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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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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说什么!”于二龙知道她的心事,便说:“你可以不相信他,可应该相信同志们。放心,你长着眼睛,别人也不瞎,他要真搞些什么名堂——”
  “你以为他不能吗?”她想起那个在漆黑的夜里,绕着屋子的脚步声。是的,他打过她的主意,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挑逗过:
  “干脆别让他们弟兄俩争吧!芦花,归我吧!”
  她给了他一个嘴巴,然而又没法对那哥儿俩讲。现在也不能对于二龙说,只好叹气:“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得了得了,又来你这一套了!”
  芦花望着他:“二龙,二龙,你这个人的心啊……”
  是的,就是这颗实实在在的心,吸引住坐在对面的那个女战士的整个灵魂。
  按照这颗心的逻辑:高尚的人不会从事卑鄙的勾当,文明的人不做下作的事,正人君子总是和道德文章联系在一起,决不能男盗女娼。于而龙固然不会单纯到这种地步,会一点不懂得人世间的复杂性,然而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尝到按这种逻辑推理而带来的苦头。
  “细想想,真叫人寒心呢!”这位失败的英雄拊掌自叹,似乎在冥冥中,那个女指导员又是疼爱,又是怜惜,可更多的却是责备的口气,在遥远的年代里,向他呼唤:“ 二龙,二龙,你这个人的心哪……”
  “唉!芦花!直到十年前才算懂得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

  当那场急风暴雨刚在天际出现的时候,王纬宇的痔疮犯了。“妈的,有的人就是会生病,生得那么不早不晚,恰到时机;我要是早梗死几天,不就免得背氧气袋上台挨批了吗!”于而龙愤愤不平地骂着。王纬宇回到石湖养病,直到接二连三的社论发表以后,于而龙濒临着垮台的边缘,他才出现在老房子的书房里——没隔几天,于而龙就被礼请出这座四合院了。
  王纬宇吹着杯里飘起的香片,叹息着:“由此往后,老于,咱俩就是涸辙之鱼,只好相濡以沫了。”他从石湖回来后,好些日子不曾露面。那时候最活跃的莫过于夏岚,她整天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据说——也许是小人诽谤,王纬宇每晚都要给走累了的太太,用热水烫烫脚解乏。就在一个深夜,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悄悄地来访了。
  热水瓶的水,已经不大沏得开茶叶了,偏偏谢大夫去上夜班,不在家;保姆也被勒令辞退,因为那是一种剥削,虽然马克思的家里,也有那么一位恩格斯都非常尊敬的保姆。所以无法弄到开水,只好将就了。
  “二龙,这大概真是一场革命!不过是野蛮的,原始的。”
  “疯狂,歇斯底里——”于而龙愤愤地说:“应该顶住。”
  “抵抗不住!咱们认识的所有老同志,几乎全部垮的垮,倒的倒,一败涂地。”他像敲着丧音的钟,不停地数落着。
  “石湖的风浪大么?”于而龙不愿谈那些,换了个话题。
  “冬天开始降临了,结冰了。”
  “银杏树还活得挺结实吗?”
  “在风雪里依然故我。”
  “哦,说明石湖支队还在坚持战斗。”
  “你总是乐观。”
  “我看不那么绝望,党不会死。”
  “早晚会把咱们押上审判台的。”王纬宇忧心忡忡地说。
  “我不会屈膝投降的。”
  “他们待你怎样?‘红角’的年轻人。”
  “就像四九年进城,对待国民党政权的留用人员一样。”
  “真有点改朝换代的气象!”
  “真龙天子都出现了,就是那些连屁股都染红了的毛猴!”
  “连最高领导层都那么器重这些小将咧!”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于而龙自然清楚他和“红角”的关系。
  “我不想把我写进贰臣传里。”
  于而龙淡淡一笑:“其实那又何妨,都活一辈子。”
  “咱俩干吗内讧呢?你生我的气,我理解,把你一个人扔下抵挡四面八方的围攻,我去养病,说不过去。好啦,从今天起,咱俩有难同当。”
  “你用不着海誓山盟,这种爱情式的表白,只能骗骗头脑简单,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王纬宇一听这话,吓得放下茶杯,惊恐地望着,脸皮刷的白了。
  可惜灯光暗淡,于而龙注意不到他脸部表情的变化,接着说下去:“……如果你真心实意的话,你明天就去跟高歌他们谈,谁也不许染指实验场,让那里的研究人员得以继续工作下去,把廖总放出来,使他有可能把试验做完,要不然多年的心血就付之东流了。
  再说:革命的人道主义也该有的,廖总的老伴都被三番五次的查抄吓出病来了。”
  ——王纬宇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那不过是于而龙信口说出的话,并无深意,那个罪恶的谜园之夜,此刻他本人都不敢去回想了。
  他站起来,握了握于而龙的手:“ 我去套套交情看,想办法施加一点影响,使实验场不受到冲击。”
  在院子里分手时,于而龙说:“ 咱们不是小偷,用不着如此害怕,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要心虚胆怯,放心,决不会改朝换代——”
  葡萄架已是一片积雪,白花花的了,他说:“至少,我看到是到了更新设备的期限,大部分老掉牙的机器,该淘汰了吧?”
  “我不认为我超过了使用年限。”
  “可是,我们被上头嫌弃了,‘飞鸟尽,良弓藏’,我是学过历史的,历史上有过类似的事例。”
  “历史会重演,这一点谁也不怀疑,可还有一个真理在,因为我们是共产党。”
  他拍掉落在于而龙身上的雪花:“ 你的天真无邪,一向使我敬佩。”
  “你不相信真理最终会取胜?”于而龙不能设想,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失去真理必胜的基本观点:“ 雪花遮住了大地,但是,雪花会化,春天会来,大地长存……”
  “我们也许看不见了!”
  “王纬宇,你错啦!我以为你不该这样。”他望着高门楼的二先生,在飘舞的雪花里,仿佛看到了那种再熟悉不过的惊怖绝望的神色,那好像是一九四七年,当延安丢给了胡宗南的时候,他拿着那张《申报》,就是这个德行。
  “也许我们应该识时务些,三千年为一劫,我佛如是说。”他喃喃自语地,踏着小胡同里的积雪,消失在黑暗里,一路留下了彳亍的足印,但不大一会儿,雪花遮掩住这个世界上那些肮脏的一切,所有痕迹都覆盖住了。

  于而龙沿着河浜,走得够远的了,而他的思路,更延伸到从未涉猎过的腹地里去。江海在后边喊他:“ 二龙,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他站住,回过头来,似乎对江海;似乎对那九泉下一对特别明亮的眸子;似乎对有着妈妈眼睛的画家;似乎对特地让他回到故乡来的“将军”;似乎对石湖;似乎对那些子弟兵的英灵;也是对最早在石湖播下火种的赵亮和共产党,大声地说:“ 会有的,而且一定会有的。”
  他仰望着那须发苍苍的鹊山,心里在念叨着:
  “老爹,你是历史见证人,给我力量吧!”

第四章 (6)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两位旧日的游击队长身上。
  湖面上看不见一条船的影子,偶尔一片孤帆,也是在叫也叫不应的遥远湖面上。
  “别看你是地委书记,当方土地,道台大人,也没法摆脱尴尬局面了。”
  “你自找的,活该。我真后悔没把那孩子的饼干带来。”
  在降落前,肖奎的孩子念芦,曾经要拿些压缩饼干给他们带着,也无非防而不备点点饥的意思,但那位骄傲的石湖支队的队长拒绝了。因为有人说:“ 拿着吧,万一陷在沼泽地里出不去,还顶点用。”于而龙感谢了孩子的好意,看来,为了面子上的光彩,只好肚皮受点委屈了。
  于而龙不用看表,太阳影子清楚地提醒他们,到了应该进餐的时间了,经过在沼泽地的奔波,早就饥肠辘辘了。“ 你承不承认,江海,文明使得人类软弱?”
  “少唱些高调,先解决肚皮问题。”
  “其实,还是你消化能力不行了,树皮草根都啃得下去,沼泽地能饿死你?当初你怎么过来着?”
  “不要忏悔了,石湖佬,也许你能找些什么果腹?”
  于而龙望着舍不得抛掉的花篮:“江海,咱们捉虾吃。”
  “没锅没柴,缺盐少酱。”
  “照样吃,就看你有没有口福?”
  “怎么个吃法?倒要请教请教,西餐吗?”
  “石湖有句俗话,生吃螃蟹活吃虾,趁活剥壳,往嘴里一丢,就是了。”
  “哦,野人。”
  “你要想当文明人,靠那股仙气活着,就等着夏岚文章里许诺给你的共产主义吧!我先去摸两只河蚌上来。”说着脱鞋脱袜,并且把裤脚管卷得老高老高。
  江海跳起来:“你要干吗?”
  “下河!”
  “也不怕笑话,亏了没人。”
  于而龙一边朝河里〃着,一边笑着说:“ 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倒像若萍那年到干校看我那回,正好撞着我在河里摸鱼,把她气坏了,就跟你刚才一个德行。哦,那顿抱怨哦,什么丢人现眼啦!
  什么出洋相啦!什么不顾身份啦!因为好多司局级干部也围着看热闹,彼此都面熟,她觉得脸上过不去;而且,不走运,马上要‘ 解放’我,回厂抓生产,怎么能做出这种有失体统的事?——喂,接住,江海(他随手甩上来一只河蚌)!把它剖开,绑在篮子里——我弄不懂,好像当官非要有点派头官谱不可,踱四方步,说一本正经的话,不苟言笑,做出一副俨然君子的模样才好?纯粹是假道学!——呶(他又扔上一只更大的长了绿苔的河蚌)!这下子我们可以动手钓虾了!”他爬上岸,抖去腿上的水,套上鞋袜,一看江海连蚌壳都撬不开:“ 唉,唉,老兄,你大概除了当官做老爷,没别的能耐了。”
  “废话,我在修路队当过普工。”他自负地回答。“ 那些料石,块块像石碑似的,不是小瞧你,厂长同志,你未必吃得消,请你欣赏欣赏——”他撩起上衣,露出脊背上的累累伤痕,并不比那些畜生用钢丝鞭,三角带在于而龙身上留下的纪念少些。“ 我们地委的另一位书记,老红军,给大石头压得喀血,后来死去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因为死在自己人手里最可悲了。
  过了好一会儿,于而龙把那最简单原始的捕虾工具做好,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他在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不知可曾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结局吧?那些被他拯救解放的人,却在用石头压死他,可怕的报答!算了,不谈这些,钓虾去!”
  在水族里,虾是个有点狂妄,而且还是个愚蠢的卤莽家伙,好像头脑要少一些。石湖的水,清湛澄碧,一眼见底,看得清清楚楚,那些虾大爷们,一个个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地过来了。一看,就知道是些胸无城府的浅薄之徒,刀枪剑戟,锋芒毕露,那头部的须须刺刺,显得那样骄纵狂横,气势汹汹,然而,又不可免地使人感到那样纤细脆弱,和可笑的神经质。最初,它们还略微持有一点警惕,比较谨慎,那长长的触须在试探,想上前,又胆怯地准备后退。——假如王纬宇在场,肯定会给虾大爷们讲一讲《铁流》里无情的阶级斗争,于而龙不由得想。但是,那些蚌肉的美味在水里溢散开来,使那些蠢材们不顾一切地弓起身子,随即弹射似的跳进篮子,等它们尝到了鲜嫩可口的甜头以后,就忘情地大餐起来,什么利害全不管不顾扔在脑后了。
  直到于而龙把篮子轻轻提出水面,它们才哎呀一声,想不到自己落了个这样的结果。
  “尝尝吧,江海!”
  望着那一摊像鼻涕虫似的,剥出来的新鲜虾肉,地委书记皱着眉头,肚子尽管非常饿,因为天不亮在电话里,把王惠平0 了一顿以后,有点火气,随便吃些点心就登上飞机到石湖来。现在,他的胃口,足可以吞下半座望海楼饭店,但于而龙吃起来挺香的东西,他实在难以下咽。
  “那你就只好精神会餐了,笨伯,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
  “要是有柠檬汁、沙司还凑合。”江海馋得直舔嘴唇。
  于而龙嘲笑他:“要是有锅有火的话,我们可以吃一道日本风味的虾肉素烧了!”他把剩下的两三只小虾,剥都不剥地塞进嘴里,又把篮子沉下水去。
  “你们石湖姑娘那样野性,可能和这种茹毛饮血的习惯分不开。”
  “谁得罪了你吗?”
  江海心想:“故事还没有给你讲呢!”
  于而龙又蹲到河湖交接的岸边钓虾去了,他看到那些蠢头蠢脑的家伙,趋利忘害地往篮子里游过来,不禁想起那些沐猴而冠的新贵们来了,人,同样如此啊……

  哦,他又回到了那绽放的玉兰花下,静寂的庭院里。
  那次春游恐怕是他们家历年来,最不成功的一次了,本来那该是最为欢乐的。因为那不仅是大自然的春天,而且也是九亿人的春天,终于盼来等来,拿血和泪换来的春天啊!但是实在可惜,理想与现实往往不能吻合,好像也是一种规律,正如雪莱那句脍炙人口的诗一样:“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相反,春天来了,冬天就会马上走么?
  那田野里的残雪并未化尽,春寒料峭的日子,还会抖一抖余威,准备着吧,春天虽来,冷意犹存,隆冬的残影,要很过一些时间,才能消退的。
  春游的人们,在主妇的召唤下,陆陆续续又回到芳菲的花下,除了那位显得特别苍老的工程师,还在那块“莫回头”的巨石旁边站立,眺望着大地上已经明显的绿意春色外,所有的人,都拿着谢若萍、夏岚分给的夹肉面包,就着啤酒和汽水咀嚼着。
  于而龙想:谢天谢地,赶快收场吧,他已经毫无兴趣了,而且后悔耽误了可贵的时间。但是,在临走之前,快收摊的时候,王纬宇笑滋滋地来到他身边,问道:“ 还有酒兴么?最后干上一杯,如何?”
  谢若萍拦着:“你就饶饶他吧!”
  夏岚以社论的口气说:“ 我认为这杯酒很值得一喝,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杯政治上打了个翻身仗的酒。”
  于而龙晃晃脑袋:“ 得啦得啦!鲁迅有句诗:‘ 未敢翻身已碰头。’我岂敢轻易谈翻身二字?”
  “你呀你呀!”王纬宇大不以为然地,向徐小农说:“ 打开那个盒子,让滑铁卢的拿破仑,看看威灵吞的头盔吧!”
  在于而龙全家的记忆里,这位过去的乘龙快婿,一向是以魔术师的篮子闻名的,他的物质攻势是相当凌厉的,那些年进贡岳父大人的食品,连于而龙那样一个贪点口腹享受的老吃客,都禁不住捧着肚子喊一声吃不消的。但是,谁也料想不到,锦缎盒子打了开来,不是别的,正是让于而龙由不得要掉几滴辛酸之泪的白金坩埚,差一点为它进了八宝山呀!
  “拿那一只小号的,倒上点酒!”夏岚赶快举起一分钟照相机:
  “可不要再愁眉苦脸啦!”
  “伟大的列宁讲过,真理前进一步,就是荒谬。两年前,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把老命赔了进去,也没弄到手。为什么?时机不成熟,你纵使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变,也无能为力。最后甚至可笑地诉诸法律,指望着一位公平的皇天菩萨,结果,碰得头破血流。现在,请看,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乖乖地送回来了。”
  于而龙并不理会他的嘲弄,问道:“你抓了康‘司令’?”
  “暂时还不打算。”
  “你说服他们自动缴出来的?”
  “也谈不上说服。”王纬宇说得轻松愉快:“我只是让我们那位铁的手腕,保卫处老秦,去警告了一下,那几位头面人物,可能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吧?……”
  可怜而又愚蠢的虾呀!于而龙又一次从河里提起捕虾的篮子。这一回,江海终于饿得忍不住了,只好学着于而龙的样子,把那草腥气的鲜虾肉,闭上眼睛,塞进嘴里,不敢怎么细嚼就咽下肚去。慢慢地,品出点味道来了,最后,连那些小虾米都不放过,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
  江海的胃口,还真不小,简直来不及地往嘴里送,那模样,使于而龙想起,很有点像王纬宇举着白金坩埚,张开血盆大口在喝酒的形象。
  当初康“司令”们用白金坩埚炖鸡,现在,他们可敬的王老,却用这只锅来煮他们。正如十年前,那次雪夜的谈话以后,他把于而龙推上断头台——那台七千吨水压机,自己脱身出来一样,他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又该用那些小朋友们的鲜血和泪水,来冲淡他灵魂上的不安了。
  老天总降福给他,他度过了去年十月的慌乱以后,只是犯了几天痔疮,又恢复了镇定的神态,又听到了他那自信的笑声。
  “不,编辑(夏岚从那个写作班子回到报社来了)!你是不会猎取到这个镜头的!”于而龙掂了掂那只白金坩埚,它一点也不像它应有的贵金属身份那样灿烂辉煌,有点像锡,有点像铅,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一点也不出色。叹了口气说:“这酒,我是无法奉陪的,眼珠掉了,眼眶还有什么价值呢?”
  他那颗皇冠上的宝石,已经被人摘除了,只留下镶嵌宝石的底座,一个空洞,像那剜去眼球的孩子,死死地盯着。
  啊!难怪那个廖总工程师还在那里凭栏远眺,是的,心灵上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于而龙想:你和我一样,失去的东西未免太多了。
  他终究还是走了。
  在飞机场高大宏敞的候机室里,在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宾和侨胞中间,他们全家人来给廖思源送行。送一位相处了二十五年的朋友,送一位一去不回,注定死在异国他乡的老人。
  他穿着一件朴素的涤卡上装,我们国家每个拿工资的男人都穿的标准国服。看那样子,更多的像是去开会,去出差,而且也非常像过去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他总是不乐意放下研究工作,去参加那些与他无关的会议。于而龙记起来了,老头子总是勉为其难地摇头,他对这位厂长毫无办法,拿着塞给他的飞机票,离开实验场,也总是摊开双手埋怨:“你把我毁了!”
  现在,他不这样讲了,已经无此必要了,他站在这一家虽说不上生死与共,但也休戚相关的人前,心情绝不是愉快的。当他离开这九亿人的土地后,除了那骨灰盒里的老伴的残骸,除了陈剀惟一的亲戚,还有谁牵住他的心呢?不就是这一家的几口人么?他们全来了,而且那难以抑制的惜别之情,从眼光里流露出来。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看得清清楚楚,人们甚至带着最后一刻的希冀:“扯掉那张飞机票,回到这个家庭里来吧,绝不会多你一个的。”谢若萍招呼他坐,他不肯,只是不安地,多少有点神经质地走动着。
  “你把我毁了!”
  他虽然没有讲出口,但是那个曾在王爷坟滚过一身泥的于而龙,却听到了这无言的责难,他在脑海里反躬自问:“ 难道你不承认把他毁了吗?”
  于而龙责备着自己,悔恨地望着这位马上要走的老人,想起二十五年前,到火车站去接他们夫妇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甚至有最丰富的幻想力,也估计不出会有今天,又由他亲手把他送走——文静的廖师母永远留下了。
  那时候他们两口多么高兴回到故国来啊,在月台上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等待迟迟不来的于而龙……
  原谅这位泥人儿来晚了吧!
  那辆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吉普车,在王爷坟的烂泥塘里抛了锚,怎么也开不出来了。他不得不派他的骑兵,套上四匹军马,拉着吉普车在石人石马间驰骋,那种场面使人回想起电影里夏伯阳的骑兵才能干出这种事,大概石翁仲也觉得可乐,竟笑得歪倒在路边了。
  他的那些个骑兵们,高兴得直是呼啸,因为他们终于得到机会,向他显示,也向王爷坟那些看热闹的人表白:骑兵永远只能在马背上生活,离开马匹是不行的,让骑兵交出马匹,告别无言的战友,像老娘们儿守着锅台似的,成天围着机器转,当工人是决计不干的。
  现在回过头去看,这许多年该浪费了多少精力呀!无数的气力都浪费在无用的地方上去了。就拿让骑兵们交出他们的战马来说,要他们脱掉军装,穿上工作服,去驾驭机器,费了多少口舌啊!宣讲动员,恫吓威胁,那些丘八们哪,为了和那些哑巴畜生告别,哭天抹泪,抱着马脖子嚎个没完,如今一提起都成为笑话。大概中华民族的性格习惯,比较倾向于因循守旧,因此,每一次改革转变,都像蝉蜕壳似的要经历一阵苦痛。一旦离开了原来走惯了的老路,哪怕面前展现出一条更加光明灿烂的坦途,也会犹豫、退缩、惊惧,以至止步不前。甚至春天的气息如此浓郁地袭人欲醉,还习惯那闷了一冬天、门窗都不开的屋里那股污浊的空气,反把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春风视之为奇怪的、格格不入的异端。也许正如三百年前的卢梭说过的那样:“ 自由这个东西,是一种重味的食品,对于肠胃不好,消化能力不强的民族,是不适宜的。”岂止自由,任何使国家前进,民族向上,人民幸福所迈出的一步,都要付出艰巨的努力。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周浩打来电话,让他马上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去车站接工程师,特别强调了寥寥无几那四个字。他妈的,只好由着那几个剽悍的骑兵大爷向他逞威风了。
  吉普车被拖到公路上,解开了那跑出一身汗的马匹,骑兵向他炫耀地说:“这才是我们的真本事,老团长,咱们还是打仗去吧!”
  “上哪儿打去?全国都解放了,只剩下台湾,你的战马也蹦不过去!”
  “回部队去吧!”那时候人们不愿意转业:“ 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于而龙告诉他们:“ 从今往后,王爷坟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要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将来还要当爷爷,抱孙子,永远扎下根啦!该变一变啦,过去打个没完没了的仗,结束了,今后该搞建设了。咱们比一比,到底是你的马快,还是我的车快?时代在变化,不要拽住马尾巴,落在后边啦!”他把司机推到边座上,把住方向盘,沿着进城的盘山公路飞驰起来,很快挂上了四挡。那几个骑兵追了一阵,看距离越来越远,也不上劲了,掉转马头往回走了。
  他停下车,向他们哈哈大笑,那几个败兴的骑兵,竟然捏起拳头,朝他伸出中指,做了个猥亵的手势,那是浪荡的骠骑兵骂人的话,意思是给你个卵吃。
  “好小子,小心给你们算账!”师长骂着他的战士。
  那些调皮鬼嘻嘻哈哈地一挟马屁股,一溜烟儿跑了。
  等他走进车站月台,旅客已经星星零落,所余无几,两口子正在用英语交谈,那时,于而龙一点都不懂。
  现在,在机场候机室里,于而龙可以完全听明白,紧挨着他们坐的那对澳大利亚的年轻夫妇,正悄声谈论着是否应该去小卖部给墨尔本的姑姑,买些什么纪念品?——“ 哦,廖总,谢谢你的比较语言学,我发现我的牛津式发音,甚至比他们还要标准些。”
  二十五年前,他听不懂嘀里嘟噜的廖师母在对她丈夫议论些什么,也许在打量这位满身泥水的共产党员,是不是未来的合作者?但于而龙一眼认出,这两位确实属于寥寥无几的人物,只看廖思源的领带,廖师母的项链就明白。尽管看不习惯,他还是礼貌地伸出手——于而龙记不得曾经向他们索取介绍信,或要过证件,也许那时的阶级斗争观念要低一点吧?廖师母那落落大方的姿态,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说实在的,他那渔民的手,骑兵的手,如果形容为锉刀未免过甚其辞的话,说是鲨鱼皮是一点不过分的,但她却文质彬彬地握了握,连忙把她的丈夫介绍给他。那温文尔雅的性格,使他得出结论,谁有她那样的妻子,肯定是非常幸福的。
  她一直到垂危时刻,也还是这种文静,和特别明白事理的样子,她要求谢若萍——那是惟一陪伴她的同命相怜的人,不要马上去告诉关在优待室里的廖思源,等他什么时候放出来,再把她的死讯,找一个最适当的方法使他知道。
  哦,一位多么深爱丈夫的妻子啊!
  她宁肯自己孤独地死去,也不愿使身陷囹圄的丈夫更加深一层痛苦。
  “……会把他放出来的,一定的,会把他放出来的,有那么一天,会放……”她怀着这个信念,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了。
  唉,二十五年前,他们是两口子一块儿回到祖国,来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二十五年后,他却孤孤单单,孑然一身地离开了祖国。“老廖,我的老伙伴,是我把你毁了!”
  “老廖,如果有什么使你不愉快的地方,你就怪罪我吧!”这时,大家已经来到了停机坪,马上就要握手告别了,于而龙说:“ 周浩同志本要来送你的,因为今天一早他要去国务院开会,他委托我代表,并且说,欢迎你作为亲戚,常来常往着吧!”
  廖思源激动地哭了,但只见泪珠从那干涩的眼里滴下来,而没有哭声。
  于而龙咽下了“ 将军”接着讲下去的话:“ ……二龙,对于祖国,我们是不肖的子孙,对于党,我们算不得真正的革命者,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国家,一个好端端的革命事业,搞成这种样子,而束手无策,甚至坐以待毙。你说他一个知识分子,伤心失望到这种程度,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寥寥无几啊!二龙,再那样下去,我们可真要成为千古罪人啦!”
  “再见吧!”谢若萍忍不住呜咽了,也许她想起了那文静的廖师母,于是于而龙再也憋不住了,索性说出来吧,分明是块苦痛的伤疤,捂着盖着疼痛就会减少吗?他握住廖思源的手:“ 老廖,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情,原谅我没法替你分担这种痛苦。本来,今天还应该有一个人陪你一路走的,但她永远也走不了啦!还是那句话,老廖,千万别闷在心里,怪我吧,你要恨的话,就恨我好了。”
  “不,那你恨谁去?”他紧紧握住于而龙,“老于,咱们都是无罪的罪人。”
  “可是廖师母……”谢若萍用手绢擦拭眼角。
  “人迟早都要到上帝那里去的,那是必然的结局,但实验场不应该死,科学不应该死,但终于死了。人死了,销声匿迹了,可实验场死了,骨头架子永远摆在眼前,触目惊心,从哪找到妙手回春的法术,没啦,死定了!难道你以为我愿意离开吗?那终究是咱们一把屎,一把尿侍弄大的嘛,它本不应该死,它完全可以活得很结实,很健壮,二十多岁,正是它应该出力的时候了,它可以做多少事啊!……”廖思源怀着一种挚爱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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