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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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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觉得像天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的时候,那声沉闷的落地声就是她的绝响。其实吴美娜是喜欢平躺的那种姿势落地。
正文 《心中有鬼》九
    曼丽在节目中送了一首《四季歌》给吴美娜寄托哀思。她什么都不知道。节目完毕时照例向听众问候晚安。看到玻璃里自己的脸有些异样,后脑勺渗出深红的液体,再一眨眼,复又清晰。
    老张关了机器,待曼丽出来道,“我送你到电车站吧。”
    曼丽点头说,“好的,其实我还真有点怕呢。”
    “她生前你对她那般好,她不会害你的。”
    “尸体今天应该运回老家吧?”
    “差不多,钱已经送过去了,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老张也为吴美娜感慨,“何苦呢,熬一熬,好死不如赖活着。”
    “听说他父亲这次也很不好,受了刺激。”曼丽一边穿上外套,看老张蹲下锁门,警卫已经下班了,电梯停在电台这一层。
    “是啊,肺痨,不知道治得好还是治不好,唉。”老张关灯,锁门。楼下还有个二十四小时值班的警卫,电台贵重的仪器安心放在这里,小偷即使进来也得费功夫搬上一番,不好转手,卖铜也卖不了几个钱。
    到了一楼。好好百货公司打烊了,几个来不及出去的顾客跟曼丽他们一起坐电梯走特殊通道。电梯小姐也下班了,曼丽按了个1。
    总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什么也没有。
    吴美娜的笑脸在电梯光亮的镜面上似乎一闪而过。曼丽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胸口,暗示自己,幻觉,是幻觉。
    电车站到了,老张道别,“别想那么多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曼丽点头上了车。这班车没有一个乘客,卖票的大妈睡着了,头歪着像几乎断了一样。曼丽还是买了票,省不了这一元钱。
    下车步行几分钟回家,风冷飕飕的,曼丽脸上的痕迹若隐若现,因为上班前擦了增白的粉底,又用遮瑕霜一点一点涂抹着,也看不出个究竟,同事偶尔问到,曼丽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擦玻璃时让碎玻璃不小心割到了。
    大家都很忙,除非是家人或爱人,没人关心你的伤口。
    门口有张纸,曼丽心里一热,赶紧进屋开灯看了。
    “曼丽小姐,昨天晚上我来到这里,是从电台警卫那里知道你的地址。因为没有接到您的电话,心里又十分的惦念,等了许久,您却不在家。如果您看到这张纸,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如果您有空,给我来个电话好吗?慷慨的先生留。”
    慷慨的先生。曼丽笑了,看见那张卡片仍然摆在桌上,现在打电话?九点多了,太晚,打搅人家休息,明天吧,明天晚上,下了节目就给他打。
    想起那天的噩梦,曼丽不敢关灯。虽说死去的是自己要好的朋友,心里还是毛毛的。洗脸的时候不敢再用檀香蜂蜜皂,怕泡沫迷了眼睛。只是用温水对着镜子轻轻擦着,那道抓痕渐渐显露出来,血早已经凝固,结了薄薄的痂。不能抓,抓了就留疤。
    倒在床上,滚来滚去,开灯不习惯,关灯又紧张。想想吴美娜的惨状有几分害怕,想起在家洗澡的情景有几分恶心。
    “君初先生,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要拿你来幻想的,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曼丽在心中默念着。
    想什么呢,明天他会带我吃什么?君初一定会问,你想吃什么呢?曼丽闭上眼睛,舌头舔了舔嘴唇,城隍庙小吃吧,可以选择的东西很多,而且那样的环境让人放松,因为嘈杂,可以大声说话。吃完了以后去干什么?看电影吗?《姊妹花》是看过了的,散步?总不能老散步,买东西,又显得很俗气。烦恼,烦恼,烦恼!不如听他的意见——这样的事情让男人拿主意,麻烦,麻烦,麻烦!跳过这一段,想想万一君初先生跟自己谈恋爱了,会不会跟自己结婚?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订婚?红色、白色或者粉红色?不行,还没有想求婚的情景呢!会不会是单腿下跪,或者是双腿?不能是双腿,那我成了他长辈了。不知道他喜欢生男生女,我喜欢女孩,他大概喜欢男孩吧。生个男孩也不错,像他爸爸那样英俊,别太调皮了……
    曼丽大概觉得自己是真的想得太远了点,抱着被子痴痴地笑。
    灯就在这一瞬间自己灭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笑声却没有停,曼丽把头埋进被子。不会吧,竟然停电,往窗外望去,一片漆黑。
    没有停的笑声是从窗户附近发出来的,一团黑影越来越近。
    曼丽不敢看,两条腿不停地发抖,是谁?是人?是鬼?
    被子被慢慢揭开,曼丽的眼睛紧紧闭着,她能感觉到身上的冷。一只手从自己的脊背慢慢地往上爬,脖子,头顶,额头,眼睛。
    到了眼睛停了,指甲很长。
    那只手把曼丽的上下眼皮用力分开,它要曼丽看。
    曼丽睁开眼睛,然后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那一瞬间看到的是吴美娜的脸,但不是真正的脸,吴美娜的脸在跳楼的时候摔碎了,贴在一堆黑红色烂肉上的只是一张吴美娜生前的照片,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上扬的嘴角。
    曼丽早晨醒来窗外一片白茫茫,下雪了,阳台上厚厚的一层。窗沿有手印,不知道是哪个顽皮的小孩留下的,曼丽笑了笑,孩子们早早的打雪仗了,嘻嘻哈哈的,你追我跑。还是小朋友开心,无忧无虑。
    “但愿昨晚是个噩梦。”曼丽自言自语道。既然心里如此不安,还是去流华医院一趟。懒得细致化妆,除了遮瑕膏,草草涂了眼影就出门。感觉嘴角有一粒泡饭,一定是刚才吃剩的早点,看四周无人,舌灵巧地伸出来朝右边迅速一伸,将饭粒卷入嘴里,嚼了嚼,味道尚可。这是曼丽可喜之处,绝望时学习享受,悲伤时也不忘跟自己开玩笑,即使遭遇恐惧时仍不会忘记欣赏草滚露珠花飞花舞、菊残傲霜青松堕雪之美。
    吴美娜的尸体仍然在塑料布里躺着,僵硬。她父亲住了院,她母亲坚强地照顾着他。住的是劣等病房,伙食不好,老人家出去买鸡蛋去了。曼丽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吴美娜的父亲,不敢上去打招呼。悻悻地从医院走出来,离上班还早,四下游荡着,准备打个电话给君初。想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上班,还是不打了。
    君初在试镜头,男女主角拿着剧本正对台词,君初缓缓移动着摄影机,灯光准备就绪。他认真极了。女主角钟淑琴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等下那场吻戏要是换成君初多好。今天早晨打招呼时闻到他嘴里清新的中华牙膏气息,让人有接吻的冲动。
    “卡!”导演一喊,钟淑琴马上跟男主角分开,走到君初跟前撒娇道,“君初,我要看嘛,我看角度正不正。”
    君初道,“你等等。”
    把机器调为回放,钟淑琴赶紧把头跟君初凑到一块儿,刚好够他的肩膀。君初闪到一边跟导演讨论布景的细节。
    钟淑琴生气道,“君初你过来嘛。”
    “你要看,没说让我也陪着看。”君初扬了扬眉毛。
    导演奚落君初,“艳福不浅嘛,钟淑琴这座冰山遇见你就是喷发的火山。”
    灯光师笑得发抖了。
    君初沉了沉脸,假装正经道,“兔子不吃窝边草。”
    导演拍拍他的肩,“老兄,肥水不落外人田。”
    这个时候饭来了,大家全都吃饭去了,钟淑琴气得直跺脚,“沈君初你给我走着瞧!”
    君初大约听见了,转身道,“我现在正走着,你瞧瞧。”
    他很少笑,今天大约是心情好,笑起来很好看,钟淑琴呆住了,他妈的,真是迷死个人了!再看看男主角,还在回味刚才那个吻,咂巴咂巴的像头猪一样。
    下午又补拍了几个镜头,钟淑琴分外认真,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君初也挺佩服电影从业者,怎样做到的呢?
    “君初,今天拍得顺利,晚上我请客去何须归大家吃个饭怎样?”导演王颖是个山羊胡,名气属于中等大小,思想却很先进,留过洋,跟君初颇为合得来。
    大家拍手称快,钟淑琴最为高兴。
    君初看看时间,“对不起,我得马上走了,昨天收到的电报,我母亲今天从老家过来,我得去接火车。”君初的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湖南人,原配一直在老家住着,因为不讨父亲的喜欢。君初一直都在上海呆着,放假了偶尔回去一趟,母亲一见他就是哭,问姨太太们有没有打他。到这时候君初的父亲就会呵斥道,你看看你吧,谁敢打你的宝贝儿子,我都不敢。母亲便破涕为笑,拿君初最喜欢吃的糯米团子出来。君初的性格随父亲,并不厉害,但心里很有道道,不吃辣椒也随父亲,喜欢甜的、柔软的食品。
    “真扫兴啊你小子。”王颖顺势捶了一下他的后背打断了君初的回忆。
    “大家去玩吧,下次请大家到我家中做客,母亲这次一定带了许多湖南老家特产来。”
    “好啊,给我多留点腊肉跟酱板鸭哦。”灯光师傅是最嗜辣的。
    “没问题。那这样我先走了,各位辛苦。”君初戴好领巾,出了电影厂,这一条是后来新买的,仍是咖啡色,对于喜欢的东西君初总是重复地执着地喜欢着。
    原来雪这么大了。大片的雪花飘洒着,君初想起四岁过生日那天,跟父亲一起堆的雪人还有个名字,叫阿呆,因为他不动的样子有点呆。
    父亲用煤球给阿呆做了眼睛,胡萝卜做鼻子,扫帚做了手,手里还提了个桶。小君初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给阿呆挂上,父亲不让。
    “那阿呆不会冷吗?”小君初仰头看着父亲。
    “哦,侬这么好心啊。”父亲抱着他,君初认真地将围巾围好,那时候小君初穿着母亲缝制的黑灯芯绒面子的棉鞋,憨憨的,脸蛋冻得像苹果,任哪个大人看了都想亲上一口。
    小君初从父亲身上下来又道,“爸爸等一下子啊。”
    父亲见小君初又跑到厨房拿了一根胡萝卜出来,问道,“不是有个鼻子了?”
    小君初认真地把胡萝卜插在雪人的肚子下方,对父亲道,“阿呆是个男子吧?”
    再看父亲,蹲在雪地里笑得肚子痛。
    春天来的时候,雪人阿呆融化了,君初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好的东西总是消失得太快,匆匆又匆匆,留不住的用来怀念,不被岁月冲刷的慢慢沉淀。
    君初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候车室窗外的天空,雪仍然在下。还有母亲仍然健在,孝顺还来得及。
    蓉妈眼尖,一眼就认出高高大大的君初,拼命地挥手喊道,“君少爷,这里,这里。”
    廖金兰看着自己唯一的安慰,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母亲老了,君初的鼻子也酸酸的。
正文 《心中有鬼》十
    被褥是新的。廖金兰道,“都是我,没在电报里说我带了被褥过来。本来想省几个钱,结果却去了个多的。”
    君初看着帮忙的蓉妈,使了个眼色,蓉妈会意,“太太别埋怨了,君少爷也是一片孝心。”
    廖金兰看着在旁边有点窘的君初,这才罢休,“也好也好,反正这些东西买了迟早都是用得着的。”
    “是的,妈。”君初松了一口气。
    廖金兰参观了下新房子,很是满意,坐在沙发上把大包小包一一打开,除了衣服,还有瓶瓶罐罐一大堆,有腊鸭、腊鱼、腊肉、腊兔、腊鸡、腊香肠,还有萝卜干、剁辣椒,新鲜辣椒装了满满一袋子。最后是个小包,君初好奇地凑过去看是什么宝贝,不看也罢,看了哑然失笑,里面尽是些葱头、蒜、生姜等佐料。
    “妈,上海的菜市场里头也有这些卖的,赶明叫蓉妈买几斤摆在家里让您用个够。”君初哭笑不得。
    “哎呀,你们上海的辣椒不辣,葱也不好吃,姜也没生姜味,什么都放糖。我上次住过一会儿又不是没吃亏,这次学聪明了,我自己带,反正都是乡下地里的,不花钱。”廖金兰总是说“你们上海”或者“你们上海人”,这让君初非常不爽,但想起老人家习惯难改,也就由她去了。
    “妈,这次来就不走了吧?”君初蹲在地上拉着老太太的手,有点撒娇的意味。
    廖金兰心里很舒服,但嘴上道,“你们上海我住不惯,到了清明节我还是得回长沙老家给你父亲扫坟去。”
    “那您就要在这里陪我过年了。”君初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地跳起来,蓉妈慈爱地看着。晚餐蓉妈本来是要自己做,君初执意要在外面请客,廖金兰老太太也禁不住软磨硬泡,只得答应了。
    为了顺应廖老太的口味,君初提议去家湖南馆子,老太太也有点不好意思了,“算了,赶这么老远的来还是吃湖南菜挺不划算的,去吃你们上海菜吧。”
    君初吩咐司机,“到老上海餐厅。”
    那是最著名的上海餐馆,要了个包房,进去倒是见到些熟人,影视界的与商界的,纷纷过来跟君初打招呼,廖金兰很高兴,觉得儿子在上海混得不错,对蓉妈耳语道,“不少人认得他。”
    蓉妈点点头,“是啊,君少爷倒是吃得开,这点跟老爷很像。”
    廖金兰叹口气,“除了嘴巴笑起来随我,其他的……”
    到了包房,廖金兰道,“哎呀,连勺子、菜盆都是喷金上去的,在这里吃饭很贵吧君初?”
    “不贵,这里的老板是杜先生的朋友,以前来的时候见过几次,待会结账时拿他的片子可以便宜很多的。”君初说的的确是事实,银行的执行董事MR。杜的面子还是值得几分钱的。
    “这样啊,改天叫杜先生来家里吃饭喽,我来弄几个菜噻。”廖金兰说话带些长沙地方口音,君初听了十分亲切,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点菜的时候君初吩咐跑堂的店员,“少放点白糖。”
    蓉妈赞许地点点头,夸赞道,“君少爷真是体贴的,知道老太太不好糖味。细心的孩子。”
    细心、体贴,还是随他那死去的父亲。廖金兰在心里暗自想,今天是怎么了,老是想起那气人的老东西。百年之后,也随着自己的意愿葬到自家坟地。老东西死的时候挖了两个坑,一个埋他,一个埋自己。
    上菜的时候君初朝窗外不经意地看了看,夜空下的上海被白雪覆盖着,那些高楼的塔尖就像童话的城堡,有些神秘,灯光下的白雪也似乎有了五彩斑斓的颜色。菜很丰盛,螃蟹的个头也大,老太太兴致勃勃地剥螃蟹的腿肉,像小孩一样非得自己亲自动手,不让君初帮忙。蓉妈最喜欢的是那西湖莼菜,酸溜溜的。君初给蓉妈说莼菜与郑板桥的故事,说郑板桥当官的时候说做不好官,就不如回去种莼菜。正说着,被老太太打断了,“你别欺负蓉妈老实不知道,郑板桥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到了你们上海人嘴里,变成莼菜了。”
    君初也不争辩,看老太太吃东西的样子,心里很是舒坦。
    君初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大雪纷飞,曼丽在好好百货公司传达室里拨着电话,拨得很吃力,因为手指冻僵了,风又大。
    “不在家。”曼丽自言自语道。
    传达室的警卫道,“不如明天打啦,雪下得大,曼丽小姐赶紧回去睡吧。”
    挂断电话,曼丽朝车站走去,缩着脖子呵着白气,也许出去玩了吧?也不见得他只有她一个认识的女子,可能多到手指脚趾加起来都不够数。曼丽笑自己把纸条上的字当真了,忽然又觉得这些雪一点也不可爱,一不留神要摔跤了。
    电车等了很久也不来,车站有人改坐黄包车了,下雪天黄包车要贵一倍。而且曼丽住的地方坐电车近,跑黄包车远,绕来绕去的,晚上也不大安全。
    曼丽跺着脚,希望能暖和一点。
    又希望车子不那么快来,回那屋子太可怕,总是噩梦不断,更可怕的是,那些噩梦跟真的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如果有个男人就好了。曼丽赶紧制止自己这个念头,真是下贱哦,这么想男人!但话说回来,如果是君初这样的男人,下贱点也无妨——模样真是生得标致,他那样的五官,组合在一起也好看,拆开单独看也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尚气质,让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天知道他为什么长那么高。
    说是制止自己想念下去,却一直抱着幻想上了电车。走到门口,门口没有纸条,真让人失望。电话又打不通。曼丽愤愤地想,这是什么社会啊。
    某些堕入情网的雌性动物满脑子的怪异想法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不单是男人,连她们自己都觉得奇怪,“天,我好怪哦,这不是平时的我!”
    曼丽试图用手指轻轻抓那道痂,似乎在长肉,有点痒痒的,忍痛容易,忍痒难,苟富贵易,共风雨难。
    曼丽小心加小心地轻轻揭起深红色血痂的一角,里面是嫩嫩的要长好的肉。
    “要不要帮忙啊?”
    曼丽透过卧室窗户看到上面贴着一件衣服,是那件熟悉的蓝色旗袍,吴美娜的声音,不是做梦,是真的。
    曼丽连外套都来不及穿,也来不及关门,抓起钱包往外跑。一辆黄包车比她跑得更快,追上曼丽,气喘吁吁道,“小姐,下大雪了,叫个车吧。”
    那车夫的眼睛很大,肩膀是瘦的。曼丽突然想起外滩上称赞过自己的那个车夫,对,就是他,没错。如果有个人对你说,你是他(她)见过的最优秀或最漂亮的,在一个月内,你一定也不会忘记这个人的长相。
    一上车他就跑起来,对曼丽道,“小姐你曾经坐过我的车对吗?”
    “是。”曼丽惊魂未定,浑身发抖,雪扑在脸上很快融化了,更冷。
    “车的座位上有一条毛毯,是我给客人准备的,每天都会洗,小姐不嫌脏就暂时裹着吧,今天下雪外头人少,没有几个人用过,您放心好了。总比得风寒好。”车夫一边回头说道,然后一只手拍拍脑门子,“对了,我还没问您去哪里呢。”
    曼丽放松了些,看他那样子挺逗,“去好好百货公司。”
    “哦,现在这会不是打烊了吗?您去那干什么呢?”车夫一边聊着,既然坐过自己的车,就算是熟人了。
    “我要打电话给我的一个朋友,我找他有急事。”曼丽忍住眼泪,她不敢回想看到窗外那件血旗袍的瞬间。
    “哦,急事,那我加紧跑。”车夫两条腿用力蹬着,曼丽并不胖,路有点滑,跑起来飞快,曼丽抓紧边上的扶手,深怕被颠到雪地里摔个狗啃雪,一边问道,“你叫什么?”
    “哦,我的名字不值一提了,我姓邓名亮,小姐下次坐车我收你半价好了,你是第一次问我名字的客人。”邓亮愉快地回答。他的头发偏中分。做车夫虽然很辛苦,但没有别的职业更适合他了,至少他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曼丽急切地看着前方,还要多久才到啊?
    邓亮侧头看了看曼丽,觉得很高兴。因为她裹着那条毛毯,已经抖得没那么厉害了。雪越来越大,夹杂着冰粒扑打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好好百货公司终于到了,曼丽顾不上给钱,对邓亮道,“我到里面打个电话,等下还要回去,你在这里等会。”
    “好的。”邓亮在好好百货公司门口蹲下来喘气,拍打蓑衣上的雪,然后抖抖头,很像一只狗的动作,鼻尖也是凉凉的。
    君初正跟蓉妈聊着今天的饭菜,廖金兰吩咐她赶紧打水让自己洗脸洗脚睡觉。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这么晚,谁打来的?”新屋子有点冷,暖气虽然是安装了,但家具还来不及添太多,君初呵着白气去接电话。
    “你好,沈宅。”君初拿起话筒。
    电话那端传来曼丽无助的声音,“沈先生,对不起打搅了。”
    “啊!是曼丽小姐妈?”君初有些惊讶。
    老太太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少见到君初这么大声音说话。
    曼丽冻得发紫的手紧紧抓住话筒,“我……出了点事,您能过来一下吗?”
    君初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慢慢说。”
    “我现在在好好百货公司门口,我家里来了莫名的东西,我逃出来了,我现在很想见到沈先生。”曼丽说话的时候上齿跟下齿不由自主地磕碰着,发出得得得得的声音。
    “好的,你在那里稍等会,我马上过来。”君初挂了电话,拿起外套对廖金兰道,“妈,我朋友出了点事,我出去会,你们自己休息。”
    蓉妈递来雨伞跟领巾,吩咐道,“外面下雪了,走路注意点。”
    君初出了门。
    廖金兰老太太没好气道,“不知道又是哪门子的朋友,听那女的名字好像是做舞女的。”
    蓉妈无奈地笑笑,她能说什么呢,儿子是她的,她爱怎样说是她的事。
正文 《心中有鬼》十一
    车夫邓亮看见一辆汽车远远地开过来,速度很快,赶紧回头对嘴唇乌紫的曼丽道,“小姐,你的朋友来了。”
    曼丽赶紧下车,对着车挥手。
    君初看见远远的一个女孩,衣裳单薄,吩咐司机再开快点,终于停在车夫身边。
    “怎么了曼丽小姐?”君初下车问道。
    曼丽哆嗦个不停,“我家里……我家里……”
    “我现在送你回去,咱们看个究竟,是什么莫名的东西?”君初不解。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我害怕!”曼丽几乎要发狂了,哭喊着,“有鬼,有鬼在家里,我害怕!”
    君初赶紧扶她上车,车开动时的暖气总算让曼丽感觉舒服了许多,“我的朋友,就是那去世的朋友,在晚上我听见她说话,在窗外还有她的衣服,我就跑出来了。没有什么别的认识的人,所以就打了沈先生的电话。”
    君初觉得释然,心想,女孩子就是胆小,不过证明自己是被她需要的。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真想揽入怀中好好安慰一番,又觉得太过于冒昧。
    “两位去哪里?”司机问着,总不能漫无目的地这样驶下去。
    曼丽看着君初。
    “去上海宾馆吧。”君初道。
    曼丽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她不知道其实君初的心比她的心跳得还要快。
    宾馆,多么暧昧的字眼。但想起那句阴森森的“要我帮忙吗”,心紧张得要麻痹过去,暧昧总比惊悚强。
    上海宾馆流光溢彩,矗立在雪中。
    曼丽下了车子,突然“啊”了一声,君初问,“怎么了?”曼丽不好意思道,“刚才忘记给那个车夫付钱了。”
    邓亮拉着空车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埋怨自己的记性被狗叼走了,这已经是本月第三起类似事件了。
    君初对曼丽道,“你先在那边的沙发上等一阵,我先去开房间,然后我自己上去,等下会叫服务生通知你是几号房。”
    曼丽感激地点点头。真是个细心的男人。
    为什么不一起上去的原因其实君初也是心知肚明,上海宾馆在上海可是鼎鼎有名的地方,人多眼杂,动不动就是碰见熟人,绯闻一起,不知道曼丽是否乐意呢。
    君初有点后悔为什么没去偏僻点的HOTEL,如果那样,更显得自己居心叵测了。正思考着,前台服务员已经把单子递了过来,上面写着1314、1320房。
    君初对服务员道,“麻烦你三分钟后通知沙发上那位小姐上来。”
    “好的先生。”服务员朝沙发处看了一眼,曼丽交叉着双臂蜷缩在沙发上。
    君初上了楼,打开门,耳朵竖起来聆听电梯的声音,一边拔开热水瓶的塞子往杯中倒水,曼丽上来可能要喝。
    曼丽坐下来后,看着这个大房间,只有一张大床,难道……君初看着曼丽的样子,赶紧解释道,“别误会,我在1320房还有一间。”把热水递过去,“喝一口,暖和一下子。”
    曼丽的眼睛又红红的,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欲言又止的样子。
    君初开了洗手间的门,打开热水管子对曼丽道,“不如你先冲个澡,我等下再过来。”
    曼丽一听说洗澡,马上联想起那些浮在浴缸里的内脏,吓得面容失色,“沈先生你不要走,我一个人好怕,是真的!”
    君初赶紧拉着她的手坐在床沿,自己坐在对面的皮椅子上,好听的声音其实也是具有一定温度的,君初的就是,“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曼丽喝了一大口热水,稍稍停了停,从认识吴美娜开始,到吴美娜的胃病,她的遭遇,还有她自杀后发生的一系列闹鬼事件等等。曼丽越说越害怕,身体又开始筛糠般的抖动起来。
    君初认真地听,但并未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边听一边把曼丽换下的鞋子放在房间暖气片旁边烘干。
    “沈先生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对美娜做出什么坏事,其实失去她这个朋友,我很伤心……”曼丽把脸埋在手掌心哭泣,没有看见君初烘鞋子的动作,“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我实在是受不了!”
    君初出奇的镇定,他知道曼丽肯定真的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知道她此时需要他。他走近了些,抚摸了她的头发。这样的抚摸不带任何情色成分,只是轻轻碰了碰,表示安慰。以前自己摔跤大哭时,父亲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曼丽抬起头,脸上挂满眼泪,有点狼狈,更显得那张生动的脸那般生动。
    君初从脖子上扯下领巾,微笑着递过去,“擦擦?”
    曼丽的抽泣停了停,不好意思地接过来。
    君初逗趣道,“别把鼻涕也擦上去了,很难洗的。”
    曼丽噗哧一笑,表情跟小孩一般,“谢谢你,沈先生。”
    “请叫我慷慨的先生。”君初偏了偏头,做了个恰到好处的鬼脸。
    曼丽的眼泪堤坝彻底修复,把领巾放在一边,到洗手间拿了一条毛巾洗脸,君初看着她走出来,曼丽像被欺负的受气包一样指着自己脸上的一条血痂,“沈先生,你看你看,就是那只鬼抓的。”
    “可怜的孩子。”君初温柔道。
    曼丽愣了愣,孩子?八百年没听人这样称呼过自己了。曼丽看了看君初,又低下头去,喃喃道,“沈先生,我怎么办?”
    君初看见她那无助的样子,心里突然一软,安慰道,“不必担心,没有鬼的。就算有,我也能找人帮你驱了。”
    曼丽似乎看到了希望,眼睛开始放光,围着君初转了一圈,“真的吗,真的吗?”
    “是真的,我老家来了一个人,叫蓉妈,她懂这些。”君初说道。
    “管用吗?”曼丽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管用,她年轻的时候学过的,不过后来因为嫁人了就没再继续学下去了。”君初回忆小时候蓉妈给邻居算命的情景。
    “再后来呢?”曼丽追问。
    “后来啊,后来就来我家做佣人了——他丈夫跟孩子染上瘟疫去世了,就来了我家。”
    “那你赶紧叫蓉妈来我家里看。还有我父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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