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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探案集白衣怪 作者:程小青-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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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侦探生活是一冒险生活。是的,这句话我自然承认,不过,据我的经验所得,我的意识中的冒险的定义,也许和一般人的有些差别。我觉得在侦探生活的冒险之中,往往使人的神经上感受到一种欣羡紧张的特殊刺激。这是一种神经上微妙的感觉,原不容易用文字的方式表示的。举些具体的例子吧。譬如:黑夜中从事侦查,或捕凶时和暴徒格斗;或是有什么狡黠的宵小和我们角智斗胜,用计谋来对抗计谋,处处都觉得凛凛危惧,而神经上同时可以感受到一种兴奋的刺激。这样的刺激,至少在我个人的主观是很有兴味而足以餍足我的需求的。 
我和我的二十多年的老友霍桑从事探案以来,所经的疑危案子,何止二三百起,其中危险的境界,和疑难的局势,不知经历了多少。例如在那黑地牢事件中,我曾遭到枪击,灰衣人案中,我又受过暴徒的猛袭,几乎丧失我的生命,而所获得的报酬,也即在这一种微妙的刺激。如果我的冒险的见解也和寻常人一般,那么我早应知难而退,即使我为着服务社会的责任心所驱使,也尽可另寻途径,又何必有时竟放弃了固有的职业——著作生活——而跟着霍桑去干那非职业的冒险勾当呢? 
这一件案子在我的日记之中,也可算是一件有数的疑案。那案子迷离曲折,当时我身处其境——事实上我也曾充任主角的一分子——仿佛陷进了五里雾中,几乎连霍桑也无从着手。并且这里面因着性质的幽秘诡奇,还有一种恐怖的印象,至今还深镌在我的脑中。不过在这案子的开端,却又似带些儿滑稽意味。从这滑稽的僵局上观测,谁也料不到那结局会如此严重。 
那是七月三日——夏令气候最炎热的一天。寒暑表上升到九十六度。清早时红灼的日光,已显露出酷热的威吓,连凤姊姊也躲得影踪全无。干燥的空气,使人感觉得呼吸的短促,几乎有窒息之势。我每逢夏天,总在清晨时工作,中午以后便辍笔休息。可是这一天清晨时既已如此炎热,我的规定的工作,也不能不暂时破例。我趁这空儿,别了我妻子佩芹,到爱文路去访问霍桑。想不到这一次寻常的造访,无意中又使我参预了这一件惊人的疑案,同时使我的日记中增添了一种有趣的资料。 
我到霍桑寓里的时候,还只七点一刻。霍桑已从规定的清晨散步回来——这种散步工作,他在二十多年以来,无论寒暑风雨,从来不曾间断过。我踏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坐在靠窗的那张铺着蔑席的藤椅上。他上身穿一件细夏布翻领的短袖衬衫,下身穿一条山东土产的府绸西装裤,足上已换上了一双细草织成的拖鞋。那藤椅的边上,堆了好几本书,堆叠得不十分整齐,藤椅旁的地板上,另有一把蒲扇——关于这蒲扇,他曾发表过一番借此活动肢体的哲学见解的——和一只玻璃杯子,杯子里还有些剩余的牛乳滴,分明他的简单的早餐也已完毕了。 
他一瞧见我,突的立起身来。他的精神饱满的脸上,显出一种热诚的笑容。他开口和我招呼。 
“包朗,你两星期不来,竟累我闲了两星期。你好忍心! 
我一边把草帽放下,又卸了我的一件白纱布的上褂,一边也笑着答话。 
“笑话,我难道是制造罪案的人?你空闲没事,怎能抱怨及我? 
“不,我有一种直觉——不,一种迷信。自从你婚后和我迁居至今,每逢你到我这里来,往往会有奇怪的案子跟着发生。——你虽然不是制造罪案的人,却可算是一个供给罪案的引子——媒介人。 
“那么,今天我总要让你失望一次了。不但我没有带什么案子给你,并且像这样的热天,我可以保证,也不会有人登门请教。 
霍桑忽皱着眉头,摸摸他的下颏,重新回到藤椅上去,佝偻着把地板上的一柄蒲扇拿在手中。 
他咕着说:“这句话再扫兴没有!你岂不知道我是耐不住空闲的? 
“喜动不喜静,虽然是你的素性,但在这样的天气,你的脑子能得暂时休息一下,也未始不是一种调剂啊。 
我说完了话,也在那只他斜对面的圈手椅上坐下。我瞧瞧这办公室中景状,已略略有些变动。那只靠壁的书桌,已移动了地位,放成折角形。那窗口里进来的阳光,便从斜侧里射到书桌上面。桌子面上除了墨缸、笔杆,和始终不空的烟罐烟盆以外,似乎又增加了几个墨渍和纸烟的烧痕。书桌上的书籍文件,和零碎而没有粘贴的报纸剪条,仍旧堆叠了满桌。还有几只化验用的玻璃量杯,却和一个插着一丛娇艳欲滴的紫薇花的古钢瓶,乱放在一起,显得十二分不调和。这量杯分明是他用过以后随便留在桌上,不曾放归原处。 
霍桑在探案的时候,他的精密而合理的头脑,衡情察理,处处都能有条不紊,并且他的责任心最富,从不曾有过疏忽失误的行动。但他的书桌上那种杂乱的状况,在不知他底细的人看见了,也许会疑心他是一个没有秩序没有条理的懒汉。当我和他同寓的时候,他就有这种倾向。我不知劝过他几次。他也承认这习惯的不良,有时也会发动一个狠劲,把书桌整理得清清楚楚,可是不多几天,桌面上又恢复了那种杂乱堆叠的原状。所以我曾向他说过:“你这小小的懒病,终于无药可医了啊! 
“哈!包朗,这里有一节新闻,真值得注意! 
我立即收摄了目光,回转去瞧他。我从他的惊呼声上辨昧,以为他在空闲无聊之余,也许在报纸上发现了什么惊奇的案子,足以破除他的烦闷。可是我的眼光一瞧到他的脸上,却又怀疑我所料的未必竟是事实。他的右手挥着蒲扇,左手中执着一张报纸,唇角上带着一种有些轻鄙意味的微笑,但绝对没有紧张之色。 
我问道:“什么?可是有什么凶案? 
“是啊!一件严重的凶案!”他顺手把报纸授给我瞧,又将蒲扇的柄,在那靠边的一节新闻上指了一指。 
我仍旧满腹疑团。他的语声尽管严重,但他脸上仍显着矛盾的表示。我依着他所指的那节新闻瞧去,当真使我失望。新闻纸上载着东大旅馆中,有一个舞女,被伊的一个熟识的舞客开枪打死。那凶手姓诸,是个大学毕业生,当场被人捕住,已送交警署。据他自供,行凶的动机,就因为争风。 
我带着疑惑的声音问道:“究竟哪一节?可是枪杀舞女的一回事? 
“是!” 
“奇了!这样的新闻报纸上天天找得到,真是司空见惯。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什么?这样的案子,你以为不值得注意?”他说了这句,忽而放下了蒲扇,从藤椅上立起来,走到书桌前面,从烟罐中抽出一支纸烟烧着。 
我越发诧异。莫非他当真闲耐不住了,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案子,他也打算去尝试一下?或是他的神经上已发生了什么变征,他的话竟是“言不由衷”? 
霍桑深深地吐了一口烟,旋转头来向我说话。 
“包朗,你的神经委实太麻木了——你想,一个知识阶级而又处于领袖地位的大学生,居然会得跳舞,居然会得跟舞女恋爱,居然会得和人争风,又居然会得开枪打死他的恋人!在我们这个时代,竟有这种种现象,你说不值得注意? 
我才明白他刚才的警报,原是因着他的牢骚而发作的,我却误会到别方面去。 
我因答道:“你原来说到教育方面去了。这确是一种最坏的现象。现在我们的国家,正在艰难困苦没发可危的时期,而教育界中除了最少数外,大部分都在那享乐、浪漫,和颓废等等的恶势力笼罩之下。莫怪人家公然说我们的教育已经破产了。 
霍桑又冷冷地反问我道:“如此,你想这个问题不是有严重注意的价值吗?报纸上几乎天天戴着这种新闻,有些人也许还要加些‘风流香艳’的考语呢!”他嘴里喷出了一口散乱的烟雾。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应道:“这种现象若不是根本改造,尽足以亡国灭种有余——一” 
我说到这里,忽觉霍桑的身子突的站直,他的头迅速地旋转去,目光瞧着空门。我也不由的不住口,跟着他的目光瞧去。 
室门开了,霍桑的旧仆施桂已走进来,手中执着一张名片,正要通报有客,但那来客已紧跟在施桂的背后,不等霍桑的邀请,早已冒失地跨进了门口。 
那来客的模样,很有引人注目的特点、他的年龄似乎在四五十之间,一句却不容易断定,身材五英尺左右,比霍桑低一个头光景。他面部上有三种特异之点:一副凸片的金丝眼镜,显见他的近视程度很深,罩住了一双狭缝的小眼,镜框上面,有两条黑色稀疏的眉毛。第二种异点,就是他的高耸的鼻子,尖端上似略略有些钩形。第三,他的厚赤的嘴唇,骤然间瞧见,也不能不引人注意。他苍白色的瘦脸上的皱纹,无疑地是被一层雪花膏掩护着,虽然怎样显豁,可是仍掩不过我的眼光。他的额发也已到了开始秃落的时期,不过他利用了润发油的膏抹,还足以薄薄地遮盖着他的头皮。他身上穿一件白印度绸长衫,烫得笔挺,背部却已带些变形。足上一双纱鞋,也是时式的浅圆口。他进门的时候,那顶重价的巴拿马草帽,本已拿在手中,这时向我们二人微微点了点头,又把手中一块白巾在额角上抹了几抹——不,那动作恰像妇女们扑粉似地按了几按。接着他重新把帽子戴上了。 
“哪一位是霍先生?” 
霍桑将施桂交给他的名片瞧了一瞧,也照样微微点一点头,随手把烟尾丢进了烟灰盆。 
“兄弟就是。裘先生,请坐。” 
我早也站了起来,走到霍桑旁边,霍桑便顺手把那名片给我。那名片上印着“裘日升”三字,左下角上,还有一行“直隶河间”的籍贯。我把那名片翻转来时,另有两行小字“现寓上海乔家浜九号;南市电话三O三二O”。我暗忖现在直隶的省名,早已改为河北,他却还是用着这废名片子,未免近于顽固。 
霍桑给我介绍道:“这位是包朗先生,他是个小说作家,也是我的多年老伴。” 
那裘日升回过脸来,向我点一点头,我也照样答了一个礼。 
我们坐定以后,我见那来客的状态,有些儿瑟缩不安,好似他心中抱着什么重大的疑难问题。他坐的那只沙发,面积原不算小,但他很节俭似地只坐在椅子的一边,所占的不到三分之一。他的双眉紧皱,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怖而忧疑的神气。当施桂送冰水给他的时候,他一接到手,连忙立起身来,把杯子回放在施桂的茶盘中。 
他摇着手道:“我不喝冷水。” 
霍桑斜着眼光,很有意地向他瞧了一瞧,答道:“那么,请吸一支烟。” 
施桂还来不及取书桌上的烟罐,来客又第二次摇手拒绝。 
“对不起,我也不会吸烟。” 
我总觉得这来客有些古怪,一时又揣摩不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时施桂既已退出,室中忽静寂起来。霍桑把烟尾丢了,身子凑向前些,正要问他的来意。他忽抢先发问。 
“霍先生,你的公费怎样计算?” 
我觉得这一句话不免要使霍桑失望。他自从探案以来,难得和人家计较酬报,现在案情还没有谈,却先谈这问题,一定要使他感到扫兴。这料想果真中的。霍桑的唇角上忽露出一种轻视的微笑,旋转头来向我说话。“包朗,你怎不早给我像书画家一般地定一个润例?我以为你应当把钟点计算,每小时五百元至五千元。你想这数目不算得怎么贵吧?” 
那裘日升似乎微微一震。他的两片粗厚的嘴唇,也张得很大,如果用一个胡桃技进去,包管可以“通行无阻”。我觉得事情有些弄僵了,我不能不从中转圆。 
我因说道:“裘先生,霍先生并没有规定的公费,而且也从不计较的。他给人家侦查案子,完全是为着工作的兴味,和给这不平的社会尽些保障公道的责任,所以大部分的案子都是完全义务,甚至自掏腰包—— 
那裘日升忽改变了先前的面容,接嘴道:“唉,若能免费,那真是感激不尽! 
霍桑也冷冷地插口道:“不过我不是一律免费的,譬如你的姨太太跟人跑了,如果叫我侦查,我若肯答应的话,那当然不能不讲一讲代价。”“不,不,我并没有姨太太,连大太太都没有;更没跟人逃走的事。我眼前的事情却是一件——裘日升的话忽而顿住了。因为这时候霍桑又拿起蒲扇来挥着,他的眼光正瞧着窗口上挂着的白纱帘,显着一种不理不睬的态度,莫怪裘日升的疑迟停顿。我明知霍桑看见了这来客忘却年龄的“半老徐爷”式的打扮,显然已有厌憎的表示,那人劈头的一句问句,更加增添了他的不快,因此,他才有这种冷淡的态度。不过他正苦闲得不耐,这个古怪的来客,说不定怀着什么古怪的事情,要是就此决裂,也未免可惜。我说道:“裘先生,我们不必谈什么废话,你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 
裘日升便旋过脸来,向我答道:“唉,这件事说起了还使我寒凛凛的——这几天我害怕极了。前天和昨夜里我简直不曾睡着。我没法可想,才来请教霍先生的。” 
这几句话稍微发生了些力量。霍桑冷淡的态度也改变了些。他旋转头来,虽还不即开口,他的眼光中,却已显露出一种注意的询问神气。 
我乘机道:“那么,你的事件什么性质?”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有什么人,或是鬼,或是妖怪,暗中要谋害我。那真是害怕煞人哪!若使有人一枪把我打死,倒也罢了。可是这件事诡奇幽秘,使我再也忍受不住。前天昨天我已害了两天热病。如果再来一下,我说不定会发痴! 
我见裘日升的脸上顿时从雪花膏的掩护层里透出了白色,额角上也分泌出一粒粒的冷汗。他的坐的姿态越发局促不安了,几乎要从椅边上泻下来,仿佛我和霍桑两个人都变做了吃人的妖怪魔鬼,他直逼至此,才现出这种恐怖状态。这模样也引起了霍桑的同情。他坐直了些身子,缓缓摇着蒲扇,发出一种比较和婉的声音,请裘日升说明他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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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半个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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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日升顿了一顿,又摸出他的那块白巾,在额角和面颊上抹了几抹——这时候的确是“抹”,已不像先前那么小心翼翼了。因此他脸上的雪花膏的掩护层,便被破坏,露出了那枯黄而干皱的本色,真像都市中一个晨起时未化装前的中年妇人的脸,瞧上去有些儿凛凛然。 
一会儿,他先问道:“我觉得这件事的由来已经好久。霍先生,我可能从头说起?” 
霍桑道:“好,你如果认为有关系的,越详细越好。 
裘日升点点头,便开始说道:“去年的冬天,我家里便发生异象。我每逢半夜醒来,常听得吁吁的声音,很像是鬼叫,有时楼板上还仿佛有轻微的脚声。但等到我大声呼叫,仆役们上楼来四面瞧视,却又绝对找不出什么异状。当时我还以为我们现在住的旧式屋子,因着门窗间的隙缝不密,受了风吹,也许会发生这种可怕的怪声。可是后来我经过了一度改造门窗,一切隙缝完全塞没,但我的梦魂仍旧不能安宁。我这才觉得害怕起来。我的内兄便提议这旧屋子不很吉利,特地到三茅观去,请了那海玄法师来净一净宅。 
霍桑忽停了蒲扇,冷冷地接嘴道:“这确是正当的办法!海玄法师当然可以把鬼捉住!是吗?”他的语声中充满着刺耳的讥讽意味。他的科学化的头脑,自然绝对容不下这种无意识的迷信。不料裘日升的答语,更使霍桑感到扫兴。 
他道:“果然有些效验。我家里安静了两个多月的光景,一些没有异状。 
霍桑的脸又沉下了,鼻子里哼了一哼。乱挥着手中的蒲扇。 
“既然如此,你现在何不再去找海玄法师?你若以为我也有什么捉鬼降妖的法力,那你要大大地失望啦! 
裘日升摇头道:“不,不,现在已不像是鬼的问题了。霍先生,我告诉你,第二次我本又请过那老法师,却已没有灵验。到了最近的一次,更不像是妖魔鬼怪作祟了,所以我想到了先生。我在报纸上常常见到先生的大名,无论怎样奇奇怪怪的事情,一经先生的神眼—— 
“不,不!你弄错啦!你瞧,我只有两只眼睛——和你跟其他寻常人一般的两只眼睛,绝对没有神眼。”他略顿一顿,又说;“不过你说的第二件事,竟会使海玄法师也失去了灵验,这倒有些奇怪。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裘日升低头想了一想,方才答道:“日期我已记不清楚了,但记得在清明节以后。有一天夜里,我又听得客堂的地板上有脚步声音。那是个雨夜,时间已在半夜光景,屋中人们都睡静了,只有外面飕飕飕的风声,使我的毛发都坚了起来。我起先以为误听、可是过了一会,不但那步声继续走动,并且那多年的地板,也发出一些儿吱咯吱咯的声音。我就大喊一声,急忙把我的头钻进被窝里去。 
裘日升的声音状态,虽显得十二分惊骇,但霍桑对此依然毫无反应,眼光中只含着一种有趣的神气,却绝不觉得严重。 
他淡淡地问道:“唉,以后怎样呢?” 
“约摸五分钟以后,我家的老仆方林生和我的女儿玲凤都慌忙地赶上楼来。原来我的呼叫,惊醒了对面房中的紫珊,他也跟着呼叫,因此才把楼下的人唤醒了。但他们开了电灯,并不见什么异象。我起来开了房门,客堂楼上安静如常,也找不出什么。但因这一吓,竟使我接连发了三个寒热! 
“你自然又要去请教海玄法师啦。是不是?” 
“正是,这一次仍是紫珊提议的——” 
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似乎触动了什么。“不是你说的那个住在你对面房中的紫珊吗?——他是谁?” 
“是我的内兄吴紫珊。起先我们一块儿住在北京,三年前我内人故后,我改了皮货的旧业,和我哥哥一块儿到上海来经营标金,紫珊也跟我们住在一起。他至今还住在我的家里。他大概已没有机会迁出去的了。”霍桑把身子凑向前些,似越觉得这句话的近乎蹊跷。他问道:“这句话有什么意思?你的内兄为什么不会有迁出去的机会?” 
裘日升答道:“他患了风瘫病,自从去年十月上床以后,手足都不能动弹,至今仍不动不变,没有一些希望,我当然要供养他终身哩。” 
霍桑搁起了右膝,缓缓点了点头,扇子仍缓缓摇动,眼光也凝视在来客的脸上。 
“原来如此,你两次请海玄法师,都是他提议的吗?” 
“正是。我已说过,第一次很有效验,我果真安静了几个月。第二次不但无效,却反而弄坏了些。因为我自从听得了地板吱咯吱咯的声音以后,又请那海玄法师净宅。不料隔了三天,那妖怪又发现了! 
裘日升说到这里,两只手好像没处安放,不住地牵动着,额角上的冷汗越多,一双近视的小眼,瞳子也呆定了不动。 
霍桑却仍带着滑稽的笑容,向我点了点头,说道:“包朗,你今天的造访,竟带引了一件多么有趣的案子给我!这真是值得纪念的!”他又回转去瞧那来客,继续道:“裘先生,这里没有女客,你尽可把草帽除掉,也许可以凉快些儿。你瞧,我的额发不是和你一般地秃去了大半了吗?” 
霍桑果真已猜透了他的心思。他进入屋子以后仍带着草帽,并不是不懂礼节,实在是有着苦衷的,目的是要掩蔽他的秃发。因为他把那顶巴拿马草帽勉强除下来时,他的动作和脸色确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霍桑问道:“你且说下去。那妖怪究竟怎样发作?” 
袭日升索性把那块近乎湿透的纱巾,重重地在脸上抹了一周。 
他答道:“这一次更可怕了!我还记得发作的时候,恰在半夜十二点钟。我做了一个恶梦,突然惊醒,满身都是冷汗。我走一定神,全屋中都寂静无声,恰听得床面前桌上的那只瓷钟打十二点钟。我因着梦境的恐怖,一时再睡不着,坐起来挂了帐子。明净的月色,从厢房的东窗口里透进来,房间里照得很亮。在沉静之中忽又有吱咯一声。哎哟!我浑身一凛,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起先还自己壮胆,认为我自己心虚听错了,可是接着第二次的响声又起。那时我真恐怖极了!我的咽喉间好似筑了一个坝,一时竟喊叫不出。再等一会,更有一种骇人的景象。原来我因着去年冬天听得了吁吁之声,曾把那屋子一度修建,都改换了新式的窗门。那时我明明瞧见我卧室的洋门上的门纽,竟缓缓地转动起来了! 
霍桑仍保持着寻常的镇静状态,脸上那种有趣的神气还没有完全消灭。我有些怀疑。他这种模样,是不是要借此震慑来客的惊恐?或是他认为这故事的本身,只有滑稽成分而绝没有重视的必要?至于我的精神,却因着那来客的暗示,确已不期然而然地逐渐紧张起来。 
霍桑挥着扇子,安闲地说道:“据我料想,你那一次的结果,还不脱那老调——你当时一定曾呼喊过,楼下的人又都赶上楼来,结果却仍旧没有什么。对不对?” 
裘日升吞吐着答道:“是的,不,不。这一次并不像前次那么空虚,这明明是一件实事! 
“实事?可是说除了那吱咯吱咯的声音以外,还瞧见那门或动过?” 
“正是,我的确瞧见那门钮转动。 
“那时候你卧室中的电灯,难道已开亮了吗?” 
“这却没有,但月光从东窗口进来,照得通明。我实在瞧得清清楚楚。 
霍桑放下了蒲扇,把腰挺了一挺,笑嘻嘻地瞧着来客,不再说话。 
裘日升忽提高了声音,说道:“霍先生,你不要误会。你可是以为这完全是我自己的心虚吗?我还有确确切切的证据呢?” 
霍桑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是因着这句话转动了一下,但他发问时的声浪,仍旧设有严重的意味。 
“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裘日升道:“当夜里大家找寻了一会,毫无头绪,前门后门也闩得好好的,绝对不像有什么偷儿进来。当时我的岳母和玲凤,仍都说我的眼睛花了,才有那门或转动的幻想;又说我也许身弱耳鸣,才幻出吱咯吱咯的怪声。可是这声音紫珊也同样听得的。不但如此,第二天早晨,我曾在那两块略略有些松动的楼板上,发现了一个——唉,半个足印! 
霍桑脸上轻蔑的笑容,又一度显露。他顺着裘日升的口气说道:“半个足印?” 
“正是,半个赤足的足形,那五个足趾,我已瞧得清清楚楚。但我家里男男女女,即使是佣仆们,却都没有一个赤足的啊! 
这几句话才把霍桑脸上的笑容完全扑灭。他又把身子偻向前些,他的右手支着下颔,肘骨却抵在他的膝盖上面。 
“当真?” 
“自然真的。我还记得那一只是右足的足印,一个大趾和四个小趾,排列得非常清楚,不过足跟部分却已模糊,也许已被别人的鞋子践踏过了,或者是那人仰着足尖走的。 
霍桑的注意力已表示出显著的进步、他的眼睛中不但消逝了轻意的神气,并且灼灼露出异光。我也暗暗欢喜。因为在我的意中,这裘日升带来的故事,诡秘动人,确有值得注意的价值。但霍桑似乎因着裘日升说出了“妖怪”和海玄法师的一类活儿,便抱着成见,认做这件事太玄虚滑稽,始终抱着轻描淡写的冷淡态度。现在他既有这种注意的表示,可见他的好奇心已逐渐引动。如果这里面真有奥妙的内幕,那末,我的日记中也不愁不添上一页好资料。 
霍桑问道:“那是一个男子的足印,还是女子的足印? 
“这一点虽然还不能说定。因为那足印不是完全的,长短也不知道。但从分开的足处看来,大概是男子的足印。 
“现在天然足的女子。足趾也同样分开的。 
裘日升低倒了头,自言自语地作疑迟声道:“我想不会是伊的足印……” 
霍桑截住地道:“你所说的‘伊’,是谁?” 
“我家里只有三个女子;一个是我岳母,一个是老妈子赵妈,他们都是缠足的;只有玲凤是天然足。但我瞧见的足印,不像是伊的——不,不会是伊的。 
“玲凤是你的女公子吗?伊几岁了? 
“今年十八岁。伊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内人生前,因着并无生育,便把我们一家邻居的女儿认做了螟岭女。那邻居姓王,本来是开豆腐店的,后来伊的父母都故世了,内人便把伊领了进来,算做女儿。那时伊还只九岁,我们给伊上学读书,伊倒也聪敏伶俐,现在伊已读完了师范二年级。 
霍桑点一点头,又问道:“你家里一共有多少人? 
裘日升道:“一共主仆六人:我的岳母,我的内兄吴紫珊,和我的义女玲凤,还有两个仆人,一个是老妈子赵妈,一个是我们的老仆方林生。我还有一个侄儿,名叫海峰。他是先兄的儿子,至今还留在北方读书,去年只有年假时曾在我家裹住过。 
霍桑沉着目光,在那条宁波出品的织回文线的地席上凝视了一会,又抬头问话。“好,你再说下去,以后又怎么样? 
裘日升道:“我自从发现了足印以后,才知道这不像是鬼的问题了。鬼当然不会留足印的啊,我疑惑家中也许有什么人要阴谋害我,所以便打算去报告警察。但这计划到底没有实行。因为我的内兄紫珊和我的外甥梁寿康都不赞成。他们以为这里的警察老爷轻易惊动不得。就是寻常的盗案,案子未破,动不动先要破钞,反而受他们的麻烦。像这样空虚无凭的事情,如果去请教他们,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我们商议的结果,就叫寿康搬到客堂楼上来暂住,以防再有什么变端发生。 
“那末,再有没有别的变端? 
裘日升又像摇头又像点头地把头侧动了一下。“从寿康进我家以后,果真又安静了两个多月。 
现在寿康还住在你家里吗? 
不,寿康在福华纱厂里办事,平日本是住在厂的。他在客堂楼上陪了我一个星期,因着那纱厂经理要叫他照管厂屋,所以重新又迁回厂里去。但他迁出去后,我家里倒也平安无事,除了我偶然在睡梦中受些惊吓以外,不再听得有什么异声怪响。可是,——可是——”他的声调又颤动,脸色又苍白了。“到了三天以前,那妖怪忽而又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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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白色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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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暗暗地担忧了。因为霍桑的兴趣刚才已引起些深恐又因着“妖怪”二字恢复他的轻意状态。可是这一次并不如我所料,他仍注视着裘日升,他的注意的神气并不因此减低。 
他着意地问道:“那妖怪又出现了?这一次谅来比以前更猖獗些吧? 
裘日升连连点头道:“对啊!对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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