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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东轶事 作者:垂钓老人-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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悒地向回走去。
他们在往回走的路上,只听吉生深有感触地对牛德草说:“嗨!德草呀,我今天才算开眼界了,看到了什么是‘稳、准、狠’地打击阶级敌人。知道不?现在呀,革命造反派对待阶级敌人就讲究个不心慈手软;‘狠’字当头,至于准不准,那则次之,稳不稳,更是个屁事,谁以之为意?你不看看,那些造反派,一个个出手多利索的,一个赛一个——嘿,真没得说。”
第二十三章 横扫一切(上)
自从那次去西岳庙参加批斗大会回来后,牛德草精神上一直就好像有点儿着了魔,竟然连睡觉半夜里都总在做梦他们村的造反派把他家补定成了漏划地主,整天把他作为漏划地主分子拉到批判会上去批斗。他也常常因此被吓得在睡梦里惊叫出声来,醒来时浑身大汗淋漓。他媳妇腊梅看他一天老是这样忧心忡忡,惴惴不安的,蛮心疼,一再想方设法地给他说宽心话,劝慰他说:“你看你这人呀,一天还总讲究者看书学习哩,我看你把书都给看到鼻子里去了,怎么连这么一点点儿道理都不懂?要我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人之路,事情取了死法儿尽都是些活法儿,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你也别一天光蹙着眉头犯那些没用的隔夜愁,自己吓唬自己了,咱姑且就这样熬着吧,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哪里黑了就在哪里歇。反正呀,是福不是祸,是祸就是把你熬煎死,想躲也躲不过。说一千,道一万,瞎过好过,咱的这艰难日子还总要咱一天天地熬着往前过。时候到了,一切就都会自然而然地过去的。要不然,像你这样老熬煎得要死,我看,那还没等事情落到你头上呢,岂不就把你人给熬煎死了?”
牛德草他媳妇的一席貌似责备实则温柔体贴的话语,多多少少地倒还减轻了牛德草一点点儿如焚的忧心,让德草在担忧惶恐中微微获得了一丝慰藉和温馨。这种夫妻间的理解和体贴无形中还就成了牛德草得以苦苦度日心理支柱。不过牛德草近来还是十分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同时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嗜好,这就是总特别爱偷听别人说话。他每当发现有两人在低声说话时,就潜意识地会以为是在说他家的那些事,就会不由自主地驻足谛听。他既担心人家会说他家的长短,又总想从人家的谈话中听出点儿和他家有关的信息。他跟人说话也变得迟早都是悄声细气的,不知道是他自卑还是同样害怕被别人偷听了去。他心里总在暗暗地告诫自己夹着尾巴做人,瞻前顾后处世。与人交往,他总是十分地小心谨慎,惟恐因多说了一句话或者是多走了一步路而招致来不测的飞天横祸。
他家原本和牛保国家是一座三间门面的四合院宅子,早年他父亲牛保民和他二大牛保国弟兄俩分家时才在院中通前至后砌了一道界墙,从而把一院宅子分成了两院。1951年庙东村土地改革,把他二大牛保国家定成了地主,牛保国家的前半院就被分了,两间厦房分给了老贫农牛百善,间半前房分给了一个在本村曾经看了多年城门的河南籍孤老头儿——老李。老李没儿没女,是个五保户,他死后那点儿财产自然没人继承,这间半前房就一直空着。公社化后庙东村把这房子当做了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办公室。牛保国为了少惹是非,过日子能相对安宁点儿,在他家这已经很窄很窄了的院子中间拦腰再安了一道门,把上下院隔了开来。此后这所院子就再也没有往日的那兴旺气势了,到哪里都会让人感到支离破碎的。不过这样也还有它这样的另一方面优越性,那就是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和牛德草家的前房成了同一座房的两半边,虽然进的是两个前门,然而两者之间其实只隔着一道很薄很薄的墙,夜晚大队部办公室开会研究问题或者处理公务、安排部署下一步的工作时,那灯光就都会从隔墙的缝隙照射到牛德草家的前房里来,更不要说是那些说话的声音了,牛德草家隔墙是能够隐隐约约听得见的。因此,牛德草后来在晚上就经常关上自家前门,背着人躲在前房里隔墙偷听墙那边大队部里革委会委员们的谈话,以求窃取造反派们的秘密,获得自己想知道的那些有关自家的信息,以防不测,或者为了事先能有个思想准备。
牛德草有好几回都隔墙听到有几个解放后土地改革已经曾经分得过地主不少财产而至今近二十来年了,在经济上仍然还没有摆脱贫困,彻底翻身,日子依旧过得很穷苦的老贫农,由于尝到了以前打土豪、分田地的甜头儿,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大队部里跑,要求革命委员会乘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强劲东风,抓紧时间,尽快进行补定漏划地主的工作,并且再三向革命委员会提出要求,要求革委会以后一定要把所补定了的漏划地主——他们家的全部财产分给穷人。回到家,他惶恐万状地把他所听来的这些情况悄悄地告诉给了他母亲刘碧霞和媳妇腊梅。媳妇腊梅对此倒不十分在意,只是一味地婉言劝慰他不要精神过分紧张,自己吓唬自己,现在只能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走到哪步算哪步,千万不可“八”字还没见一撇哩,自己先把自己吓坏了而乱了阵脚。而他妈刘碧霞就不是这样了,她一听牛德草这话,早就心慌意乱得坐不住了。要知道,他可是1942年安徽、河南一带遭水灾逃难来的,亲眼见过闹饥荒时穷人吃大户的情景的。她对自己的财物,哪怕是一根针、一条线、一颗粮食,都像是在肋骨上串着似的,爱惜如命,绝对舍不得眼睁睁地让别人给白白拿走。她苦思冥想着家里有什么东西还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匿藏起来——其实经过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统购统销、大跃进中的军事化和人民公社初期的公有制,尤其是经历了一九六一年至六三年的三年自然灾害,他们家几乎早已是空空如也了。德草父亲牛保民在世时靠一滴血一粒汗,日积月累,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所积攒下的那一点儿现大洋,又在牛保民临终前慑于“破四旧、立四新”的威势,怕遭受造反派的非人整治而人身受吃亏,委曲求全,把其中的一部分交给了造反派而把另外剩余的那些悄悄拿到银行里兑换成了人民币,至于现在那东西他家里还有没有,德草的父亲牛保民已经过世了,德草他们谁也不得而知。现在家里要说还有什么值钱的贵重东西的话,那就是他们靠平时省吃俭用,掐着喉咙省下来的那七八百斤生产队里按定量所分的一点点口粮了。刘碧霞是可怜人出身,她四二年逃过荒,又经受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吃集体食堂。那时虽说集体食堂号称是人民公社的心脏,但是据说有些地方的人因在食堂里没吃的,把年轻女子的月经都给饿得没有了,所以刘碧霞深知民以食为天这个理儿,总挂牵着手里要是不存上一点儿粮食,那么一旦有个什么意外,家里就非得会饿死人不可。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舍命也得保住仅有的这点儿粮食。于是他们一家三人就趁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在过去曾经埋过粮食的地方,就是现在牛德草和腊梅所住的那间厦房里的炕沿前挖了一个深坑,埋了两口大缸,把家里多年结余的那一顶点儿粮食像以前一样,全都埋了起来,地表上处理得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尽管他们的一切行动都进行得很隐秘,没人能够知道,然而村里有关他家的谣言还是整日不断。今日这个人说晚上夜深时,他看见刘碧霞鬼头鬼脑地往村外转移财产;明日又有那个人说,牛德草家后院里有一个秘密的地窖,他家把所有贵重的东西全都藏到那里边去了。说着说着,不少人人云亦云,三人成虎,糊里糊涂地谁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了。这些谣言也把牛德草一家人搅和得风声鹤唳,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牛保民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中,由于承受不了超负荷的心理重压,于是撒手人寰。牛德草依照传统习惯,就法定地子承父业。他从父亲那里没能继承下什么权益,倒继承下了他父亲在世时的不少义务,继承了牛保民应遭受而还没来得及遭受的那些厄运,整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苦度光阴,赎着自己父辈在阳世时的那些“罪孽”。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牛德草早先的那腔壮怀激烈,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早已都不知不觉地消磨殆尽了。残酷冷峻的社会现实一次次无情地教训着他,使他的头脑变得清醒多了,也冷静得多了,考虑问题比以前大为现实了。他再也不会去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出门给公家干个什么事情,为国效力了,因为现实生活中一件件铁的事实告诉他,在目前的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现实中,那些作为和自己早已无缘了。不要说母亲碧霞对自己的那种行为在时不时地千方百计掣肘,死死阻拦,即就是母亲对他全力支持,人家上头也是把全村的贫下中农子女都要完,痴子、傻子都要了,也不会要到他这个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漏划地主嫌疑分子狗崽子的头上来的。你不看么,现在上边不管招收从事什么工作的人,都是坚持唯出身论,如果你出身不好,就会被毫无疑问地一票否决。对于他这个既不属依靠对象的子女,又不是可以教育好子女的人,人家早已予之定性,彻底否定了——千说万辩一句话:不可救药而一棍子打死。这就是当时颇为盛行的唯物论——老子英雄儿好汉。血统决定一切,不管填什么表,都少不了家庭成分这一项。牛德草这时其实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堂不要,地府不收的孤魂野鬼,走到那里都会因此遭到人的低眼下看,被人嗤之以鼻。因而他现在整天也就只希求能有个安宁平稳的日子,心里塌塌实实地过就行了;有朝一日也能不受人歧视,和别人一样心情无拘无束,那就更是他的最高理想了。他就是怀着这样一丝儿渺茫的期盼,日复一日,提心吊胆地整日苦苦往前奋斗着。
说来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苦熬奋斗终于也总算多少熬出了一点点成绩,那就是到了1970年,腊梅给他生了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下可是腊梅替他老牛家立了一桩莫大之功,他们家再怎么倒霉,人再怎么遭罪,这下血脉先断绝不了了,他来人世这一遭,死了给祖先也总算先能有个交代。这对牛德草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幸事,但令人奇怪的是这还是给他带不来什么真正的高兴,也提不起他丝毫的精神。小孩的什么“十天”呀,“满月”呀,那些使人因得喜事而满门庆贺的日子,他给哪个亲戚都没有告知,心里只是在想,这事有什么在人前夸耀,搅扰亲戚四邻,惹人多嫌的必要呢?古语不是有云吗?“穷立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态炎凉,谁不趋炎附势?像自己目前这样的处境,还指望能有哪一位亲戚邻里来亲近?说句不好听的话,亲戚邻里们还担心和自己走得近了,来往频繁了,会跟上带灾呢!
然而不管现实是多么的严酷,在牛德草的骨子里还是深深地潜藏着一种不甘屈从现实、勇于与世抗争的阳刚之气。不过他现在只是在极力地控制着,竭力保持沉默,也许最终会有那么一天“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可能。他开始硬着头皮,不顾母亲刘碧霞整天劈头盖脸地不住唠叨,喋喋不休地训斥:“懒虫,挨球的大懒虫!一天不说想办法给家里人帮忙干点儿活儿,光知道抱着本书看,看那书能当饭吃?”而一头钻进书堆里,在字里行间寻找他的心理乐趣和精神支柱。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像波涛汹涌的黄河水,一浪高过一浪地迅猛向前奔腾着,其间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也乘着这股无坚不摧的强劲东风,势不可挡地一步步在深入,谁如果政治上多少有点儿问题,不管是历史的还是“现行”的,一概会在劫难逃。造反派们天天都在进行拉网式排查,他们核桃枣一齐数,似乎有股子宁可冤枉一千,也不能让漏网一个的彻底革命精神。牛保国解放前当过国民党乡长,并且因赵村西南巷的赵财东诬告赵广锁偷了他家的棉花,从事卤莽,居然逮了赵广锁,并且在押解赵广锁去县上的途中,不慎让他的乡丁牛运通一枪把赵广锁给打死在了孟至塬四门外的这一陈年老账,这回自然也就又给被翻腾了出来,他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了造反派们这次横扫一切、严肃清理的重点对象。
一天,王黑熊突然领来了一汽车红联指(红卫兵联合指挥部)的造反派。他们一个个左臂上都戴着标明身份的红袖章,打着映日的红旗,高唱着革命歌曲,齐声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了庙东村。汽车在庙东村村西门口嘎的一声刚一刹住,车上的造反派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个手握长枪,由王黑熊在前头带路,像股旋风似的冲进了牛保国家。
牛保国的妻子,就是那个牛保民从山里替他娶来的胖婆娘——张妍,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把饭做好,盛在碗里,端来放在灶火前的饭桌上,正叫牛保国过来吃早饭。从上房屋里走出来,站在檐下台阶上的牛保国,就猛地看见有一群人从前门外箭也似的冲了进来。他刚一愣神,还没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就听见冲在最前面的王黑熊怒不可遏地冲着他断喝道:“牛保国,你老实交代,解放前你给国民党当敌伪乡长,枪杀了几千几万共产党员?枪杀共产党员算不算是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王黑熊为了显示自己是完全、彻底闹革命的,故意装腔作势,把话说得南腔北调的,但此时在严峻而激烈的阶级斗争面前,在这样严肃的场合里,是没有人顾得上为此而感到诧异或者敢认为滑稽可笑的,只是牛保国被王黑熊猛不丁这一问,一下子倒还给问懵了,顿时间目瞪口呆,哑然无语,茫然不知所措,平日他那颇有城府的神态,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听着王黑熊那声嘶力竭的喊叫,就犹如听见晴天里响了一声霹雳,立时吓得黄脸白口,弯腰曲背,畏畏缩缩,噤若寒蝉,似乎人一眨眼都变得矮了一大截子。
冲在前头,紧跟王黑熊其后的两个“红联指”猛将,应声一个箭步跃上前来,一人拧住牛保国的一条胳膊,咬牙切齿地狠劲猛向后一扭。牛保国疼得立刻不由自主地就哭叫了起来:“哎哟妈呀!”随之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牛保国的妻子、儿子、儿媳,见状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也不敢十分阻拦“红联指”来的这些如狼似虎的造反派们的革命行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向他们苦苦哀求说:“尊敬的革命造反派同志们,咱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们老远的跑到我们这儿来革命,一路辛苦了,先都喝口水,缓口气儿,然后再开始好不好?你看我大……不,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他今儿个上午在地里饱饱地干一晌活儿了,这会儿刚回来,又饥又渴的,屁股还没挨着板凳呢。你们就抬抬手,行行好,让他多少吃上一点儿东西再跟上你们走,没看行不?”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说着忙手里拿了盒香烟,拆开来必恭必敬地给这些造反派们一个挨着一个散。这些造反派现在只说怎样才能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得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雷厉风行,有声有色,哪里能理会你吃饭不吃饭的这一套“闲事”。他们的心里都有着一个雷打不动的底线,那就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人民犯罪”;进行阶级斗争,对敌人就是要讲究“稳、准、狠”,尤其是狠;越左越好,不狠就不能表现出彻底革命的大无畏精神。于是他们不假思索地把手猛地一挥,把牛连学诚惶诚恐所递过来的香烟打落在地,金刚努目地说:“别净想美事,你说的那门儿都没有!”话音未落,不由分说,就像股旋风似的簇拥着牛保国往出走。牛保国在他们的挟持下,踉踉跄跄,已经身不由己了,继而两只脚几乎都已挨不着地,顾不上换步了。过他家前门槛时,脚上的一只鞋挂掉了,都没能顾得上捡起来再穿。下他家前门台阶时,他的一只脚慌乱中又没谙住深浅,踩下去给崴了,疼得他禁不住又是“哎哟”一声惨叫。可是,这会儿天高地迥,有谁能去管他这一套?
造反派们毫不心慈手软地把牛保国像拉猪似的揪上了他们来时所开的那辆大卡车,给他在脖子上挂了一块用铁丝穿着的,用学校教室里的大黑板裱糊了一层白纸所制作的大牌,牌的上面用浓黑的墨汁醒目地写着“枪杀地下共产党员的罪魁祸首——牛保国”几个大字,让牛保国站在车厢的前面,由一个造反派卡着他的脖子往下摁,另一个造反派抓着他的头发又使劲往上提,于是挂在他脖子上的那条系大牌的铁丝就深深地勒进了他的脖子后背,直勒到了肉里,难受得他先是龇牙咧嘴,继而觉着天旋地转,再接下来就两眼发黑,失去了知觉。
一同所来的其他造反派全都依着车帮,荷枪实弹地站着,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威武庄严,不可一世。汽车驾驶楼顶上,正当牛保国的前面两侧,“八”字形架着两只高音喇叭,它里面一会儿唱着革命歌曲,一会儿念着梁效所写的大批判文章,一会儿高喊着振聋发聩的革命口号:“坚决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枪杀地下共产党员的刽子手牛保国!”“我们一定要把反革命分子牛保国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时候,汽车的周围已经围满了庙东村一大堆闻声出来观看的革命群众,他们目击着这一场景,无不感慨万千,既触目惊心,又深深地感觉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威力之强大。
押解着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的汽车徐徐开动了,它以气吞山河之势、雷霆万钧之力,驶向了华山火车站。这时候正值农历六月,大暑天气,一到中午十二点往后,气温一般都会在摄氏三十六度以上,红艳艳的太阳把它的全部光和热都毫不吝惜地给予了神州大地,把整个神州的地皮都晒得滚烫滚烫的,热气直往上冒,烙得人脚都不敢往地上挨,一站在地面上就会觉着烫得受不了。天空中不仅没有一丝云,瓦蓝瓦蓝得怕人,而且连一点儿风也没有。车没开前还猜想着车要是开动了,行驶起来,就或许会带来些许微风,缓解一点儿这热得让人窒息的气温,可谁知道汽车开动后所带动的那股扑面而来的风,竟然也是能烧得人脸上起疱。这样的天气,人即使什么活儿也都不干,站在这强烈的太阳光下,也会热得汗流如雨,水从头顶上直流到脚后跟的。汽车上的这些人,不只是牛保国,就是每一个造反派,他们的革命立场再坚定,革命意志再顽强,也都个个大汗淋漓。他们脸上的汗水就像许多条毛毛虫,不住地在一个劲从上往下弯弯曲曲地爬,当汇聚到下巴颏儿处时,它就像下雨天房上顺瓦沟流下来的檐水,吧嗒、吧嗒直往下滴。这些人身上的衣服早已经都被汗水溻湿透了,黏在了身上,把整个身子都束缚得紧巴巴的,人就像是被无数条绳子捆住了似的,局促得他们简直无法忍受得了。这会儿他们谁的心里不在暗暗地抱怨这颗可爱的红太阳太得大度了呢?它的热量也太得无穷无尽了,这要是在冬天,人们想把暖气烧得热到这个程度,那不知得需要多少宝贵的煤呀?而现在要是对其再没有一点儿限制,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来遮挡它一下,继续任其下去,那还不得把人全都给热死呀?
身为立新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的造反派王黑熊——他也热得受不了了,于是干脆把手里所拿的那支枪往汽车帮上一靠,脱下了上身穿着的那件黄军装,使劲地拧浸在里面的汗水。他那衣服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被拧得汗水从上面淌淌地往下直流。这被拧下来的汗水流在了车厢里,都快积成水滩了。天上的热气往下散,地上的热气往上烘,这两处的热气交汇到一起,就像是两股强大的生力军,刀枪突出铁骑鸣,在离地面一两米左右高的地方激战着。然而可怜就在这两军激战的交汇处,饱受兵燹的到头来还是人。在这样的天地中,连这些早有准备、无坚不摧的造反派都已忍受不了了,更不要说是牛保国这样一个从一大早起来就去参加生产队的农田基建,干活儿一直干了整整一个上午,又饥又渴地回到家,水连一口都没来得及喝,米面也没粘牙,就猛不丁地被“红联指”的造反派们拉来这样整治的黑九类人。你想,给谁,谁能受得了?其实,牛保国直到现在心里都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曾经枪杀过地下共产党。他被强拉到车上,脖子上带着面大牌,一开始还觉着口干舌燥,又饥又渴,继而就气喘腿软,眼前直冒火星,随后眼前一黑,什么就也不知道了。他那张脸也是先惊吓得没了一点儿血色,接着就由蜡黄变成青黑。现在他的鼻孔里已经只剩下一丝微微的气息了,这是他还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标志。他浑身软瘫得像一堆稀泥,什么感觉、意志眼下都没有了,任凭着这些自我标榜是毛泽东思想捍卫者的英雄们摆布、折腾。
这辆汽车在继续游街,“任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地缓缓朝前开动着。它一味慢条斯理地开着,并不因为天气的炎热难耐而乱方寸。你看,它走得是那样的四平八稳而庄重、肃穆,比人步行快不了多少。它春风得意,好像是要以它的慢来显示它那叱咤风云,横扫一切的威力。这会儿它正在尽显人间风光,尽受尘世恩宠,烜赫一时。
这辆游行的汽车就这样像蜗牛一样地向前爬行着,然而却是惊天动地地走着,走着……它走下了孟至塬,走过了华山的玉泉院,走到了罗敷河边,折而向北,又走向华西,一直走到渭水南岸,把华阴县的八个公社一个镇,一下子整个挨着齐齐转了个遍,直到下午日迫西山的时候,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蹒跚地开进了西岳庙门。当造反派们提着衣领,把浑身稀软的牛保国像拎一大包物件似的从汽车上扔了下来的时候,他们这才发现牛保国已经气息奄奄,人命危浅了。
造反派们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软瘫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牛保国,愤愤不平似乎又是自言自语地说:“挨球的罪该万死!死了活该,不给棺材;就地掩埋,美得太太。”这话是他们这帮人目前对黑九类人说得最多而且也是当时最流行的一种口头禅,说这话时他们神态是那样的无所谓,漫不经心。其实,他们这些人不单对牛保国是这样说,其实不管对谁——只要是他们反对的人——整天也都这样说哩。对于他们来说,这样说说也只是觉着顺口而已,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残忍绝情,或者不应该的地方。
这些人顺口说着就都各自忙着去用凉水冲洗身子,到灶上打饭吃去了,至于牛保国的事由谁来管,他们谁也不以为意,不愿多此一举,只有一个二百五造反派成员洗完了身子后,出来倒污水,看见牛保国还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地躺在地上,一时寻开心,图好玩,恶作剧地把自己冲洗过身子的那一大盆脏水一下子全都朝着牛保国的身上泼了过去,顿时泼得牛保国浑身精湿,简直就像只落汤鸡。
要说,这时候的牛保国倒还幸亏了这货泼来的这一盆脏水,是它祛除了牛保国身上的暑热,把昏迷中的牛保国给激灵醒过来了。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牛保国恍恍惚惚地看见有人端来了一碗人家吃过饭后铲下的锅底和着没有菜的残羹。这会儿他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比如什么“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等这一类孔老二的处世信条,它们远远都没有食物此时对一个饥渴交加的他有吸引力了。好生是任何生物的本性,牛保国自然也不例外。为了活命,他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也不顾什么卫生不卫生了,一见有人端来吃的,连忙就挣扎着接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时候王黑熊来了,一见他吃东西迫不及待这模样,就阴阳怪气、似笑非笑地挖苦他说:“好吃吗?吃吧,好好地吃上点儿吧!吃上点东西,身体有抵抗力了,待会儿也多少就能撑得住火儿;不然,怎么熬得过今儿个晚上这一关呢?”
牛保国没太听明白王黑熊这含糊其辞的话语中所暗含的意思,其实他这会儿也只顾在忙着在吃东西,或许根本就无心去想得太多,因为他有生以来还很少挨过像今天这样的饿呢,目下他最迫切的需求就是吃东西,止住肚饿,至于其它什么,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夜幕很快就悄悄降临了,现在周围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起来,屋外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牛保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西岳庙西厢房里青方砖铺墁着的地上,摸黑正为造反派今晚将会怎样专政他而焦愁,这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两个臂戴红袖章的造反派。他们二话没说,架起牛保国往外就走。
这两个人把牛保国架出西厢房,直架到西岳庙内建筑气势最恢弘的灏灵殿。这西岳庙原来是为历代帝王来华山封禅修建的行宫,素有天下五岳第一庙之称。西岳庙里的这灏灵殿更是为皇帝封禅时与文武大臣聚会议事而修的正殿,无比高大雄伟。牛保国被架进这灏灵殿,猛然间由殿外的暗处来到这灯光耀眼夺目的殿内,强烈的光线一时刺得他两眼几乎连睁都睁不开了。他眯缝着眼睛,尽力想看清楚这殿内的情况。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黄军装,却没戴领章、帽子的人坐在原本是供皇帝用的龙案后面的一把雕刻精致而讲究的龙椅上,他的两旁还坐着有两三个捩眉瞪眼的人,陪侍他。御案前的那些人一抱都抱不住的大柱子下面站着七八个袒胸露臂、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他们一个个腰缠钢鞭,手里拿着些杂七杂八的,让人叫不上名堂然而却触目惊心的刑具。牛保国刚一被拖进大殿的高门槛,就听见坐在御案侧旁的一个人可着喉咙大喝一声:“跪下!”……(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横扫一切(下)
(接前章)牛保国听着这一声喊,不由得心里一愣:“现在文化大革命了,全国都在破四旧、立四新,不是都不兴下跪这一套封建社会的规矩了吗?”但是还没容他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他背后就有人用脚朝着他的膝盖窝狠狠地踹了一下。这一脚,可把他踹得不轻,直踹得他身不由己地扑通一下就跪在了灏灵殿里的青砖地上。坐在御案后龙椅上的那个人冲着他呵斥道:“牛保国,老实交代你的问题!解放前你当敌伪乡长,一共枪杀了多少共产党员、地下革命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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