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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2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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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

    范印祖畏缩地看了一眼杨曾,口吃了半日才道:“是小人学艺不精”“我不是做仵作的,尚且知道毒从口入,由咽而下,你竟敢如此跟我支吾!”刘统勋大怒,啪地一击公案,人们以为他要发作范印祖,不料他挥手指定杨曾,厉声喝道:“撤他的座,摘他的顶子,剥他的官袍!”

    杨曾早就惊得面白如纸,听范印祖没敢攀自己,刚缓下一口气,不料刘统勋向范印祖虚晃一枪,猝不及防间已把锋芒指向自己,连发怔的工夫都没有,被身后戈什哈猛力一推,已经离座,顷刻之间冠袍已被去了。此时他才稍稍回过神,颤抖着两腿欲立不能、欲跪不甘,结结巴巴问道:“刘大人,这是”

    “范印祖,”刘统勋目中出火,恶狠狠地一笑,“你现在放胆说,是哪个目无皇宪的浑蛋指使的你?”

    乾隆见刘统勋霹雳闪电地处置京兆尹这样的大员,也是心头一震,听见这话,不禁心头又是一热,喃喃说道:“此人忠臣。”讷亲挨乾隆身边站着,也叹息一声:“是,不但忠,而且能。眨眼之间杨曾变成平民,他难逃国法了。”说话间范印祖已经手指杨曾,说道:“就是他!他前日叫我去,说皇上有意周全刘康。这案子扯得太久,早已是说不清楚的事了,若验出毒来更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得超生时且超生,没来由做恶人。又赏了我二百两‘酒钱’”他话没说完,杨曾已经瘫晕在地。

    “架他下去!”刘统勋勃然大怒,似乎在平息自己冲动的情感似的定了定神,“这是案中之案。本钦差自当奏明当今,依律处置——刘康,你如今怎么说?”

    刘康已经伏在地上不能说话。一个衙役扳起他肩头“噗”地喷了一口水,他才悠悠醒转过来。他的精神已完全崩溃,翻来覆去呐呐说道:“命该如此我都认了贺道台你不要缠我,欠命还命,欠命还命!”他声音嘶哑凄厉,面孔扭曲得不成人形,惊恐地望着棺材,像是那棺材长了腿正在逼近他,遮着满是油汗的脸蹭着往后退:“你不要过来啊?不要!欠命还命,欠命还命!”

    高无庸去后,傅恒立刻叫人备马,说要出府,棠儿从里屋出来道:“昨儿回来,见皇上奏事,马不停蹄地忙到现在,还不松泛一下,又要哪里去?”傅恒笑道:“我想去见见张廷玉,有些细事皇上自然不能一一料理,还是要多听听这位老相爷的。”棠儿揶揄道:“你如今也是相爷了,还是国舅爷宰相,自然以国事为重了!”

    一句话提醒了傅恒,这么猴急地去拜张廷玉,也显着轻浮,笑道:“你说的是。什么相不相的,我只是个散秩大臣嘛。我在外办事不如在家,当宰相也比不得当侍卫逍遥。我是想,皇上这样厚恩,不可辜负了。”棠儿是个极伶俐的人,已听出丈夫的意思,端过一碗参汤给傅恒,说道:“这个话在理儿,上回进宫,听娘娘跟前的芸香儿说,有个恩科状元庄有恭,吃了簪花酒就疯迷了,逢人就问,‘我是状元,你知不知道?’我看你坐立不安,快和庄有恭成对儿了,这才引人笑话呢!”傅恒还是头一回听说,想想庄有恭问话的模样,不禁捧腹大笑:“我就那么没出息?我——”

    “两口子说私房话呀?”

    院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傅恒、棠儿都是一怔,一齐往窗外看时,却是慧贤贵妃的弟弟高恒来了,傅恒忙从里间迎出去,亲自挑帘。高恒不过二十岁上下,两眉平直,方脸广颡,穿一件酱色天马风毛小羊羔巴图鲁背心,套着雨过天青皮袍,脚蹬一双黑冲泥千层底布鞋,把玩着一把檀木扇子飘飘逸逸地走来,见傅恒挑着帘子等自己,笑道:“我可不敢当,衡臣老相国也来了呢!”

    “是吗?”傅恒松开了手,提着袍角疾趋下阶,见老态龙钟的张廷玉一手扶一个家人进了二门,傅恒见家人服侍周到,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上前打一揖亲自搀了张廷玉,笑道:“您七十多岁的人了,要见我打发个人传句话不就结了?”

    张廷玉是个深沉人,听了只一笑,由傅恒搀着进了上房。傅恒便冲里屋道:“那拉氏(棠儿),高恒不是外人,张相头一遭来府,你也不用回避,把我带回来的大红袍茶给二位泡上来。”

    “大红袍茶有什么稀罕?”高恒自幼与傅恒同在宗学,十分熟识,坐在椅中笑道,“你要爱喝,我送你二十斤。张相来了,又逢你高升,拿好的来!要显白你清廉么?”

    “你好大的口气!”傅恒笑道,“真正的大红袍只有一株茶树。雷击了半边,只一半活着。我亲自到岭南露坡,才得了二两。连给皇上进贡,都是附近的茶树掺兑着进上的。你一开口就是二十斤!”

    几句话说得张廷玉也兴奋起来,在椅上仰身笑道:“这么说我从前喝的也是假的了?今儿倒要领略一下!”说着,棠儿已经沏好三杯,用小茶盘亲自端了出来,张廷玉端起一看,竟是玻璃杯子?,一根浮茶不见,只一层薄薄的白雾漫在杯口,幽幽清香沁人心脾。

    “这叫瑶池雾生。”傅恒笑着指点,“您看,杯中茶水五层显色,绿红清澄,叶经水泡变为黄色,不上不下浮在中间周围茶树味香也是上好的了,只不带寒香,也分不出五色来,这就是真假之别!”

    张廷玉微笑着细细端详,取一杯轻轻嗅了嗅,沾唇呷了一口,品着道:“醇而不厚,芳香不烈,色而不淫,沁心醒脾——好!”那高恒心思却全然不在茶上,直勾勾一双眼盯着棠儿,直到茶送到面前,才忙乱着接过,口中笑道:“茶好,沏得也好,嫂子功夫不寻常!难得这五色齐出!”说着便饮一口。看棠儿时,她早已一哂去了。

    “张相,”傅恒题归正传,呷一口茶说道:“刚不久接到的旨意,我要到山西。原想明儿登山造访,领您的训的。既然您亲自来了,正好就此讨教。我年轻不省事,皇上寄我腹心,委我重任,真的怕办砸了差事。高恒是奉旨要去江南接我的差了,也来得正好,呆会儿有些话我也要交待。”高恒忙低头答应一声“是”。

    张廷玉抚着胡子道:“你在外头递的折子我都看了,那些文章条陈,就换了我年轻时候也是写不出来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想,也确实到了你们年轻人给主子出力的时候了。”

    “这是衡臣相公谦逊。我陛辞时,皇上就说过,‘要学张廷玉,不要学明珠、高士奇。张廷玉几十年恭谨小心侍上,谨慎秉公处事,仁厚待下。公务无论巨细、无论繁琐没有一件懈怠的。圣祖以仁为法,离不开他,先帝以严为法,也离不开他,朕以宽为法仍是离不开他,其因在于他老成谋国,始终廉隅自持。世宗爷曾许他入贤良祠,那是自然之理,现在朕还不能放他养老。真到那一日,朕还要让他入贤良祠,赐诗赐筵,让这一代名相风风光光全始全终。’”

    张廷玉听得极为专注,洪范五福,其中最要紧的就是“终考命”。清朝开国前几任上书房大臣没有一个“全始全终”的,明珠、索额图还几乎被康熙杀掉。他这几年愈是留心,愈觉得这是“大清气数”所定。他倒不像鄂尔泰那样,见乾隆起用新人就犯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宁可自己累死,最后能落到一个全终善名,因而听了傅恒转述的话,比饮这杯大红袍茶更觉舒泰。他更不知道,傅恒漏传了乾隆说的“五代间冯道为相,经历四世革命,张廷玉在相位时日和冯道差不多,迭经变故不颠不扑,自必有他过人之处”——拿张廷玉比无耻的“长乐老”冯道,这不能算什么好话,因不是奉旨传话,傅恒自然回避开。张廷玉满是皱纹的脸舒展了一下,说道:“傅六爷,皇上这话于我而言实在是过奖了。老实说,在这个位置久了容易生出两样不是。一是自不修身,转入骄侈一类,因为权重,忘掉了自己的臣子身份;二是小人趋附,门生、故吏扯不尽的关联,他们在外哪能个个循规蹈矩,做出不是来,不是你的责任,也觉得脸上无光。就如刘康,扫了多少人脸?庄亲王、齐勒苏、徐士林还连带着弘晓王爷、弘皙王爷。李卫一世精明,这回也被拖进案子里。昨儿我差人去看他,皮包骨头,连说话气力都没了”说着,张廷玉神色黯然。但他旋即就提起了精神,笑道:“你的喜日子,我不该说这些话的,如今圣明在上,烛照四方,就如万岁说的那些话,体天格物,何等关爱!你如今是乘风破浪、创事业的年纪,打起精神好生做去,做得比我好才是正理!”

    “我永远铭记张相的告诫。”傅恒沉吟着换了话题,“前番奉旨出去,其实心里没什么章程,见什么管什么,老实说,南京那边官场我的口碑不好。什么‘傅六爷,皇后弟,上管天,下管地,哪怕咱们打喷嚏,或者咱们放个屁,他也要奏上去,逗得皇上笑嘻嘻,大小官员得晦气’”他没说完,张廷玉已是哈哈大笑,高恒也是忍俊不禁。连隔壁刺绣的棠儿也笑得针扎着了手。傅恒道:“不管怎么着,我是想把事做好的,也没有整下头的意思,只是没有办过专差,摸不到头绪罢了。所以知道我的也还能谅解。”张廷玉笑道:“用人、行政、理财,下头一套一套的。你是钦差,不能葫芦提子一把抓,更不能越俎代庖。比如山西黑查山驮驮峰正阳教匪聚众,这是你的专职首务。一定要干净利落地把差使办好。其余的事你只是看,小弊病只提醒一下,或发文叫有司衙门办理、回禀。大弊病最好和那里的巡抚、将军会商,联名奏上来,你的差使也办了,他们也不觉得你碍手碍脚了。”说着转脸笑谓高恒:“这是说傅六爷,你到南京也是一样。你们都是皇亲,比常人更多一分顾忌,口碑似剑,也是很吓人的。”

    “是。”高恒忙笑道,“我还比不得傅六哥,他是正牌子国舅,我是杂牌子的;他是散秩大臣,我只是个山海关监税。我这钦差出巡不能地动山摇。做几件像样好事,我就回来缴旨。”傅恒笑道:“我最关心的是卢焯和庄有恭,一个尖山坝,关乎福建全省安全,一个赈济安徽、河南、山东流入南京的灾民,弄不好就传时疫死人,教匪再一煽动,容易出大事。灾民穷极了,偷抢斗殴的事也多。庄有恭还是一心想办好差的,无奈吏滑如油,还没来得及好好整饬——你要知道,皇上免了全年捐赋。那些贪官们只有从办差里才能揩油。庄有恭是好人,只太仁慈、懦弱忠厚,你去了帮扶着点。”“多谢六哥指点。”高恒笑道,“青黄不接的,我也不打算在京多逗留。我去后有些事用通封书简商议,也还方便的。”

    几个人正品茶细说,外头家人慌慌忙忙跑进来道:“高公公来了。”接着便见高无庸匆匆进来,只向张廷玉一躬,说道:“主子叫张相进去。”张廷玉便起身问道:“主子是在畅春园吧?”

    “不是。”高无庸笑着和傅恒、高恒点头,“刘康的案子结了。主子刚回养心殿,召见庄亲王、讷亲、鄂尔泰还有您进去议事。”说罢茶也不吃,道:“我还得去一趟讷中堂府。”便匆匆出去。

    傅恒忙着起身送行,回头叫棠儿:“把剩下的大红袍给张相带上。”棠儿答应一声,高恒眼巴巴地望着帘子,却见一个丫头捧着个纸包出来,把茶叶交给守在门口的张家仆人。高恒只得怅怅辞了出来。

第392章 法外刑元凶受诛戮 势利情李卫遭窘辱() 
张廷玉坐轿赶到西华门下来,看表时已是申末酉初,家人眼巴巴地守在门口,见他下轿,飞跑着送来了袍褂、冠带、朝珠,就轿旁套在外边,又喝了一碗参汤,这才进了大内,径至养心殿来见乾隆。只见养心殿外太监们个个屏息躬身小心侍立,似乎出了什么事似的,他站在滴水檐下定了定神,听听里头毫无动静,轻咳一声道:“老臣张廷玉恭见万岁。”

    “请进来吧。”乾隆在殿中答道。

    张廷玉进了殿便觉得气氛和平日不同。乾隆盘膝端坐在东暖阁大炕上,脸色阴沉。下边庄亲王和讷亲都是直挺挺地跪着一语不发,只鄂尔泰一人坐在旁边,也是一言不发。见张廷玉佝偻着身子要行大礼,乾隆吩咐道:“不要行礼了,你坐到那边杌子上。”

    “谢主子。”张廷玉看了看允禄,斜欠着坐了,心里忐忑不安:虽说按规矩无论亲王大臣见驾,一概都是跪着回话。但历来皇帝优礼有加,军机大臣见驾都赐座的。今儿是怎么了?张廷玉说道:“臣来迟了些。傅恒要去山西,有些细务向他叮嘱了几句。”

    乾隆点点头,说道:“刘康是刘康,岳浚是岳浚,乱攀扯些什么?讷亲你就这宗儿不好。连李卫个病人也搅进去。当初山东三台衙门,加上将军,谁不知道贺李氏告状?可只有一个李卫接了这案子。如今拒不接案的都成了有功之臣,惟一一个接状的倒成了罪人!庄亲王,你敢说你这不是偏私吗?刘康是在你家酒宴上拿下的,要是有人攀你通同结谋,试问你服不服气?”张廷玉这才知道方才乾隆生气的缘由,大约是讷亲追究岳浚保奏刘康升任山东臬台,允禄要求查处李卫匿案不报。想到刘康升调山西布政使是自己写的票拟,心里不禁一寒。鄂尔泰在旁道:“主上,把李卫攀到案子里是没有道理的。李卫处置这案子时,揣度圣心,没有及时奏明朝廷,不为无过。就是岳浚,身为山东巡抚,又知贺李氏告状,仍旧保举刘康,死者含冤于地下,凶手却扶摇直上,也难逃失察之罪。这是臣心里想的,不敢欺君。”乾隆听了默然,停了片刻,问张廷玉道:“你看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件体面事。”张廷玉叹道,“臣想,分成里外两层处置为好。凡伙同刘康作案的,要严办,昭示天下以公。属官场办案不力的,区分情节轻重或严旨申饬,或降调罚黜。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只是不要大加张扬,不要叫下头觉得皇上改了‘以宽为政’的宗旨,人心自然安定。”

    “真是丢尽朝廷的人!”乾隆愤恨地说道,“当场还叫刘统勋揪出一个京兆尹。杨曾朕平日看他还好,竟这么不是东西!”鄂尔泰道:“刘统勋也是冒失,不能从容查么?也不请旨,也不和阿隆柯商量,把一个三品大员袍服当场就扒了!——这是有制度的嘛!”

    张廷玉冷冷说道:“我不这样看。我虽没去,家人们回来学说,我倒赏识他这点机变之才。这种事不当场处置,下来不知又做出什么手脚,又要牵累多少人。那不是更棘手难办?刘康五刑熬遍不肯认罪,一副臭硬架势,没有这一雷霆一击,恐怕也未必就肯伏罪。”鄂尔泰毫不客气,当即顶了回来:“万一扒错了呢?”张廷玉含笑道:“将军打败仗,自领其罪。”

    “这件事争什么?”乾隆见鄂尔泰还要说,淡淡插了一句,张、鄂二人立刻恢复了常态。乾隆端碗,用碗盖拨着浮茶,说道:“事实是扒对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但这种事不可以成例。朕赏识的是刘统勋不避怨嫌,此举乃是出自公心。就小有失误,人又孰能无过呢?”他眉宇一展,下了御榻,在暖阁中一边徐徐踱步,一边说道,“朕思量再三,这案子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办下来。现在下头一些官员领会错了朕的宗旨,以为‘以宽为政’就是‘和光同尘’,就是粉饰太平,耽玩疏放毫无顾忌,情殊可恨!所有应处分的官员,该明旨申斥的,该邸报刊行的,一概照例办理。吏治,是一篇大文章,不能因为宽仁施政败坏了这篇文章。

    “但以宽为政的宗旨还是不能变,”乾隆目光神采流焕,侃侃说道,“所有查办官员,要分清责任,如岳浚、李卫、钱度、杨曾,还有德州府原来与刘康共事的官员,分清情节,是什么事说什么事,与案子没有直接关联的,不能像允禄和讷亲说的那样硬往里塞。这个条理不能乱,不能借案子兴大狱。”

    他的这席话其实驳斥了在场所有的人,但语气辞令却并不严厉:“朕以至公之心治天下,不能随便更动王章,要给天下后世立个榜样。权术朕是不使用的。王德如风,民气如草,你刮什么风,草就向那边倒,敢不慎重么?”张廷玉原来觉得乾隆还是赏识自己的意见,只为了顾全其余几位大臣体面才略加变更。听这几句诛心之言,不禁腾地红了脸,也自低头不语。

    “颜面还是要顾全的,”乾隆一笑,“十六叔和讷亲,下去后写下谢罪折子,朕留中不发也就是了。今天小朝会,本着言者无罪。但你们参劾岳浚、李卫的折子都已经递上来了,没有这个过节儿,别人有话朕不好说。成么?”

    庄亲王心里一阵发凉。这个皇帝表面上看与乃父雍正的冷峻严厉有天渊之别,又满口的仁厚旷达,其实论起心劲,比雍正还狠。雍正遇这种事,只是雷霆震怒,大骂一顿;这还要留字据,对景儿时就是凭据!想着,允禄咽了一口唾沫。和讷亲一齐叩头,说道:“皇上关爱周全之心,昭然如日月之明。臣谨请旨严加处分,皇上不必留中不发。”乾隆笑而不答,转脸看着张廷玉,说道,“衡臣老相公,你看刘康怎么处置?”

    “凌迟。”张廷玉毫不犹豫,说道,“按平常杀人罪,刘康不过斩立决抵命。但他犯了十恶律条,恶逆不道,不能以常法拘之。”鄂尔泰道:“十恶之罪只是逢赦不赦。加罪似乎不妥。但刘康之罪也实在超出常情。奴才一时竟想不出怎么料理这东西了!”

    乾隆对允禄二人道:“起来坐着说话吧。”一边转脸道,“刘康的恶逆,不只是对贺露滢,是对先帝,对朕躬!以其罪而论,凌迟也不足以泄民愤。这样的案子,不但我朝,上溯千古也是罕见。当然不能以常法论处。”他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良久才道,“凌迟,剜他的心,连同三个恶奴碎剁在贺露滢灵前!不如此,不能告慰于忠魂!”

    四个大臣一齐打了个寒颤。明知此种处罚过于残忍,但今日钉子都碰够了,谁也不愿再自寻霉头。

    乾隆打发四个辅政大臣退出,立即命轿赶往李卫府。守门的见是乾隆来,欲进去报说时,乾隆一摆手止住了,问道:“你家大人病的怎样?夫人好么?”

    “我们老爷这几日不好呢。”那家人满眼是泪,哽咽着道,“夫人心里有气,又不敢当着他哭。就是我们做下人的在旁边瞧着,也真是难过。”

    “唔?”

    “主子吩咐我们不许说”

    “连朕在内?”

    那家人听到话音中的威慑,胆怯地看了看西院墙,无声地嗫嚅了一下。乾隆顺着他的目光往西看,只见西边洞门外尘土飞扬,似乎在大动土木。他正愣怔间,“轰”的一声,一人多高的花墙齐整整地被推倒了,一个监工站在李卫原来的书房前阶石上,大声道:“把砖捡起来,都垛到这边,李大人那边整治干净,一粒浮土也不许有!——小声点,你们吵闹个什么?”

    “那是在做什么?”乾隆被西风卷来的尘土迷了眼,揉了揉,问道:“为什么要拆房子平花园?李卫如今病得这样,还有心思弄这个?”那家人闷声道:“折腾得已有四天了。是内务府的人。原来这府邸是先帝爷赏的,连花园在内,从来也没人说过什么。这几天内务府来了个姓黄的堂官,说这园子,内务府要收。因老爷病着,夫人怕他生气,又嫌聒噪,就将老爷迁到东书房。那边连明彻夜就这么个样,夫人也是没法”正说着,一个丫头从东边过来,叫道:“罗家的,太太叫你带几个人去上房,把东西盖盖,狼烟动地的,怕污了皇上赏赐的东西,没法上缴——听见了?”话刚说完,那丫头突然认出了乾隆,张着嘴愣在那里,只一顿,一溜烟儿跑了。

    乾隆心里先是一沉,一股又酸又热的气翻涌上来,脸都涨红了,回身“啪”地抽了高无庸一记耳光,把高无庸半边脸打得紫涨起来。高无庸讷讷说道:“主子,主子这不是奴才的事,奴才不晓得”

    “两天前朕赐药给李卫,你没来么?你做什么吃的?”乾隆勃然大怒对家人道,“去,叫那边管事的过来!”

    那家人快步过去,他心里有气,便不肯明说,只说:“黄头儿,有位爷叫您过去。这边乱折腾,老爷也不安”

    “什么他妈安不安?”黄头儿拍了拍身上浮土,一边走,嘴里不干不净说道,“老子整日在土窝里,老子就‘安’了?”

    乾隆心里火气本就一冲一冲地按捺不住,回头怒喝一声:“塞楞格!你越来越笨,越来越不会侍候了!对这样的王八蛋,就由着他在朕跟前撒野!”塞楞格紫涨了脸,躬身答应道:“主子,是奴才的不是!”转身一个箭步扑了上去,劈脸打得黄头儿眼冒金星,陀螺似地转了一圈,未及站稳,脊背后又挨了一脚,便翻倒在地。高无庸无端挨了一掌,火气儿没处泄,从腰后抽出马鞭子,不分鼻子眼就是一顿猛抽。翠儿早已赶来,跪在一边,见打得过重,忙叩头道:“主子,他是个下三等奴才,和他生气不值得。”乾隆这才摆手止住了塞楞格和高无庸。那黄头儿已是动弹不得。

    “主子,”翠儿眼里汪了一泡儿泪,说道,“请正屋里坐”乾隆点点头,对趴在地下惊恐地望着自己的黄头儿道:“回去传旨,叫你们内务府掌院的,到慎刑司领二十鞭子!——李卫是先帝老人,又是朕的心腹大臣,由着你们这样人作践?哪有赐宅院不连花园的?忒煞是长了副势利眼!”

    乾隆说完,便随翠儿来到李卫家正房。他一边坐了,接过翠儿捧过来的茶,兀自气得气喘吁吁:“翠儿,不是朕说你,早年在雍和宫书房,朕读书,你也是跟前侍候的丫头。那时候朕说句顽话,你还敢又啐又笑地顶朕。怎么出去当了十几年太太夫人,越来越胆小了?这样的东西,很该先打出去,再去回朕。要是朕忙,告诉娘娘一声也就处置了!”翠儿含泪道:“我和李卫本就是穷家子出身,我们也不在乎穷。我心里难受。他病得这样,外头风言风语地说他犯了罪。内务府又无缘无故地来作践。想着回老家,这时候儿又怕主子疑着我们躲事儿,这阵子心里不好过,还不如我和狗儿讨饭那阵子。主子,这些天他病得厉害,我心里真揪得难过。可怜他个大男人,又托主子福做这么大的官,先头讨妾我都不许。我跟老主子说了要当醋葫芦,逗得老主子痛笑一场。其实在南京时有个丫头待他很好,当时被我打发了出去。现在我又把她接了来,侍候李卫。我总不能一辈子叫他一件舒心事没有。”说罢又拭泪又笑。乾隆想笑,心里发沉。笑不出来,遂抚慰道:“刘康的案子没有上报,李卫确有不是,但李卫一生功不可泯,朕心里有数。凭谁说,你也不要信那些混账话。”乾隆说着,远远听见李卫猛烈的咳嗽声,空空洞洞牛吼似的。眼见翠儿脸色苍白,揪心地难过,便起身道:“朕过去瞧瞧。”

    翠儿答应一声“是”,带乾隆出了正房,穿过东院墙,紧贴北边两楹小屋便是李卫儿子们原来读书的小书房。隔窗便听李卫喘着粗气道:“你们不要紧守着我,该回去就回去吧。傅大人那边我早就说好了,请他关照。看皇上的心思,往后掌刑的事要叫刘统勋管。我也和延清说过你们。引见过了,你们去见见他,不见面就上下脱节哪里有一棵树上吊死人的道理呢?”乾隆在外头听着这话,不得要领,见翠儿挑起棉帘,一脚跨进去,笑道:“李卫,朕看你来了。”说罢环视书房,只见三个中年汉子排齐坐在南窗下茶几旁。一个二十多岁的丫头偏身坐在炕沿。李卫半歪着身子咳嗽得涨红了脸。丫头一手端嗽盂,一手轻轻给他捶背。

    “呀,主子!”李卫方喘过气来,一转眼见是乾隆进来,勉强挣扎着翻身要爬起来,挣了几下终于连身也翻不过来,两只苍白的手紧抓着炕沿头碰了一下,“呜”地一声哭了,喃喃说着:“奴才竟到这一步,连给主子行礼的力气也没有了”翠儿便冲三个中年人道:“这是万岁爷,你们愣着做什么?”三个人这才醒过神,就地扑翻身,俯伏在地,说道:“奴才们不识圣颜,皇上恕罪!”

    乾隆没有理会三个人,皱眉头坐在椅上看着李卫,想到炕上这个人少年沦为乞丐;一旦际会风云,历任封疆大吏,两江总督兼理鲁、皖、赣缉盗都督;亲入王庆楼锁拿天下第一好汉甘凤池;孤身闯入山寨遣散窦尔敦叛众;手牵江湖黑白两道所有首脑人物,也算得上是当世英豪,如今竟病到这种地步!想着,乾隆说道:“病到这光景,还行的什么礼?朕赐的川贝用了么?”

    “一直用着呢。”翠儿见李卫喘得说不成话,在旁代答道,“只这病时好时坏,最怕是冬春之交,待到树叶出齐,也就渐渐好转了。”一边转脸对那丫头道:“玉倩,给主子斟茶。”

    乾隆这才仔细打量这个丫头,只见她穿着蜜合色裙子,外套一件葱黄小风毛比甲,一双半大不大的弓鞋露在外头,五官端正,相貌也并不出众,只两道纤眉微微上挑,显得别有风韵,遂笑道:“玉倩!嗯,这个名字好,翠儿有这度量,怎么不开了脸,明公正道地收了房?”翠儿赔笑道:“先帝有话,李卫不奉旨不许纳妾。”乾隆一怔,不禁大笑,说道:“这个主朕做得。”玉倩满脸飞红,捧茶奉给乾隆,说道:“这是皇上恩典,太太的厚德。奴婢福薄,能侍候我们爷一辈子,心愿足了。”

    “玉倩,我这会子好些了。”李卫撑着炕沿又给乾隆叩了头,说道,“你扶我半坐着。主子来了,这模样太不恭了。”玉倩忙答应一声,扶持着李卫半倚在大迎枕上。李卫望着乾隆,泪水扑簌簌流下,哽咽半晌才道:“主子赏的药都吃了,就是翠儿的话,时好时不好,这都是奴才的命!老主子在时叫邬思道先生给我推过数,说我能活到八十六,当时老主子还高兴地说,你是留给我儿子使的奴才了。如今思量,才知道邬先生昼夜一齐算,给我加了一番。寿命长短奴才也不在乎,只没想到将近黄泉,辜负了先帝和主子的心,成了有罪之人。想到这儿,奴才真的是万箭穿心,百死莫赎”他气弱声微,说得又凄恻又深沉,翠儿和玉倩都捂着嘴直想放声儿。三个跪在地下的男子也都耸肩颤身不能自持。

    “不要这么儿女情长。”乾隆自幼和李卫主仆厮守,也不禁伤感,缓缓说道,“朕今儿来,一半看你的病,一半慰你的心。看来你心病比身病还要重些。刘康一案如今已经审结。你有错,错在你朝夕都能见朕,又是两辈子使唤出来的奴才,不该不把你接案子的事密奏给朕。但无论如何,朕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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