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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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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冰颔首,“袁家的瓷器工于精巧,匠心独运,然而基础不稳,譬如手中这件,瓷胎厚薄微有不均……”
  众人骇然,他居然仅凭手感便辨认出如此细微的差别!
  “……另则,青瓷重色,色中以‘雨过天青’与‘千峰翠色’为上品,袁家的瓷色不如‘雨过天青’之莹碧,又无‘千峰翠色’之浓厚,便落了下乘。”
  这番见解自然并非源于此时手感,非要长时间细致深入的调查才能得出。袁掌柜心悦诚服,“如严文书所言,袁家瓷的确色泽摇摆不定,只不知其中缘故?”
  严冰微笑,“其中缘故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改日登门详谈如何?”
  袁掌柜曾跟着焦泰做过与严冰为难的事,本担心他心有罅隙,不料他如此宽宏大量,既欣慰又愧疚,连声道谢。
  第四件,严冰连手感都省了,一触之下便脱口而出,“霍家,彩虹瓷坊。”
  寄虹又惊喜又紧张,等着听他不客套的评点,但他再次略过,移向下一件。
  真小气,好歹夸两句嘛。
  之后六件,严冰亦无一出错,且给予恰当的意见。起初众人惊叹喝彩,后来屏气静听,考场成了学堂。他们都听出这位曾经懒于政务的严文书实则腹有乾坤,对各家长短了然于胸,且不藏私,青坪终于出了个真才实学的督陶官。
  放下最后一件瓷碗,严冰解开手帕,环视众人,诚恳道:“严某踏入此地将近一年,亲眼目睹青坪瓷行的繁盛,青坪人的奋进,深有感触。今日妄言,不惮恶意,只望青坪瓷行扬长补短,蓬勃百年。”
  庙里庙外掌声雷动,不是喝彩,是发自内心的同心戮力。连“国字脸”都目露崇敬之色。
  这回曹县令脸终于不黑了,好个严冰,既镇得住场,又赚得了泪,果然没看错。捋着山羊胡笑呵呵道:“第一场,严冰拔得头筹,诸位没有异议吧?”他问的是陪同官员,却看向围观众人。
  百姓才不管官府的窝里斗,齐声应和。
  太守想反对也晚了,恨恨地咬牙,“这等把戏看着花哨,实不中用,主簿一职,该当笔墨通达,下一场便以‘青坪瓷务’各拟策论吧。”
  他说得飞快,不给曹县令插话之机,却正中曹县令下怀。严冰的文笔他是知道的,小小策论不在话下。
  寄虹笑说:“看来第三场是不用比了。”
  伍薇却凉凉地说:“窑神保佑他挺得到第三场吧。”
  寄虹觉她话里有话,正欲询问,庙里已燃香开试。五人皆非白丁,伏案奋笔,庙外隔得远看不到文字,但看几人神态,有人一张脸皱成一团,写得磕磕绊绊,有人写了半页便弃笔,破罐破摔地左右张望——这都是陪跑。
  “国字脸”和严冰埋首疾书,行云流水。燃香越来越短,两人手旁的一摞纸笺越来越厚,三柱香燃完,两人同时停笔,书吏将两份策论取走誊抄。
  庙外围观者中有人低声议论,“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这回就算念出来都听不出好赖。”
  另一人说:“哪用念啊,严文书那摞纸比那外地人高出一大截,还看不出谁好谁赖?”他心里已自动把严冰归类为“同乡”了。
  寄虹喜上眉梢,明眼人都看得出严冰技高一筹。
  书吏将誊抄好的策论呈于每位官吏面前,曹县令读罢两文,往椅背上一靠,惬意地饮茶。
  看到曹县令笃定的神情,寄虹长长舒了口气,没有悬念了。
  太守风卷书页般飞快翻阅,中途忽然一顿,目光在页面凝固片刻,余光扫了呈上策论的书吏一眼,书吏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
  太守左右望望,除了沉浸在茶乡中的曹县令,其余官吏“手不释卷”,捧着的策论都是“国字脸”所写。
  他腆起肚子,清清嗓子,“《青坪盛景》一文,何人所做?”
  “草民拙作。”“国字脸”施礼道。
  “言辞流畅,立意深刻,本官以为可列第一。”
  寄虹不以为然,太守当然偏帮自己人,好在其他人眼睛不瞎。
  曹县令不急不躁,“下官倒以为严文书之见解入木三分,诸位都来说说,哪篇更佳?”
  官吏们的答话在庙中嗡嗡回响,“《青坪盛景》。”
  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成亲后,寄虹才发现严冰每日都随身携带手帕的。
  寄虹:“比试那天其实你也带着的吧?为何特意借我的?”
  严冰:“笨女人。”

  ☆、青河盛景图

  
  寄虹懵了。怎么可能?严冰的文采竟不得一人赞同!
  曹县令也大出意料,愣怔稍顷,看到有官吏宝贝似的把一叠《青坪盛景》往袖里塞,恍然大悟,“县官”终究抵不过“现银”啊!不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严冰一眼,他不信严冰不懂,八成是太过自信,不想栽了个大跟头。
  严冰却毫无意外气恼之色,神态安然,对曹县令痛心疾首的眼神视若无睹。
  反倒“国字脸”微显诧异地盯着严冰好一会,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书吏通报结果,“国字脸”第一,严冰第二。前两场两人打成平手,第三场便成决胜的关键。
  太守扳回一城,对决胜局自然更不放松,“所谓文武兼备,方为人杰。身为督陶官除了诗书功夫,更应懂得制瓷技艺,本官便以‘盛景’为题,诸位可自选原料,自选窑厂,十日为期,以瓷应试。”
  曹县令说:“官吏趟泥动火的,不大合宜吧?”太守必然是根据“国字脸”的特长定下的考试内容,然而严冰那副飘飘若仙的气质,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亲手做出瓷器的模样。
  “督陶官上得了堂,下得了窑,这是本朝的规矩。”太守端起面孔,“官窑便是如此,历代督陶官亲力亲为烧造瓷器,佳作迭出,青史留名。”
  最后那句话忽地引燃严冰的眼眸,他灼灼望着太守,“卑职欲选霍家窑厂。”
  曹县令干笑,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前两场比试在众人疑惑的议论声中结束,严冰被曹县令叫去训话,寄虹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随伍薇下山。
  “哼!又臭又硬,茅坑里的石头一块!早说他会栽跟头,应验了吧!”伍薇是刀子嘴豆腐心,话不中听,其实是为严冰叫屈。
  寄虹诧异道:“薇姐,你早知其中另有内情?”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哪有不用钱就敲开的衙门?”
  寄虹猛然顿住脚步。原来严冰不是输在文字,是输在文字里没有夹带一张银票!“太不公平了!”怒气冲冲转身。
  伍薇一把拉住她,“做什么?打抱不平?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你说话有用吗?要有用还用得着你马后炮?要有用刚才严冰当场就戳穿了!”
  寄虹怔住。严冰知道?那他为何忍气吞声?
  伍薇叹口气,拽紧她往山下走。山路泥污,一堆碎枝乱叶挡着道,她一脚踢开,“你觉得票子肮脏?可这世道有干净的地方吗?那些票子不是污物,而是用来扫出一块下得去脚的地方,立住了,才能往前走,立都立不住,就算你有状元才,也是埋在烂泥里臭死。”
  寄虹以前坚定地觉得,用钱买来的位置,扎人。但现在忽然发觉以前的那些执拗可笑至极,严冰输在什么原因都好,偏偏输在钱上,真讽刺。
  “我觉得他输得冤枉。”她闷闷地说。
  “活该!且不说我提醒过他,难道你以为他连这点道行都没有?”伍薇想起那晚两人的争论,又气恼又莫名,“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跟我说要凭实力取胜,赢个光明正大……”
  寄虹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伍薇仍絮絮不停,可她一个字都听不到了。片刻之后,她听见自己震惊的声音问:“他这么说?”
  伍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哪句。她缓和语气,难得语重心长地说:“实力这东西,要想别人看得见,先得爬得足够高。寄虹,你别嫌我俗,钱财、权势,乃至手段,都是实力,用得好,就不脏。”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剖析“实力”以外的“实力”。
  不,不是,严冰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曾经鄙夷他的“投机取巧”,而静夜沉思,她突然发现这个词并非贬义。
  这天夜里,她拥着薄衾坐在床上,全无睡意。伍薇的话振聋发聩,“要想别人看得见,先得爬得足够高。”
  她不够高,他也不够,所以他们跌跌撞撞,浮浮沉沉。而他主动放弃种种“投机取巧”的手段,选择更艰辛的战斗,因为什么?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她仿佛越过他的表象,触摸到内心。
  是因为她吗?是吗?
  山风掠过竹林,像万千应和之声。她起身关窗,窗外风过竹弯,韧而不折。
  她站在黑暗里,长发随风起舞,而身姿岿然。
  翌日清晨,丘成说严冰和几名衙役要征用窑厂十日,还要各种原料,“给是不给?停烧十日,咱们的货怎么办?”
  “往后推,给他先用。”寄虹果断地说:“把最好的原料拿出来,最好的瓷土,最好的釉料,最好的水,最好的刀,最好的工人。”
  “人就不用了。”严冰微笑着站在门前。
  丘成非常有眼色地去准备原料了。
  他青衫翩翩,站在葱葱青山前,从头到脚都风姿绰约,即从头到脚都写着“四体不勤”。寄虹可没忘了他毁掉门板和一头扑进配釉盆的糗事,这位懒宝少爷当领导或许还成,当工人绝对是“破坏王”。于是她委婉地说:“工序繁杂,怕你累着。”
  领头的书吏说:“比试规则:由参试人独自完成,外人相帮者判负。”
  寄虹觉得他这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很适合去做宣读圣旨的那个职位。“你一个人行么?”她担忧地问。
  严冰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行?”
  书吏直截了当地说:“请霍掌柜屏退所有人,这十日闲杂人等不可靠近造瓷之处。”
  严冰随他去检收原料,走出几步,寄虹忽然叫住他,“严冰!”
  “嗯?”严冰回身。
  寄虹本想问他,执着地想要凭实力取胜,是不是为了她?可是对上他目光的刹那,她发觉不必问了。
  他的目光和从前不同了,眼眸中有火在燃烧。
  见她欲言又止,严冰以为她仍在忧心,淡淡一笑,“督陶署的大印,一定给你摘下来。”转身随书吏而去。
  只留寄虹一人在原地卡壳。他是说“给我”吗?
  霍家窑厂关门,书吏带着衙役“尽职尽责”地守在外围。寄虹利诱未得,被逼无奈爬上山坡,从这里能俯瞰到窑厂的一部分,严冰的身影便在疏密林木间时隐时现。
  出乎意料的,他的制瓷技艺十分娴熟。看他碎石、炼土、洗泥、配釉、烧窑,有条不紊,举手投足间却又满是风雅之韵。
  碧树掩青衣,一动一静皆是景。
  严冰做了五天,寄虹看了五天,可惜由于木棚遮挡,看不到他究竟做出什么样的器形。
  第五天晚上,严冰顶着黑眼圈出来,“天塌了都别叫醒我。”然后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大睡。
  他睡的不是地方,可寄虹不忍心打扰他。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居然能够日以继夜地赶工五日,她有点惊诧。
  究竟是什么力量驱动着他?
  严冰醒时,天仍未亮。屋子里香气幽微,很熟悉,但他从没有焚香的习惯。下床点灯,环视一周,红帐半垂,绮罗绣被,不由失笑,怎么又睡到寄虹的床……咳。
  他脸上微微发烫,他占了她的床,她睡在哪儿了?不由向外间的方向望去,莫名心头乱跳。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时,竟带着些许雀跃的期待。
  期待在软榻上看到熟睡的她。他在里,她在外,只隔着一扇未锁的门。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外屋空无一人。
  他讪讪地自言自语,“你呀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一定是睡得太少发癔症吧。
  “想些什么?”寄虹的声音真真切切在门外响起,烛光一闪,她推门而入,笑道:“才不到四更,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未挽发髻,长发垂肩,显是被他屋中灯光唤醒的。此刻沐在烛光下,黑发泛着温柔的暖光,衬得她如梦似幻。
  严冰移开目光,“热着窑呢,晨起就要进瓷了。”
  冷窑进瓷易开裂,故需先烧一段时间的空窑。原来他是趁热窑的功夫出来小憩的,那说明瓷坯已经完工。她兴致勃勃,“‘盛景’一题,十分抽象,如何表现?”
  严冰笑笑,拿出一张图纸铺在桌上。
  寄虹移近烛台,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她所能想到的方法,无非瓶碗盘盏加绘美景之类,不料纸上竟是一幅《青河盛景图》!
  长卷铺展,青河贯穿始终,船只往来,人群熙攘,摊贩林立,惟妙惟肖,几乎能听到笑语欢声。
  每一艘船都标有尺寸,三五七寸不一而足,每一个人都标有数字,与人物携带的物品一一对应。
  这不是绘于瓷器上的图样,这就是瓷器本身!
  他居然要用土与火塑出一条青河!
  寄虹难以置信,“你真的做出来了?真做出来了?”
  严冰拢拳贴唇咳了一声,掩饰一下得意之色,“可惜时间太短,不能悉数呈现,只做出一百一十二条船,七十八个人,以及配套的树木物品之类。”
  她简直要顶礼膜拜了,“快带我去看!”
  严冰很享受这种被崇拜的感觉,慢条斯理地一路讲解,不断谦逊地说:“好久不做,手生了,心里没底得很。”
  “就凭这份无与伦比的心思,绝对赢定了!”
  “不敢自满,需知山外有山,人外——”
  寄虹拍了他一巴掌,“得了,好话也听够了,别装了。”
  这话莫名有种亲昵的感觉。严冰呵呵笑起来,道:“衙役还守着呢,他们若不放你进去,你就在外稍等,我拿出来给你看。”
  然而木棚外并没有人把守,严冰疑惑地停下脚步,“奇怪,晚上出来时全都守在这呢。”
  “准是看你不在就溜号了。”寄虹并不在意,边说边往里走。
  严冰没有跟进去。幽暗的窑厂出奇地寂静,四下瞧不见一个人影。这并无异常,因为窑厂的工人暂时放假回家了。
  然而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严冰!”寄虹的声音听起来急切又震惊。
  他迈步往里走,揶揄道:“不应该更惊喜——”声音戛然而止。
  瓷坯《青河盛景图》,一百一十二条船,七十八个人。
  零落一地,皆成齑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两年后,皇上寿辰之际,各地献礼恭贺,白岭送瓷作一组。皇上甚为喜爱,特招群臣赏评,“朕在此位,不求疆域广极,惟愿百姓安居乐业,农商欣欣向荣,天下安定,四海平靖。观此《青河盛景图》,知民富地安,朕心稍慰,故陈于寝殿,可日日警醒朕国之根本乃为民,望诸位爱卿谨记,共举太平盛世。”

  ☆、雪梅傲群芳

  
  原本晾于案上的一百一十二条船,七十八个人,绝不会是自己跑到地上去的。
  寄虹怒不可遏欲要冲出去抓人,严冰拉住她,“早跑了。”
  他声音虚无缥缈,却针扎似的戳进她心里。要论难受,谁还能比他更难受啊。
  她心里不是滋味,嘴上细语安慰,“咱们重头再来。”
  “来不及了,”他茫然地说:“瓷泥也不够重做。”
  瓷器烧制至少需要四天,今日不入窑的话便会错过比试。地上碎掉的瓷坯混着脏污的釉料和泥土,不能再用,而他淘洗好的备用瓷泥只剩下一碗之量,连一条小船都不够。
  这些寄虹统统统统都知道,可她总觉得他会有办法,他曾有过那么那么多的办法啊!然而亲耳听到他绝望的回答,她忽然像被判了死刑。
  东方欲晓,他站在白与黑模糊的边界上,木棚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光。
  一地破碎的瓷坯宛如她被五马分尸的心脏,她张了几回嘴,终究发不出声音。默立片刻,俯身去捡,严冰轻轻地说:“放着吧。”
  他越过她走向窑门,顺手抄起一把长柄大锤,高高抡起,锤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愤怒的弧线,重重砸在砖砌的窑门上,发出不甘的闷吼。
  启门,有更平和的办法,而他偏要选择最暴力的拆解。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砸在她心上。
  好不容易破土而出,她深恐他再次沉沦。
  窑门轰然倒塌,严冰呆立了好一会,无力地丢下大锤,转过身来。
  她站在缭绕的晨雾中,静静地看着他,青空下,白烟里,素衣乌发,不簪一钗,宛如水墨。
  四目对视,他灵光骤现,“寄虹,我想到补救的办法了!”
  看见他欢欣鼓舞的样子,寄虹长出了口气。到此时,胜败已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屈不挠,即便潦倒,亦能很快振作。
  她正想问个究竟,书吏带着衙役醉醺醺地走来,看见这个烂摊子,惊讶、愤慨、惋惜种种神情一样不少。他不住懊恼昨夜不该贪杯,严冰并不答话,只冷冷地盯着他。
  凛冽的目光逼视下,他缩了缩脖,又缩了缩脖,终于吞声。
  毕竟还有五日被监守,严冰不愿与他撕破脸,何况动手者另有其人,也没有哪条规矩禁止饮酒。
  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做出新瓷,绝不能误了时辰。
  这次严冰学乖了,借了一个房间,将门反锁,既安全又保密。
  书吏看着在门外转来转去的寄虹,“霍掌柜,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这有我们守着,决计不会发生昨晚之事了。”话虽客气,语气却透着蔑视,一个小女子他还不放在眼里。
  就是有你才不放心哪!寄虹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找到丘成,“把咱们的工人都叫回来!”
  丘成不解,“不是说暂时停工么?”
  寄虹神秘地笑笑,“干点别的。”
  书吏正翘着二郎腿回味昨夜的酒香,就见几十号人浩浩荡荡行来,走在最前的那个娇小女子,此刻竟有种号令山河的气魄。
  他激灵一下跳起,要打架么?
  外面的动静丝毫未影响到严冰,他专心致志,前所未有地投入。洁白的瓷泥在他手中拉伸、弯曲,焕发出生。命之光。
  这件瓷器,不是为了比试,而是为了某个人。
  翌日凌晨完工时,他将瓷器放入匣钵,推开门,顿时呆住。
  屋外,几十个手执火把的工人将他所在的小屋拱卫中央。
  同样举着火把的她,就在他的正对面,不过十步之距,一抬眼,便风云际会。
  黑夜之中,火把安静地跃动,连成璀璨的火焰之环,黯淡了群星,而她是那簇最明亮最炽热的焰火。
  她在保护他,在这最黑暗的夜里。
  一直以为是他引领她、保护她,但从何时起,那个坐在地上哭鼻子的小姑娘已经张开羽翼,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背后。
  她就在他的背后,所以他必须勇往直前了。
  怔忪许久,他缓缓迈出门槛。门外,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寄虹看到他只捧着一个不大的匣钵,约摸是只瓷碗,心中黯然,若不是飞来横祸,他本可以做出恢宏的惊世之作。
  入窑、点火,熊熊窑火与冉冉旭日隔空竞彩,映得他的面容熠熠生辉。
  寄虹仰望着他,“无论结果如何,你是我心中永远的赢家。”
  有她这句话,胜过世间万般荣耀。他笑容柔和,“用不着担心了,安心去睡觉吧。”
  她不肯离开,“万一有人中途开窑怎么办?”
  严冰失笑,“除非他想被烧成炭灰了。”
  寄虹赧然,自己实在草木皆兵了。
  “快点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比试那日我还要再向你借样东西。”他推她回房。
  “什么东西?告诉我,好做准备。”
  严冰狡黠地眨眨眼,“天机不可泄露。”
  曹县令十天未见严冰,不知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人书生能鼓捣出个什么玩意,着实没底,比试当日早早来到窑神庙,打算在开试前对他耳提面命一番。
  不料太守和参试人全都到齐,呈上所制瓷器之后,严冰才姗姗来迟,且两手空空。
  曹县令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这小子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寄虹也来得晚,从围观人群的缝隙里静悄悄地蹭到伍薇身旁。今天的比试至关重要,丘成和小夏也来观战,三个人看看寄虹,都有点发懵。
  她一身雪色云雾纱,薄施粉黛,眉眼如烟。她天生丽质,往日也是漂亮的,只是今日格外不同,宛若水墨画里的仕女。
  但奇怪的是,初夏时节,她竟然系了件披风,大大的兜帽完全遮住发髻,一根头发都不露。伍薇用胳膊肘戳戳她,“受风了?”
  寄虹小心地拉住兜帽防止脱落,像是藏着什么宝贝似的,轻轻拭了拭额头上薄薄的汗,抬头向伍薇一笑,混合着神秘、得意,还有一些腼腆,完全不像平日光明磊落的样子。
  搞什么鬼哟?伍薇正想询问,庙里开试的宣喝声将她打断。
  长桌上摆着三件瓷器,一碗一碟一盏,上绘山水,繁丽清雅疏阔各有特色,若是摆在陶瓷街的商铺,不失为精品,然而此时此刻,在“国字脸”呈上的瓷器之前皆沦为炮灰。
  那是一只鼎,通体青润,贴塑山峦叠嶂,河流蜿蜒,右上角有阳文“盛景”二字。
  围观众人啧啧称奇,贴塑的风景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但并不足以令这些祖祖辈辈在泥火里打滚的老窑人看直眼睛。他们赞叹的,是瓷鼎的“大”。 
  瓷鼎高约半人,长近一臂,由于太大不能放于桌上,便摆在庙中地上。
  这等尺寸,对于青铜、铁器来说司空见惯,但在瓷器里凤毛麟角。瓷器越大越易走形,且瓷鼎各部位需分别烧制再行拼接,一处错漏全盘皆毁。
  虽然无人统计过,但这只瓷鼎可能算得上大梁排名前三的大鼎,往庙中一放,自带王者之风。
  太守看看坐立难安的曹县令,圆肚子乐得一鼓一鼓的,“如此杰作,怪不得某人不敢应试呢。”
  严冰无视曹县令血海深仇般的目光,笑得风姿卓然,“卑职来都来了,怎可不试上一试?”
  “那便呈上应试之作吧。”
  严冰却特意请示道:“恳请太守许可卑职的瓷作入内。”
  众人听得纳罕,难道有谁阻拦不成?太守不解道:“自可入内,公平比试,有谁敢拦?”
  严冰谢过,目光遥指庙外,笑容柔和下来。众人回头望去,顺着他目光的方向,一名浑身素白、兜帽遮发的女子婷婷前行,在庙门处略顿一顿,抬步迈过门槛。
  庙里一下炸了锅。焦泰霍地起身,“女子禁入!拖出去!”
  严冰连一丝余光都没给焦泰,不紧不慢地向太守施礼,“这便是卑职的瓷作,太守明鉴。”
  这句话一石二鸟。此处太守最大,连县令都不便发号施令,他区区一个瓷会会长竟脱口便是“拖出去”,这不是打太守的脸吗?再者太守红口白牙允诺过,更不能出尔反尔。
  太守隐隐发觉被严冰带进了沟里,又不能对始作俑者发作,只得对焦泰发泄了一番,焦泰自知失言,诺诺谢罪。余下众人都不敢出声反对了。
  寄虹便在各种异样的目光中,坦然走到严冰身旁,盈盈向上首一福。
  曹县令感觉有点意思了,严冰这葫芦里卖的九成九是上品良药。神色便从寒冬转阳春,“霍掌柜可是来送瓷作的?为何不能与他人同呈于长桌之上?”
  严冰朗声答道:“因怒放之景,盛于发间。”
  话音未落,寄虹解开披风,兜帽滑落,露出垂云乌髻,斜簪一支步摇,白梅或含苞或盛绽,枝桠繁密,蓬勃一树锦绣,似有暗香浮动。
  梅是洁白的瓷,冰清玉洁,枝却是青与白彼此浸润,宛如翠枝覆了白雪,楚楚动人。
  而步摇之下的女子刻意一身素裳,更加衬托出瓷饰的惊艳,白得越发纯净,青得越发澄明。瓷饰与女子相互映衬,显出一种不事张扬却惊心动魄的美。
  盛景二字,不明言,自有声。
  庙中一时鸦雀无声,不知瓷饰与美人,哪个更为震撼人心。
  寄虹被无数双眼睛注目,面上微微泛红,略低下头。
  严冰的视线飞快划过,却未落在瓷饰之上,于他而言,“盛景”从来只有她。只可惜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便久望,偷偷看一眼,便得忙忙转开。
  惟其如此,更觉甜蜜。
  “这是不是窑变瓷?”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突然有人扬声询问。
  寄虹猛地抬头,心中突突跳个不停,一时之间,恍觉又回到去年评瓷会之时,难道窑变之灾再度降临吗?
  “虽然是与窑变瓷类似的双色瓷,但真正的窑变不可掌控,譬如‘霁红’,何处青何处红全凭天意,非匠心可得。”严冰解释,“此瓷乃使用洒釉法,将青釉料洒在白底釉料之上,烧成后两种釉色交织渗透,半成于天工,半依于人巧。”
  “洒釉法”几年前产生于官窑,行里人都只闻其名未见其技,不料年纪轻轻的严冰竟懂得这秘而不宣的技法,众人惊叹不已。
  方掌柜问:“白釉与青釉成型条件不同,怎能做到不流不裂、一窑得之?”
  众人都眼巴巴地望向严冰,谁不想知道其中奥秘呢?但是他们更知道,一种新的技法,必然凝结了千百次试制和千百人心血,没有人会随随便便公之于众。
  然而严冰就这么随随便便讲了出来,一点都不犹豫。他简明扼要地描述了制作过程及要点,每一句都言之有物,没有虚伪搪塞之语。众人恨不得多长出十只耳朵,生恐漏掉一个字。
  就连“国字脸”也认认真真地倾听,来自白岭的他都不知道这种技法,一个南方小县的文书怎会知晓?他望向严冰的目光有疑惑,更有钦佩。换成他,做不到如此无私。
  庙外的丘成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技法,不由浮起一抹温暖里带着悲伤的笑意。
  小夏有些看呆了。丘成往常的笑容都是客气而疏离,很少有袒露心迹的笑容。这样不设防的他,挺……好看的。
  “少爷讲得很好吗?”他问。
  “只是想起一些往事。”丘成压低声音,语带感慨,“严大哥和爷爷烧出的第一批‘洒釉’瓷器,至今还在白岭的库里不见天日。若不是那场……”
  他没有说下去,但触到小夏的目光,他知道他懂得。那一刻,好像忽然和他亲近起来,因为那个共同经历过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此时,严冰已将“洒釉法”简述完毕,末了说:“概述之言有诸多不尽之处,严某愿另择他时同众位详讨,若‘洒釉法’能在青坪星火燎原,是我瓷行之幸。”
  这是设堂授技的承诺了。要知瓷行里多是父子、师徒技艺相传,本家还有处处防备的呢,严冰却毫不吝啬倾囊相授,众人不禁在心里竖大拇指。有才干,有气度,有抱负,督陶署舍他其谁呢?
  眼见局势一边倒,太守恼怒地指着瓷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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