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城邦暴力团-第17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第一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是张大春?”第二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父亲叫张达,在‘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干编审。你母亲刘兰英,没有任何职业。你家住西藏路一百一十五巷四弄八号。你是天主教私立光仁小学毕业、私立大华中学毕业、市立成功高中毕业、天主教私立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是中文研究所第三年的研究生,对不对?”第三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发表过三十二个短篇小说,六十篇散文。在大学里参加过合唱团,唱男高音。此外,你还是‘救国团’外围单位中国青年服务社训练出来的‘噜啦啦’服务员,对不对?”第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张翰卿交给你的一块破布在哪里?”
冲着前三个问题,我只有点头的份儿。关于第四个,我迟疑了一下,正想答以“什么破布?”的时候,紧靠着我身边站着的第一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微微抬了抬腿,盯着他的大皮鞋道:“上面好像不许踹人了现在,嗯?”第二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坐在我的床沿上直了直身子道:“别吓着人家孩子。”话才说完,第三个五十多岁的青年豁地从椅子里蹿起来,重重地把一本《史记会注考证》砸在桌面上,道:“你不是咱们党员吗?”我刚点了点头,脑子里闪过一个“当年加入国民党总算沾上关系,占到了便宜”的念头,那第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已然接腔说道:“党员有他妈屁用,党员更他妈该老实点儿。”
在那一瞬间,我猛可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你可以说这感觉来得迟了些,因为早在我扭亮壁灯的时刻就该感觉自己被侵犯了。而事实上早在那之前不知许久他们已经进入了我的宿舍,侵犯了我老鼠窝一般凌乱的、污秽的、臭不可闻的生活空间。你也可以说这被侵犯的感觉之所以如此强烈,其中还含有老鼠自觉其不堪的恼羞之怒在内。他们四个并没有指责我,他们甚至既不在意,也不意外于我过得像一只老鼠——唯其如此,一只像我这样过纯正老鼠生活的人反而非常不舒服——好像你把一切摊在人的眼前,无所遁形,人却视而不见。当人对你的一切了若指掌又视若无物的时候,你就更卑微了一点。
在那个极度卑微的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写小说的乐趣——它不再是我为了赚稿费而干的活儿,却登时成为我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我应声对那四个穿青年装的家伙答道:“那块破布是一封血书。”
四个家伙蓦地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了起来。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面面相觑的情况。我立刻知道,他们给诳进我的小说里来了。血书太离奇、太诡异、太不真实、太令人意外。正因为这样,他们既失去了对一切了若指掌的控制,又无法对我的叙述抱持原先那视若无物的态度。在这个面面相觑的刹那之间,四张嘴巴不约而同地动了动,重复了“血书”二字。接下来——一个重要的技巧——用最不离奇、最不诡异、最写实的也最吻合经验或逻辑法则的细节描述来赢取读者进一步的信任:
“乍看那字迹是黑色的,但是绝对不是墨水写的,是血——因为年代久了,所以看起来发暗、发黑而已。还有,那其实也不是什么破布,是一块有点像府绸料子的手帕,只不过很旧了。”
接着,我把那块虚构出来的手帕讲得十分详细——包括它的精丝滚边,一角上绣了个“潘”字(字体是带有魏碑式棱角的正楷)等等细节——之所以如此乃是由于我还不知道一封血书该有什么样的内容,我需要一点时间。那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之中的两个居然还从口袋里掏出小记事本子来写着了。一面写,一个家伙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么东西呢?不是交给你了吗?”
“又被那个开救护车的万老头拿回去了。”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脸看来比清白无辜还要再清白无辜一点,“他说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你们知不知道我老大哥从前是混老漕帮的?”最后一句我故意放低了声,带点克制不住的兴奋。结果没人理我。
只那原本想拿大皮鞋踹我的径自问道:“手帕上写了些什么?”
“没写几个字。写得很潦草,是那种比行书还难认的草书——所以我老大哥才找我去认的,他以为读中文系的什么字都认得。”我皱着眉,看似想得很吃力,其实也的确想得很吃力地把我记忆之中和老漕帮有关的一点知识拼成下面的话,“坦白讲,第一个字我认不出来,第二个字是个‘物’字,动物植物的物。接下去是‘在大通悟学之上’。下面又有两个认不出来的字。然后是‘密取’。然后又有四个认不出来的字。最后是‘戒所得’。就是这样了。”
“什么物在大通悟学之上什么什么密取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戒所得。”摔我的《史记会注考证》的家伙把他所记的句子念了一遍,像是在向我求证似的深深望我一眼。
我点点头。其实这段话可以说根本没有意义。我在一个字、一个字念着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家父。因为他也是在春、夏、秋三季里穿着青年装去部里上班的那种标准公务员。我老大哥曾经告诉过我,家父从前在帮字辈是“理”,所以我脑子里胡乱转出来的第一个字是个“理”字,由此我又干脆用了个和“理”同音的“礼”字编出“礼物”这个词。可是有谁会在一封血书中赫然提到什么“礼物”呢?于是“礼”字必须说成是一个我认不出来的字。
有了第一个词,接下来的句子就方便了。我暗自想着的句子是:“礼物在大通悟学之上宜速密取勿为猪八戒所得”。大通悟学是“理”字辈底下的四个字辈,底下的“宜速”以及“勿为猪八”根本就是我随便想到,也随口说成是我认不出来的字——如果这整句话有任何意思,也不过就是在骂这四个人是得不到礼物的猪八戒而已。
这四个猪八戒相互使了个眼色,似乎并不满意,却不得不满意的模样。我随即表现出想多帮一点忙的样子说道:“我听说大通悟学是老漕帮论字排辈的四个字谱。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懂了。”
“你最好别懂。”第一个猪八戒说。
“你忘了更好。”第二个猪八戒说。
“我们根本没来过,这样你明白吗?”第三个猪八戒说。
“能明白就再好不过了。”第四个猪八戒说。
17 解谜
如果要我把下午看见那个真字谜和晚上我瞎编出来的假字谜说出一个什么道理来的话,我只能这样讲: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文字、符号、图像、陈述以及非语言性的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等等——都可以被看成谜。就拿那四个穿青年装的猪八戒来说罢,他们也许是“调查局”的,也许是“情报局”的,也许是“安全局”的。后来我知道,他们连“警备总部”都待过。但是他们平常一定有另一个身份。我们不能说他们的另一个身份是假的,只能说那另一个身份是谜面;而不管是什么局的身份也不能说就一定是真的,只能说那什么局的身份是谜底。反过来也一样。就像我老大哥在山东老家的身份是张世芳,到了台湾来干电影道具叫张翰卿,可是在老漕帮里他该叫张悟卿的,却没有人叫他张悟卿。不论他是光棍还是逃家光棍的时日里,张悟卿这个名字都没人叫过。然而这个名字一旦摆上了台面,混过老漕帮的人都能够知道他上下三代的关系和地位。那么,张悟卿这三个字既不能像张翰卿三个字那样代表他本人,又比张翰卿三个字所能代表的多一些。对于多知道一些老漕帮掌故的人来说,张悟卿要比张翰卿包涵了较多的内容。换言之,张悟卿是一个谜面,而此人上投“通”字辈光棍为师、下开“学”字辈光棍为徒的事实就是谜底。至于张翰卿这三个字的谜面所能形成的谜底不过就是“长年跟在大导演李行身边干道具的那个糟老头子”。
我在我那间给猪八戒们翻捣之后变得整洁多了的宿舍里点了支烟,得到了这个关于谜面和谜底之间的结论,猜想猪八戒们一定会在我的假字谜上花下不少的精神气力,却永远得不着一个答案。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发明出一个答案来。谜底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当你觉得某个文字符号图像陈述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的背后可能容有某种意义的时候,死活你都找得出那意义来才对。比方说,当小五问我:“‘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真有这么痛快的事么?”她这问话只不过是一个谜面,谜底是:“你欠我的多了,你别想那么痛快。”谜底也可以是:“我们是一路长大的,你还送过我一个簪子,我也给了你一条围巾——你要不要娶我?”谜底更可以是:“你不可以不爱我。”真是越想越恐怖的谜底——它。谜底。似乎注定存在,且先于谜面而存在。
当我抽到不知第几支烟的时候,已经随手把宿舍整理得差不多像猪八戒们造访之前那样乱,甚至更乱些了。我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想随便抓本什么书来看看,顺手一翻,从一本书里掉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片来。雪白的一张方形纸片,飘着一阵阵淡淡的、好似明星花露水的香味——是那张给小五打了我一耳光的玩意儿。我当下揉了、扔了。抽过一支烟,又去把它拾起来,放在书桌上抹抹平,再闻闻它的香气。之后——可以称之为鬼使神差地——我抓起一支笔,把那阕艳词默写在这张纸片上:“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绝非我自作多情,我直觉以为这阕词合该是小五心境的写照,一个我其实也在暗夜深处畏惧着也期待着的谜底——居然有人真会爱上我。
这烦乱离奇的一天过去之后不知多久——也许一两天,也许个把礼拜,报纸登出了土银古亭分行嫌犯王迎先畏罪自杀的消息。第二天,新闻变成“王迎先羞愤自杀”。又过了没几日,李师科落网。在这段期间,所里转来一封未署投递住址的来信,信封是那种中间打个粗红格,比一般标准信封大了一号,很有几分复古趣味的直式信封,里头一张柬纸,寥寥数语曰:“王迎先亦为本帮‘学’字辈弟子,逃帮十年,业计程车司机。此棍平素与人无争、与世无忤,暴构大凶,岂有他故?白面书生知之、思之。”底下也没有具名。
不言可喻,这是万得福的手笔。字迹与我记忆中那块破布上的《菩萨蛮》并无二致。也正因为这封来信,才让我又想起那阕《菩萨蛮》,我把手抄的那份从桌上不知什么书底下翻找出来,随便看了一眼。于是奇迹发生了。我并未逐字逐句读它,而是漫无焦点地那么瞄了瞄,是以瞄见的句子是纸上写得较挤的几个字“谁不语相思今夜”。这是原词第一句的末三字和第二句的前四字。由于抄写的时候,那张比巴掌大不了一点点的纸片已经被我揉过,纸面有些粗糙的折痕,所以在写完第一句的“小山重叠”之后为了避过一条较粗的折痕,我便刻意提行另写,使“谁不语”写在第二行上半。又因为意识到纸张不大,恐抄不完这四十四个字,是以在第二行下半的位置索性把原词第二句的前四字补上。可这么打破了原词的句读来看,我脑中突然之间反射式地进出两个字来——一个是“子”字,一个是“月”字。“谁不语”如果是独立的一个问句:“谁不语?”我们中文系的十之八九会径答以:“子不语。”子者,孔子也。子不语者,怪力乱神也。想到这里,我在“谁不语”三字上画了个大圈,旁注一个“子”字。接下来的“相思今夜”既然典出张先“今夜相思应看月”,则不是正好卷出来一个应将“相思今夜”看成“月”字的意思吗?然后,我把“相思今夜”又圈起来,旁注一个“月”字。顺文而下,第三行是“双飞去鹊起恨无边”。设若“双飞去”应该连第二句,则双飞者可能仍是指“月”。我姑且在“月”字旁又加了一个“月”字。“鹊起恨无边”这一句以鹊为主词,是以“恨无边”不应就词意而看作“恨”字无边,而是“恨鹊之无边”。“鹊”字无边不是“昔”字就是“鸟”字。比合上文的双月视之,如果双月为“朋”字,只在加一“鸟”字合成“鹏”字,或者形成“朋鸟”二字的词——也就是指“凤鸟”——才具备可解之义。
就这么换一双拆字、并字的眼睛读这阕《菩萨蛮》,我反而出了神、入了迷,继续往下一眼看出“痴人偏病残”所指的不是什么残疾人为病所苦,而是一个“知”字——也就是将“痴”字那个偏旁“疒”挖去之后所残余者。“问卿愁底事”的“底”亦不须看作“什么”来解,它就是指“愁”字底下的那个“心”字。“心”字一“移”,成了竖心偏旁,“移写青灯字”不正是个“情”字吗?“诸子莫多言”也因此便可以视之为将“诸”字之“言”旁省略而得的“者”字。“谢池碧似天”,池塘生春草,表示池中无水,若“池”中无水,即剩下另半边的“也”字了。
最后,我再回头看第一行,也就是原词第一句的前半“小山重叠”。“小山”打一“丘”字,倘若重而叠之,不成了“丘丘”?在当时,“丘丘”好像是个流行音乐合唱团的名字,此团已经沉寂了一阵,不似初起时那样透红凶猛。然而,“丘丘”二字终究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字。我一面想着,一面在纸面上写下了“丘”,又打个大问号。小山,山之小者谓之丘,小山?小丘?丘山山丘?最后纸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丘”和底下的一个小小的“山”,看来又像个“岳”字了。我从而将这张手抄了《菩萨蛮》的纸片拿远了些,顺着打上圈儿的旁注字一读,读到了下面这个句子:“岳子鹏知情者也。”
当时我还不知道“岳子鹏”是何许人,甚至它究竟是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所谓“岳子鹏”知情的又是什么事。只不过这样一个拆之又并之的句子使艳词原先的款款深情一下子烟消云散。所谓古典之美、婉约之致、纤秾之蕴藉、靡丽之神采……反而像可以随时拆装组合的积木玩具了。这一回我非但把那纸片揉成一团,还隔着六尺远扔进了字纸篓里,混入一堆装过吐司面包印着满园春店名的塑胶袋、牛奶盒以及吃剩了已经发霉的高丽菜、擤过鼻涕的卫生纸、连末二字也对不中的过期发票……总之就当它是垃圾。
我当然也不知道那就是谜底。爱情怎么可能有那样无趣的谜底?爱情如果是谜面,它的谜底应该是我二十五岁人生所即将面对的种种浪漫的可能,应该是迷雾般神秘的未来所透入的几许黄金色泽的曙光,应该是令人向往、沉醉、痴迷的温柔思念,应该是我还猜不透、摸不着、看不清也想像不出的姣美容颜,应该是愉悦且充满智慧的交谈,应该是非常非常之《菩萨蛮》的一种情调。
18 遇见百分之百的红莲
第一眼看见红莲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爱情这两个字。而且,我直觉地以为,任何人在第一眼看见红莲的时候所能想到的也都该是这两个字。
当时的红莲是小酒馆里的调酒师。之前,据她自己说——她还干过餐厅侍应生、百货公司化妆品专柜小姐、美食餐厅二厨、特技表演团助理、医院特别看护、临时保姆、小学和补习班教师、广告明星和电影演员、画室和摄影学会的模特儿、计程车司机和推销员;她推销过发酵奶、百科全书、房子、保险、窗帘、婴儿用品、全套健身器材、卫浴设备、进口健康食品、电脑、文具、宠物饲料和水墨书法等艺术品。在担任调酒师之前,她开过一家园艺中心。以上所说的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初见她的那一晚,我只道我遇见了爱情。红莲是第一个让我心目中所无法捕捉的这个词汇有了形象和内容的人。
当时——也是一九八二年、我研究所的第三年尾、夏天——为了答谢管宿舍的缅甸侨生多年来每逢寒暑假让我免费住校的恩情,而我又偶然得知他们那一票侨生都是模型飞机痴,却苦于没有闲钱可以添购零件。于是我倾尽所有,将从小搜集的十几架模型飞机,连同几十本和战斗机、侦察机、轰炸机等相关的书籍装了二三十个箱子,全数送给那缅甸侨生了。
根据我冷眼旁观,侨生是那种很奇特的人类——有如易受惊吓且永远过度防卫的野生动物——他们会因为你不意间翻了个白眼而认定你骄妄自大,也会因为你不意间点了个头而认定你善良又正直。面对那几十箱我的废物,他们商量了整整一个礼拜,最后决定带我到这家叫做“My Place”的小酒馆,名目是庆贺我通过研究所的资格考。但是由于平素鲜少往来的缘故,我们之间没有一点共通的话题,场面极为尴尬。大家一字排开列坐在吧台前面,我居中,从左至右分别是越南、泰国、缅甸和马来西亚。当我右手边的缅甸要和我左手边的泰国交谈,或者是外左侧的越南要和外右侧的马来西亚聊两句的时候,我如果没有及时将啤酒杯口掩住,就会觉得那啤酒怎么也喝不完。最后我想了个主意:为什么大家不按照地图上各个国家的位置就座呢?于是我换坐到最右边,一眼看见正对面站在吧台里的完美的红莲。她冲我一笑,道:“恭喜啊!”
“什么?”
“不是说你刚通过什么考试吗?”她继续微笑着说,“我请你喝一杯。你要什么?”
我知道要什么才怪,脑子里胡乱地想着的是这女孩子大概刚满二十,应该是个趁暑期出来打工的大学生,从外国电影或影集里学会了这种洋派作风的社交服务身段——不消说,学得很道地——“我请你喝一杯。”结果我全猜错了。这是她第一次请人喝酒。之所以招待一杯,更不是为了拉拢我这个穷顾客。她也不是什么打工的学生。还有,她已经是三十三岁的老女人了。尤其是年龄这一项,我知道的时候是已经很后来很后来了。套句烂小说上常用的话:“我已经陷得很深了。”
从换过座位之后,我和那几个侨生都自在起来。越南首先喝个烂醉,我从断断续续听到的一点谈话内容里得知:越南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前不久在洛杉矶出意外死了,他们分别只有六岁和七岁。这场飞来横祸肇因于美国华纳公司在拍一部叫《拂晓地区》的电影。越南的弟妹是片中的临时演员。意外发生时两个小姊弟被男主角演员维克·莫洛抱在臂弯里,结果一架飞在他们头顶上的直升机被一枚莫名其妙的炸弹击中,当空坠下地来,一片还在高速旋转的螺旋桨猛可将维克·莫洛和两个孩子砸得脑浆迸溢。维克·莫洛曾经是我们村子里一起看电视的孩子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影集《勇士们》里的桑德斯班长。越南哭着说他们越南人活该要被美国人搞死——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外地。说完他就趴在吧台上睡着了。剩下的三个仿佛这才得到解脱,开始大谈模型飞机和刚结束的福克兰群岛战役的话题。完美的女子这时朝越南努了努嘴,低声说:“他弟妹还真多。有一次他说西贡沦陷的时候一个光着身子跑在马路上的小女孩——就是登上《时代》杂志封面那张照片里的小女孩啊——是他妹妹。现在又冒出一个来。”说着的时候她目不转睛望着嘴角顺出酒汁口涎来、开始打鼾的越南,仿佛并没有太多嘲笑的意思。她的睫毛轻缓地眨了两下,十分之舍不得将视线移开越南的样子,才又说:“如果他真有妹妹,做他妹妹一定很幸福。”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妹妹?”我问。
“天上的事我知道一半儿,地下的事我全知道。”她说,同时在我面前用力摇起一只银亮银亮的小壶,这时候我已经把越南和他的什么妹妹抛列九重天外,专注地看着、想着面前这个完美的女子。她的左手腕桡骨内侧,有个模模糊糊的红印子,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看它不清——也许是个胎记罢?如果是个十分明显的胎记,那算不算破坏了完美呢?应该不算。我在肚子里跟自己说,随即打了个酒嗝儿。这是我第一次打酒嗝儿,我的感觉是希望时间就在这一刻永远静止。在我过往的二十五年生命里,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接近完美。因为就在这一刻,红莲把她的左手伸过来,往我的右手背上磨了一下,我看得更清楚了些:那像胎记般的图案是一朵赭红色的莲花。
“我叫红莲。”红莲说,“很高兴认识你,张大春。”
对于红莲是如何知道我这个人的,我并不特别好奇。也许那几个侨生先已告诉了她,也许她读过一些我为了赚生活费而写的小说或散文。总之,我并没有怀疑她该不该认识我这件事。
接下来的一切都显得十分自然。红莲一杯接一杯地为客人们调着酒,再把酒杯底下托上一张张由厂商所提供的、印着各种啤酒商标的杯垫,顺手抹净了台面,便踅回我面前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闲话。我从来没和人说过那么多话,事后却连一个话题也不记得。只知道她总是这么开始的:“对了,从前我在做二厨的时候……”,或者是:“以前我在开计程车的时候……”,或者是:“我在买卖房屋的时候……”
我的老天爷,她好像什么事都做过。她的声音并不特别低,却总能在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和顾客喧哗声中递进我耳鼓的深处。她说话的时候也全然无意以她那丰富的工作历练向我炫耀什么,或训示什么,反而像是在和我一道打开一扇又一扇朝向世界的窗口。每一扇窗口外面都有一个让我们同样感到惊奇、诡异、灿烂、美好或滑稽的人生景致。坦白说,我从来无法想像的“另一种生活”忽然就在这个夜晚汹涌澎湃地朝我冲袭而来。前所未有地,我终于知道“社会”这两个字强劲饱满的意义。有那么几个瞬间——在我喝到不知第几杯“螺丝起子”、“血腥玛丽”或“龙舌兰日出”之后——我想起了小五,随即在同一刹那自骨髓深处涌出一种莫名的愧疚或嫌怨之感。好像我在替小五自惭形秽一样。和红莲比起来,小五的娴静温柔乃至美丽都变得那样平庸、俚俗、小家子气起来。(小五此刻一定在她家客厅里那架只能映出红蓝紫三色的彩色电视机前面织织钩钩着什么东西罢?)这种替小五自惭形秽的感觉不多时便会浮现一下,且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令人烦恶、越来越让我恐惧不安起来。我不时地抗拒着这感觉,但是抗拒只会使它更延滞、更清晰——最后我不得不痛苦地发现:它其实和小五一点关系也没有!此刻尽管小五的确在家里打着毛线、看着电视、跟着庸俗低劣的电子影像哭哭笑笑,然而我在红莲面前所意识到的愧窘只不过是我对自己的不满,却把它转移到小五身上而已。
明白了这一点并不能改变什么;相反的,这只能使我在酒精浸透了的意识里更加嫌厌小五和囚禁小五的那个监狱古井一般的村子,以及更加嫌厌我自己。然后,我狂暴地呕吐着了。〖TXT小说下载:。。〗
19 铁头昆仑
然后,我无须进入一些琐碎的细节——诸如侨生们在My Place与人发生一场口角和厮打的冲突、我如何仗着中学时代随彭师父学到的一些其实不堪一击的三脚猫功夫加入战圈,乃至被人用啤酒瓶敲昏了脑袋的过程。这中间的过程太快也太复杂,我只记得打了一个穿黑西装的家伙两拳,一拳打上他的太阳穴、一拳打上他的胸口,那人文风不动,我的指关节却仿佛一一松脱了。当我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马来西亚的怀里,他的鼻血不时地滴在我的脸上,坐在马来西亚右边的泰国轻轻拍着我的腿,叫着我的名字。马来西亚左边的越南似乎是醒了,怔眼望着似乎是窗外飞快移动的街景,嘴里不停地叨念:“他们是故意的。他们是故意的。他们是故意的。”接着我才发现,我们的确窝在一辆奔驰如电的车上。缅甸在前座一语不发,开车的是完美的红莲。
事隔多日之后,我再次遇见那几个侨生时,他们都带着一种诡谲暧昧的笑容看我,有的还像是忍禁不住地爆笑出声,然后——一点也不嫌弃我身上的气味地——走到离我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问我:“爽到了罢?”还有人重重地往我肩头擂了两拳。
他们说的是红莲。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面,什么爽事都没发生。我脑子里残存的几个场景——有些连顺序都未必正确——不外是缅甸打开宿舍大门,放我们所有的人进去。我当时像一麻袋大便那样给越南、马来西亚和泰国抬在臂弯里。接下来的一幕是红莲说了句:“他的头还真硬。”以及众人大笑着散去,关上房门的一节——他们关门的劲道大得像要把我的头骨给撬开一样。再接下来是红莲扫地、擦桌子、整理书架——要不就是她先把我外衣外裤脱了,拿不知哪里搞来的一条湿毛巾替我擦了个澡,之后才扫了地、擦了桌子和整理了书架。或者,她是先说了一个铁脑袋瓜儿的故事,才替我擦澡和扫地、擦桌子、整理书架的?老实说,我根本弄不清楚那一夜是如何过去的。我只知道她一面骂着“怎么可能有人过得像老鼠一样?”一面把我和我的房间变成我完全不认得的模样——我一直想阻止她做下去,可是我连话都说不出来——此外,我唯一记得的是那个铁脑袋瓜儿的故事。红莲说我的脑袋瓜儿硬得让她想起那个故事。不过不同的是,人家的铁脑袋瓜儿是熬炼出来的,我的却是死书读出来的。
铁脑袋瓜儿叫欧阳昆仑,是山东泰安人氏。欧阳昆仑原先还只是个两岁大的孩子,脑袋非但不铁,连囟门都还是软的。民国十七年,欧阳昆仑的父亲欧阳秋带着一妻一子从山东南下,千里迢迢奔赴南京参加一场名为全国武术考试的擂台大赛;实指望凭他一身北派螳螂拳的正宗武艺能打下个“全国第一武士”的头衔,从此便鲤鱼跃龙门身价不凡了。
根据《第一届全国武术考试对阵宝录》所载,欧阳秋是赛前极为各地慧眼方家看好的一名武士。其所习螳螂拳绝技更是源远流长的一门武术。最早的祖师羽化真人首创的拳法,其名并非螳螂,而是一套叫“登仙步”的身法。羽化真人授徒姓王名朗,艺成之后王朗自行前往少林寺搦战,不料叫一个看山门的小僧给一巴掌打出寺外。王朗既羞且忿,只道天地之大却再也无处可以容身,便终日在少室山前徘徊,好似疯痴了一般。忽有一日,王朗在一柳树下发呆,见一螳螂捕蝉,用尽各种弹跳进退的巧姿妙式。王朗遂悟出一套综合了十二种基本招式的拳法,分别名之曰擞、采、挂、叼、进、崩、打、黏、辗、贴、靠、勾。再由这十二招相互的贯连分合,创出一门可以连绵不断的攻守身步。从此王朗便在少室山前结庐而居,一住三年,其间晨昏勤研、朝夕苦练,终于得一大成。当他再闯山门之际,一路从山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