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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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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禄乘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
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
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
群羊付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吟罢低头无语。
一滴沁凉透骨的雨滴进乾隆脖项里,他被激得浑身一个寒颤,望着愈来愈迷蒙凄迷的景致发了一会呆,回身说道:“要下雨了,我们回宫里去。”卜信见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赶上来,将一件深酱色大氅给乾隆披上,一边笑道:“小雨早就落了,这道儿一半掩在树棵子底下,一时淋不着。这边出去风口的风毒着呢!主子加厚些儿,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他结束停当了,仍旧一言不发,沿山道踽踽而下。刘统勋和纪昀交换一下目光,忙赶着跟了下去。下到一处凹地,一漫石径上去,已是行宫二进院内,那雨已经将道儿润得潮滑明亮了。
行宫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阴幽暗,院中几株合抱粗的梧桐树遮蔽了天光,显得这座殿有点阴森,殿门和轩窗有点像透不过气的怪兽,黑地张着口喘息,倒是几个三等侍卫挺身站在轩下和院中,给这死寂的深宫庭院带来几丝人间烟火气。乾隆似乎不愿进殿中,带着刘纪二人在超手游廊上漫步游弋,许久才道:“地土兼并太厉害,富的极富贫的极贫,着部勘实山陕甘豫鲁五省土地荒山,由当地督抚鼓励开垦,计入政绩岁考。有一等良善缙绅深明大义,减佃减租救助恤民的,报上来要表彰——这是大政,不是寻常细务,你们要着意留心。”纪昀和刘统勋略一怔,便知这话由虐政谣而来,确实不是“寻常细务”,是杜塞乱源的大计根本,忙都躬身应:“是!”
“圆明园还是要修。”乾隆在雨洒梧桐的沙沙声中徐徐说道:“不过工银料银由内务府按实核定之后,户部奏准再拨给施用,由工部派人监督,这是大项支用银子,军机处不能不闻不问。”
“是!”
乾隆仰起脸凝望着梧桐树的枝桠,仿佛有点自失地掠过一丝笑容,又道:“传旨给卢焯,给他加两级,黄河口疏浚了,长江口也要疏浚,淤出的海滩田移交给盐政司晒盐。黄河淤涸田得高恒的案子结了再议。还有——这次南巡虽没有扰民,各地官吏迎送车驾也有不少供亿,颁旨天下,再次赦免天下钱粮。”
疏通黄河、扬子江入海口,建盐场获利,纪昀刘统勋都没的说,但赦免天下钱粮,国库岁入立刻少去五千万两收入,两个人便不免犯踌躇。纪昀犹豫着刚说了句“用银处太多”,便被乾隆打断了:“民有恒产本固邦宁——这还是你纪昀讲给朕的。只不要委屈了太后的用度,连朕在内都可以节俭些儿的。就这样定了。哪里就穷了呢?户部那里的底账朕心中有数!”因见秦媚媚从东角门闪出来,望一眼自己,侧身哈腰站在丹墀檐下肃立等候,便知皇后那边有事,无声叹了口气,却招手叫过卜礼,“他们送来的牡丹呢?不进殿了,搬出来就这里赏刘统勋和纪昀。”又道,“本来还想一处再细议一下,就这样吧,你们按这几条斟酌,看有没有阙失遗漏处,拟出旨稿朕再看。”
说话间卜义已督着小苏拉太监抬过花来。纪昀看时,两盆花都约可三尺高矮,俱是有名色的,一株“魏紫”一株“姚黄”,各有两三朵怒放盛开的,朵儿有碗来大,其余五六枝骨朵半隐半现在墨玉般的枝叶里,刚从殿后雨地里挪来,粉莹莹颤巍巍含珠带露茵蕴绰约,喜得拍手笑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天颜。真真的洛苑仙葩曹后玉影,华贵雍容世间无敌。”刘统勋笑道:“前日见你作诗,还在数落牡丹,这会子如何欢喜得疯魔了?”两个人忙提袍叩谢恩赏。乾隆笑问:“纪晓岚还有数落牡丹的诗?吟来朕听听!”
“那也是情随事迁,以牡丹借喻而已,若是实指,老刘就辜负皇上的心了。”纪昀笑道,“当时说起福建王亶望送的嘉禾,一茎玉穗,毕竟没一粒籽儿,又说到牡丹,才引了元人一首诗:‘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若说这诗,虽然算是翻韵,终究大煞风景,僵板直硬,说给皇上一笑而已。”
乾隆点头说道:“你不用辩解,这不是咏牡丹,是借喻事物嘛!作诗和学术是两回事,像陆稼书咏佛,说‘亦是聪明奇伟人,能空万念绝纤尘,当年可惜生西土,未听尼山讲五伦’。议论是绝顶见没了,未免道学气太重,一门心思格物致知,写出的诗就毫无意趣。”他取出怀表看看,“没时辰搬弄诗词了。王八耻,刘统勋和纪昀在偏殿赐膳,你留下侍候。送回两位大人你再进来。”说着,便从廊下西阶拾级升阶,过丹墀踱至殿东,一边下阶,一边问道,“秦媚媚,这会子都有谁在皇后那里?”
“回主子话!”秦媚媚溜腰儿跟着乾隆趋步走着,回道,“方才老佛爷来过,午膳就在娘娘那边进的。那拉贵主儿也过来了的,瞧着主子娘娘睡沉了,陪着老佛爷过去了。方才娘娘醒来,气色不好,胸口闷堵得慌,出了一头的冷汗。叶天士正在给她行针,奴才看着他有点慌神,就出来报主子知道。”
他说着,乾隆蓦地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脚下已加快了步子,从殿东月门出来,沿一带湿漉漉油亮亮的卵石小径,也不循正道,径从后宫东掖门进去。一路霏霏细雨淋着,待到皇后正殿外滴水檐下,发辫上脸上已满是水珠。彩云墨菊翠珠几个大丫头早已看见,略一蹲身便赶着给他更衣。退了青缎凉里皂靴,换上一双干松松的冲呢软拖履趿了,只穿一件滚金龙边海兰宁绸单袍,轻手轻脚跨进殿里。
殿中弥漫着浓烈的药香,几乎嗅不到那几缕袅袅幽幽寂寞升空的檀香气息。正中须弥座上的黄袱垫枕和座前的拜垫静静地摆在那里,周围各按位序侍立着二十几个宫女太监,仍看去空旷岑寂得像一座荒庙。尽管南壁一色俱是大玻璃嵌起的窗户,乍进来他还是觉得暗,立在御座前定了定神,仿佛要透出一口压抑的郁气,仰着脸凝视片刻殿顶的藻井,移步向东暖阔而来。秦媚媚微一哈腰,为他挑起帘子,便听皇后低弱得几乎耳语般的声气:“是皇上来了把座儿往榻前再移一点”
暖阁里只有三四个宫女,捧巾执盂立在角落。叶天士则跪在榻尾,小心地用生布包裹用过了的针,他神情呆呆的,看样子方才受了什么惊吓,犹自略带着余悸,苍暗的脸庞上还挂着几滴汗珠。乾隆看了他一眼,凑近皇后枕边坐了,温语轻言说道:“刚见了纪昀和刘统勋下来。说是方才不大好这会子怎样?”
“叫他们退出去彩云留下”
皇后的脸色泛起潮红,声音细微得像从很远的风地里传来一样,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乾隆便看众人,秦媚媚打先一躬,接着叶天士和几个宫娥无声无息哈腰鱼贯退了出去。乾隆细着声道:“你这是怎的,这么郑重其事的?说什么话,他们还敢泄露不成?忒心细的了——”但皇后的眼神止住了他,她的瞳仁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深,隐在疲倦的眼睑里努力在凝视丈夫,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她抑制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兀自皱着眉头吞咽着什么,像是还要斟酌言语字句。乾隆身子向前倾了倾,说道:“别急,从容些子说说着艰难且安心静养。我就在你身边听着”说着,声音已经哽咽。“我恐怕就要撒手了”皇后一句话说出,乾隆便伸手捂她的口,她轻轻移开他的手,却仍用冰凉的手指攥着,淡然一笑说道:“本来在瓜洲行宫就已经该寿终的,能活到这里,是我的心愿,我喜欢这个地名儿也多亏了叶天士这天医星的成全所以不但不要罪他,还要赏他银子还乡。我已答应了他的”
“可是——”
“在瓜洲我确实受了惊,也着了气——你别发性子——并没人敢委屈我,是听来的事体唬着了我”皇后凝目沉吟,她的脸色苍白起来,汉玉似的一丝血色没有,吞咽了一口什么说道,“这件事只有彩云知道皇上,我气力不够,叫她代奏,我听着”
彩云早已长跪在榻边,见乾隆目示自己,心里一阵慌乱,叩了头才镇定一些,却仍说得语无伦次:“皇上,这会子奴婢想起来还觉得煞了的。在西花房那边,又是夜里,他们竟是说的话也真难回主子,有些话干系大,又不能不回主子”乾隆知她不惯奏对,用手远远虚按一下,说道:“你平日侍候差使说话满伶俐的嘛!就照你回皇后话回太后话那样,把前后经过起因结果讲明白,少些废话就是了。”彩云忙叩头答“是”,理了理鬓边头发,言语已变得从容流畅:
“主子那日晚间翻的陈氏的牌子,娘娘晚膳进了两个荷叶儿蘸蜜小粽子,我们几个大丫头陪着在阁子里开了一会子交绳儿,怕坐着积了食,瞧着主子娘娘精神好,就撺掇着出殿在院里散散步儿,我们出来时皇上进的东厢,瞧着是王八耻在门口听主子吩咐了几句什么,大家都没在意。
“娘娘那日身板硬朗,只搀着出了殿就不用我们扶了。那时天儿已黑定,我们先到后苑子石山亭那边转悠了一阵,树林子太密,遮着灯黑森森的。小卉子说花房那边亮,有的花儿要通夜用灯照,有琼花有睡莲还有春天开的菊花,不定还能遇上芸花开娘娘像是有点倦了,到花房就说,‘你们各自散着看花儿吧,我就在这门口略坐坐。’娘娘这身子骨儿万岁知道,万万不能身边没人的,奴婢就在跟前侍候。
“偏这时候儿静,有人声儿从西厢北屋里传出来。我心里异样儿,这边花房里亮着灯没人,那屋里有人说话怎么倒黑着灯?娘娘也奇怪,悠着步儿过去,这时候听得清爽,是一男一女在里头,不知道做什么脏事儿,说出的话真教人听不得!”
彩云腾地红了脸,要啐又止住了。乾隆心里一个惊颤,头立时“嗡”地涨得老大:宫掖秽乱混入外人,这还了得?但无论哪一处行宫,都是刘统勋严加关防,按制度仔细勘核了又勘核的,里三层外三层护卫逻察,还会有奸徒暗夜潜入?思量半晌,心里已经明白,听着皇后有些微喘,乾隆起身亲自到了杯温茶,扶她半侧着身子喝了,又放平稳了,抚慰道:“这必是太监宫女菜户夫妻在一处龌龊戏嬲,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掏干井’么?历来都有的事,前明魏忠贤和魏朝两个太监争客氏,天启皇帝还给他们和息调解争风吃醋呢。若就是这些脏事,你大可不必在意,回北京让老五来治他们。彩云,你接着说。”彩云忙答应,接着道:“那女的说她身上还没干净,叫那男人小着点劲男的听去是个太监,只嘿嘿笑,不知做些什么。女的说,这里不比北京,都在一个院子里,万一叫对头拿住了都没个好。男的说,想平安大家平安,想惹事就大家折腾。主子娘娘那么贤德的,他们暗地算计,两个阿哥都出——话没说完,似乎是那女的捂了男人的口!”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即使晴空一声焦雷也没有让乾隆如此震撼过!“两个阿哥出天花”都是因为这深邃幽暗的宫阙中有一双鬼魅的黑手在暗算?这是凌迟九族的罪,居然真的有人敢?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冲得耳膜、太阳穴都在拖着长声突突作响
“娘娘当时和主子此刻一样,扶着墙动也不动”彩云的话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当时唬得腿都是软的,紧搀着喊‘娘娘’,又怕她晕倒,又急又怕浑身都是冷汗她们几个听见了,忙着赶过来,又派人去传叶天士”
乾隆从近乎麻木的痴呆中清醒过来。他想站起身,动了一下,觉得竟也有点腿软,又坐稳了,看皇后时,只见她双眸紧闭,脸上满是泪珠,枯瘦的手死死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心里一悲一酸,几乎坠下泪来,一手抽过一方手绢替她揩了,说道:“明儿,你应该当时就叫人禀我处置的别说你见了这事,就是我听着也是惊心动魄!”他突然想到弘昼闯宫,想到那个高头大马的奶妈子莫名其妙的“中风”,想到顺治年间有人加害阿哥,往宫里送染天花痘的百衲衣,倏地又想起睐娘和小阿哥,现在其实是在宫外“避祸”,心里一阵发拢钩隽艘簧砑ζじ泶瘢∷剂孔庞职参炕屎螅骸肮锪羲奘橇跬逞才牛谖窀型疵ィ冶匾樗鏊涫觯」嬗姓庋氖拢乙阉野ら覆萘耍〈耸蹦阍萸伊炭郑×肯蚩ο胧虑椋鹁∽潘剂空蓝碜友昧耍蚴露疾荒寻煜吕吹摹
“是我不让他们声张的”皇后无力地松开了手,她似乎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激动起来,声音细弱却十分清晰,“宫里早就有这种流言了,只我是头一遭亲自听见储秀宫里有个太监,在北京时老佛爷就处死了他,也为这些话你在外头忙国务累得筋疲力尽,架的住宫里头家务千头万绪再缠你烦你?所以都没让你知道第二天就要启驾回銮,夜里起反了似的狼烟动地闹起来,不吉利我想着还是回了北京病略能起身,禀了老佛爷再处置。唉”她双唇抿紧了,苦笑着摇摇头,蓦然间心血倒涌,仿佛身在虚空缥缈之中,整个殿宇、椅案几榻都在轻烟似的微霭中旋转漂浮起来,悠悠忽忽冥冥缈缈不知身在何处她看见钮祜禄氏、那拉氏、陈氏、汪氏一干嫔妃笑着过来,近前没有一个人向她行礼,看着那笑容都发僵,心里又有些害怕。迷惘间又见锦霞给她看妆奁盒子,一件一件首饰亮得刺眼,忽然锦霞从盒子里取出一块黄绫子,正是她悬梁用的那块,笑着说:“娘娘,你看这颜色真好!”她害怕极了,瑟缩着后退。转眼又见西方白亮白亮地放光,隐隐音乐之声中玄鸟凤凰孔雀和不知名的鸟儿在瑞光中盘旋起舞虚空之中她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什么,却扑了一个空,急叫:“佛祖佛祖!我是信女富察氏——我是皇后,啊不,我是富察氏阿彩,给我诵经!快着,诵阿弥陀经!”
她突然满口谵语,一时叫“你们退下”,一时又说“是你自己不好”,喃喃呢呢不绝于口。乾隆和彩云都慌了神。乾隆没有想到她发作得这样快,眼见不对,忙起身时,袍角在幔帐钩上挂得一个踉跄,急叫道:“传太医——叫叶天士速来!”又扑上去抓起皇后的手,伸手抖着试她鼻息,竟是一概杳然,惊到极处的乾隆突然眼前一黑,软软地搭着身子昏晕在榻前
此刻殿里殿外已是大乱,叶天士为头四个太医连滚带爬一拥而入。王八耻在御銮边吆喝:“不许乱,主子是急痛迷心,不妨事——”秦媚媚哭着带几个太监掖出乾隆,命人“禀老佛爷知道。把暖阁子前头屏风撤了。娘娘跟前的大丫头跪殿角念经,叫个太医过来给皇上看脉”殿中太监有的抬屏风,有的搬桌子挪椅子,取药锅儿添水点火的,烧香的,跪在地下看砖缝儿的,扎煞着双手没事胡窜的好一阵忙乱。乾隆已是醒过来,躺在春凳上,眼见叶天士在跟前,便道:“朕不要紧,是血不归心,你赶紧照料皇后!”
“娘娘德量配天仁德如海,待小人恩重如山,我必定竭尽驽马之力救治。”叶天士两眼全是泪,一边叩头一边唏嘘,“不过生死之数惟有司命,皇上您心里要有个预备”说罢蹒蹒跚跚过去了,便见几个宫女搀着太后进来,乾隆便撑着身子要起来,一边流泪说道:“儿子不孝,又劳动母亲了。怎么那拉氏几个没过来侍候?”太后一进门见这阵势,已知皇后此番断然无幸,见乾隆面黄气弱,犹自要起身行礼忙按住了,偏身坐在旁边藤椅上,说道:“别再动了,好生这么歇着是我不叫她们过来,就在西配殿颂经焚香给皇后祈福。这边彩云几个大丫头,要遵皇后的懿旨诵弥陀经我的儿,有些事瞧不开也要瞧开些儿,就是本师释迦牟尼也还要涅的,何况我们人?皇后这般儿一辈子,只是善性做善事,一些儿亏待人处没有,又一向皈依我佛,所以才得佛祖接引,天上有瑞鸟,西方去极乐,还有音乐,连我都隐约听见了,这是多大的功德,多大的福分”她轻轻抚摸着儿子额头温藉安慰着。彩云彩卉五六个丫头在殿东北角合十长跪轻诵着弥陀经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约莫半个时辰光景,叶天士为首,几个太医嗒然垂手从暖阁里退出,徐徐趋步向乾隆走来。
没等他们跪下禀奏,乾隆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还是坐直了身子,默默听完叶天士冗长的医案奏陈,脉象气血病源病理,怎样行针用药,如何回天乏力,终归凤驾西去事到已成定局,乾隆反而心里清明安定了些,忍着悲痛说道:“朕知道了,你们已经尽心尽力,不必请罪,且跪安下去,就有恩旨赏赉的。”他起身又向母亲一躬,说道:“母亲有岁数的人了,不宜伤情过逾的。丧事内里由那拉氏主持,还要接过钮祜禄氏来德州迎柩,外里由纪昀负责。傅恒办理军务不能回来,夺情办差,叫福康安代替父亲来德州给他姑姑上香”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哽声吩咐,“传旨,刘统勋纪昀进宫议事”
忙碌混乱惶恐不定中曙色不知不觉已经降临。皇后卯正咽气,没过一刻军机处的刘统勋和纪昀便已得报。这两个人既是天子股肱信臣,又与阿桂尹继善岳钟麒等人不同,都是皇后生前极为赏识慈命屡加受恩深重的臣子,除了公义,另外还有一份私恩知遇之情。乍闻噩耗二人心中不啻平地一声惊雷,睁大了眼怔在当地,良久清醒过来,纪昀想起当年抱着小阿哥跪在榻前抢救垂危的皇后,忆及皇后说的“纪昀爱吃肉,以后和侍卫一例,可以随意在宫内用胙肉”的特谕,刘统勋想起自己当年还是小臣,元宵巡街特被召进宫中,赏赐鱼头豆腐汤的往事,二人都止不住热泪长流。但两个人都是久在机枢身居政要的人,知道不是伤情哀恸之时,唏嘘着匆忙商议大事,都点烟抽起才定住了心。
“先拟谥号,这个第一要紧。拟好再进去,免得措手不及。”纪昀顷刻中眼泡儿已经有点发瘀,使劲抽烟浓浓喷雾,说道,“这是千古不遇的仁德母仪皇后,德容言功四美皆备,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不能有一丝遗漏欠缺。”刘统勋握着烟管的手不停地抖动,点头哽声道:“听万岁说过,皇后遗愿谥号‘孝贤’,就以这二字冠首,听皇上裁决。这上头我的学问远不及你——还有庙号,也请纪公费心。”纪昀垂头静思片刻,起身援笔濡墨写道:
孝贤诚正敦穆仁惠徽恭康顺辅天昌圣仁皇后
“庙号用‘仁’,体元立极曰仁,如天好生曰仁,敦化溥浃曰仁。”纪昀道,“延清你看成不成?”
刘统勋摇摇头道:“我的方寸有点乱,这上头真的是知之不多,且这样,万岁过目之后有旨意再说吧。得赶紧进去,迟了就不恭了。”说着便起身。纪昀跟着出来,微微曙光中见已有十几个外官鹄立着等候回事,便道:“诸位老兄,除了十万火急军情,其余的事一概先放一放,皇后娘娘凤驾薨了!我们这就要进去见万岁。”刘统勋铁青着脸命道:“把你们的红缨子撤掉,宫里宫外的灯一律换成素色。你们几个章京,捡看各地递来的折子,写成节略先放着。知会礼部来的官员,叫仪奠司的人草拟丧仪,要快着些,拟好誊清就递进去。”说完二人拔腿便走。待进了宫中天色已经苍亮。各殿门上已经糊了素纸,帐幕也换掉了,灯光烛影里人来人往正在布置灵幔。早有卜礼接着,带二人往西配殿乾隆歇驾处来见。
“嗯,这个谥号还使得。”乾隆的神气里带着忡怔,呆呆地看了纪昀拟的谥号,许久才道,“朕心里乱得很,一时想不清楚。庙号‘仁’字,皇后自然当之无愧,总觉得空泛了。纪昀你再拟朕听。”皇帝嫌空泛,自然要往实里拟,纪昀便道:“‘敦’字如何——温仁厚下,笃亲睦族。”乾隆摇头:“见小,而且犯重。”
“那么——‘渊’皇后如何——德信静深曰渊;沉几烛隐曰渊。”乾隆只是摇头:“皇后很明达的,‘渊’字不合。”纪昀又连着拟几个,乾隆都不首肯,却问:“‘纯’字如何,这字怎么解?”
这个字纪昀早就想好了,他是识穷天下学富五车的人,深谙韬晦之道,在乾隆这样的帝君面前永远不能显得无能更不能显能得智算无遗。现在乾隆自己说出来,他心中暗舒一口气,连连叩头道:“圣学渊深天纵聪睿,臣实在万万不能及一。竟是‘纯’字最好!谥法‘纯’字,至诚无息谓之,内心和一谓之,治理精粹谓之!”打叠了一肚子的颂词,临机突然收住,这样就说得恰到好处。
接着,君臣三人商计丧典大礼,议定立即起灵赴京,在北京治丧;大赦天下,除十恶之例刑狱停勾一年;从速传旨天下母仪之丧。禁止歌舞戏楼娱乐。议定灵柩暂厝长春宫,待胜水峪陵(裕陵)修建完工再行移奉安。加上昨日几道谕旨全都明发天下,一直忙到巳初时牌方才就绪。行宫内外已是布置得雪山琼阁般白漫漫一片。乾隆听得宫中女眷隐隐哭声,心如钻刺,强自挣扎着要到箦床边去看皇后,忽然王八耻挑帘进来,红肿着眼望着上头就磕头,也不言语。乾隆板着脸问道:“你这是什么规矩?”
“回主子话,睐主子跟前阿哥爷出花儿”王八耻一脸苦相禀道,“内务府的赵畏三连夜骑马赶来报信儿,屁股都颠散了,两条腿磨得血沾裤子,马也——”
“少废话,哥儿现今怎么样?”
“浆痘儿不开花儿,不大好呢!”
乾隆心中格登一动,又急跳几下,脸色变得煞白,双腿一软跌坐回椅中,抖着手指着外头叫道:“传旨叶天士,不必来见,即刻赴京救治!骑上朕的菊花骢,跟两个侍卫换骑不换人飞速回京!告诉叶天士,但只尽心疗治不必前后顾虑,朕信得及他,朕回京恩赏赐金还山!”王八耻一句一应,几乎连滚带爬去了。
刘统勋和纪昀的原本担心因皇后薨逝,乾隆迁怒罪及叶天士和太医,这会儿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第521章 天医星逞技贝勒府 相夫人赠金结睐娘()
从德州到北京驿道陆路七百里出头,乾隆那匹菊花骢也真了得,不足八个时辰就把叶天士送进京华辇下。两个侍卫和赵畏三别无差使,只是照料他一人一马,到驿站吃饭,鸡蛋拌料喂马,吃完一抹嘴架起人上马走道儿。饶是这御道修了又修垫了又垫,平坦如碾,饶是那千里驹又快又稳,叶天士本就瘦骨伶仃,又犯鸦片瘾,待到老齐化门入城,正听拱辰台子夜午炮三声,叶天士身上骨架儿都要颠散了。赵畏三兀自咬牙挺着引道带路,勉强拖着身躯领到鲜花深处胡同,向北又向东踅,老皇城根一带黑的老房舍——就是十贝勒府了——带着进来引见门政老寇:“这就是天医星叶天士,来给哥儿祛灾。快!快带着进去见夫人”说完,一头倒在门房春凳上,已是鼾声大起。
这边老寇便带叶天士三人进去。此时更阑夜露天街人静,十贝勒府高大的房舍间曲折纵横,但觉到处都是路,没踅几道弯已不辨东西南北。绕出二院从偏门进去,高得庙宇一样的正殿尘封锁闭,东西两厢却都灯火通明,便知到了正院。老寇站在东廊下禀道:“老夫人,皇上派的叶先生来了!”隔窗便听一个老妇声气:“说不得道乏了,先带先生到哥儿房里看脉,我就这里坐等。我刚给观音娘娘豆疹娘娘上了香,这卷经就抄得了。”老寇答应一声“是”,回身招呼,单和叶天士进了东厢头间房。两个侍卫站在天井等候。房里两个丫头正在剪烛,见叶天士进来,忙退到一边。一个丫头禀道:“魏主儿,哥儿救星来了!主儿昨个儿的梦真的应验了!”叶天士这才看见,东壁前还跪着一位少妇给墙上悬着的痘疹娘娘像合十礼拜。只见她脚蹬一双花盆底,把把头梳得端端正正,穿一件蛋清旗袍滚着月白素边,端庄秀丽的面孔上毫无脂粉之气,喃喃念诵着什么,许久又一叩头,起身不胜其力地倚桌坐了,说道:“本该让先生歇歇儿的,阿哥他”她哽了一下,“只好先请先生劳神看看”
“娘娘不要惊慌,容学生先看看。”叶天士便知这位就是皇帝的宠妃魏佳氏,打千儿请安起来便到床前看那阿哥。
小阿哥才过三个月,此刻在昏睡着,几盏灯影下小小鼻翼翕张,呼吸急促得比平常几乎快出两倍,潮红溺满了脸,手指按下去,隐隐可见血色下的暗色细疹,热得烫手,稍隔一时,仿佛受惊一样四肢一个劲抽动,咧嘴似乎要哭,却又昏晕过去。叶天士轻轻摸了脉息,又翻开那孩子眼皮,手掏出舌头细查,小阿哥这般被人折腾,不哭也不动,只时而惊悸地抽搐一下。
叶天士吮着嘴唇站起身来,灯光映着他脸上的汗,亮晶晶的,也不去擦,只久久注目着墙角,盯着不动。魏佳氏从没见过太医如此旁若无人的,又觉得他既从容镇定,儿子的病或许有救,情切关心不能不问:“叶先生,阿哥脉象怎样?前头太医的药方子都在,要不要取来你看?”叶天士一个恍然醒过神来,忙向魏佳氏一揖,说道:“娘娘,我揣度着那诸位用药,必是白芷、细辛、茅根、薄荷、荆芥、茴香、蜂窝、沙参和甘草之类,不知是不是?”魏佳氏疑惑地看他一眼,问道:“您怎么知道的?还有朱砂——”
“当然有朱砂、枣仁这些。想必还有麦芽糖、蝉蜕这些引子。”叶天士苦笑道,“不然,小爷不能昏沉得这样安生,收敛得热毒发不出来!”他似乎有些沮丧,又复低头沉思。
魏佳氏半日才回过味来,她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口,梦游人似的看看儿子,又望望“痘疹娘娘”,天鹅绒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床边金钩上挂的螃蟹、猪蹄直瞪瞪盯着叶天士,双膝慢慢跪了下去!
“魏主儿,您是娘娘,您是娘娘呀!”叶天士像被马蜂猛地蜇了一下,变貌失色向后跳开一步,几乎撞倒了倚立的宫女,扎煞着双手想扶又不敢,连声说道,“有话只管吩咐,别——别这样,折死小的了谁给哥儿爷治病?”
“您救救我的儿——”魏佳氏满眼是泪,哀恳着说道,“现在您是医生,我是孩子他娘!不说主儿不主儿的话,您救他就是救我我给您磕头了”
“医者有割股之心,别说您,就是种田养蚕的我也尽心——您别这样,快起来,我救他我救他!”叶天士慌得通身大汗,双手虚抬着,见两个侍女搀起魏佳氏才惊魂归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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