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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牡丹真国色-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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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真的接不下这一招,毕竟是被无辜牵连的人,又拼死保护他们。若眼睁睁看其死在此处,他问心有愧。
    不过夜佛陀恍若未闻,不动明王的烈焰之身傲然屹立在凤鼎前,猛地一拳打出。
    无妄公子正借此琢磨夜佛陀的底线,闻言不悦,摇动折扇道:“谢衍他敢倾尽兵力围剿玄罗鬼殿?无极公主恐怕正等着这一天。别忘了天权公子,他跟谢衍不知怎么就势不两立了,若真打起来,白月神府也会参战。谢衍是个聪明人,若非步步为营也坐不稳摄政王的大位,杀了个胞弟算什么?如此内忧外患,不可能有调空京畿兵力之举。但不兵力尽出,又难以大捷。须知至今无人从天权手下走过五招——包括他师父白月府主。究竟强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逼急了杀入皇宫想必不是难事。你可以再大声一点,看看把他引来之后,敢不敢杀了谢婴?”
    白日追杀应观容时,出手相助的那人正是天权公子。无妄只跟他打了个照面,已自愧弗如。
    应观容冷哼一声,按住胸口翻涌的气血,勉强道:“不必耸人听闻。即使八族长老不出,皇宫地下也有大一统时代九族联手布下的十神阵,一旦开启防御,神鬼莫近,天权公子也无可奈何。”
    “嘭——”
    不动明王的拳头与凤鼎碰撞在一起,极致的金光后,不动明王消失。谢婴浑身血肉崩开,只能勉强站立在房顶,喘着粗气笑道:“你输了。早听闻这两招是你的必杀技,如今我全部接下来,你已无计可施了。”
    应皎莲抱紧应灵舟,与谢婴并肩而立,双眉紧紧拧着。眸光里除了对谢婴挺身而出的感激外,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不是懊悔的难堪,而是……不甘与更深的厌恶。
    她本是应氏众人称赞的骄子。
    而谢婴只是不学无术传为笑谈的纨绔。
    可是,这一刻她不如他。
    公子夜佛陀看了看谢婴身前几乎透明的凤鼎虚影,起身摇头道:“三千大日如来火和最高奥义——不动明王成为孤的标志,并非因它们是最强招式,而是对手太弱,只能让孤使出这两招。你不错,可以见到孤的第三招——”
    他轻轻闭上了红瞳,双手合十。
    “——菩提萨埵,立地成佛。”
    周遭一切万物不复存在,风停了,雨止了,寂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在那虚无的黑暗中,有一株菩提树在半空生根发芽,一刹那长成参天大树。有一名皇族少年的虚影立在树下,虔诚地双手合十。
    那是大一统时代,天竺皇子于“那烂陀寺”出家,寻求生命真谛,立地成佛的幻像。
    “应观容,本殿说过不杀那两个黄毛丫头,只是夜佛陀这一招下去,他们三个恐怕尸骨无存。所以这可不能算本殿不守承诺。”无妄叹了口气,口吻却无半点难过之意,反倒隐隐透出兴奋。
    解决这些人,最后的交手就是他和夜佛陀。
    应观容讽刺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不出手,引起夜佛陀注意,她们也无需逃命。怎能说与你无关?真要信守承诺,就该出手救下他们,我便即刻自尽在你面前。”
    无妄公子哈哈大笑,“你真当本殿是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一激就出手了。”
    话音刚落,谢婴大口吐血,单膝跪了下去,面前的凤鼎不堪重负,瞬间消失。菩提的枝叶继续生长,眼看即将穿过他的胸膛。
    应皎莲握紧了手中的剑,死死盯着谢婴毫无防备的后背。如果此时杀了他,是不是能挽回自信与傲气……
    突然一阵恐怖波动摧毁了菩提树枝,仿佛时空也被这浩瀚而深不可测的力量扭曲,身后佛祖立地成佛的幻像图卷荡起阵阵波澜,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崩溃。
    “何人?”夜佛陀睁眼问道。
    回应他的是一朵巨大的牡丹,在菩提树根下轰然绽放,极度嚣张地摄取此间所有光辉,野蛮生长。
    直至——菩提树枯萎了。
    夜佛陀见状,从无情绪的冰冷面容上忽地有些古怪,以莫名的语气道:“我花开后百花杀。你是青上仙宫的何人?”
    无妄公子“噗”一声笑了出来,戏谑地问:“夜佛陀,别是你刚得来的未婚妻知道了消息,巴巴跑来看看你是何方神圣吧?瞧你一张杀神脸,皮肤又黑,眼神又木,衣服也不换,永远是这套。玄罗鬼殿穷到这地步了么?本殿要是人姑娘,肯定看不上你。还不赶紧回去洗白白,治一治红眼病,少出来吓人了。”
    夜佛陀盯一眼云雾中笑得花枝乱颤的无妄,脸更黑了。
    有人“咦”了一声,奇怪道:“青上仙宫与玄罗鬼殿联姻了么?倒还未听说,不过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闻言,夜佛陀吐出一口气,好似真怕谁来看他一样,面无表情道:“要救他们,看你够不够格。孤的第四招……”
    “释迦牟尼,”他红瞳中升腾起金色火焰,一字一句都如梵文诵读经书,“——大雷音寺的长眠。”
    仿佛又回到释迦牟尼佛寿命尽头那一日,他静静侧卧在菩提树下,数千弟子跪伏在他的身后,哀声诵经。
    “何必这样麻烦,直接使出你最强的那招,一决胜负不好么?”
    来人终于随着无边旋转的牡丹显现身形。绘梨花八节油纸伞下,一头长发四散舞动,雪色长袍上绣一条腾云驾雾的五爪青龙,龙身盘踞而上直至领口,而狰狞肃杀的龙头大张利齿,正恶狠狠地对着那人白皙细长的脖颈。宽大的袖袍与衣袍下摆猎猎飞扬,面目朦胧模糊,然而整个人却已经带出了三分的癫,七分的狂。
    “可。但孤在动手前,要问你一句话。”夜佛陀看着来人问,“你与青上宫主第一大弟子太清可有关系?”
    来人歪头,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来太清师姐就是你的未婚妻呀!这下可难办了——师姐夫,我们还要动手么?”
    夜佛陀顿了顿,没有否认那个奇怪的称呼,只是提到太清,他神情又很古怪了,道:“不必,孤知道你是何人了。龙鼎的消息在她身上,你自取。”他语毕要离开,又冰冷地瞥了一眼好整以暇看戏的无妄公子,警告道,“不走?”
    无妄公子妖冶地笑笑,一掌打落应观容,道:“不知太清师姐是何等佳人,令佛陀将龙鼎都拱手相让。可怜本殿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如这位师妹下嫁本殿,也好一同共享龙鼎之谜,师妹以为呢?”显然无妄并无离开之意。
    来人不解道:“无妄公子,怎么听着尽是你占便宜?”
    “也不是啊,师妹能得到一颗真心,因为本殿从不说谎。听人说,真心可是无价之宝。”
    “这么贵重,公子还是收起你的真心吧。”来人一笑,手上绽出一朵青山卧雪,冷冷道,“一个虚无缥缈的消息,值不起无价之宝来换。”
    竟然意图跟他动手?
    无妄仔细打量一阵对方,忽然也认出此人,顿时战意凛然,兴奋道:“原来是你!传闻你在仙宫禁地得到大一统时代的功法,一战成名,与本殿几人并驾齐驱,只是不知威力如何?本殿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夜佛陀皱眉,不知应不应当出手。
    谁知半空三人僵持,应皎莲立在房顶,犹豫许久却下定决心,握剑的手终于丝毫颤抖也无。
    她紧闭双目,偏头不看,把剑刃朝着牢牢挡在身前的后背狠狠一送。

  ☆、第12章 小桃花

“皎莲住手!”应观容仰头失声惊呼,刚挣扎着起身踉跄两步,又单腿跪下去,一脸难以置信。他万万想不到应皎莲有什么理由要在此时杀谢婴,难不成是这几位中,谁借刀杀人?
    应皎莲被父亲的惊喝吓了一跳,忽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猛地丢开长剑,慌忙退了两步,摔下房顶,脸色苍白地摇头:“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皎莲你方才有无什么异常之感?无端端忽然对谢婴出手……”
    应灵舟抱住应皎莲的手臂,义愤填膺道:“爹,你别问了,皎姐都受伤了,肯定不会是自己想下手的,必然被谁控制了——说不准就是那个藏头露尾的无妄。邪魔歪道就是不要脸,杀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杀,还要嫁祸别人!”
    谢婴早已晕厥在瓦上。他只记得倒下时,目光与应皎莲俯视的眼神交汇。
    那个眼神很清晰地透出杀意——像是在看一只毫无反抗之力却令人嫌恶憎恨的——鼹鼠。
    无妄公子意味深长地嗤笑,也不辩解,挥扇已从应皎莲怀中抓出一枚禽卵大小的明珠,速度极快地飞向他手中。
    撑伞女子双眸一冷,伸出手掌,五指一张,凭空绽放一朵牡丹半路拦截,完全将路过的明珠包裹起来,移回女子手中。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息之间,无妄眨了眨眼,明珠已被她握在手中。然而她并不急忙藏好,反倒用力一捏,珠体支离破碎,从半空坠落,唯有一张泛着莹白柔光的小筏缓缓展开。
    无妄立刻伸手来夺,怎料她动作更快,匆匆扫一眼筏上的字,回首一掌轰碎,人影也随之消失。
    消息已毁,自然无物可争夺。
    公子夜佛陀也要离开,临走前,他盯着应观容几人思忖须臾,骤然出手,又被无妄一扇熄灭大火,不高兴道:“本殿方才说饶过这两个黄毛丫头,可见你杀得兴起,想给你面子破例不守诺。偏偏到头来黄雀在后,害本殿白忙了一场,心中不虞,故不能给你面子了。”
    夜佛陀不怒,只觉得他有病,脑子不是很正常。但想想诛天血海的弟子,似乎行事作风都很诡异,无妄变成这样实属情有可原,遂不再计较,也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无妄公子这才扬一扬下巴,摇着折扇道:“应观容,本殿信守承诺,救她二人不死,你也该自尽了。”
    “还有谢婴公子呢?”
    “谢婴他是个男人,跟本殿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正道中人么?怎么说的话当放屁呀?”无妄极为不雅地唾弃一笑,挥扇转身要走。他本无意真的令应观容自尽,只是方才应灵舟平白诬赖他,才要吓一吓他们。
    突然地上想起两道异口同声的惊叫:“爹!不要!”
    他霍然回头,一扇震断应观容架在颈项间的长剑,严肃道:“罢了,这条命先寄存在你身上,再不尽快将谢婴送回金陵,他可真要命丧黄泉了。”
    无妄走后,应观容还跪坐在地上发怔,面色凄丽。
    应灵舟见父亲这般模样,心底害怕,忙摇了摇他的肩膀,叫他好几次依旧不应。她急得快哭出来,问道:“皎姐,你快看看爹究竟怎么了!”
    应皎莲勉强挺直后背,坐起身望着应观容道:“爹?爹?不要难过,我们都还活着,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至于龙鼎,说不定以后也会有机会的。”
    应观容仰头凝望阴沉的天幕,任由冰凉的细雨洒在脸上。他低声道:“我本不该活着,早该死在十六年前蓁姬的剑下。那晚如果不是我怯懦,还未放手一搏已输给自己,从府中走出的也不会是四哥……我早该死的。皎莲,灵舟,爹很没用,唯一想守护的东西都因懦弱而放弃了。倘若你们有很想要守护的东西,千万、千万不要放弃。一旦放弃,只会是一生忘不掉的执念,而不是解脱。”
    “爹,别这样说,你还有我和灵舟!我们马上回金陵去,再也不来青阳了,好不好?”应皎莲不知“蓁姬”是谁,她未曾听说过父亲前半生的事,只隐约知道父亲以前与四伯并称“应氏双骄”,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可他二人的性格天差地别。四伯是个武痴,不近人情,成日闭关。她的父亲却容与风流,十分多情。
    不知后来怎样,只是如今武痴越发痴成块木头,她的父亲却情到多时转无情。
    父女三人,只顾感慨,全然忘了英勇就义后昏厥在房顶上的谢公子。这样下去,不等回到金陵,谢婴便会死得不能再死了。藏在暗处的丹薄媚原本正叹气,突然听到“蓁姬”二字,身形一震,异样地打量应观容,疑心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但是……
    丹薄媚不解,喃喃纳闷道:“明明娘曾说爹不是个正常人,笨手笨脚,看见就烦。怎么他看起来挺正常的……”
    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应观容三人总算想起谢婴,把他从房上扛下来,吃力地背进庙里。
    屋顶因破了个大洞,细雨连绵不绝地浇下来,火堆首当其冲,已经熄得差不多了。
    丹薄媚将几只野鸡扔在庙门外,无声无息地离开。她也不会继续留在青阳城了,因为那张小筏上只写了七个字——
    龙鼎在……周帝手中!
    她回想起大皇子朱轩死前所言,也称在丹氏族灭前晚见到了周唐皇帝。消息似乎不假,可是疑点也不少。
    第一:周唐皇帝为何要与后梁皇族联手灭丹氏?且不说丹氏与周帝并无恩怨,单说乱世中后梁与周唐互为敌国,不太可能出手相助。
    第二:即使两国联手,可后梁才是大一统时代皇室后裔,金陵又是后梁的地界,为何龙鼎却被周帝带走?
    第三:这个消息是周唐素贵妃传下来的,是否周帝授意很难定论,但如此明目张胆暴露龙鼎在唐宫又是为何?
    丹薄媚虽然想不通,但世上想不通的事太多了。无论怎样,她只要把属于丹氏的龙鼎取回来,也许彼时一切都能明白。唯有一条她几乎可以想象,周帝敢令人知道龙鼎在何处,那必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唐宫也早已布置成了龙潭虎穴。
    所幸周唐并非正统皇族后裔,宫城下没有十神阵,只有守卫森严的九重禁门。
    既然如此,她只好投石问路,后发制人了。
    丹薄媚倒回去赶路。不久,在她来时绕过的湖水边见到了夜佛陀。这人蹲在青石板上,掬水净脸,仔细一看,好像还很用力。她奇怪地站在他身后,将一张鬼脸戴上,不解道:“师姐夫,你搓得脸都红了,是要干吗?”
    “……你还没走。”夜佛陀手一顿,面无表情地直起身,看眼神颇有点尴尬,又勉强保持镇定。
    “我走了。走到一半,回想师姐夫的慷慨礼让,以为独享秘密很不厚道,故特意前来告诉你:那纸上写的是——”她附在他耳边如实相告,同时仔细探究了他的神情,脑中一转,豁然开朗。
    夜佛陀点头,并不道谢,准备尽快逃离这个尴尬之处。
    丹薄媚急忙微笑道:“师姐夫,别听无妄瞎说八道,太清师姐就喜欢长得黑的人。”
    她本以为他不会搭理这句调侃,谁知已跃上树梢的夜佛陀突然回头,一脸认真地问:“你怎么知道?”
    丹薄媚想了想,也认真地答:“因为仙宫里养了十二只花色各异的狗,太清师姐独独喜欢那条纯黑的。”
    夜佛陀理也不理她,“嗖”地飞远了。独留丹薄媚在湖边笑得咯吱咯吱的,吓得湖边芦苇丛里飞出一群大鸟。
    很快她又朝另一个方向疾奔,追上一团诡异的云雾,正是无妄公子。
    此时他已不是独自一人凌空而行,在他脚下的大道上,数百名诛天血海的弟子举着火把跟随。雨丝洒在火把上,半点不见小,远远望去,犹如火蛇□□,声势浩荡。
    丹薄媚靠在树干上,对他招手道:“无妄,你帮我办一件事,我告诉你在那张纸上看见了什么字。如何?”
    “不如何。”
    无妄公子虽然停下,但是一点也不配合她,冷笑道:“左右东西已经毁了,你所言是真是假,本殿怎能分辩。更何况你也不是什么好心人,刚才不见你大度地公开字条,现在却来眼巴巴地勾引本殿。哼,才不会上当呢!”
    这话说得!丹薄媚呆了一呆,提醒道:“无妄公子,虽然更深露重,但众目睽睽,也不好随意睁眼说瞎话的。我这谈不上‘勾引’吧?都是你情我愿的事……”
    大道上数百弟子听了对话,面面相觑,竟不知说什么好。一人低声道:“公子殿下与这个姑娘,听起来关系很复杂的样子……”
    “还行吧,不是说‘你情我愿’么?”
    “可殿下说她是‘勾引’啊?”
    “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这名弟子的话得到了一致认同。众人都捂着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匆匆向前行了三十来丈。
    无妄双手抱臂,十分高傲,无奈心底却又极想知道龙鼎下落,只好斜眼瞥她,不情愿道:“是什么事?要是太便宜你的,就不要说了。”

  ☆、第13章 乐中悲

丹薄媚眼神眺望别处,道:“替我送谢婴他们几人回金陵,我有别的事,顾不上了。他们个个负伤,若无人一路保护,能活着回到金陵已是奇迹。但是谢婴的伤耽搁不起,只好有劳公子大驾。”
    无妄公子听了沉默,不知是在考虑还是意外她的要求。过了不久,他又“哼”一声,撇过脸去,冷笑道:“本殿可是他们口中的‘邪魔歪道’,你也不例外。若让他们知道谁在保护他们,恐怕未必乐意呢。你何必多此一举?”
    “我做事,自知光风霁月,纵使别人扭曲诋毁,我还是要做。”她停一停,直视那团云雾,锋利的目光似乎已穿透氤氲的雾气,洞悉那双隐藏的妖冶之眼,“不然,他们将应姑娘的杀心污蔑成你的恶意,你何不解释。”
    这一刻她明白他们是同一类人。他们都特立独行地保持原本尖锐的棱角,狂风骤雨不能毁灭它们,细水长流不能消磨它们。在黑暗中,它们的尖点会闪耀星芒;在烈日下,它们的阴影依旧无法弯曲。
    那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生命与生俱来的傲气——谁也不可复制。
    无妄摇扇,漫不经心道:“那样多人诋毁本殿,若个个都解释,那这一生不要干别的事了。也不废话,这件事本殿勉为其难答应你。”
    “好。无妄公子从不说假话,你既答应了,我也不隐瞒,龙鼎在周帝手中。”
    丹薄媚极痛快地脱口而出,反倒还令无妄公子不能相信,总以为踏破铁鞋、费尽心机夺来的才是真,眼下这么轻易地知道下落,却觉得很梦幻了。但他想到对方如此信任自己,便没有质疑。
    她注视无妄与诛天血海的弟子消失,莫名一笑,落下地面,回身撑伞在黑夜中行走,一路向着后梁与周唐的边界线。雪色长袍上绣了一条盘踞的青龙,龙头爬在她肩上,对她的脖子露出獠牙利齿。青龙原本已绣得很逼真,可此时夜色朦胧,鳞甲绣线暗雅流光,竟好似真的活过来了。
    路的尽头,是黎明时,朝阳升起的地方。
    那张鬼面被她随手化成齑粉,散入风中。玄罗鬼殿与诛天血海二主得知消息,必定派人前往周唐试探。她隔岸观火,才好借此机会看清周帝的打算,若能两败俱伤,那是最好不过。若不能,也胜过自己一无所知,贸然出手。
    夜雨初停,已快破晓。丹薄媚跨过了深深的沼泽,来到周唐边界——金华山。
    此地巍峨灵秀,有诸多洞穴,其最胜者名叫金华洞,道书曰第三十六洞天,福地也。
    她正好借此歇脚,洞外一片梨树相接,玉兰芳草杂生。梨树挂了半大的果实,丹薄媚站在树下,垫脚去摘。方取了两个,忽闻身后有杂乱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她收手,回眸一瞥,却见来人也怔在原地。
    他白袍纤尘不染,白发披散一身,如月光倾泻在泉上,与她的雪色长袍浑然一体。天地之间,仿佛皎白成了山林黑夜中唯一的色彩,连他眉心妖红的梨花也要退步。
    白昼时,他是鲜艳的。
    夜幕下,他是苍白的。
    丹薄媚惊讶后很快低眉,将攥梨的双手缩进袖里,温柔笑道:“宁公子,这样早上山,是要看日出么?”
    宁寂大抵不认得她,微微一点头,错过她的肩,继续风轻云淡地前行,道:“不,我在逃命。”
    “逃命?”丹薄媚更加讶然,扫一眼他来的方向,并没有感知到追兵。眼见他走过了,她急忙丢开两只梨,伸手挽住他的衣袖,将放置在洞口的油纸伞抓过来,递给他道,“这伞,还给你,谢谢公子。”
    宁寂接过伞,轻轻拂开她的手,也笑了,道:“原来是姑娘你。”
    丹薄媚一见他停步笑,只觉心底像有小鹿乱撞,慌忙低头,双颊微烫。她冰凉的手不自觉抚了一抚右脸,轻声道:“是我。今日的雨来得好巧。雨来时,遇见了公子,雨停了,又遇见公子。”
    宁寂不置可否,突兀昏厥。怅然倒下前眼底无离恨,只有忧悒寂寥的迷色。
    丹薄媚抱住他,手足无措地低呼:“公子?公子?”宁寂没有回应。
    她拥抱着他,扶到洞里躺下,起身时却发现他揽着她的腰,揽得很紧,不用力似乎无法挣脱。
    她只能睁大眼睛扑在他胸膛上,听着手掌下隐隐约约的心跳,仔细凝视他安静的脸,一眨也不眨。
    她的黑发与他铺散开去的白发纠缠在一起,遮住了洞口熹微亮光。但这并未遮挡她的眼,她仍能在朦胧中描绘宁寂惊艳如仙的五官。他的呼吸渐渐由浅变为清晰,是要醒了么?
    丹薄媚连忙整整表情,尽量正经地唤他:“公子。”
    ……
    “公子……”
    有个飘渺空灵的女音回荡在他沉沉的耳畔,如梦似幻,那么好听,像极陌生的,又恰似最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他抓住了暌违已久的柔和,不如当年的温暖,现在变得微微凉。他想睁眼看清身前的人,眼皮却如坠了铁石那么重,怎么也不能睁开。他低迷哀伤地轻语:“小离。”
    丹薄媚顿了顿,奇怪他竟知道她的小字,还是疑心他在做梦,只好答应道:“公子,我在。”
    “小离……”他抱着她,双手覆上她的后背,低声喘息。
    丹薄媚毫无防备坠跌在石台上,与身上的人位置对换。宁寂紧闭双眸,低头来吻她的唇,那一刹那,一滴冰凉的眼泪自他眼角滑落在她眉间。她呆了呆,也勾住他的脖子,没有拒绝。
    寂静中是汹涌的剧烈。
    不记得今夕何夕,她绯红的脸正埋在他胸膛上,忽听他低语道:“小离,我知道如何救你了。我去太阿山找了王诗境……他说方法藏在后梁与周唐皇宫里。”
    丹薄媚一刹那抬头,绯色尽退,生硬地问:“什么?”
    宁寂的声线还是迷离的,不清醒,自言自语道:“我闯了后梁的十神阵,又破了周唐九重禁门。它们的确厉害,我快要死了。可是想到你,就一点都不痛。从今往后……我会爱惜自己的性命,就像爱你一样,一直坚持到救你那日。因为,我还想再看你一眼啊……小离,五年了。”
    她微微颤抖地问:“小离……是哪个‘离’?”
    “梨花的梨。”
    丹薄媚被他握在怀中的双手刹那凉透。她是离祸的离。她完全明白了,梨花的梨。很好。
    “我不是宫姑娘。”她冷冷地推开他,起身将地上的衣袍披上。
    宁寂吃痛,微微皱眉,终于清醒地坐起身来,眼神在一片狼藉的石台上扫过,霎时明白了方才发生的事。他古井无波的神情有了微小的波澜,他自己也有些惊讶。
    丹薄媚背对他不语。宁寂沉默片刻,略带歉意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也叫小梨么?”
    “不是,我叫薄媚。”她咬牙挤出几个字,侧耳听了听,行至洞口冷冷道,“你是不是受了重伤?我听见有追兵来了,你还是快继续逃命,不要留在这儿,又碍眼,又连累我。”
    她下意识换掉“快死”这二字。
    “嗯,也好。”宁寂想了想,平静至极地离开,衣袖拂过的地方,惊鸿如日光。
    丹薄媚气得抓了块石头砸在他背上,他奇怪地回头,她抱臂理也不理。
    宁寂停留须臾,好似明白了,伸手招来那把油纸伞,道:“多谢。”他走了。
    丹薄媚无言以对,在他走后又戴上面具,也要下山,却不料正与后梁与周唐赶来的杀手迎面相逢。一人问她是否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她只答没有。其实心底很不解,何必要问什么奇怪的人,他的白色是非常鲜明的标志,难道这些人连他的面也没有见过么?
    她绕过这群人前行,才行了几步,突然身后一名杀手拔剑向她刺来。丹薄媚回身五指一张,无数枯萎的牡丹从袖中飞出,犹如匕首割破近前几人的筋脉,使其无力持剑。身后的人刚冲上来,又同样倒下,她势不可挡。
    杀手们纷纷后退,只将她包围起来,不敢轻易上前。
    她冷冷一瞥,提气凌空而上,无边牡丹从虚无中绽放开来,却不等渐渐清晰便陡然崩溃,刹那回归虚无。丹薄媚皱眉一惊,已忽地坠落在地,一口血从喉中喷出。
    她忙感受全身功力,却发现筋脉流转的气流根本无法凝聚,正在迅速消失,从肌肤散出体外。
    那种幼时任人宰割的无力感又回来了。
    这样下去,她会成为一个废人。
    丹薄媚咽下喉间的腥甜,强行运功冲出包围,但不过四五丈之远,又跌落在地上。那是个斜坡,杂乱无章地生长着许多树木。她一路滚下去,全身不知撞了多少次树根,剧痛无比。
    但仍然没能成功脱逃,杀手顺着一路的血迹追了下来。

  ☆、第14章 苏幕遮

东方破晓,雨后初晴,山脊浸了雨水,路面松软。丹薄媚倒没有摔断哪里,只是滚下来糊了一身稀泥,比戴了面具还难看。
    她方才忍痛挣扎着坐起来,胸口一阵隐隐作痛,张口又吐血,还夹杂些许撞碎了的肉沫。吐完抬眼,杀手的剑已经抵在她的喉间,其余人将三面去路牢牢封锁。
    还是……逃不掉啊。
    丹薄媚叹气,她怎能死在这里?还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她甚至还没明白,自己的功力为何好端端就会骤然消散了。她不甘心,也不肯认输。
    “你,是不是闯入皇宫的那人?”这个杀手以刀背抬起她的下巴,厉声逼问。
    丹薄媚一手挡开利刃,偏头冷冷道:“不是。”
    “不是?不是你为什么要逃!”
    她嘲笑道:“不是你们先要杀我的么?只允许你们无缘无故杀我,我还不能反抗,不能逃跑了?我逃跑即是有罪?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把我当成你们养的猫狗么?任由打杀。”
    杀手闻言翻转刀刃,狠狠砸在她后背,又一脚踹上她的腹部。这人脚上穿的是硬底军靴,比普通靴子更重。丹薄媚直痛得躬起来,没有叫出声,身体却因强烈的屈辱而微微颤抖。
    她想要将吐出的血喷在杀手脸上回敬一番,但她明白这么做的后果会更难过。她忍住了,将手指扣进泥土里。
    “你不是猫狗,不还是任由打杀?这世道,最贱的就是人命,把自己当什么宝贝呢?今日我等奉陛下圣谕缉拿擅闯九重禁门者,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为陛下的圣谕而死,是你的无上光荣,应当叩谢天恩,欣然领命。不然,我们自有百种方法令你后悔。”
    杀手仿佛施舍恩情一般,高高在上地俯视道:“再问一次,你是不是闯入皇宫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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