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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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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若华也许是这种人,但裴玄静肯定不是。
裴玄静苦涩地想,皇帝真是找错人了。
她心灰意冷地伏在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玄静梦见了长吉。
她兴奋地又哭又笑,扑上去想抓住他,却扑了个空。
长吉像一阵烟雾般地消失了。裴玄静愣愣地等待了很久,期待他能再次出现。哪怕只是幻象,她也希望能多看他一眼。
长吉没有出现,裴玄静却醒来了。
她倾听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忽然有种冲动,想立即起身去闹鬼的后院走一走。
长吉会不会在那里等她呢?
她是多么思念他啊,多么想当面对他念一念那两句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她想告诉他,自己能够走向大明宫,住进金仙观,勇敢地面对充溢着血腥味的真相,就是因为这两句诗。
裴玄静相信,凌烟阁中寄托了长吉的梦想。不仅仅是长吉的,还有武元衡、柳宗元、叔父、皇帝……乃至这个伟大帝国的所有缔造者们的梦想。
而她,尽管永远失去了长吉,也能够凭借这个梦想与他联系在一起。
她曾经多么庆幸,自己虽为女子,却拥有一份小小的才能,从而可以和男人一样,参与到这份伟大的事业中去。虽以孑然一身立足世间,亦能不畏孤独。
在失去挚爱以后,裴玄静的全部人生基石便在于此。
可是没想到,这两天她频受打击,每一下竟然都打在这个根基上。裴玄静发现,不管是皇帝还是宋氏姐妹,甚至连崔淼都压根没把她的才能当回事。归根结底,他们都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女子而已。
这才是裴玄静万万不能接受的。
她已经失去了爱情,难道还要失去自信和尊严吗?
她又从枕下摸出了长吉赠予的匕首。直到今天,她还是不明白这件信物的用意,是证明、保护还是毁灭……
“嫂子,嫂子!快开门!”
是李弥在拍门。裴玄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三更已过,怎么回事?
门外还在叫:“嫂子,是皇宫里面来人找你!”
因李弥是男儿,所以安排他睡在离观门最近的房间里。他人虽愚钝,帮着搬运些杂物,当个小门房什么的,还挺管用的。
裴玄静赶紧披衣开门。
还是昨天接她入宫的那位中使:“圣上有旨,命炼师速速入宫。”
这回裴玄静没有试图打听什么,中使格外凝重的神色已经传达出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令她不敢擅自揣测。
马车走的是和白天一模一样的路,但因为是深夜,给人迥然相异的感觉。
裴玄静的心越揪越紧。
马车停在柿林院前。宋若华率先迎上来:“这个时候惊扰炼师,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圣上坚持要让炼师来……”她还想竭力维持镇定,但悲戚的语调和脸上的泪痕根本掩饰不住。一夜之间,宋若华看起来又老了许多。
裴玄静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宋若华摇了摇头,领着裴玄静往西院走。跨过月洞门,便见满庭的柿子树上都洒了淡淡的月光,好像披了一层薄纱。
中间那棵柿子树下横躺着一个人。
即使躺着,也能看出她比普通的女子身长不少。
“是三妹,她……”宋若华泣不成声。
宋若茵死了。
第二章 亲姐妹
1
裴玄静向柿子树下的尸体走过去。
寒风劲吹,枯枝在她的头顶瑟瑟摇摆。
裴玄静停下脚步——且慢,这并不是一所普通的小院。这里是大明宫中的柿林院。巍巍宫墙之内,连风也刮得比别处更凌厉。
距离尸体还有两棵柿子树,裴玄静站定回首,问宋若华:“是谁发现的,什么时候?”
“是若昭……大约一个时辰前发现的。”
“若昭?”
从宋若华身后闪出一名年轻女子,满脸是泪,向裴玄静行礼道:“若昭见过炼师。正是我发现三姐出事的。”
宋若华解释:“若昭是我们的四妹。”
宋若昭的五官轮廓与若华、若茵相似,但因年纪尚轻,看上去就顺眼许多,几乎可称为美女。只见她鬓发略散,披了一件大斗篷遮住全身,像刚刚从榻上爬起来的。
宋若昭用颤抖的声音说:“夜里我、我睡不着,想找三姐聊聊天,她一向睡得很晚……所以我披衣下榻,独自朝西院来。刚进院子,就看到三姐躺在地上……我……”她举起帕子抹了抹泪,“我先叫了两声,她没动静,我怕得很……上去仔细一看,她的脸都青了……”宋若昭扑到大姐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裴玄静问:“你当即确定她死了?”
宋若华代替若昭回答:“当时若昭吓得尖叫起来,把众人都吵醒了。我们起来查看,是我探了三妹的鼻息,确定她已死……然后,我们便禀报了圣上。”
“是大娘子去禀报的吗?”
“不是,我和四妹留在这儿守着,是小妹若伦去的。”
又一个年轻女子瑟缩地出现在宋若华的身边,而且衣冠齐整,应该是特意穿戴好了去向皇帝报告的。
到目前为止,除去早已病故的若仙,裴玄静算是认全了宋家姐妹。
她问宋若伦:“圣上怎么说?”
“他只说会请炼师来查案,让我们在此等候,什么都不要动,什么都不要做。”
裴玄静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就一直等到现在?在此期间,三娘子……始终躺在那里吗?”
宋若华哀戚地回答:“圣命断不敢违,故而我亲自带领众人守候在此。”她的身子微微一晃,若昭和若伦忙从两边搀住她,异口同声地叫道:“大姐!”
看得出来宋家姐妹的感情非常好,大姐若华更是妹妹们的主心骨。
裴玄静略一沉吟,道:“情况我都了解了,玄静先告退。”
宋若华始料未及,忙问:“炼师要去哪里,不先查案吗?”
“查案?并没人要我查案。”
宋家姐妹面面相觑。宋若华问:“炼师何出此言?炼师身负神探之名,圣上夤夜召来炼师,当然是请你来调查三妹的死因啊。”
“大娘子过奖。”裴玄静淡淡地回答,“圣上召我入宫时并未传口谕,况且宫里有内侍省,朝中有大理寺,宋三娘子之死自有他们主持公道,怎么都轮不到玄静来断案。而今之计,不如我先去求见圣上,讨得他的旨意再说吧。”
见她执意要走,宋若华抢步上前挡住去路,声泪俱下地说:“炼师别走!请炼师无论如何勘察了现场再离开。我们也可将若茵移至房内,免得她的身子再暴露于外……天很快就要亮了。求求炼师了!”说着,双膝跪倒在裴玄静的面前。
“求求炼师了!”若昭和若伦也一齐跪下来。
裴玄静忙去拉宋若华:“宋家娘子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我……”
宋若华泣不成声:“昨天下午炼师来访时,我与若茵多有得罪,还望炼师见谅。而今若茵惨遭不测,请炼师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莫让外人来触碰她的身体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玄静不好再推辞了。
宋若华虽然摇摇欲坠,仍坚持提着灯笼给裴玄静照亮,又命其他人等包括两个妹妹退后,只她一人陪同裴玄静来到宋若茵横躺的柿子树下。
灯笼的光打到宋若茵的脸上,裴玄静立刻断定:她是中毒而亡的。
正如宋若昭所说,宋若茵的整张脸都发青了,肿胀变形得厉害。眼睛、鼻子和嘴角边粘满黑红色的血沫。
裴玄静听到身旁宋若华的急促呼吸,心想:她会不会早就知道三妹是如此可怕的模样,才不愿让别人来勘验尸身呢?
裴玄静轻声问:“一个时辰前你们发现她时,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吗?”
“还没、没这么吓人。”宋若华气喘吁吁地回答。
裴玄静点点头,中毒致死毋庸置疑了,当务之急是确定毒从何而入。
她从宋若茵的发髻开始,检查到宋若茵的右手时,裴玄静的眼睛一亮:宋若茵右手拇指的指腹处,有一小块淡淡的黑色印迹。再看其他四指,没有同样的现象。裴玄静不露声色,继续检查了一番,再无特别的发现了。
见裴玄静停下思索起来,宋若华探问:“炼师有何发现吗?”
裴玄静却反问道:“三娘子晚饭吃的是什么?”
“我们四姐妹一起吃的晚饭,就在我房中。”宋若华悲伤地说,“我们向来如此。”
“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
“饭后还用过茶水或者夜宵之类吗?”
宋若华回答:“每天晚饭之后,姐妹们都会在我房中闲谈,直到睡前才各自回房。因为最近我的身子不太好,精神短少,所以晚饭后没多久大家就散了。若茵习惯晚睡,回房还会自己烹茶,她的房中自备了茶具。至于夜宵,一般是没有的。前几日过上元节时,圣上在宫中赏赐了许多点心,我们都还吃剩下不少。夜里饿的话,若茵大概也会吃一些吧。不过,那些也是大家一样的。”
裴玄静点了点头。她刚才已经查看过宋若茵的舌苔,颜色形状并无异常,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宋若茵所中的毒不是从饮食中来的。现在问这些,只是进一步确认。
她又问:“若昭和若伦的卧房在哪里?”
“她俩一起睡在东厢房,就在我的卧房隔壁。”
也就是说,三姐妹都住在柿林院的东半边,整个西跨院只有宋若茵一人居住。
“在若昭喊叫之前,你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没有。最近我身子不爽,睡得很早,并焚安息香以安神,所以睡得也特别深沉。若伦呢,正在好睡的年纪。据她说,连若昭出去她都全然不知。”
“知道了。我再去三娘子的房中查看一下,你便可安置她了。”
再次走进这间琳琅满目的屋子,裴玄静感到一阵悲凉。宋若茵曾对自己出言不逊,但死者为大,何况她还死得那么惨。想到这些,裴玄静也就原谅宋若茵了。
案上的茶具摆放整齐,干干净净。黑漆描金荷叶圆盒中盛满精致的御点,有毕罗、透花糍、冰霜柿饼等等,一块未动。正如裴玄静所推测的,宋若茵死前根本没有饮食过。
毒非从口入——这一点,可以确定了。
下一个疑问马上来了。按照宋若华的说法,宋若茵回房的时候尚早,直到二更左右被发现死于柿子树下,其中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她未按习惯饮茶,而且衣饰齐整,说明根本就没上过床。
那么这整段时间里,宋若茵都在忙什么呢?
裴玄静环顾四周,架几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突然,她的目光被一个木盒吸引住了。
这个木盒在所有陈设中很显眼,因为它实在太粗糙了——四四方方的形状,以原木构成,油漆都没涂,似乎是个还未完工的半成品,盒盖半开半掩。
裴玄静问宋若华:“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宋若华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它。”
裴玄静移开盒盖,不禁愣住了。
盒子里面的构造稀奇罕见:四条边框朝内一侧开了凹槽。另有两根中空的木棍一横、一竖,两头分别架在边框的凹槽上。换句话说,从上往下看木盒的内部,是一个“田”字。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个“田”字的下方,木盒的底面上,铺着一块五彩斑斓的锦帕。
宋若华率先惊叫出来:“怎么是《璇玑图》?”
原来那锦帕上所绣的,正是纵横交错总成诗的五彩回文织锦——《璇玑图》。
裴玄静问:“你见过这个《璇玑图》吗?”
“没有。”宋若华显得更困惑了,“《璇玑图》是我们姐妹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已经好多年没碰了。”
“最近可曾听三娘子提起过?”
“这……”宋若华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摇头否认,“没有,并没听她提到过。”
裴玄静不再追问,接着研究盒子的构造:“这块《璇玑图》锦帕是怎么铺进去的呢?”她摸索着盒子的外侧,用力向外一拉——《璇玑图》竟被她拉了出来!
原来木盒的底部是活络的。铺着《璇玑图》的底层就像一个抽屉,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拉出来。所以,只要先拉出木盒底层,铺上锦帕,再推回原位,就恢复成为一个完整的盒子。
木盒的构思相当巧妙,却根本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裴玄静还是问宋若华:“你能看出这个盒子的用处吗?”
宋若华只是摇头,脸上的哀戚又浓了几分。
“据我推断,三娘子死前就在摆弄这个盒子。”裴玄静思忖着说,“木盒是簇新的,似乎还未完工,盒盖也半开着……大娘子真的想不到此盒的用处吗?”
宋若华半倚在墙上,脸色煞白地说:“真的抱歉,我此刻非常不舒服……还望炼师体谅。盒子的用处,可否容、容我慢慢想……”
“可以。”裴玄静道,“大娘子请节哀,保重身体为要。不过在案情大白之前,请大娘子务必保管好这个盒子。我以为,此物之中可能藏着三娘子惨死的秘密,是极为关键的证物。别让任何人触碰它,大娘子自己也别擅动。”
“……谨遵炼师的吩咐。”
见宋若华都快站不住了,裴玄静上前搀扶道:“这里我查完了,咱们先出去吧。”
走到门边时,裴玄静突然低声嘟囔了一句:“仙人铜漏。”
“什么?”
“昨天三娘子给我看过一个仙人铜漏,说是圣上赏赐的,现在在哪里?”
宋若华有气无力地回答:“圣上是赏赐了若茵一个仙人铜漏,应该在这屋里啊,没有吗?”
裴玄静摇头:“昨天就放在屏风后面。我刚才留意看过了,那里没有。”
“会不会她换了个地方摆放?”
裴玄静心想,仙人铜漏虽不大,但其中有水流动,会发出不间断的滴答声。此刻屋中却只有一片死寂,仿佛这间屋子也随同主人一起死去了。
她说:“肯定不在这里,麻烦大娘子在其他房中找一找吧。”
“好。”
离开柿林院时,裴玄静听见宋若华勉力吩咐众人,将宋若茵遗体移入西厢。直到此时,压抑的哭声才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对柿林院中的人来说,这只能是个不眠之夜了。
中使等候在门外,一见裴玄静出来便道:“圣上在清思殿中,请炼师随我来。”
黎明之前的大明宫中,到处都是磐石一般沉重的黑暗,星光离得很远。
中使领着裴玄静在寒风中一路步行,见她走得吃力,便解释道:“从柿林院到清思殿都是上坡路,好在距离不远,炼师不必着急。”
原来如此。
裴玄静记得叔父曾经提起过,大明宫位于长安城东北的龙首原上,是整座长安城地势最高之处。每逢天降大雨,大明宫被雨水洗刷一遍,污泥浊水却都流向城南低洼之地,在穷苦百姓聚居的地方积涝成泽。
没想到在大明宫里面,皇帝的居所还要占据制高点。
可是,住得那么高又怎样呢?人世间的罪恶、疾病,乃至死亡,没有一样躲得开。
裴玄静的心里很清楚,其实在柿林院的调查才刚开了个头。宋若茵是被毒死的,不论自杀还是他杀,首先都要寻找到动机。但刚刚在柿林院中一番粗浅的勘察,并未给宋若茵的死找到一个扎实的理由。
深入下去,就必然要接触到罪恶的渊薮之地——人心。柿林院里的人心,只不过是大明宫中人心的小小缩影罢了。所以裴玄静决定停下来,先见一见这座恢宏宫殿的最高主宰者。
皇帝斜倚在御榻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静入殿参拜。
“宋若茵是怎么死的?”
“中毒。”
“中毒?”皇帝诧异,马上追问,“是何人所为,为什么?”
“妾不知道。”
“你不知道?”皇帝反问,“朕不是让你去查吗,你就这样来搪塞朕?”
裴玄静抬头直视皇帝:“陛下,为什么是妾?”
“为什么不能是你?”
“因为妾没有这个能力。”
皇帝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瞬息万变,最终凝成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朕说你有,你就有。”
“可是陛下……”
“不要反驳朕,”皇帝说,“有些规矩你还是不太懂,得慢慢学。”
裴玄静沉默。
他问:“是不是因为朕把离合诗送去了柿林院?”
“陛下应该早点把离合诗送去给宋若华看,就少了许多麻烦,更没有玄静的事了。”
“朕要不要拿去柿林院,给不给宋若华看,也不该由你来说吧。”
“总之……是妾愚钝,配不上陛下的厚望。”
皇帝沉默片刻,问:“你的叔父有没有向你提起过,当群臣碍于藩镇之猖獗,上表请朕罢免他的官职,以讨好贼藩,换取战事平息时,朕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裴玄静想了想,回答:“妾听过这件事。当时陛下怒称,‘朕仅用裴卿一人,足以击败王承宗、李师道这两个乱臣贼子。’群臣复不敢言。”
皇帝点了点头,“应该信任谁,仰赖谁,朕的心里最清楚。朕以为裴……卿亦不会令朕失望。”
“但妾还是不明白,望陛下明示!”
“你还真是执拗。”皇帝的微笑中竟有些许无奈,“离合诗是在朕的案头发现的。你觉得,朕还能相信宫里的人吗?”
“宫里有那么多人,难道陛下一个都不信吗?”
皇帝没有回答。
这么说她猜对了,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良久,皇帝说:“当然了,即使在宫中,能作此诗的人也并不多。宋若华算是一个。”
裴玄静幡然醒悟——原来皇帝把离合诗送去柿林院,要震慑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宋若华!不,准确地说是一箭双雕,让她们二人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从而心生忌惮。
她在庆幸的同时,又被自脚底升起的寒意激得微微颤抖。
“现在你知道了,要得到朕的信任有多么不容易。”
裴玄静重新认识了皇帝。天子——她头一次真切地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和残酷的实质。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他独自一人对抗全天下,手里握着的却是最虚妄的武器——天赐皇权。
裴玄静竟然有些同情他了。至少,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不是吗?
“所以,你会调查宋若茵的死?”皇帝问。
“是,妾当全力以赴。”
他满意地微笑了,旋即又皱起眉头:“奇怪。离合诗送过去之后,朕本想看看宋若华的反应,不料反倒是若茵出了事。”
“三娘子的死应该和离合诗没有关系。”
“哦?”
裴玄静说:“陛下,请再多给妾一点时间,妾会查出来的。”
皇帝点头允诺:“可以,朕予你全权处理此案。”又道,“大明宫,加上西内太极宫和南内兴庆宫,总共超过万人,每天都有人死亡,其中亦不乏死因不明者。但在朕看来,有些不必追究,有些却必须彻查。对于那些必须彻查的,朕只能委派最信任的人。”
裴玄静问:“还有离合诗的案子呢?”
“你也一起查。”
“妾……”
“你可以的。”皇帝平静地说,“都是从柿林院查起,朕不会催你,你有足够的时间。”
“遵旨。”
大明宫中响起第一声晨钟,内侍来服侍皇帝更衣了。
“今天是望日,上朝的时间比平时更早。否则还能和娘子多谈一会儿。”皇帝说着,示意裴玄静退下,又轻松地补充道,“自朕登基以来,已不知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刚刚过去的这一夜,还算愉快。”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宋若茵就死在昨夜。
离开清思殿时裴玄静告诉中使,自己要立即返回柿林院一趟。
中使应道:“圣上吩咐过了,一切都遵炼师之命。”
大明宫中仍然漆黑一片,但只要举目望去,就能看见在前方的不远处,漫天繁星与视线齐平,扩展延伸直至无穷远方。它们的下面,是从长安城的庞大黑夜中升起的一盏盏灯火。
晨钟持续鸣响,伴随着一扇接一扇宫门开启的吱呀声,裴玄静正费劲地顶风走着,突然看到两道蜿蜒的红光从正南方踯躅而来。
她问:“那是什么?”
“哦,那是群臣分列两队上朝呢。今天是望日大朝会,圣上将御紫宸殿。”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抻长脖子,努力想看清楚红光的最前端——叔父,一定在那里。
她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双目却被寒风吹得阵阵发酸。
从这一刻起,裴玄静真正地走入大唐帝国的核心。她还不知道,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2
从平康坊回来之后,段成式就发起烧来,一则确实受了点惊吓,二则也是做贼心虚。在回家的路上,赖苍头和段成式就对好口供,声称那天下午段成式偷跑去荐福寺看戏,贪玩忘归才染上风寒。武肖珂溺爱段成式,见到儿子一病,当即手忙脚乱,把赖苍头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假。
母亲这头容易蒙混,起初段成式还怕段文昌会从杜秋娘那里了解实情。但说来也怪,自从那天以后,段文昌就再不去逛平康坊了。每日忙完公务后,便老老实实回家待着,搞得段成式直纳闷,莫非杜秋娘接受了自己的请求,将父亲拒之门外了?可是她当着自己的面,不是严词拒绝的吗?
大人们的心思实在太难懂了。
在家里赖了几天,段成式再也待不住了。眼看一切风平浪静,自己大闹北里名妓宅的事情应该算是过去了吧?段成式决定,上学去!
心不在焉地在崇文馆里混过一个上午,放学时段成式琢磨,是不是找个机会再溜去金仙观一趟,找找炼师姐姐?她会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呢?段成式拿不定主意。
有人轻轻地扯了扯段成式的袖子。
“咦?”段成式很诧异,竟是“小白痴”十三郎李忱直勾勾地瞅着自己呢。
“你……找我?”
李忱点了点头。
“有事?”
李忱又点了点头。
“什么事?”
李忱低下头看脚尖。这小孩还真是惜字如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跟个哑巴差不太多。
段成式挠了挠头,一拉李忱的胳膊:“你跟我来。”
两人躲到盘龙影壁后面。
段成式把双手往腰里一叉:“说吧,什么事?”
李忱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右手探入衣服前襟,从脖领子里拽出一样东西来。
原来是一条细细的红丝绳,中间缀着几颗小圆珠子。
李忱把珠子托到段成式眼前:“你看。”
段成式看得真切:总共五颗小珠子,圆润光滑,乳白透明,和母亲房中垂挂的水晶帘上的珠子一模一样。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段成式凑得更近一些——咦,那是什么?在乳白色的珠子里面,好像有丝丝缕缕的红色……
“你上这边来看。”李忱拉着段成式换个角度。
风在影壁的另一边呼呼地刮着,天上飘过来一朵云,正好罩在他们的头顶上。周围突然变得昏暗起来。段成式凝视着五颗小圆珠,忽然,珠子中间的红色开始流动变幻起来,像火焰,又像鲜血,似乎有某种不可捉摸的生命力正在聚集,即将破壳而出……
段成式吓得往后一缩,红丝绳从手中掉落。
李忱“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血珠。”
段成式瞪大眼睛:“什么血珠?”
“鲛人的血泪结成的珠子啊,你上次说的故事里就有。”可能是不常开口的缘故,李忱讲起话来口齿含混,语速又慢。但在讲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湛亮,透着自信。
“鲛人的血泪?”段成式却皱起了眉头。所谓鲛人降龙的故事,本是他听到南海蛟龙的传闻之后,根据平时搜罗来的玄怪传奇,掺入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编造出来的。虽然段成式从心底里坚信海里有龙,也有鲛人,但毕竟从未目睹过。
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鲛人的血泪——血珠,会是真的吗?
然而李忱的这几颗珠子确实太美丽太奇妙了,超过段成式所见过的任何一件珍宝。他不禁想:假如真有鲛人血泪凝珠,恐怕也只能如此。
段成式喘了口粗气,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我爹爹送给我的。”李忱愣愣地回答,“在我六岁生日那天。”
“你爹爹?”段成式翻了翻白眼,那不就是皇帝吗?
“爹爹叫阿母用红绳系起珠子,挂在我的脖子上。他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绝对不可以给别人看见这些珠子。不管让谁看到了,他都要杀那个人的头。”
“呃!”段成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杀头,不会吧……”
李忱又“呵呵”地笑起来:“你别怕。我不告诉爹爹,他不会知道的。”
“多谢十三郎不杀之恩!”段成式没好气地说,“从今往后我的小命可就捏在你手里了。哦对了,你爹爹……唔,圣上说了这些珠子是鲛人的血泪凝成的吗?”
“没有。他只告诉我这叫血珠,还说能保我一生吉祥。”
“这样啊……那圣上有没有提起过,血珠从何而来?”
“他说……他说……”李忱费劲地思索着,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好像……是在兴庆宫的龙池旁边发现的。”
段成式郁闷地看着李忱傻乎乎的模样。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段成式问,“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血珠,有何目的?”
李忱摇摇头,又恢复了白痴般的招牌神情,再问什么都不开口了。
段成式无奈地直叹气。
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忘记这次谈话,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说。
但是段成式做不到啊。他满脑子都是那五颗奇异的血珠——它们真会是鲛人血泪凝结而成的吗?他多么希望是真的!
因为这样就能证明,他所幻想和神往的一切——海中的蛟龙与降龙的鲛人,统统都是真实存在的。血珠为皇帝所有,这本身就是一条强有力的理由。假如血珠是由南海献上的,或者干脆由海外诸国进贡而来,那就更不用怀疑了。
偏偏李忱这个小傻瓜说,血珠是在兴庆宫的龙池里找到的。长安南内兴庆宫,离开大海何止十万八千里。就算兴庆宫里有个湖叫作龙池,可谁都知道,蛟龙和鲛人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湖里面。除非——
段成式刚回到家,就在房中一通乱翻,找出一卷杜甫的诗集来。
翻动书卷时,他的手都激动得颤抖起来,找到了!
杜子美的《石笋行》中这样写道:
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
古来相传是海眼,苔藓蚀尽波涛痕。
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难明论。
恐是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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