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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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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然说得很平和,但里头有骨头,葛礼不禁浑身一震,忙道:“奴才是有岁数的人了,这几年胃口不好,吃不下饭去,有这点犬马之疾,难得心广体胖——圣上要觉得住行宫不适意,即移驻总督衙门也很方便。”
“朕住魏东亭府。”康熙说道,“你是知道的,行宫尚且在杨起隆的炮口之下,何况你小小的总督府?只怕魏东亭的私宅还少生些事!”听了这话,葛礼头上的汗立刻渗了出来,正要叩头答话,康熙又道:“你不必请罪,你的请罪折子朕已经看过了。很快就有诏书给你。——众卿跪安吧!”说完便命发驾进城。
于成龙一路回到南京道衙,想起方才康熙接见时的情景,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五内俱沸,躺着坐着都不安宁。提起笔来要做诗,又觉心绪纷乱,写不出佳句。正发愣间,家人于禄进来禀道:“老爷,御史郭�大人来拜!”
于成龙忙收摄心神说道:“快请!”正戴帽子要出迎时,郭�已大踏步进来,微笑道:“振甲,我是来给你道喜来的!”于成龙一边让座,一边说道:“你也学会这一套,俗不可耐。做官不贪乃是本分,只因赃官多了,不贪的才受表彰。细想起来,惭愧之余还有点令人寒心呐。”于禄素知主人平日很赏识郭�为人,便将于成龙珍藏的雨前茶浓浓泡了两杯奉上来。
郭�品着茶,看了看壁上挂的菜色图,沉吟良久,一笑说道:“话虽如此,蒙圣上如此厚爱重恩,还是令人可羡可敬。方才见着魏东亭,听说圣上有意命你出任江南巡抚。无论如何,于此对百姓总是好事呀!”于成龙微笑道:“哪里有这个话?这样破格提拔从来没有,我也承当不起。”
“破格!”郭�呵呵大笑,“比起明珠,由一个三等侍卫起用左都御史;比起高士奇一日七迁;你这算什么破格?我所以欢喜,朝廷又多一良臣,百姓又得一护民清官。”
他这样一说,于成龙也有些信了,啜着茶半晌没吱声,许久,才叹道:“直道难行啊!要不是主上圣明,像你我这样的傻子,早被人放在砧板上剁了。”
“今日我心里也很不安静,很想和你聊聊。”郭�也叹息道,“据我读史所见,当今皇上实在是命世之主。说良心话,我原来小看了皇上,就因为心中存了华夷之界。几年来看看主上行事,我倒不甘沉沦,很想竭尽绵薄之力做一点事了。”“哦?”于成龙一笑,“你犯颜批鳞,史书上已经少不了你了,还要做什么大事?”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再说如今主明臣贤,你有什么事要做呢?”
郭�冷笑一声说道:“足下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主明不假,臣贤则未必!我不会吞吞吐吐讲话,没有你那样深沉。实言相告:我以为主上已被群小所围!”
这句话说得太重,于成龙怔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却听郭�侃侃言道:“索额图恃功造恶,仅在吏部卖官三百余员,得赃银不下几百万两,满朝文武,除了李光地这个伪道学一人不信,一人不靠;明珠、高士奇二人原都是叫化子似的走进北京城,你去他们家看看,都是富可敌国,挥霍金银如粪土,年俸只有一百八十余两,他从哪来的那么多钱?剩下一个熊赐履,只知明哲保身、埋头教读皇子,如今连政务都不问!这样的人能把太子教成什么样儿?所以逢他来都察院讲学,我郭某退避三舍,从来不听!”郭�越说越慷慨激愤,脸涨得通红,“主上越是仁德宽厚,臣下越应该严以律己,这几年反倒越来越肆无忌惮!唐明皇先明后暗,先有开元之治,后有天宝之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这个言官有时想起来,真觉得痛心疾首!”
于成龙默默听着,心中原来又欢喜又激动的思绪被冲得一干二净。但他是有心术的人,不似郭�那样热血一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干。他一边沉思,一边说道:“你说的这些不无道理,我听着你有点想蛮干的意思。兄弟,你听我说,除了高士奇,余下的几位在主公亲政和平‘三藩’时都是有功的。说上书房里没好人,那就连皇上也不好了,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郭�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件事他还真没想过,将上书房的人都说成是“鼠辈”,康熙还有何“明”之可言?
“为了打老鼠不伤花瓶儿,只能一个一个来,”于成龙深沉的目光望着窗外,“激浊扬清是吾辈之责,当今天下要做这样的事,舍我其谁?”郭�听于成龙话音,似乎准备放头一炮,想想索、明二人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庞大的官僚网络,也真令人胆寒。郭�咬牙想了半晌,说道:“我二人联名上折,先将明珠这贼参倒了再说!”于成龙摇头道:“纵观史籍,无论明君昏君,像明珠这样经营了十几年的权奸,从来没有一本参倒的。这事得慢一点来,看准了他最易击垮的劣迹。我打头,你也上本,朝臣们一拥而上连章参劾。以主上圣明睿断,总要拿掉他的!”
两个人正说得入港,忽见于禄从外头进来禀道:“老爷,魏府里差人来,传旨叫老爷觐见皇上呢!”于成龙忙起身恭谨答道:“是。”一手握了郭�的手道:“郭兄,一齐参本,主上反而要起疑。我在南京先干,你回北京做点准备,一本不成上十本,一年不行来年接着干,总不能辜负皇上的知遇之恩。”说罢径自去了。郭�一直目送于成龙出了二门,方命轿回驿站去。
魏东亭的私邸坐落在清仁巷内,离着于成龙的道台府有八里之遥,于成龙赶到魏府已是酉末时牌,炎炎红日西坠,翩翩倦鸟归巢。到了清仁巷口,于成龙便下了轿,这才发现清仁巷已全部被拆掉,拓宽了一丈有余,迎街口的一道粉墙足有二里长,全系新建,隔墙眺望,里边绿树婆娑,掩映着几处的亭榭楼阁。原来魏东亭借库银五十万两大兴土木,是为皇上南巡做准备的。于成龙正在暗自嗟讶叹息,石坊前守候的侍卫素伦早看见了,忙招手道:“于大人,方才里头还传话问你呢,快请进吧!”
于成龙跟着素伦直趋仪门,因见总督葛礼跪在书房门口,便问素伦:“主子在书房里?”
“不在,”素伦笑道,“主子传旨叫他在这跪着,足有半个多时辰了。他办砸了主子南巡的差事,今儿又送了一本什么养身修道长生不老的浪书来,惹恼了皇上——那不是明大人和索大人来了?咱们听听有什么旨意?”于成龙看时,果见索额图和明珠一前一后从南花园月洞门出来,只对于成龙略一点头,便径向葛礼走去。
“葛礼,”索额图面色阴郁,不紧不慢地说道,“有旨问你话。”
葛礼�促不安地叩了头,笑道:“奴才葛礼恭聆圣谕。”
“逆贼杨起隆在莫愁湖和白沙渡两处行宫架炮,意在叛逆。你奏称总督署下标营火器并未丢落,今查火器营装备清单,内中竟无账可寻。”索额图款款说道,“有旨问你,你如何知道大炮并未丢失?”
葛礼的脸苍白得像纸一样,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轻声答道:“江南大营共有炮二十四门,因数目有限,奴才一向亲自管理,因此未造账入册。总是奴才有轻忽之心,办差不力,这就是罪,求主子严责!”索额图透了一口气,又道:“奉旨问你,南巡如此大事,你意将行宫造于逆贼炮口之下。事发之后写折谢罪,一味支吾搪塞,并不引咎请辞总督,锁拿问罪。朕来南京,你辄敢以妖邪之书上朕,意在阿谀取悦,蒙蔽朕之天聪!你为何这般寡廉鲜耻?”葛礼听圣谕语气如此严厉,头上的冷汗早淌了下来,俯伏着头也不敢抬,颤声答道:“奴才恬不知耻,有丧人伦之道。主上问到这里,奴才还有何词可对,总求皇上降旨严处!”
“葛礼听旨!”明珠脸上毫无表情,徐徐展开黄封诏书,朗声宣道:“葛礼身居总督,开府封疆大吏,本应精细坦诚、忠于职守,以报国家隆恩。受命筹备南巡重典,怠忽轻慢,任用匪类,致使逆贼诈谋险有得逞。朕不即罪,而该员恬不知耻,并无引罪惶恐之情,实属顽钝不化。着葛礼革职,发往延安府军前效力,以观后效。钦此!”
“臣谢恩!”葛礼深深叩下头去。明珠将葛礼的顶戴命人收了,换过脸笑吟吟挽起葛礼,说道:“仕宦之途,荣辱进退都是常事,葛公也不必过于挂怀。延安府处西北粮道冲要之地,主上叫你去,不日还有恩诏,只要好好办差,起复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要这么丧魂落魄的,走,到前头叫虎臣弄席酒,我给你饯行!”索额图陪着明珠和葛礼才走了几步,回头见于成龙站着发愣,忙道:“振甲,你还不进去?主子在枕霞阁等着见你呢!”
于成龙勉强笑着点了点头,今日大开眼界,他见着了“相臣”的城府。索额图的心思他不晓得,但明珠一向对葛礼百般压制挑剔,明眼人都是心里雪亮。葛礼革职明珠当是最快意的,但他的抚慰话偏说得温馨可人。这份心机,自己斗得过么?一头想着,一头跟着素伦七折八拐地向南花园走去。
第146章 筹军饷皇帝讲大义 训孝子老母说春秋()
康熙正在魏府南花园枕霞阁挥毫写字。见于成龙进来,李德全忙迎上来笑道:“于大人,请在这里稍候,主子写完字就见您。”于成龙点了点头便依李德全指定之处肃然跪下。
魏东亭的母亲孙嬷嬷满头白发,坐在康熙斜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康熙。孙嬷嬷是康熙皇帝的乳母,对康熙的爱怜胜过对亲生的儿子。这次康熙来南京,她听说将住在自己家,巴望得几夜合不住眼。不料康熙进府,不住地接见南京驻节大员、绅商耋老,满府上下奉承旨意,走马灯般忙成一团。老太太见一时轮不到自己,便穿了奉圣夫人的服色,拄杖踱过来,悄悄儿在厅角寻个座儿,双眼紧紧地盯着康熙。康熙见她这样也觉感动,偶有余暇便过来和她搭讪几句,甚或赏茶给她吃。虽没工夫攀谈,老人家也就心满意足了。此刻竟腾出空儿来专为她写字,孙嬷嬷心里这份熨帖自不必提。
康熙写了“福海寿山”四字,猛地抬起头来问道:“阿姆,朕这次来住,恐怕要把你家花得河干海落了吧?”
“这是魏家祖上有德,奴才才挣来这个体面,别人家做梦还梦不到呢——倾了家也心甘情愿!”孙氏满面笑容说道,“只怕委屈了我的主子,倒是我的罪过了。”康熙想了想,说道:“这么大的排场,花钱也不是小事,亏空了库银终久得填还。嗯——今年的关税银就免交三成,叫穆子煦织造上也帮一点。目下虽说没人说话,欠久了,御史们就要说话了。”说罢将字吹干了递给孙氏,方转过脸叫于成龙:“你总跪着做什么?过来吧!”孙氏眼见天色渐暗,一边叫人掌灯,又唠唠叨叨吩咐了许多才去了。康熙送了两步踅回来,问道:“于成龙,你晓得朕叫你做什么事吗?”
于成龙沉吟了一下,答道:“奴才不知。”
“朕有意让你来出任江苏巡抚。”康熙适意地坐下,喝了一口茶,从容说道,“这个差使你看如何?”于成龙心里一阵发热,忙躬身说道:“主上不次超迁,原是臣所意料不到的。为臣子者,迁升是喜亦是忧,惟恐才薄力短不胜其任,辜负皇上一片苦心。”康熙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说道:“你当巡抚,每年要向北京多交七百万石粮。这差使可办得来?”
“万岁!”于成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廷的岁入,三分之二出自江浙,生民已经苦于赋敛太重。‘三藩’荡平,百姓刚刚松了一口气,眼巴巴等着朝廷轻徭薄赋,臣岂敢于此时贪功做聚敛之臣?苛政猛于虎,臣不敢奉诏!”听他语气如此强硬,康熙不禁一笑,说道:“谁和你吵架来?朕是和你商议嘛!朕就是想着这件事难,所以交你来办。五年之内西北要用兵,没有几千万石粮,这个仗怎么打?”“皇上难道还没有打够仗?”于成龙紧盯着康熙问道,“这又是明珠、索额图的主意,还是圣躬独裁?”
康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冷冷扫了于成龙一眼,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在于成龙面前站定了,见于成龙面不改色地看自己,忽然一笑说道:“当然是朕自己的主意,朕从来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上书房诸人岂能左右朕?”
“既然是皇上的主意,”于成龙斩钉截铁地说道,“臣期期以为不可!灭‘三藩’逆乱已是元气大损,平台湾又雪上加霜,再加赋,百姓怎么活?万一激起民变,朝廷何以善后?”康熙听着这咄咄逼人的问话,仿佛早在预料之中,不经意地微微一笑道:“所以这差使非你不可!要是贪官,必定激起民变,但你不会,你是他们的‘青天’,即便皇粮重些,顶多叫苦,却造不起反来。待西北平定,朕再下诏减免江南钱粮。你是大臣,应有这点气量。”
于成龙喘了一口粗气,默然良久才道:“臣不是不愿担负苛政名声,但请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勿以暴敛失去民心,有伤皇上尧舜之德。”
“你这话是说对了。”康熙叹道,“朕正是以天下苍生为念的。西北人民亿兆,地方万里,如今正在葛尔丹铁蹄下苟延残喘。罗刹国雄视西北已经多年,朕若偏安中原坐视不理,有朝一日土地、人民、玉帛丧于敌手,御辇皇图不出嘉峪关,朕问你,后世该怎样看朕这个皇帝,又怎样评说你这‘爱民如子’的‘清官’呢?”
于成龙听得浑身一震,愕然看着康熙,一时竟无言可对。
“清江城被水围困,你截粮救民,朕升你的官;你讼平赋均,剿灭境内盗贼,朕再升你的官。”康熙的目光炯炯有神,望着跳跃的烛光说道,“如今西北膏腴之地惨受蹂躏,数十万饥民拥入关中避难,你于成龙看不见,听不着,所以就不管,是么?”于成龙听着,心里不禁一阵灼痛,烧得他面孔通红,半晌才道:“臣目光短浅,皇上圣明烛照,被发毛角之地应当皆受恩泽。既如此,臣勉受圣命!”“这才是国家大器呢!”康熙回过颜色,笑嘻嘻说道,“忠臣,朝里能选出不少来,食禄事君,只要有点天良,都能做到个‘忠’,难得的是‘明’臣,识大体,顾全局,吃得起眼前亏这样的大丈夫,就难能可贵了。起来说话罢。”
于成龙有点艰难地站了起来,思量着康熙的话,真是针砭之痛,读书五车,仍不脱小家子气,他有点无地自容。良久才道:“恭聆圣谕,真有醍醐灌顶之效,失仪之罪,求皇上重处!”康熙并没理会于成龙的请罪之辞,喟然说道:“像你和郭�这样的臣子,朕从不疑你们的‘清’和‘忠’,但心地褊狭也是大病。春秋诛心,总是你过分好名,好胜,克己格物,总从这一念之私去想,于‘慎独’二字,还远着哩!”说罢不禁一笑,“你跪安吧!”
于成龙回至道台府,早见于禄带着一群幕僚家人候在门口,灯笼火烛将门洞照得雪亮,心中不免诧异,哈着腰下轿问道:“这不年不节的,你们这叫做什么?我不是早吩咐过,有个小幺儿在门口等着就行了?”
“中丞老爷,不是奴才大胆,是老太太说了的,老爷回来就去见她老人家!”于禄笑嘻嘻回道。接着一群人都跪了,有叫“中丞”的,有叫“抚军”的,“部院、抚台、抚宪”乱喊,一片贺喜之声,一腔心事的于成龙被弄得哭笑不得,因道:“这有什么贺的,都起来吧,你们耳朵倒灵,那边皇上才告诉我,这边你们就都知道了——老太太几时到衙的?”说着便向里走。于禄一边跟着进来,口中说道:“老爷前脚走,老太太后脚就回来了,她老人家刚用完晚饭,明相就乘轿来拜,给老太太贺喜送礼”
听到这里,于成龙站住了脚,头也不回地问道:“他送的什么礼?老太太收了么?”“老太太从不收礼,辞了。”于禄忙笑道,“说起礼品倒也并不值钱,是个瓷观音。”于成龙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他的母亲与寻常妇道人家不同,素来不念佛,只尊儒重道。明珠若真的把高士奇的字画拿出,保不定却情不过就收了。想到明珠讨好儿不对路,于成龙的心放下了一半,紧走几步进了堂房,见母亲兀自坐在椅上吃茶,便上前跪了,轻声说道:“请母亲安,儿子回来了。”跟进来的众人见他跪下,忙都一齐跪下。
“是成龙?”于老太太双目都已盲了,耳朵还好使,拄着拐杖立起身来,抖着手摸了过来,白发在灯烛下丝丝颤抖。于成龙心里一热,两行清泪早滚落出来,叩了头忙起身扶住老太太坐回椅上,回头对众人道:“你们今日忙了一天,老太太今晚劳顿,我得侍候,今天的晚课免了吧。既说我升迁是喜,明日从我俸银里拿出十两银子大家乐一乐,后日就随我到南京巡抚衙门接任。”
原来于成龙升署道台后,规定每逢三七之日,要给左右幕僚、亲兵、家人开讲四书。今天是值讲之日,所以众人都不敢散去。听于成龙如此吩咐,忙都叩头要辞出去。不料老太太将手一摆说道:“都回来!该做的事不能不做,我能碍着你什么事?我还想听听你如今学问有无长进呢!”于成龙忙连声称诺,叫过丫头给老太太捶背,待众人依序坐下,便开讲了。
“今日讲孟夫子对王霸义利的论述,设道化育天下之人。”于成龙清癯的面孔绷得紧紧的,抚着案上的书说道,“天下之人,不但有君子,也有小人。我辈君子,圣人以义导之。‘義’字可解为‘羊我’,羊,古义从‘祥’,即是由我本性仁,去追求吉祥。义在何处?原即存于我之心中!古诗有云‘利旁有倚刀,贪人还自戕’。所以君子之于利,合于义则行之,背于义则舍之”因为听他授课的人员很杂,程度不同,所以于成龙在衙中讲学,一边说理,一边要举不少古圣先贤的掌故譬喻,听的人倒也不觉乏味。他足足说了一顿饭时辰方才收住,回身向于老太太作了一揖道:“请母亲训诲。”
于母将手中拐杖放在一边,轻咳一声说道:“讲的也罢了。只是据我想来,那仁人之心原本是自天生来。忠臣孝子只是保守天良,不受流俗世风沾染。若刻意追求义,反而是本性中带着‘恶’了,这于圣人之道却不相合。所以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各位都是庙堂中人,为朝廷办事,为自己办事,若能循自身良知去做,自然就合了圣人之道了——成龙,我讲这一点可对么?”于成龙忙赔笑道:“母亲这一讲有点石成金之效,是儿子疏忽了。”于成龙的老幕客听着不觉得什么,自南京新招进来的,有几个都是进士出身,听这布衣荆钗的瞎眼老婆子居然作出如此鞭辟入里的讲解,无不惊讶相顾,却不知于成龙满腹文章都是受之于这个孤苦孀妇。又说了一时,于成龙方命众人散了。
厅中只剩了于成龙母子二人。于成龙又问了旅程寒温,又亲为母亲换了一杯火枣茶,恭恭敬敬捧上去,自退在一旁侍立。
“成龙,”半晌,于老太太方静静说道,“前番你寄信给我,说要动本弹劾明珠,不知道你写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于老太太偏过头问道,“是怕了么?”于成龙低着头想了想,说道:“儿子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得好生权衡一下——您老是有年纪的人了,这些事儿子心里有数。”
于老太太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叫我管这事,也是正理——但你既写信告诉了我,我不能不问问你怎么打主意呀!”
“天威难测”于成龙吁了一口气,阴郁地说道。
有时候一句话便像一道闸,可以关闭将要涌出的千言万语。老太太似乎打了个寒颤,抖着手抚着磨得光滑的拐杖。母子沉默了许久许久,于母方道:
“我晓得难办,所以特地赶来瞧瞧。天下事本就如逆水行舟,哪里有容易的?明珠秉政这么多年,又是国戚,皇上器重,臣下捧场,你不准备着破家灭门,就别干这事。”
于成龙听见“破家灭门”,心猛地向下一沉,正要回话,却听母亲缓缓又道:“这不是女人管的事,本来我不想问你。不过前几个月不少人来家,闲谈起来我也惊心。清江城东柳家孝廉当日在南京贡院无故贴了卷子自尽了。因没钱填送,逐出考场的就有好几十!你如今是巡抚了,出门八抬大轿,进门一呼百诺,对这些事站在干岸上瞧着他人溺水,你算是‘民之役’呢,还是‘民之主’?”
“是”于成龙听了母亲的反诘,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只好道:“母亲训诲的是。”“还有那个靳辅,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氏又道,“城东蔡家、刘家、黄家,原都是殷实户,田被水淹了改做生意,如今田涸出来,就该归还原主,又霸着屯田,又发卖,这是什么道理?比如黄苦瓜,去年中秋去看我,他还是河工上的人,原本自己也有二十几亩涸田,如今还得出钱来买。大户人家小户人家他河督府一锅烩了!我寿日那天,靳辅打发那个姓陈的送了二百四十两礼,我没好话。我说:‘我于家一门清白,不花不干净的钱!靳辅一年只一百多两的俸,哪来这笔银子给我?还不是克扣了河工的血汗?’——靳辅、明珠可不是一样的东西?”
于成龙心里陡地一动:若从靳辅霸占民田一万余顷的事起本弹劾,立时就是一场轰动朝野的大案!明珠一向以起用靳辅为得意,对靳辅、陈潢百般庇佑,这一来,岂不一网打尽了?他目光炯炯地听着母亲的话,频频点着头。良久,忽然眼神黯淡下来,嗫嚅着说道:“母亲这这,恐怕要累及您老人家的”
“什么?”于老太太陡地睁开了双目,两个眸子全无视力,在灯下发出又白又亮的光,紧盯着于成龙厉声说道,“你再说一遍叫我老婆子领教领教!”
“”
“你懂得‘夫死从子’之义么?”于母见他吓得不敢言声,放缓了口气道,“你是岳飞,我就是岳飞之母;你是秦桧,我就是秦桧之母!这就是‘夫死从子’!你好生想想吧!”说罢,也不理会于成龙,叫过丫头来,径自扶着进内去了。
隔了一日正是五月初九,司礼监推算乃是祭祀孝陵的黄道吉日。圣旨下来,即着江苏巡抚扈从前往。辰时正刻,于成龙奉旨如期到达行在。沿途早已是人山人海,一个个都急不可待地想瞻仰皇帝的风采。夹道两边的香烛一直排出东门,鞭炮声、火药味弥漫了全城。南京城自永乐靖难兵起,便成了明代的陪都。一十二个皇帝登极都要到孝陵参祭祖皇,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尚能忆起儿时见崇祯的故事儿。但自大清入关四十余年,却无缘再见这排场。于成龙满腹心事赶到明故宫金水桥边时,仪仗已经快过完,什么龙旗、静鞭、银枪、黄伞恍恍惚惚从面前闪过,他都不在意,心里一直盘算着如何单独见康熙一面。正寻思间,猛听身后一阵兴奋地高呼:“万岁!”于成龙抬头看时果见康熙御辇黄灿灿、亮闪闪迤逦近前。
这是一乘高丈五的金銮御轿,三十六个黄门太监抬着,湘帘高高卷起,中间稳稳坐着康熙皇帝,面如冠玉,青髯微垂,着金龙褂戴缎台冠。明珠当前,索额图、高士奇从后,此时到处都是锣鼓鞭炮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对面说话也难得听见。
康熙坐在轿中,看着官民如此拥戴欢跃,抬了抬手,忽然想到这是去孝陵致祭,该有庄重肃穆的仪容,便又放下了,只含笑着向叩头礼拜的人们点头致意。
待车驾出城,立时又冷清下来,这里金吾戒严,百姓们不能到此。御道两边扯起不断头的明黄帷帐,直通孝陵神道。康熙放眼回顾,但见一抹叠翠的山峦下,石象、石狮、翁仲屹立在草树丛中,满岗的石榴、山茶闪烁着火焰一样的红光。这刹那间,康熙陡地想起伍次友讲学时说过的“善于始者必慎其终,求其近者必追其远”,其乃至理名言!自己十五岁亲政,十九岁力排众议,决策撤藩,不数年间“三藩”次第削平,台湾郑氏卷图来归,可谓“善于始”了,但能否“慎终”,荡平大漠南北,尚在不可知间。祖父曾以“七大恨”告天,对明朝本无亲善可言,但今日要收拢汉家民心,求这个“近”,就不能不追奉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的亡灵。天地造化设置得如此之巧,真令人不可思议。康熙回过身来,正想问问所请的前明士绅故老是不是已在陵前等候,突然礼炮咚咚咚三声巨响,震得满山雀起雁飞,内务府将八百只瑞鹤放出,腾空翩翩翱翔,司礼太监秦仓爱趋至轿前叩头奏道:“万岁,前头就是孝陵,请驾临侧殿少事休息!”
第147章 祭孝陵康熙哭帝师 宿灵谷诤臣告御状()
康熙听说轿到孝陵便命停轿。三十六名锦衣太监“噢——”地吆呼一声,御轿已是平稳着地。康熙沿毡阶徐步下来,果见神道旁新修了一座歇山出檐的小殿,内里床榻几座俱全,南边墙全用大玻璃镶嵌,殿虽不大,却十分轩敞明亮。康熙遂徐步入内,临殿门坐了,此刻熏风扑怀,觉得十分适意。忽然听见远处悠悠钟响,便笑道:“这里有寺院吗?兀坐幽山之下,静聆禅房功课,不亦乐乎?”
“此地有灵谷寺,”魏东亭在阶下躬身答道,“南京有名的古刹。”明珠小声问魏东亭道:“这就是伍大哥坐化之地了?”魏东亭瞟了明珠一眼,伍次友在灵谷寺坐化,去年进京已禀明太皇太后,明珠当时也在跟前,太皇太后懿旨严厉,决不许泄露给皇帝和苏麻喇姑,明珠此刻竟当着康熙露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魏东亭正发怔,康熙已是听见,坐直了身子问道:“谁坐化了?”魏东亭忙道:“明珠说那片塔林是和尚坐化之地,没说别的”康熙冷笑一声道:“你也学会欺君了?明珠,你方才说的什么?”魏东亭见康熙认起真来,只好跪了泣道:“奴才不敢撒谎;是伍次友先生于前年腊月在灵谷寺留偈坐化遵老佛爷懿旨,怕主子知道了伤心,严命奴才不得奏闻”
康熙听了没有吱声,只两手有些发抖,失神地抱着茶杯望着远处,仿佛目光要穿透那些连绵叠起、郁郁葱葱的岗峦,良久,方长长叹息一声,又问:“他留的偈子说了什么?”魏东亭沉吟了一下,轻声吟道:
勘破铁门槛,犹见镜花灿。
而今西方去,焚此馒头馅!
�康熙听着细细品量,因见高士奇在旁发怔,便道:“高士奇,据你看这偈子是什么意思?”
“回皇上话,”高士奇虽滑稽诙谐,近年来阅事渐多,颇有收敛,且知康熙平生敬重伍次友,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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