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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门之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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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摸一下他的头,轻声说:“你也可以将你姑父视作父亲。”
  李砚闻言抬头,憨然醉态毕露,一脸茫然:“啊?”
  栖迟两手扶住他脸,对着他双眼,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阿砚,你要记着,人不能只索求,却不付出。若你想你姑父以后对你好,你便
  也要对他好,明白吗?”
  李砚眨两下朦胧的眼,似是懂了,又似没懂,呐呐点头。
  栖迟拍拍他头,让他继续睡,转过头,一手掀开帘子。
  外面,两个兵刚刚扑灭火堆。
  伏廷在腰后挂上了佩刀,踩镫上马,一扯缰绳,往车边而来。
  她明明帘子只挑开了一点,他竟一眼就看到了。
  他眼看着她,打马至车边,一手将帘子拉下。
  外面的风被挡住了,人也看不见了。
  栖迟坐正腹诽:怎会有这样的男人,刚叫阿砚要对他好,竟就如此霸道。
  ……
  车马上路,继续启程。
  临晚时抵达驿馆。
  李砚睡了一路,下车时都还没醒,还是罗小义过来背下去的。
  他心有惭愧,托着背上的小世子向栖迟告罪:“嫂嫂莫怪,是我玩闹过头了,下次再不敢叫世子喝酒了。”
  栖迟倒觉得没什么,踩着墩子下车时说:“他平日里心事重,放不开,难得不乖巧一回,我倒觉得更好些。”
  回想他在车里那一句想父王的话,竟带了哭腔,料想也是在心里憋了很久的。
  罗小义见她没生气才又有笑脸:“就知道嫂嫂宽容。”
  说完背着李砚送去馆舍屋里。
  新露和秋霜先去料理李砚安睡。
  栖迟手指拢着披风,立在馆舍廊下,看见伏廷解了佩刀抛给左右,跟着来迎他的驿馆官员入了前堂。
  她看了一眼,先去了屋中。
  众人忙碌安置,妥当后已是暮色四合。
  栖迟用过了饭,还不见李砚酒醒,便去他屋里看了看。
  李砚拥着被子睡得沉,一屋子都是散出来的酒气。
  她也没打搅,又转头出去。
  没几步,看见男人大步而来的身影。
  她站定了,等着他。
  伏廷走到她跟前,停了步。
  栖迟看他刀又挂上了腰,手上还拿着马鞭,似是要出去的模样。
  果然,他说:“我出去一趟。”
  她顺口问:“去做什么?”
  伏廷本是正好撞见她,便告诉她了,说完已要走,不妨她会发问,脚收住,说:“去见个人。”
  耳中,听到她又问一句,声音轻轻的:“男人还是女人?”
  他眼睛看着她,说:“女人,如何?”
  栖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倒觉得他那一句“如何”好似在考验自己似的。
  她看了看他,沉默一瞬,忽而伸手拉了拉身上披风,将兜帽罩上,说:“既是女人,那我也能见了,我与你同去便也可以了。”
  伏廷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回应,手指转着马鞭,嘴角咧一下,说:“我骑马去,乘车麻烦。”
  “我会骑马。”她回。
  没错,他记得。
  所以这意思是非带上她不可了。
  他没说什么,直接朝前走了。
  栖迟缓步跟上。
  伏廷的马一直未拴,就在馆舍门边。
  栖迟过去时,他已坐上马背,一旁是牵着马的罗小义。
  她还以为罗小义也是要去的,却见他将手中缰绳递了过来:“听说嫂嫂要与三哥一同出去,那骑我的马吧,我的马温顺,也矮些,不似三哥
  那匹倔。”
  栖迟接了缰绳,问他:“你不去?”
  毕竟平时总见他跟着伏廷。
  罗小义笑笑:“赶路累了,就不去了,再说也不好妨碍三哥与嫂嫂啊。”
  她听到这句打趣,不禁看一眼伏廷。
  心说他怕是还不知道他三哥刚才说的是要去见女人吧。
  伏廷原本看着罗小义,察觉到她目光,眼就转到了她身上。
  而后手扯一下缰绳,先走了。
  不多时,身后栖迟跟了上来。
  “我骑得慢,你别太快。”她忽然说。
  他没回应,却也没动手上的马鞭。
  忽而想:能跟着自己的夫君去见别的女人的,天底下怕是只有她这一个女人了。
  ※
  两匹马一前一后勒停。
  一家挑着帘子的屋子在眼前,天还未全黑下,里面已经点上了灯。
  伏廷下了马,走到门口,一手掀了帘子,刚准备低头进去,留心到身后没动静,回过了头。
  栖迟一手牵着马,一手拢着披风领口,并未上前。
  他问:“怎么,不见了?”
  栖迟看着那屋子,那分明就是一家寻常卖酒的酒庐罢了。
  原来他口中所谓的来见个人便是来见卖酒的。
  堂堂大都护,想喝酒还需要亲自跑一趟不成。
  她觉得自己被这男人耍弄了,眼神在他身上扫过去,说:“不见了。”
  伏廷见到她脸上神情,嘴角又是一动,径自掀帘进去了。
  风有些大了。
  栖迟站了片刻不见他出来,觉得手足发冷,先牵马走了一段。
  北地不似中原,生活着众多部族,汉胡混居,有许多是牧民,逐水草而居,自然比不上中原城镇繁华。
  离了瀚海府,直至抵达下一个大城镇前,眼中所见大多是人少地广的模样。
  这地方也不例外,小小的一座镇子,酒庐附近没见几间屋子,道上也无人。
  她一个人,不便走远,没多远就停了。
  侧耳听了听,没听见报时的鼓声,也不知这小地方有没有宵禁的规矩。
  道旁有个土坡,她松了马,走下去避风。
  走到坡下,踏入一丛枯白的茅草里,脚下忽的一滑。
  她险险站稳,拨开草一看,原来草下掩着个池子,池面结了冰,光白如镜,她已踩到冰面了。
  刚收回脚,身后一声马嘶。
  转过头,男人已经走到她身后。
  伏廷看一眼池子,又看一眼她,开口说:“这里随处都有冰湖。”
  是好意提醒她别乱跑。
  刚才出了酒庐没见到她,还是一路找过来的。
  栖迟问:“这冰有多厚?”
  他又看一眼冰面,推测说:“两三尺。”
  她不禁低语:“西边雪岭的冰都快比不上这里了。”
  伏廷已耳尖的听见,看向她:“你见过西边雪岭?”
  远在西域的地方,离光州远得很,离她的采邑清流县也远得很。
  栖迟眼神微动:“嗯,我若说我去过不少地方,你信么?”
  天下十道,她去过九道,大漠孤烟的西域,重峦叠嶂的岭南,再到如今,这辽阔深远的北疆。
  伏廷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问:“去干什么?”
  栖迟未防他会问这个,回答说:“见识见识罢了。”
  难不成她还能说是去做生意的。
  安北大都护的夫人竟有个商人的身份,如何说得出口。
  她眼睛又看向池子,问:“这冰能走人么?”
  有意无意,便将先前的话题给转开了。
  伏廷想说能走人你还敢走不成。
  话还没开口,就见眼前的女人手提衣摆,真踩上去了。
  他拧眉:“你不怕落水?”
  这种天气,真破冰落水,非把她冻哭不可。
  栖迟已踩着冰面小心走出两步,转过身来,道:“不是还有你在么?”
  女人的声音软软的,似是依赖,伏廷闻言不禁盯紧了她。
  可听她说的理所当然的,又似是吃定了他。
  他站直,将马鞭往腰间一塞,两手按在腰上,说:“你怎知我一定就会救你。”
  栖迟手扶一下兜帽,眉目轻动,轻轻念一句:“是么?”
  说话时缓缓踩着冰面。
  伏廷看着她走动,唇渐渐抿紧。
  她衣摆下的鞋锦面绣金,身上披风猩红,冰面上模糊地倒映出影子,暮色里看,不似真人。
  她踩着冰,轻声问:“若我真落下去,你真要见死不救?”
  似是回应一般,脚底突兀的一声细响。
  栖迟脚步顿时停住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也不敢再动,抬起眼看向岸上的男人,手指不禁捏紧了披风。
  伏廷也听见了,按在腰上的手放下,大步过去,已到冰边,看见她不敢动的模样,又强行收住了脚。
  刚才他就想说,冰虽然厚,但总有薄的地方,不想她却是先一步踩到了。
  女人的脸在暮光里盯着他,难得见她也有无措的时候。
  他一掀衣摆,在岸边蹲下来,看着她说:“你趴在冰上,或能避过一险。”
  栖迟蹙眉,她身为县主,贵族教养出身,怎能趴在冰上。
  但这男人只是看着,偏不过来。
  她咬着唇,心里慌了一下,很快便又沉静了:“算了,我便自己走回去,若真不幸落入冰窟里,传扬出去,世人也是嘲笑你安北大都护见妻
  遇险却不出手相救。”
  说罢直接迈脚,踏冰而回。
  脚下踩出一串碎裂声响,她恍若未闻,直至岸边,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她胳膊。
  身后,冰面裂开了一块,好在未碎。
  伏廷早在她走过来时就站起了身,一把伸出了手,眼睛牢牢盯着她。
  栖迟压下微乱的心跳,看过去,他贴着她站着,假若刚才真的踩出了个冰窟窿,大约他也及时将她拉住了。
  她看了一瞬,低声问:“你的气可消了?”
  是在问钱的事。
  伏廷抓她胳膊的手一紧,反问:“还有没有下次?”
  只要她不再犯,他也可以就此揭过。
  说到底,毕竟也是帮了他,他不是不明道理。
  栖迟胳膊被他紧紧握着,动不了,想了想,说:“先上去再说。”
  伏廷松开了手。
  二人回到坡上,上了马。
  栖迟这才开了口:“只要你一日还有需要,我便会还愿意花,所以我也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说罢一拍马,先往前而去。
  伏廷握着缰绳坐在马上,看着她绝尘而去,良久未动。
  险些要被气笑了。
  他早知这女人狡黠了,哪有这么好摆弄。


第十六章 
  李砚揉一遍脸,过一会儿,又揉一遍。
  一张雪白的小脸都要被揉皱了,他才停手,叹口气,看向身旁:“姑姑,我真睡了那么久吗?”
  说着话时,马车正在继续前行。
  栖迟忍笑点头:“千真万确。”
  李砚脸一皱,又揉一下,心道以后再不能乱喝酒了。
  若非要等他酒醒,今日也不至于到日上三竿才继续动身上路。
  想完,他探身至窗格边,揭开帘子往外看。
  外面罗小义瞄见了,大声说:“世子别看了,已要到皋兰州了,现在发现喝酒的好处没有,睡一觉便到地方了!”
  一句话,引得左右都笑起来。
  李砚放下帘子坐回来,颇有些难为情。
  栖迟在他揭帘时也朝外瞥了一眼,却只见到罗小义的身影,车旁并无他人,忍不住将刚放下的帘子又掀了起来,往外看去。
  没看见伏廷。
  她转着目光,从前往后看过去,一直扫到车后方,对上男人的双眼。
  他打着马,只远远跟在后面,不上前。
  她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一只手搭上窗格边,冲着他,手指轻轻勾了一下。
  动作轻微,但伏廷还是看见了。
  女人的手指只露了一半,食指极轻地屈了一下,一双眼盯在他身上,便多了些不可言喻的意味。
  那意思是叫他过去。
  伏廷下巴紧收,朝左右瞄了一眼,他的近卫军都在后面,应当没看到。
  再看向马车,她仍旧隔着半掀的帘布看着他。
  他手里缰绳一提,终究还是打马过去。
  刚刚贴近窗边,便听到她低低的两个字:“小气。”
  她眼波一扫,放下了帘布。
  伏廷盯住帘布,心中不禁好笑。
  叫他过来便是为了说这两个字。
  他不愿意当一个被女人养的窝囊废,倒还成他小气了。
  一瞬的功夫,车内传出女人低低的声音:“阿砚,你可知女子成婚后有归宁的习俗?”
  李砚答:“不知。”
  “归宁便是女子成婚后随夫回娘家省亲,回来那日,女子乘车,夫君需打马贴车护送,一丝也马虎不得。”话到此处,多出一声叹息:“可
  惜我未曾归宁过,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护送……”
  伏廷一字不落地听入了耳里。
  他们是在光州成的婚,自然不会有什么归宁。
  她在这时候提起这个,哪是要说给侄子听,无非是说给他听的。
  他手撰着缰绳,眼瞄着窗格。
  须臾,便见帘布又掀开一点,女人的眼又朝外看来,被他等了个正着。
  “满意了?”他低声说。
  他没走开,还打马护在车旁,她满意了?
  栖迟眼动一下,心思得逞,轻轻嗯了一声,放下了帘子。
  李砚从旁靠近一点:“姑姑刚才是在与姑父说话?”
  她抬袖掩了掩口,正色说:“没什么,莫多问。”
  李砚听话地坐回去了。
  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传来了罗小义的声音:“到了。”
  车马入城,扑面而来喧闹的人声。
  李砚按捺不住,坐去门边,掀开厚厚的门帘往外看。
  坐在外面的新露和秋霜一起打趣他:难不成世子还想下去逛一番不成?
  车随即就靠边停了。
  栖迟听到罗小义的声音说:“嫂嫂想带世子下车走动走动也可,待到了落脚的地方,怕是没那么多空闲了。”
  她看一眼侄子,见他万分期待地盯着自己,点头说:“也好。”
  帘子打起,李砚立即就下去了。
  栖迟落在后面,先戴上了帷帽,才下了车,转身便看见旁边的男人。
  伏廷已下马,手中缰绳交给了身后近卫。
  她正好站在他身前,被他高大身形挡着,方便说话,低低问:“可会耽误你的事?”
  知道是他下令停的车,否则罗小义哪里敢替他三哥做主。
  伏廷说:“有片刻空闲。”
  他方才在马上已看到了李砚探脸朝外观望的样子。
  一个半大的小子却似甚少出门的模样,还不如就近停车让他看个够。
  李砚人已到前面了,但知规矩,还在等着姑姑。
  栖迟看见,刚要走过去,又停步,回头看着。
  伏廷只见她帽纱轻动,脸冲着自己,也看不清她神情,扯一下袖上束带,说:“如何,护车完了还要护?”
  “嗯。”她回的干脆,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说:这不就是你身为夫君的责任么。
  而后转头去牵李砚。
  等走在街上,她再稍稍转头往后看。
  男人裹着皮胡靴的双腿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迈着。
  皋兰州比不上瀚海府,更不及光州,沿街的铺面一间挨一间,都没什么花样,大多还是一些卖起居用具的。
  但在李砚眼里却是新奇的。
  他进了一间卖杂货的铺子,盯着里面的东西瞧,忽而惊讶道:“姑姑,这里竟也卖光州的茶。”
  栖迟早瞧见了,她打量一遍这铺子,看见墙上挂着的鱼形商号,朝身旁的秋霜看过去。
  秋霜朝她点了点头。
  她便明白了,这间铺子是她的。
  她亲手打理的生意大多在长安洛阳、扬益二州那等商业繁华之地,如这等零头买卖,一般都是交由秋霜管着的。
  若不看见,还真不知道。
  伏廷一直在外面,此时看了一眼日头,才走进来。
  是想提醒一下该走了。
  却见李砚还在那摆物件的木板前站着,眼睛盯着一个小珠球看着。
  他不想费时,直接说:“买下吧。”
  李砚闻声抬头,忙道:“不用了姑父,我只看看。”
  他怕麻烦姑父。
  伏廷没说话,已看向铺里,却没看见柜上的。
  栖迟悄悄朝秋霜递了个眼色。
  秋霜会意,道一声:“我去将柜上的寻来。”说完挪动脚步,往后面去找人了。
  不多时,柜上的便跟着她出来迎客。
  伏廷指一下珠球:“买一个。”
  一面伸手入怀。
  柜上的称是,开口报了个价,他手一停,看过去。
  那珠球虽是个小玩意儿,却也是绘了彩的,手艺东西多少也值些钱,柜上的报的怕是还收不回本。
  紧接着柜上的又补一句:“这原是做多了的,摆着也卖不出去,因而才贱卖了。”
  伏廷听他话语真诚,也不想再费时在这小事上,才又取出钱来。
  身侧香衣鬓影,他转头,看见栖迟挨着他站着。
  她两根纤白的手指捻了一颗珠球在手里看了看,又放回去,转过脸,隔着帽纱看着他,问:“只给阿砚买?”
  伏廷听出她话中意思,却不信她会对这种小物事来兴趣。
  盯了她一瞬,却还是重新伸手入怀,改口说:“买两个。”
  两个,只花了一成不到的钱。
  外面,罗小义来催了。
  怕走晚了天又冷起来。
  栖迟领着侄子坐回车上时,手里还捏着那枚珠球。
  李砚拿着那珠子团着有趣,她却只是看着想笑。
  一时兴起要了这个,其实还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他真给她买了,眼下却又无处可放了。
  最后只好解下腰上香囊,塞了进去。
  ※
  车马继续上路。
  约莫半个时辰后,驶入一座高墙院落。
  栖迟下车入内。
  本以为这便是皋兰州的都督府,走到里面却发现这里并无处理公事的地方,庭院别致,花木却疏于打理,陈设也简单陈旧。
  叫她想起了当初的都护府。
  忽而听见遥遥几声马嘶,她不禁掀了一下眼前帽纱。
  伏廷看见,说:“马场就在后面。”
  她这才明白,这里原就是连着马场的一座别院,恐怕只有他们过来时才会用一下。
  伏廷不喜那些繁琐的虚礼,连皋兰都督要来迎接他们入城都没让,每年都是径自来这里,已习惯了。
  他解了腰后的刀抛给罗小义,往里走了两步,回头说:“去看一下顶阁可还空着。”
  这别院围马场而建,虽因如今北地境况困窘,不似当年舒适,但屋舍众多。
  最高的一座是顶阁,也是最好的。
  只因今年皋兰州来报说,其他州府的贵人来得多,恐怕已被入住了,他才会这么说。
  罗小义有数,口中笑道:“顶阁每年都给三哥留着的,怎会不空着。”
  他三哥又不是个贪图享受的,问这个无非是怕怠慢了自己带来的家眷罢了。
  说罢走去门边,向新露和秋霜指了个路。
  两个侍女行一礼,先行一步过去打点了。
  李砚到此时才将那枚珠球收了起来。
  栖迟摘了帷帽,领着他去住处。
  刚到半路,新露和秋霜一前一后过来,脚步慌忙。
  她停住问:“有事?”
  新露与秋霜彼此对视一眼,谁也不开口。
  栖迟拍拍李砚的头,叫秋霜先带他去歇着。
  待秋霜将李砚带走了,她转头,再问新露:“到底什么事?”
  新露近前,将事情细细禀明——
  她与秋霜方才去料理顶阁时,发现了个女子。
  栖迟神情微动:“什么样的女子?”
  新露看过左右无人,又贴近她耳边说了下去。
  栖迟听完,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将手中帷帽交给她,继续往前走了。
  至顶阁,她走进去,手提衣摆,踩着木扶梯走到转角,才停了下来。
  静静的,似有乐声。
  下方脚步声响,她转头,看见伏廷走了进来,身后是罗小义,正往另一头而去。
  她走下去几步,轻轻咳了一声。
  伏廷停步,转头看她。
  栖迟指一下楼上,问:“上面有个女子在等你,知道吗?”
  他沉眉:“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连罗小义也始料未及。
  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拉着伏廷走开两步,低声说:“是了三哥,怕是以前那个。”
  伏廷仍未记起:“哪个?”
  罗小义瞄一眼那头站着的嫂嫂,再小声提醒一句:“就是那个,箜篌女。”
  伏廷这才有些印象。
  是以往皋兰都督见他每次都与罗小义一等男人同来,身侧无人,给他安排了个陪伴的。
  据说是长安教坊出身,弹得一手好箜篌。
  他忙得很,根本不曾理会,连相貌都记不清了。
  若非罗小义提到箜篌,他根本就忘了。
  他转头看着栖迟。
  她立在四五步高的楼梯上,看着他,似在等一个说法。
  他朝罗小义挥个手,示意他先出去。
  罗小义觉得情形尴尬,干咳一声,讪讪地走了。
  伏廷走到楼梯前,踩上去两步,看着面前的女人,问:“你要如何处置?”
  栖迟看着他,他人太高,此刻矮了几层台阶,才恰恰与她齐平了。
  她与他目光平视,挑眉:“你叫我处置?”
  新露方才说,她们当时就问过那女子,对方说是在等大都护的。
  他却叫她处置。
  伏廷说:“你是我夫人,这种事不是你处置,谁来处置?”
  栖迟唇边带了丝笑,追问:“我是你什么?”
  他转过头去,嘴角提一下。
  她本就是他娶进门的夫人,是大都护府的当家主母,又没说错。
  知道她听得清清楚楚,偏要装作没听清。
  再转过头来时,他刻意的,脸贴近一寸:“夫人,听见了?”
  栖迟本是故意问的,却没料到他会突然接近。
  一下看入他眼里,被那漆黑的眼珠盯住,她不禁声轻了:“嗯,听见了。”
  伏廷看着她镇定的脸,扫一眼她的耳根。
  微微的有点红了。
  那一点红连着雪白的脖子,晃人的眼。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治住她一回了。
  “这是你说的,”她忽而又说:“那便任凭我处置了。”
  “我说的。”伏廷目光收回来,脚一动,转头下楼梯,出了阁楼。
  真就将这里留给她了。


第十七章 
  栖迟在楼梯上站着还未动,紧跟着又有人进了门。
  是罗小义,一跨进门他就道:“嫂嫂,千万不要误会。”
  他刚才看见他三哥走的,还以为他们夫妻是吵了架,又心知他三哥不喜多言,特地过来解释的。
  栖迟双手收在袖中,也不说话,只听他说。
  罗小义道:“那女子是皋兰都督当初送来作陪的,也不能说是坏心,讨好三哥的罢了。今年已发话给他说要带嫂嫂来了,料想他不敢做这种
  事,想必是那女子来惯了又自己过来了,反正不是三哥自己找的。何况三哥对那女子似不大中意,我日日与三哥在一处,就没见那女子进过他房
  的。”
  他觉得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很明白了。
  说一千道一万,他三哥没碰过那女子,还不够吗?
  然而眼前的栖迟依旧只是站着,不发一言。
  他有些急了,嗓子里干咳两声,尴尬地压低声音:“嫂嫂要如何才能信三哥,他浑身上下的钱都投入军中去了,哪有闲钱养女人啊。”
  若非出于无奈,是不真不想这么说。
  这也太叫他三哥没颜面了。
  栖迟抬袖遮了下唇,否则便要忍不住露笑了,而后才说:“所以他身无闲钱,于我倒是好事一桩了。”
  罗小义笑得更尴尬:“正是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总觉得叫他三哥失了脸面。
  毕竟也是个位高权重的大都护,别的权贵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他三哥是个特例,本就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忍心定性都没话说,没那等花天酒地的习性,又逢上北地如此境况,真是权贵里过得最惨
  淡的一个了。
  栖迟看他脸色,便知他也是无奈才说了这番出来,不难为他了,点了点头说:“我心中有数,你放心好了。”
  罗小义松口气:“我想着嫂嫂与三哥还不知道有没有揭过那钱的事,可别又闹僵了,既然嫂嫂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说完才又出去,到门口还回头看一眼她神色,确定无事才走了。
  栖迟目送他出去,转身踏上楼梯。
  直到阁上,她在层栏边站定了,往下望出去。
  望见了伏廷远去的身影。
  男人军服贴身,收束出宽肩窄腰的一个背影,身如劲松。
  她看着,想着罗小义说的话。
  其实早已猜到了。
  他一个大都护,真与那女子有了什么,直接收入府中就好了,又有谁能说什么。
  他却没收。
  如他这般的男人,若那么容易就能攀附上,那她倒也不用如此费劲了。
  她手指拎起来,隔空点住他的背影,轻轻的,圈了一下。
  似是将他彻底圈牢了。
  唇边不禁有了笑。
  “家主。”
  身后,新露和秋霜到了。
  栖迟回神,敛了笑,收回手,说:“走吧,去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一路而去,隐约的乐声越来越近。
  新露和秋霜当先而行,至房间门口,一左一右,打起了门帘。
  屋内原本三三两两的乐声顿时一停。
  栖迟提衣迈步而入,抬眼看见一个女子跪坐在案席上,发绾斜髻,罗衣彩裙,脸上敷得雪白,一双细细的眉眼,颇有风情。
  又看到她身前,那里摆着一架凤首箜篌。
  新露正要开口亮出家主身份,不想却叫她抢了先。
  她膝行两步,下拜:“一定是三哥的夫人到了,贱妾杜心奴,问夫人万安。”
  新露和秋霜闻言都冷了脸,竟有脸叫大都护三哥,几乎同时去看家主。
  栖迟却神色自若,一句话便看得出这女子的心思。
  是想叫她气恼罢了。
  按照罗小义的说法,这称呼无非也是从罗小义那里听来的。
  这个叫杜心奴的,竟是个聪明人。
  她朝秋霜招一下手,唤她过来低语了几句。
  秋霜听完,快步出去了。
  栖迟这才走去案席上,敛衣而坐。
  杜心奴便退让到下方去了,万分恭谨的模样,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她也不想挑什么错,轻轻扫了眼那架凤首箜篌,开口说:“听说你精通箜篌,可能为我弹奏一曲?”
  杜心奴一怔,抬了头,这才看清这位大都护夫人。
  案席上的女人身罩猩红披风,乌发云鬓,肤白胜雪,下颌微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
  出乎她意料,竟然是个貌美的。
  她一个外人,并不知内情,只是见以往那位大都护每次都是孤身而至,便猜测他一定是对原配夫人不满意。
  可眼下看,这等容貌,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再转念想,方才一激,本是想惹这位夫人动怒,好博一个恭顺的名声,或许能叫大都护怜悯,收在身侧。
  偏偏眼前这位夫人没动怒。
  不仅没动怒,还神态平和,端坐着,似是真想听曲的模样。
  杜心奴一时琢磨不透,只好脸上堆出笑来,答:“贱妾唯此一道能拿得出手,夫人既然想听,自然遵从。”
  说罢膝行至凤首箜篌旁,双臂抬起,轻轻抚弄。
  乐声倾泻,潺潺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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