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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编-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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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说称〃兄弟〃,〃鄙人〃,〃个人〃或自己名字,会议称〃本席〃,也是他称替代自称,却一听就明白。因为这几个名词,除〃兄弟〃代〃我〃,平常谈话里还偶然用得着之外,别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众说话专用的自称。〃兄弟〃,〃鄙人〃全是谦词,〃兄弟〃亲昵些;〃个人〃就是〃自己〃;称名字不带姓,好像对尊长说话。——称名字的还有仆役与幼儿。仆役称名字兼带姓,如〃张顺不敢〃。幼儿自称乳名,却因为自我观念还未十分发达,听见人家称自己乳名,也就如法炮制,可教大人听着乐,为的是〃像煞有介事〃。——〃本席〃指〃本席的人〃,原来也该是谦称;但以此自称的人往往有一种施施然的声调姿态,所以反觉得傲慢了。这大约是〃本〃字作怪,从〃本总司令〃到〃本县长〃,虽也是以他称替代自称,可都是告诫下属的口气,意在显出自己的身份,让他们知所敬畏。这种自称用的机会却不多。对同辈也偶然有要自称职衔的时候,可不用〃本〃字而用〃敝〃字。但〃司令〃可〃敝〃,〃县长〃可〃敝〃,〃人〃却〃敝〃不得;〃敝人〃是凉薄之人,自己骂得未免太苦了些。同辈间也可用〃本〃字,是在开玩笑的当儿,如〃本科员〃,〃本书记〃,〃本教员〃,取其气昂昂的,有俯视一切的样子。
他称比〃我〃更显得傲慢的还有;如〃老子〃,〃咱老子〃,〃大爷我〃,〃我某几爷〃,〃我某某某〃。老子本非同辈相称之词,虽然加上众数的〃咱〃,似乎只是壮声威,并不为的分责任。〃大爷〃,〃某几爷〃也都是尊称,加在〃我〃上,是增加〃我〃的气焰的。对同辈自称姓名,表示自己完全是个无关系的陌生人;本不如此,偏取了如此态度,将听话的远远地推开去,再加上〃我〃,更是神气。这些〃我〃字都是重读的。但除了〃我某某某〃,那几个别的称呼大概是丘八流氓用得多。他称也有比〃我〃显得亲昵的。如对儿女自称〃爸爸〃,〃妈〃,说〃爸爸疼你〃,〃妈在这儿,别害怕〃。对他们称〃我〃的太多了,对他们称〃爸爸〃,〃妈〃的却只有两个人,他们最亲昵的两个人。所以他们听起来,〃爸爸〃,〃妈〃比〃我〃鲜明得多。幼儿更是这样;他们既然还不甚懂得什么是〃我〃,用〃爸爸〃,〃妈〃就更要鲜明些。听了这两个名字,不用捉摸,立刻知道是谁而得着安慰;特别在他们正专心一件事或者快要睡觉的时候。若加上〃你〃,说〃你爸爸〃〃你妈〃,没有〃我〃,只有〃你的〃,让大些的孩子听了,亲昵的意味更多。对同辈自称〃老某〃,如〃老张〃,或〃兄弟我〃,如〃交给兄弟我办吧,没错儿〃,也是亲昵的口气。〃老某〃本是称人之词。单称姓,表示彼此非常之熟,一提到姓就会想起你,再不用别的;同姓的虽然无数,而提到这一姓,却偏偏只想起你。〃老〃字本是敬辞,但平常说笑惯了的人,忽然敬他一下,只是惊他以取乐罢了;姓上加〃老〃字,原来怕不过是个玩笑,正和〃你老先生〃,〃你老人家〃有时候用作滑稽的敬语一种。日子久了,不觉得,反变成〃熟得很〃的意思。于是自称〃老张〃,就是〃你熟得很的张〃,不用说,顶亲昵的。〃我〃在〃兄弟〃之下,指的是做兄弟的〃我〃,当然比平常的〃我〃客气些;但既有他称,还用自称,特别着重那个〃我〃,多少免不了自负的味儿。这个〃我〃字也是重读的。用〃兄弟我〃的也以江湖气的人为多。自称常可省去;或因叙述的方便,或因答语的方便,或因避免那傲慢的字。
〃他〃字也须因人而施,不能随便用。先得看〃他〃在不在旁边儿。还得看〃他〃与说话的和听话的关系如何——是长辈,同辈,晚辈,还是不相干的,不相识的?北平有个〃怹〃字,用以指在旁边的别人与不在旁边的尊长;别人既在旁边听着,用个敬词,自然合式些。这个字本来也是闭口音,与〃您〃字同是众数,是〃他们〃所从出。可是不常听见人说;常说的还是〃某先生〃。也有称职衔,行业,身份,行次,姓名号的。〃他〃和〃你〃〃我〃情形不同,在旁边的还可指认,不在旁边的必得有个前词才明白。前词也不外乎这五样儿。职衔如〃部长〃,〃经理〃。行业如店主叫〃掌柜的〃,手艺人叫〃某师傅〃,是通称;做衣服的叫〃裁缝〃,做饭的叫〃厨子〃,是特称。身份如妻称夫为〃六斤的爸爸〃,洋车夫称坐车人为〃坐儿〃,主人称女仆为〃张妈〃,〃李嫂〃。——〃妈〃,〃嫂〃,〃师傅〃都是尊长之称,却用于既非尊长,又非同辈的人,也许称〃张妈〃是借用自己孩子们的口气,称〃师傅〃是借用他徒弟的口气,只有称〃嫂〃才是自己的口气,用意都是要亲昵些。借用别人口气表示亲昵的,如媳妇跟着他孩子称婆婆为〃奶奶〃,自己矮下一辈儿;又如跟着熟朋友用同样的称呼称他亲戚,如〃舅母〃,〃外婆〃等,自己近走一步儿;只有〃爸爸〃,〃妈〃,假借得极少。对于地位同的既可如此假借,对于地位低的当然更可随便些;反正谁也明白,这些不过说得好听罢了。——行次如称朋友或儿女用〃老大〃,〃老二〃;称男仆也常用〃张二〃,〃李三〃。称号在亲子间,夫妇间,朋友间最多,近亲与师长也常这么称。称姓名往往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回政府不让报上直称当局姓名,说应该称衔带姓,想来就是恨这个不相干的劲儿。又有指点似地说〃这个人〃〃那个人〃的,本是疏远或轻贱之称。可是有时候不愿,不便,或不好意思说出一个人的身份或姓名,也用〃那个人〃;这里头却有很亲昵的,如要好的男人或女人,都可称〃那个人〃。至于〃这东西〃,〃这家伙〃,〃那小子〃,是更进一步;爱憎同辞,只看怎么说出。又有用泛称的,如〃别怪人〃,〃别怪人家〃,〃一个人别太不知足〃,〃人到底是人〃。但既是泛称,指你我也未尝不可。又有用虚称的,如〃他说某人不好,某人不好〃;〃某人〃虽确有其人,却不定是谁,而两个〃某人〃所指也非一人。还有〃有人〃就是〃或人〃。用这个称呼有四种意思:一是不知其人,如〃听说有人译这本书〃。二是知其人而不愿明言,如〃有人说怎样怎样〃,这个人许是个大人物,自己不愿举出他的名字,以免矜夸之嫌。这个人许是个不甚知名的脚色,提起来听话的未必知道,乐得不提省事。又如〃有人说你的闲话〃,却大大不同。三是知其人而不屑明言,如〃有人在一家报纸上骂我〃。四是其人或他的关系人就在一旁,故意〃使子闻之〃;如,〃有人不乐意,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恨我,我不怕。〃——这么着简直是挑战的态度了。又有前词与〃他〃字连文的,如〃你爸爸他辛苦了一辈子,真是何苦来?〃是加重的语气。
亲近的及不在旁边的人才用〃他〃字;但这个字可带有指点的神儿,仿佛说到的就在眼前一样。自然有些古怪,在眼前的尽管用〃怹〃或别的向远处推;不在的却又向近处拉。其实推是为说到的人听着痛快;他既在一旁,听话的当然看得亲切,口头上虽向远处推无妨。拉却是为听话人听着亲切,让他听而如见。因此〃他〃字虽指你我以外的别人,也有亲昵与轻贱两种情调,并不含含糊糊的〃等量齐观〃。最亲昵的〃他〃,用不着前词;如流行甚广的〃看见她〃歌谣里的〃她〃字——一个多情多义的代〃她〃字。这还是在眼前的。新婚少妇谈到不在眼前的丈夫,也往往没头没脑地说〃他如何如何〃,一面还红着脸儿。但如〃管他,你走你的好了〃,〃他——他只比死人多口气〃,就是轻贱的〃他〃了。不过这种轻贱的神儿若〃他〃不在一旁却只能从上下文看出;不像说〃你〃的时候永远可以从听话的一边直接看出。〃他〃字除人以外,也能用在别的生物及无生物身上;但只在孩子们的话里如此。指猫指狗用〃他〃是常事;指桌椅指树木也有用〃他〃的时候。譬如孩子让椅子绊了一交,哇的哭了;大人可以将椅子打一下,说〃别哭。是他不好。我打他〃。孩子真会相信,回嗔作喜,甚至于也捏着小拳头帮着捶两下。孩子想着什么都是活的,所以随随便便地〃他〃呀〃他〃的,大人可就不成。大人说〃他〃,十回九回指人;别的只称名字,或说〃这个〃,〃那个〃,〃这东西〃,〃这件事〃,〃那种道理〃。但也有例外,像〃听他去吧〃,〃管他成不成,我就是这么办〃。这种〃他〃有时候指事不指人。还有个〃彼〃字,口语里已废而不用,除了说〃不分彼此〃,〃彼此都是一样〃。这个〃彼〃字不是〃他〃而是与〃这个〃相对的〃那个〃,已经在〃人称〃之外。〃他〃字不能省略,一省就与你我相混;只除了在直截的答语里。
代词的三称都可用名词替代,三称的单数都可用众数替代,作用是〃敬而远之〃。但三称还可互代;如〃大难临头,不分你我〃,〃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不说〃,〃你〃〃我〃就是〃彼〃〃此〃。又如〃此公人弃我取〃,〃我〃是〃自己〃。又如论别人,〃其实你去不去与人无干,我们只是尽朋友之道罢了。〃〃你〃实指〃他〃而言。因为要说得活灵活现,才将三人间变为二人间,让听话的更觉得亲切些。意思既指别人,所以直呼〃你〃〃我〃,无需避忌。这都以自称对称替代他称。又如自己责备自己说:〃咳,你真糊涂!〃这是化一身为两人。又如批评别人,〃凭你说干了嘴唇皮,他听你一句才怪!〃〃你〃就是〃我〃,是让你设身处地替自己想。又如,〃你只管不动声色地干下去,他们知道我怎么办?〃〃我〃就是〃你〃;是自己设身处地替对面人想。这都是着急的口气:我的事要你设想,让你同情我;你的事我代设想,让你亲信我。可不一定亲昵,只在说话当时见得彼此十二分关切就是了。只有〃他〃字,却不能替代〃你〃〃我〃,因为那么着反把话说远了。
众数指的是一人与一人,一人与众人,或众人与众人,彼此间距离本远,避忌较少。但是也有分别;名词替代,还用得着。如〃各位〃,〃诸位〃,〃诸位先生〃,都是〃你们〃的敬词;〃各位〃是逐指,虽非众数而作用相同。代词名词连文,也用得着。如〃你们这些人〃,〃你们这班东西〃,轻重不一样,却都是责备的口吻。又如发牢骚的时候不说〃我们〃而说〃这些人〃,〃我们这些人〃,表示多多少少,是与众不同的人。
但替代〃我们〃的名词似乎没有。又如不说〃他们〃而说〃人家〃,〃那些位〃,〃这班东西〃,〃那班东西〃,或〃他们这些人〃。三称众数的对峙,不像单数那样明白的鼎足而三。〃我们〃,〃你们〃,〃他们〃相对的时候并不多;说〃我们〃,常只与〃你们〃,〃他们〃二者之一相对着。这儿的〃你们〃包括〃他们〃,〃他们〃也包括〃你们〃;所以说〃我们〃的时候,实在只有两边儿。所谓〃你们〃,有时候不必全都对面,只是与对面的在某些点上相似的人;所谓〃我们〃,也不一定全在身旁,只是与说话的在某些点上相似的人。所以〃你们〃,〃我们〃之中,都有〃他们〃在内。〃他们〃之近于〃你们〃的,就收编在〃你们〃里;〃他们〃之近于〃我们〃的,就收编在〃我们〃里;于是〃他们〃就没有了。〃我们〃与〃你们〃也有相似的时候,〃我们〃可以包括〃你们〃,〃你们〃就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和〃我们〃相对着。演说的时候,对听众可以说〃你们〃,也可以说〃我们〃。说〃你们〃显得自己高出他们之上,在教训着;说〃我们〃,自己就只在他们之中,在彼此勉励着。听众无疑地是愿意听〃我们〃的。只有〃我们〃,永远存在,不会让人家收编了去;因为没有〃我们〃,就没有了说话的人。〃我们〃包罗最广,可以指全人类,而与一切生物无生物对峙着。〃你们〃,〃他们〃都只能指人类的一部分;而〃他们〃除了特别情形,只能指不在眼前的人,所以更狭窄些。
北平自称的众数有〃咱们〃,〃我们〃两个。第一个发见这两个自称的分别的是赵元任先生。他在《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凡例里说:
〃咱们〃是对他们说的,听话的人也在内的。
〃我们〃是对你们或他们说的,听话的人不在内的。
赵先生的意思也许说,〃我们〃是对你们或(你们和)他们说的。这么着〃咱们〃就收编了〃你们〃,〃我们〃就收编了〃他们〃——不能收编的时候,〃我们〃就与〃你们〃,〃他们〃成鼎足之势。这个分别并非必需,但有了也好玩儿;因为说〃咱们〃亲昵些,说〃我们〃疏远些,又多一个花样。北平还有个〃俩〃字,只能两个,〃咱们俩〃,〃你们俩〃,〃他们俩〃,无非显得两个人更亲昵些;不带〃们〃字也成。还有〃大家〃是同辈相称或上称下之词,可用在〃我们〃,〃你们〃,〃他们〃之下。单用是所有相关的人都在内;加〃我们〃拉得近些,加〃你们〃推得远些,加〃他们〃更远些。至于〃诸位大家〃,当然是个笑话。
代词三称的领位,也不能随随便便的。生人间还是得用替代,如称自己丈夫为〃我们老爷〃,称朋友夫人为〃你们太太〃,称别人父亲为〃某先生的父亲〃。但向来还有一种简便的尊称与谦称,如〃令尊〃,〃令堂〃,〃尊夫人〃,〃令弟〃,〃令郎〃,以及〃家父〃,〃家母〃,〃内人〃,〃舍弟〃,〃小儿〃等等。〃令〃字用得最广,不拘那一辈儿都加得上,〃尊〃字太重,用处就少,〃家〃字只用于长辈同辈,〃舍〃字,〃小〃字只用于晚辈。熟人也有用通称而省去领位的,如自称父母为〃老人家〃,——长辈对晚辈说他父母,也这么称——称朋友家里人为〃老太爷〃,〃老太太〃,〃太太〃,〃少爷〃,〃小姐〃;可是没有称人家丈夫为〃老爷〃或〃先生〃的,只能称〃某先生〃,〃你们先生〃。此外有称〃老伯〃,〃伯母〃,〃尊夫人〃的,为的亲昵些;所省去的却非〃你的〃而是〃我的〃。更熟的人可称〃我父亲〃,〃我弟弟〃,〃你学生〃,〃你姑娘〃,却并不大用〃的〃字。〃我的〃往往只用于呼位:如〃我的妈呀!〃〃我的儿呀!〃〃我的天呀!〃被领位若不是人而是事物,却可随便些。〃的〃字还用于独用的领位,如〃你的就是我的〃,〃去他的〃。领位有了〃的〃字,显得特别亲昵似的。也许〃的〃字是齐齿音,听了觉得挨挤着,紧缩着,才有此感。平常领位,所领的若是人,而也用〃的〃字,就好像有些过火;〃我的朋友〃差不多成了一句嘲讽的话,一半怕就是为了那个〃的〃字。众数的领位也少用〃的〃字。其实真正众数的领位用的机会也少;用的大多是替代单数的。〃我家〃,〃你家〃,〃他家〃有时候也可当众数的领位用,如〃你家孩子真懂事〃,〃你家厨子走了〃,〃我家运气不好〃。北平还有一种特别称呼,也是关于自称领位的。譬如女的向人说:〃你兄弟这样长那样短。〃〃你兄弟〃却是她丈夫;男的向人说:〃你侄儿这样短,那样长。〃〃你侄儿〃却是他儿子。这也算对称替代自称,可是大规模的;用意可以说是〃敬而近之〃。因为〃近〃,才直称〃你〃。被领位若是事物,领位除可用替代外,也有用〃尊〃字的,如〃尊行〃(行次),〃尊寓〃,但少极;带滑稽味而上〃尊〃号的却多,如〃尊口〃,〃尊须〃,〃尊靴〃,〃尊帽〃等等。
外国的影响引我们抄近路,只用〃你〃,〃我〃,〃他〃,〃我们〃,〃你们〃,〃他们〃,倒也是干脆的办法;好在声调姿态变化是无穷的。〃他〃分为三,在纸上也还有用,口头上却用不着;读〃她〃为〃C〃,〃它〃或〃牠〃为〃〃,大可不必,也行不开去。〃它〃或〃牠〃用得也太洋味儿,真蹩扭,有些实在可用〃这个〃〃那个〃。再说代词用得太多,好些重复是不必要的;而领位〃的〃字也用得太滥点儿①。
1933年8月25日作。
①二十二年暑中看《马氏文通》,杨遇夫先生《高等国文法》,刘半农先生《中国文法讲话》,胡适之先生《文存》里的《尔汝篇》,对于人称代名词有些不成系统的意见,略加整理,写成此篇。但所论只现代口语所用为限,作文写信用的,以及念古书时所遇见的,都不在内。
(原载1933年10月10日《文学》第1卷第4号)
谈抽烟
有人说,〃抽烟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吃点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错。〃不用说,你知道这准是外行。口香糖也许不错,可是喜欢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赏识这种玩意儿的;除非在美国,那儿怕有些个例外。一块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还是嚼不完,凭你怎么斯文,那朵颐的样子,总遮掩不住,总有点儿不雅相。这其实不像抽烟,倒像衔橄榄。你见过衔着橄榄的人?腮帮子上凸出一块,嘴里不时地滋儿滋儿的。抽烟可用不着这么费劲;烟卷儿尤其省事,随便一叼上,悠然的就吸起来,谁也不来注意你。抽烟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强说,也许有点儿苦吧。但抽烟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点儿〃。他的嘴太闷了,或者太闲了,就要这么点儿来凑个热闹,让他觉得嘴还是他的。嚼一块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够多腻味;而且有了糖也许便忘记了〃我〃。
抽烟其实是个玩意儿。就说抽卷烟吧,你打开匣子或罐子,抽出烟来,在桌上顿几下,衔上,擦洋火,点上。这其间每一个动作都带股劲儿,像做戏一般。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到没有烟抽的时候,便觉得了。那时候你必然闲得无聊;特别是两只手,简直没放处。再说那吐出的烟,袅袅地缭绕着,
也够你一回两回地捉摸;它可以领你走到顶远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当中,也可以让你轻松一忽儿。所以老于抽烟的人,一叼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台阶上的瓦匠。有时候他还能够叼着烟和人说闲话;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这些大概也算是游戏三昧吧。
好些人抽烟,为的有个伴儿。譬如说一个人单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块儿,倒是有说有笑的,回家来,空屋子像水一样。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借点儿暖气。黄昏来了,屋子里的东西只剩些轮廓,暂时懒得开灯,也可以点上一支烟,看烟头上的火一闪一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己听得出。要是生气,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儿吸他十来口。客来了,若你倦了说不得话,或者找不出可说的,干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他也这么办,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大可以盘桓一会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儿指头黄了,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儿大褂上一个窟窿,明儿坎肩上一个,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蹩蹩扭扭的,其实也还是个〃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1933年10月11日作
(原载《大公报·文艺副刊》第6期)
冬天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又是冬天,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君刚到杭州教书,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现在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渐渐地快睡着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见他在微笑。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那边蛮热闹的。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像醒了一场梦。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还常常通着信,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了,以后便没有消息。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们是外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原载1933年12月1日《中学生》第40号)
择偶记
自己是长子长孙,所以不到十一岁就说起媳妇来了。那时对于媳妇这件事简直茫然,不知怎么一来,就已经说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苏北部一个小县份的乡下住着。家里人都在那里住过很久,大概也带着我;只是太笨了,记忆里没有留下一点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烟榻上讲那边的事,提着这个那个乡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腾腾的烟气里。日子久了,不知不觉熟悉起来了,亲昵起来了。除了住的地方,当时觉得那叫做〃花园庄〃的乡下实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听说媳妇就定在那里,倒也仿佛理所当然,毫无意见。每年那边田上有人来,蓝布短打扮,衔着旱烟管,带好些大麦粉,白薯干儿之类。他们偶然也和家里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岁,个儿高,小脚;但是那时我热心的其实还是那些大麦粉和白薯干儿。
记得是十二岁上,那边捎信来,说小姐痨病死了。家里并没有人叹惜;大约他们看见她时她还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样一个人了。父亲其时在外省做官,母亲颇为我亲事着急,便托了常来做衣服的裁缝做媒。为的是裁缝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见太太小姐。主意并没有错,裁缝来说一家人家,有钱,两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给说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他说那边要相亲。母亲答应了,定下日子,由裁缝带我上茶馆。记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亲让我穿上枣红宁绸袍子,黑宁绸马褂,戴上红帽结儿的黑缎瓜皮小帽,又叮嘱自己留心些。茶馆里遇见那位相亲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现在年纪差不多,布袍布马褂,像是给谁穿着孝。这个人倒是慈祥的样子,不住地打量我,也问了些念什么书一类的话。回来裁缝说人家看得很细:说我的〃人中〃长,不是短寿的样子,又看我走路,怕脚上有毛病。总算让人家看中了,该我们看人家了。母亲派亲信的老妈子去。老妈子的报告是,大小姐个儿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满满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条条的,母亲说胖了不能生育,像亲戚里谁谁谁;教裁缝说二小姐。那边似乎生了气,不答应,事情就摧了。
母亲在牌桌上遇见一位太太,她有个女儿,透着聪明伶俐。母亲有了心,回家说那姑娘和我同年,跳来跳去的,还是个孩子。隔了些日子,便托人探探那边口气。那边做的官似乎比父亲的更小,那时正是光复的前年,还讲究这些,所以他们乐意做这门亲。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个寡妇老妈子熟悉这家子的事,不知怎么教母亲打听着了。叫她来问,她的话遮遮掩掩的。到底问出来了,原来那小姑娘是抱来的,可是她一家很宠她,和亲生的一样。母亲心冷了。过了两年,听说她已生了痨病,吸上鸦片烟了。母亲说,幸亏当时没有定下来。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这末想着。
光复那年,父亲生伤寒病,请了许多医生看。最后请着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后来的岳父。有一天,常去请医生的听差回来说,医生家有位小姐。父亲既然病着,母亲自然更该担心我的事。一听这话,便追问下去。听差原只顺口谈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母亲便在医生来时,教人问他轿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轿夫说是的。母亲便和父亲商量,托舅舅问医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亲病榻旁,听见他们的对话。舅舅问明了小姐还没有人家,便说,像×翁这样人家怎末样?医生说,很好呀。话到此为止,接着便是相亲;还是母亲那个亲信的老妈子去。这回报告不坏,说就是脚大些。事情这样定局,母亲教轿夫回去说,让小姐裹上点儿脚。妻嫁过来后,说相亲的时候早躲开了,看见的是另一个人。至于轿夫捎的信儿,却引起了一段小小风波。岳父对岳母说,早教你给她裹脚,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说来着!岳母说,偏偏不裹,看他家怎末样!可是到底采取了折衷的办法,直到妻嫁过来的时候。
1934年3月作。
(原载1934年《女青年》第13卷第3期)
说扬州①
①编者注:作者在《我是扬州人》一文中说:〃……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指出扬州人这些毛病。后来要将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里,商务印书馆不肯,怕再闹出'闲话扬州'的案子。〃现按作者愿意,仍将此文收入《你我》。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闲话扬州》,比那本出名的书有味多了。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过那里,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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