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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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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的红光越来越幽暗了。
李弥急得直拉段成式的胳膊,“快走吧,再不走火把就灭了!”
段成式用力甩开李弥,奔向最后一幅画的位置。但是,画去哪里了?
按原先顺序应该是最后一幅画的地方,赫然竖立一块巨大的铁板。铁板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整块洞壁,一碰上去,便是满掌黑乎乎的铁锈。段成式大叫起来:“画呢,画在哪里?”
整个洞窟都回荡着他的喊声。回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震得两人耳朵疼。
火把只剩下最后一点光头,被段成式这么哇啦一叫,那点光更是摇摇欲灭。
极度的紧张、疲惫和地下浑浊潮湿的空气,使段成式的脑袋开始迷乱了。他忘记了一切,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看见最后一幅画,证实鲛人血泪的想象!
段成式不顾一切地朝铁板撞过去,又踢又砸,铁板岿然不动。他喘着粗气停下来,颓然倚靠在又冷又湿的铁板上。突然,他听到了什么!
段成式趴在铁板上,将耳朵紧紧贴上去——“哗哗”,是水声?
他惊喜地朝李弥招手:“你来听,这后面是不是有水?”
李弥也将耳朵附上铁板。好冷,他觉得耳朵都要冻成冰块了,愁眉苦脸地听了听:“……什么都没有嘛……”
“有,就是有水声!”段成式涨红着脸叫道,“铁板后面一定能通到大海!”
“大……海?”李弥的理解力已经过限了,对“大海”这么陌生的题目只剩下干瞪眼。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只听“扑哧”一声,最后一线火光泯灭了。
周围顿成一片漆黑,段成式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最初的愣神过后,便是恐惧劈头盖脸而来。他往常自诩的胆量不知跑哪儿去了,刚好旁边伸过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段成式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啊!”
“别叫啦,是我呀!”李弥喝道,“你跟着我走。”
显然此时此刻,脑筋迟钝反而成了优势。李弥全无段成式那般疯狂的想像力,对他来讲,当务之急,不过是要在黑暗中找到回去的路。而对于段成式,就必须突破数不胜数的妖魔鬼怪的魔障了。
所幸洞窟的结构并不复杂。李弥和段成式贴着洞壁,顺着一个方向摸过去。走不太久,眼前已有朦朦胧胧的微光。再前探片刻,就回到原先下来的入口处。李弥蹲下身,让段成式爬上自己的肩膀,将他送出地面,然后自己接着爬出。
两人仰面倒在枯枝和淤泥之中,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段成式又冲着李弥眉飞色舞起来:“自虚哥哥你真棒!今天亏得有你,咱们才能发现海眼啊!”
李弥把段成式拽起来就走,他才不管什么海眼,只想快些把这个惹祸精赶出去。
段成式心知理亏,况且天色已晚,再耽搁下去就有可能露馅,便乖乖跟上李弥,跌跌撞撞地出了后院,又往金仙观外走去。嘴里还不肯闲着,嬉皮笑脸地说:“自虚哥哥你放心,今天的事我对谁都不说。咱们一起瞒着炼师姐姐,不让她知道!等我得空了,再来找你探海眼哦。”
李弥气鼓鼓地说:“下回?没有下回!”把段成式往外一推,用力关上了观门。
稍等片刻,估计段成式走远了,李弥才垂头丧气地往裴玄静的房间走去。来到低垂的湘帘之外时,又胆怯起来,只傻傻地侍立着,进不得也退不得。
裴玄静自内招呼:“外面是自虚吗,怎么不进来?”
李弥耷拉着脑袋进去。
裴玄静抬头笑道:“是不是成式这孩子调皮,拉你在观内玩到现在?”突然发现李弥身上脸上的污迹,忙问,“呦,这些是在哪儿蹭的?”
“嫂子,我……”李弥就要和盘托出了。他本性不懂骗入,更不知该如何欺骗裴玄静。
裴玄静却拉他到身边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没事。你平常一个人在观里太闷了,有成式和你玩玩也挺好的。衣服脏了没关系,洗洗就行了。”
李弥不吭声了。
裴玄静根本没想到李弥会有事瞒她。在她的心目中,李弥就是天底下最纯真的赤子。
李弥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盯着《璇玑图》看。裴玄静以为他有兴趣,便微笑着解释:“这叫《璇玑图》,里面都是回文诗。我研究到现在,越想越想不通。正好自虚来了,你帮嫂子想想,好不好?”
李弥木木地“嗯”了一声。
裴玄静把锦帕挪到他的面前,指着上面的文字,娓娓道来:“记得在我十来岁的时候,也和小伙伴一起玩过《璇玑图》。可我玩了一阵子之后,便觉索然无味,后来再没对它提起过兴致。这回碰上了,便特意重读一番。唉……说来也怪,许是我与《璇玑图》无缘吧,就是读不出它的好处。则天皇后为《璇玑图》写过序言,好多诗人也曾吟咏过它,想必总有缘故,我怎么就看不出呢?”
“哪些诗人?”每次听到诗人,李弥总会多问一句。哥哥李贺是他心中唯一的诗人。李弥不知道,也不懂得其他任何诗人和诗。但只要是诗人这个称呼,就会使他感到亲切。
裴玄静自是明白这一点,语气也变得益发温柔了,“南朝诗人江淹有诗云:‘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梁元帝也写过:‘乌鹊夜南飞,良人行未归。池水浮明月,寒风送捣衣。愿织回文锦,因君寄武威。’都是诉说女子思念丈夫,以回文织锦寄托离愁别绪的美好诗句。乃至我朝的大诗人李太白,更有‘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问人忆远人,独宿空床泪如雨。’那么深切哀婉、动人肺腑的句子……”
说到这里,裴玄静自己也被触动了心事,一时默然。
“嫂子……”
裴玄静回过神来,继续说:“苏蕙做织锦回文诗,为历代文人称颂,连则天女皇都亲自作序赞叹,我总以为,在这些诗中当满含女子的深情和才慧,还有自矜自尊的性格。可是很奇怪,我在《璇玑图》的回文诗里却读不到这些。过去没有读出来,今天我在此坐了很久,反反复复地读,仍然没有读出来。许多诗的词句和意境都相当含混平庸,令人失望。虽说为了回环往复均能押韵成诗,不可避免会有些硬凑的成分,但如果首首牵强,又诗意欠奉,则难免会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感觉。”
她见李弥一脸麻木,知道他听得糊涂,便笑道:“自虚且跟我读来。”
裴玄静的玉指落在《璇玑图》的左上角,说:“就从这个字——‘仁’开始吧。沿着锦帕的最外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照七律来断句。”
李弥虽然智力低下,到底是鬼才诗人的兄弟,读诗背诗都有天赋。一经裴玄静的指点,他便郎朗诵读起来:
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妙显华重荣章。
臣贤惟圣配英皇,伦匹离飘浮江湘。
津河隔塞殊山梁,民生感旷悲路长。
身微悯己处幽房,人贱为女有柔刚。
亲所怀想思谁望,纯清志洁齐冰霜。
新故感意殊面墙,春阳熙茂凋兰芳。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由发声悲摧藏。
音和咏思惟空堂,心忧增慕怀惨伤。
“……我读得对吗,嫂子?”
“很对。”裴玄静说,“此诗还算通顺,意思也浅白。无非感慨世事艰难,女子与丈夫离散后的思念与自伤。但我很不喜欢这诗中的语气。你看这句‘人贱为女有柔刚’,何其自轻自贱。还有这句‘新故感意殊面墙’,明明是窦滔宠爱新欢而冷落发妻,苏蕙做织锦回文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方使丈夫回心转意。但在这首诗中唯有悔恨自谴之意。难道窦滔移情别恋不该被指责,反而只有做妻子的应该面壁感怀,黯然内疚吗?这也太不公平了。”裴玄静忿忿地说,“我真不敢相信,如则天皇后那般胸怀天下的女子,竟然也会推崇这种诗句。”
李弥不明就里地“哦”了一声。
裴玄静又道:“不止这首诗,《璇玑图》中处处可见此等语气。比如中央黄色的这两句:‘贱女怀叹,鄙贱何如。’区区八字中,就有两个‘贱’字,自卑自贱何其甚也。不知苏蕙当时是怎么作出来的。光我今日读着,就气得不行。”
李弥又“哦”了一声。
“还有这里。”裴玄静指到《璇玑图》的左上角,“依照红字可读出一首七绝:‘秦王怀土眷旧乡,身荣君仁离殊方。春阳熙茂凋兰芳,琴清流楚激弦商。’真可气!说什么身荣,似乎看重的仅仅是丈夫的荣华富贵。全因窦滔获苻坚器重提拔,做了大官,苏蕙才对自己与小妾争风吃醋的行为大加懊悔,做出委曲求全的姿态来?这是何等俗气!何等势利!”
李弥终于听明白了,说:“嫂子不喜欢里面的诗。”
“是非常不喜欢。小时候如此,今天更是如此。”裴玄静凝眉道,“而且我也不相信以梁元帝、李太白,乃至则天皇后的眼界、心胸和品位,会喜欢这里面的诗。可是……唉,也许终究是我的境界不够吧。”
她看着李弥,突然笑道:“自虚,你若是没别的事,不如帮嫂子一个忙吧。”
“嫂子要我做什么?”
“我教你读《璇玑图》的方法,你把读出来的诗,一首一首录下来。如何?”
“行啊。”
李弥本有读诗的基础,虽不求甚解,五言、七言、韵脚和对偶什么的,光靠硬记也都烂熟于胸了。常人读诗要看用典、美感、技巧、意境等等。裴玄静就会因为与《璇玑图》中的诗达不到共鸣而感到乏味,但对李弥来说,这些全都不是问题。他只要按规则把诗读出来就行了,狗屁不通和绝妙辞章,在他眼里没有区别。
裴玄静也是灵机一动,想到让李弥来细读《璇玑图》。早在过年前,李弥已经把李贺的诗全部默写完了。如今他每天都闲极无聊,裴玄静要给他找点事情做做,打发时间。
裴玄静便开始教李弥读回文诗,两人研究得正起劲,一名炼师来通报,说有位宫中的女官来找裴玄静。
“女官?”裴玄静忙问,“是姓宋吗?”
“是。”
“既是女官,为何不直接请进来?”
“……她不肯进。”
裴玄静匆匆赶到观门口,果见一名女子等在门的内侧,全身都罩在黑纱幕离中。
“宋……”那女子闻声掀开幕离,露出一张年轻娟秀的面孔。裴玄静及时改口,“四娘子,是你来了?”
宋若昭微蹙着眉头应道:“若昭奉家姐之命前来,打扰炼师了。”
宋家姐妹个个都是人精。眼前的这个宋若昭,从宋若茵的尸体旁取走毒笔藏匿,还向宋若华隐瞒,说明她自一开始就识破了案情的关键,所以绝非等闲之辈。
不过,当她的脸暴露在早春午后的暖阳中时,裴玄静发现,宋若昭确实还挺年轻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细看她的长相,也比若华、若茵两位姐姐漂亮多了。
裴玄静道:“请四娘子去我房中谈吧。”
“不必,只几句话,交代完了就走。”
“那么……四娘子请说。”
宋若昭道:“那日炼师走后,家姐便命我把木盒和笔都画成图纸,送去将作监,请他们按图制作一个新的扶乩笔盒。将作大匠看了图样后说需要三天时间,所以家姐便让我昨日去取。不想昨日我到将作监时,将作大匠不仅给了我做好的笔盒,还拿出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图纸。我一看便知,另一份则是三姐所画。”
“你是说,宋三娘子身边的木盒也是在将作监制作的?”
宋若昭点头:“是。我和大姐曾经这样猜测过,但后来我们又认为不太可能。其一,三姐身边的木盒工艺太粗糙,不像将作监拿得出手的。其二,三姐设计的木盒能杀人,即使核心机关在于毒笔,她大概也不敢直接让将作监制作。三姐在宫外认识的能工巧匠不少,既然能找到‘飞云轩’和老张做毒笔,要找一个做木盒的,亦非难事。此外……我们觉得,就算三姐的木盒是将作监制作的,我们也得装作不知道,才比较好。”
裴玄静点了点头。宋家姐妹心思之细密,由此可见一斑。如果她们想对付什么人,联手盘算的话,只怕够对方受的。可悲的是,宋若茵的谋杀对象是自己的亲姐姐。
“但你用你画的图纸定制木盒时,将作大匠并没提到三娘子也曾委托过他们。”
“确实如此。事实上,三姐是瞒着将作大匠,偷偷找了将作监一名新学徒的木匠制作的木盒。”
“原来如此!”裴玄静点头道,“怪不得木盒做得粗糙,原来出自学徒之手。”
宋若昭说:“炼师莫急,且听我从头道来。将作大匠听说木盒将为扶乩所用,非常重视,便亲自开样监制。由于将作监经手各色金银宝物,故对每位匠人使用的材料和工具查验都非常严格,每次取用都必须登记造册,否则便无法开工。将作大匠在开样的时候,顺便查了查之前的账册,突然发现,就在差不多十天前,有人刚刚领取了完全相同的材料和完全相同的工具!并且也注为制作木盒。将作大匠深感纳罕,宫中平常绝对不会要将作监来做区区一个木盒。他便找来了册上登记的匠人询问。”
说到这里,宋若昭向裴玄静瞟了一眼:“炼师或许还不知道,宫中的匠人都是宦者。”
“哦。”裴玄静此前还真不知道这一点。
宋若昭继续说:“那名匠人是个才十五岁的石姓学徒。起先还想隐瞒,禁不住将作大匠一番逼问,最终承认说,十多天前正是三姐找的他,命他按图纸制作木盒,并给了他一笔钱。按理将作监的匠人不能私下接活,但这个学徒利欲熏心,况且以他的手艺,要再熬上很久才能有独立做工的机会,所以便毫不犹豫地应了这个活儿。”
“原来如此。”
“还不只如此。”宋若昭满面愁容地说,“将作大匠把那个学徒教训了一顿,本以为这事就完了。却不料之后将作大匠开始做木盒,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同样的木盒,那学徒开了成倍的料。”
“是否技艺不精,浪费太多?”
宋若昭摇了摇头,“于是将作大匠把学徒叫来重新审问,这次不客气,对他下了狠手。那人才彻底招了——”
“他招了什么?”
宋若昭扬起煞白的脸,道:“他说,三姐当初让他做的是两个盒子。”
“两个?”裴玄静也大惊失色,“另一个在哪里?”
“他说……三姐让他送去了……平康坊北里的杜秋娘宅。”
第三章 杀连环
1
庭院中央的巨树亭亭如盖,树身粗至需几人合抱,吐突承璀认得出是榕树。而那满园似火般怒放的红花,吐突承璀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昨夜刚刚赶到广州,迎接他的是一场潇潇春雨。早起雨止,地面尚湿,金灿灿的阳光便遒劲地洒下,从每一片透绿的树叶上反射过来,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便是南国了。
眼前的一切都让见多识广的吐突承璀觉得新鲜。不过,榕树下那几具绣架他还是熟悉的。丝绢以特别的折角方式绷紧在绣架上,只在大唐皇宫的尚衣坊中,才有这种技术。
绣架大多空着,大榕树下仅坐着一位绣娘。因为光线的缘故,她背对院门而坐,正在专注地飞针走线。庭深寂寂,偶尔从树荫中冒出几声莺啼。吐突承璀刚想上前去,忽从榕树下飘起一阵轻柔的歌声。
这个绣娘的习惯,每绣到陶醉忘形之时,便要唱上几句。
她唱的是: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
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天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
她是唱给自己听的,所以歌声极低,又时时被黄莺的鸣叫盖过。吐突承璀却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乎情难自已。
他仿佛又回到了贞元二十年的东宫。
吐突承璀记得,那是他在东宫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也可以说,自贞元二十年之后,春天就把东宫彻底抛弃了。
正是在东宫那个最后的春天里,吐突承璀第一次听到这天籁一般的歌声。
当时他办完一件什么差事,回东宫向太子殿下复命。刚走到丽正殿外,就见到如今的圣上——当时还是广陵郡王的李纯站在台阶下愣神。李纯的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每人怀里抱着一大盆盛放的紫色牡丹花,花瓣如紫色丝绒般润滑浓丽,沁人的甜香扑鼻而来。打眼一看,便知是当下最稀有的品种——魏紫,而且还是并蒂双花,整座长安城里只有西明寺中才见得到几株,无价可求。李纯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觅得这几盆珍贵的牡丹来送给父亲。
吐突承璀赶紧上前打招呼:“大王怎么不进殿去?太子殿下他……”
李纯却竖起右手食指,示意他噤声。
吐突承璀这才注意到从丽正殿内传出的歌声,正唱到: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歌中唱的是仙人列如麻,吐突承璀却觉得头皮直发麻。他从不知道,天底下真有歌声可以好听到让人浑身战栗,皮肤上一波连一波荡过酥麻感,恨不得立即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吐突承璀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从唱到的句子判断,李纯应该已经听了一会儿了,难怪一脸的如痴如醉。可是,吐突承璀不记得东宫有这样一位歌手啊。
他索性也在台阶下站定,陪着李纯将歌听完。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心驰神漾。
良久,李纯才喃喃道:“此方为仙乐矣。”
吐突承璀问:“……大王,您的牡丹?”
李纯回过神来了,笑道:“太子殿下刚刚听完仙乐,再看世间万物,肯定俱失颜色。我这些牡丹,只怕送的不是时候。”
“不会的。”
两人谈笑着走上台阶,李忠言从丽正殿内闪了出来,拦在二人面前。
“大王,”李忠言躬身对李纯道,“殿下说他今天头疼得厉害,就不请大王进去了。大王送来的牡丹只留下一盆即可,殿下说待他身体好一些,定要仔细赏玩。其余的就请大王仍然带回王府去,与王妃和诸位王子、县主们一起赏玩吧。”
身为太子李诵身边最亲近的内侍,李忠言丝毫没有恃宠而骄,对任何人都谦恭有礼。在太子的长子李纯面前,同样不卑不亢。
李纯的面色骤变,立即又掩饰过去,换用恳切的口吻道:“李公公,太子殿下的身体不要紧吗?你看我都到这儿了,就让我进去给殿下请个安吧?”
他这一片赤诚的孝心,任谁看了都会感动的吧。
“这……”李忠言为难地说,“太子殿下再三说,大王的心意他很喜欢。但殿下今天身子的确很不爽,到现在还起不来,实不得已……”
“明白了。那我明日再来给殿下请安。”
李纯转身便走。吐突承璀正在进退两难,看李忠言给自己丢了个眼色过来,立刻心领神会,匆匆赶上李纯。
“大王,奴来送您。”
李纯只顾埋头疾行,一言不发。一直走到东宫最僻静的院墙之下,才猛停下步子,看着吐突承璀冷笑一声:“你觉得怎样?”
“我?什么怎样?”吐突承璀被他问愣了。
李纯又冷笑了一声:“头痛?见不了我,倒能听歌?”
吐突承璀赶紧把头一低,大气都不敢出。
捧着牡丹花的随从们走得慢,刚刚才赶上他们二人。
李纯厉声喝道:“都把花放下!”
紫色牡丹花在宫墙下一溜排开,李纯缓缓地说:“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搞到这几盆双头魏紫的吗?吐突公公,我刚才说得没错吧,今天这些花送得不是时候。”
他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剑,朝那几盆娇艳欲滴的牡丹一通乱砍乱砸。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吐突承璀要拦,哪里拦得住。
顷刻之间,稀世名花已零落成泥,碾作一地紫尘。李纯犹不解恨,再过去跺上几脚。
随从们都看呆了。
只有吐突承璀还敢摇头叹息:“唉,牡丹何罪之有啊!”
李纯咬牙道:“行了,你可以去向太子汇报了!”
吐突承璀“扑通”跪下。李纯问:“你还不去?”
“大王……”吐突承璀苦笑,“您说我能干这种事吗?奴不想找死啊。”
李纯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会儿,突然笑出来:“你起来吧,是孤王难为你了。”
吐突承璀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赔笑道:“奴帮您把这些破盆烂花收拾了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没事。花和泥就扔到御沟里,顺水流出去便是。花盆碎片还让他们带回去。”
吐突承璀这才发现,御沟就在身旁的墙根下。所以李纯并非气撞心头,随意发泄的。他居然连善后的方法都预先想好了。
大家各自用袍服的下摆兜着残花败叶,抛入御沟之中。紫色的花瓣碾碎之后,特别像凝结的血块,在水里打着转顺流而下。
吐突承璀陪在李纯身边,目送碧水回旋,带走无辜的落英缤纷。在一片水声潺潺中,李纯轻声道:“我听说有些无聊的闲人墨客,喜欢守在宫外的御沟旁,等着看从宫中流出的落花香泥,以之为题吟诗作赋……哼,今天算他们有福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双头魏紫。”
“可惜都烂了。”
李纯朝吐突承璀竖起眉毛。
吐突承璀压低声音道:“今天的歌,奴也是头一次在东宫听到,不知从哪儿来的……奴会去打听清楚是什么人。”
李纯盯着水中最后的一泓紫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就是从那天起,吐突承璀虽然在太子东宫当值,却实质上成了广陵郡王李纯的人。
很多决定命运的时刻,事后去看,都由偶然因素促成。吐突承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偶然因素是——卢眉娘的歌声。
“眉娘!”他终于无法扼制地叫出了声。
歌声戛然而止。那绣娘放下手中的针线,回头张望。
吐突承璀抢步上前,冲着她又叫了一声:“眉娘!”
卢眉娘惊喜地跳起身来:“是……吐突公公!”
“是我。”吐突承璀微笑答应。卢眉娘离开大明宫时,吐突承璀还没当上神策军左中尉,所以她仍用老方式称呼他。要是换了别人,吐突承璀肯定觉得受到冒犯,即使不当时撂下脸来,日后也必须算账。可是从她嘴里这么唤出来……他只感到无比亲切。
“眉娘,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吐突承璀悲喜交加地端详着卢眉娘,尤其是她那两条细若柳叶的秀眉。元和年间,女子的妆容因袭胡风,时兴赭眉黛唇,将一对眉毛越描越浓,越画越粗,早就见不到卢眉娘这样清淡的细眉了。只有她没变。
她当然也不可能变。因为当年先皇赐名给她,就是因为这两道惹人怜爱的天然秀眉。所以,她才叫作眉娘啊。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一下子都从记忆的最深处跳出来。
“吐突公公说笑,都十多年过去了。眉娘……老了。”
“你老了?怎么会?”吐突承璀连连摇头。不不不,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衰老的,那么今天吐突承璀必须要说,只有眼前的卢眉娘始终如昨,一成未变。
不仅仅是那双秀眉,还有她的歌声,她的绣技,乃至此刻绽开在她脸上的、娇憨质朴的笑容。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让吐突承璀产生错觉,仿佛时光永远停留在了贞元二十年——那最后一个春天里。
那时先皇还在东宫当太子,且已当了整整二十五年,看样子还得继续当下去。
吐突承璀时任太子东宫的内侍总管,因办事利落且忠心耿耿,深得太子殿下的喜爱。东宫里的其他人也都喜欢吐突承璀,这些人中包括了太子的长子、广陵郡王李纯。
那年,吐突承璀和李纯同为二十七岁,李忠言二十五岁,而卢眉娘才十四岁。
真不可思议啊,他们都曾经那么年轻过,而且有过真正的快乐。尽管非常短暂,又掺杂着各式各样的烦恼,但快乐毕竟是快乐。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经过了无数遍回想之后,吐突承璀终于琢磨透彻了一个道理:他们的快乐之所以那么脆弱,原因在于,这些快乐只属于东宫。当东宫不复存在时,他们的快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当今圣上很早就下旨,册封后的太子不住东宫,而是搬入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居住。表面上看,是为了更好地管教太子,让太子直接跟随在父皇身边,尽早培养处理政务的能力,同时也能增进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父子感情。但政治老手们一眼就能看穿,这其实是李唐皇朝愈演愈烈的父子相争的必然后果:皇帝对太子的猜忌之心更甚以往,所以干脆把太子圈禁在大明宫中、自己的眼皮底下。从今往后太子将更不可能结交外臣,发展自己的势力,也就无法构成对其皇帝老子的真正威胁了。
然而,只有吐突承璀才懂得皇帝最深的心思——皇帝是想让东宫彻彻底底地死去,变成一座废墟。唯如此,那座活着的东宫才能永远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
“吐突公公?”是卢眉娘在叫他。
“眉娘?”
“你怎么会到广州来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啊。”
“真的?”她欢喜得满脸红光,几乎要雀跃起来,马上又蹙了蹙眉尖,娇嗔道,“不可能……你骗我。”
“哈哈哈。”吐突承璀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温言道,“不管是不是骗你吧,总之我来了。眉娘,记得那时我将你送出长安城南的安化门,在清明渠的码头登船去往大运河,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吧?”
“十年,多四个月零三天。”
吐突承璀很讶异:“记得这么准?”
“我是一天一天算的。”
“哦,为什么?”
卢眉娘笑而不答,两条细眉弯得更加俏丽了。看着她的样子,吐突承璀心头一酸,便道:“眉娘,咱们分别了那么久,我有许多话要问你。你是不是也有话要问我?”
“当然咯。”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好,你先问。”
卢眉娘想了想:“唔……李忠言公公可好?”
“他呀,好着呢。在丰陵,日日夜夜陪在先皇身边。”
“啊,那敢情好。”
“谁说不是呢,清闲,也没那么多烦心事。”
卢眉娘沉默。
“嗯,没别的要问了?”
“还有……”卢眉娘吞吞吐吐起来。
“还有什么?”
“还有他……”
吐突承璀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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