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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普鲁斯特哭泣-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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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巨大的无情的车轮撞在安娜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托尔斯泰用他那悲天悯人的如椽之笔,用他那“世界的良心”,令人惊叹地描述了安娜临死前刹那的意识:
“那支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迷茫——出走——死亡,托尔斯泰让安娜以这种悲剧性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的解脱,这种解脱最后又不幸成为作家本人的死亡预演。这“解脱”用佛家的话来说是“寂灭”,用《福音书》的话来说是“永生”之路,它们以惊人的巧合出现在托尔斯泰晚年编撰的《每日贤人语录》一书中,又正好排在11月7日的那一页上: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有时若得以忘掉人群,你就会体验到一种自由的狂喜。”
“我怎样才能得救?我觉得我在毁灭。我爱生命,同时正在死亡。我怎样才能得救?”
托尔斯泰书房和卧室里的一切从那天夜里他出走以后就凝固了,没有丝毫变动:书桌上的烛台和未燃尽的蜡烛头,滴有蜡油的烛盘,两只苹果和翻开的《阅读园地》。
翻开的《阅读园地》——正好翻到他去世的那个日期:
11月7日。
“死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
命运对列夫·托尔斯泰的精妙计算!
2001年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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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的解脱》(俄)伊·布宁 著 辽宁教育出版社
《托尔斯泰与陀斯妥耶夫斯基》(俄)梅列日科夫斯基 著 辽宁教育出版社
《托尔斯泰文集》(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无唇之吻】
“我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1926年5月9日,茨维塔耶娃在写给里尔克的第一封信中向对方倾诉了炽热的爱情。在女诗人的心目中,里尔克是“诗的化身”“一种力”“一种最罕见的物”。
五十一岁的里尔克随即被女诗人信中喷发的才情所折服,在5月10日致女诗人的信中,他回应道:“我接受了你,玛丽娜,以全部的心灵,以那因你、因你的出现而震撼的全部意识。”
在现代诗歌史上,1926年是不平常的一年。在这一年里,里尔克完成了生平最重要的作品——《杜伊诺哀歌》和组诗《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诗歌的旷野上因此拱起了两座难以逾越的山峰;而这一年,是以这位大诗人的逝世(12月29日)作为结束的——不过,本文要探讨的不是诗歌,而是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的爱。
茨维塔耶娃1926年喷发的爱像火山岩浆,大胆而任性,她希望里尔克允许她在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举目向他,像“仰望一座护卫着她的大山”——“仰望”是一个恰当的隐喻,它喻示了茨维塔耶娃爱的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崇高,一种遥远的、非实在的纯粹——这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
茨维塔耶娃写给里尔克的一封最热烈奔放的情书莫过于8月2日这一天了,女诗人的情书像优美动人的诗篇:“莱纳,我想去见你……我想和你睡觉——入睡,睡着……单纯的睡觉。再也没有别的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一只手搂着你的右肩……还有,要倾听你的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亲吻心脏?这显然没有现实的可能。这里的“吻”不是普通的吻,它不表示接触,不表示肉欲,它是无“唇”之“吻”,是纯粹的“吻”,是理想中的“吻”,是形而上的“吻”,它来源于女诗人的内心激情,目的地不是对方的肉体,而是对方的灵魂深处。8月22日,女诗人在信中再次表达了这样的思想:“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失去我。”
茨维塔耶娃爱的是一个作为诗人的里尔克,而不是一个作为人的里尔克。作为人的里尔克,指的是那个隐居在瑞士并出版着自己著作的五十一岁的奥地利男人,他为人们所爱并且属于许多人;作为诗人的里尔克则指的是精神的里尔克,他是诗的化身,是大自然的一个神奇现象,是诗从中诞生的物,甚至就是诗本身——他是一个难以超越的诗歌大师,要超越他,意味着要超越诗歌本身。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不理解“自在的肉体”,不承认肉体“有任何的权利”,因此,她不理解作为人的里尔克,她爱的是作为诗人的里尔克,诗歌是他们之间的唯一纽带。她的爱情靠例外、特殊、超脱而生存,它活在语言里,活在诗歌里,死在爱的行动中。
“我从不看男人们,我对他们视而不见。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有嗅觉。我不喜欢性。”在7月10日写给里尔克的信中,女诗人这样说。但是现实中的茨维塔耶娃不是这样的,她是一个三十四岁的妇女,嫁了人,带着两个孩子,家务活从白天干到晚上,多年来过着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流亡生活。
1929年8月,茨维塔耶娃和里尔克都开始考虑两人春天见面的事情——他们竟然从未谋面——但是此时的里尔克已经病入膏肓,茨维塔耶娃也穷困潦倒,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会面被无限期地拖延。9月6日,重病中的里尔克给女诗人发出了最后一封信,信是以这样的哀叹结束的:“春天?这对我来说太久远了。快些吧!快些!”他们终于没能等到见面。1926年年终,里尔克逝世了。茨维塔耶娃闻讯后非常悲痛,她给里尔克写了一封发自肺腑的悼亡信,信中说:“你先我而去……你预订了——不是一个房间,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风景。我吻你的唇?鬓角?额头?亲爱的,当然是吻你的双唇,实在地,像吻一个活人。”
同样,这个吻是永远抵达不了里尔克那里的。
1939年,茨维塔耶娃和儿子一起回到了祖国。很快她就失去了写诗的自由。1941年,俄罗斯这位最伟大的女诗人在困境中上吊自杀。她坟墓的确切位置至今无人知晓。但是她对里尔克的爱和她的诗歌一起挣扎着活了下来。
2000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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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诗人书简》(奥)里尔克、(俄)帕斯捷尔纳克、(俄)茨维塔耶娃 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至多一个也许】
是啊,也许于连·索黑尔会像他所崇拜的拿破仑一样从社会底层崛起,也许他会像伟大而嗜血的丹东一样给那个回光返照的法国社会以当头一击,也许他会因为拉莫尔侯爵的垂爱而登上主教宝座……然而这一切都仅仅是一个“也许”,于连·索黑尔老早就上断头台了。
于连是木匠的儿子,但是他崇拜拿破仑,有一种尚武的英雄主义思想,有着极强的个人荣誉感。他诅咒伪善,蔑视金钱,他所寻求的是种行动的、危险的、战斗的、野心的生活,但他绝不是野心家,他是崇高的人。
1830年的司汤达在《红与黑》的结尾标明,这部小说献给“少数幸福的人”。司汤达自己曾经在小说创造中找到了幸福,然而他笔下的于连却是个失败者,于连并不是真的向往世俗的利益:权势、金钱、女人。他向往幸福,向往真正的爱情。在他那短暂的人生中,他不断地质问自己:在个世界里,我该怎么办?他始终都没找到答案,最后,在死神降临前夕,面对雷纳尔夫人的爱情,他才瞥见了从幸福的宫殿里透出来的一缕可怜的光亮,然而他就要死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世俗的抑或心灵的幸福。
于连一生下来就处于不幸的包围之中,不幸使他变得非常敏感、自尊、富于想象力,然而不幸使他变得神经质,他时时刻刻同他头脑里虚构的危险进行抗争,他的受局限的想象力只能隐隐约约地、隔得远远地眺望未来。他只根据近在眼前的爱情来看待人生的一切利益。他知道这种做法的危害性,也知道眼前的爱情并不能彻底拯救他,然而他执拗的性格促使他不顾一切地去追求爱情。结果,爱情,不管是雷纳尔夫人的还是拉莫尔小姐的,像飓风一样卷走了他的一切。他像一棵树,被爱情连根拔起,拦腰截为两段。他对笼罩在头顶的乌云是那样敏感,不顾一切地想拨开它,然而它实在太强大了。他的生命是那样渺小,像一颗尘埃,无力地在空中漂泊。
当不幸终于开口吞噬于连的时候,在狱中,这位滑铁卢战役以后王朝复辟时代的法国青年开始冷静地反思:
“对别的人来说,我至多不过是一个也许。”
不过是一个也许!于连这句话击穿了一百七十年的时空,重重地打在我的脑袋上。多年以来,我似乎总在热切地渴望着什么,我有时雄心勃勃,有时心灰意懒,常常被自己的内心的波涛掀起又重重地掼下。可是,不管怎样,“对别的人来说,我至多不过是一个也许!”一个也许!更要命的是,我大概只有在临死的时候才会对它有切肤之痛。可是到那时还有什么用呢,因为死亡的空洞已经无法填补了。就像于连·索黑尔。
于连死了,但是他的精神不朽,就像不幸也会不朽。夜深人静,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人默坐窗前,看见黑暗中的于连正迈着忧伤的脚步朝我走来,他那双善良的、漂亮的大眼睛在诉说着什么呢?
2001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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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法)司汤达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时间恐怖症】
本文所说的时间恐怖症,存在于作家和艺术家的想象中。它不是那种常见的时间恐怖症,后者在文学和现实中都有不少:人们因为时间飞逝、光阴不再而产生恐惧之情,恐惧不断堆积,最后酿成心理症甚至精神病。
在《说吧,记忆》一书的开头第一句,纳博科夫这样定下全书的基调:
“摇篮在一道深渊上晃动,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一道短暂的光缝,介于两片黑暗的永恒之间。”
人生短暂,没有比这更加朴素的真理了。能否认识到这条真理,常常被用来区分一个成人的头脑是否正常。纳博科夫以诗意的灵动再次阐述这条真理,并让它统率全书。
不过,这并不是一条自在的真理。它自始至终都是人类大脑的分泌物。在人类出生之前,在人类认识到它之前,在人类全都成为化石之后,它是不存在的。
是啊,人生短暂,每个正常的成人都会这样想。然而,它投在每个人心中的阴影是不一样的,有不同的范围,有不同的深浅,有人感到麻木,有人感到灼痛,有人则被无法排遣的恐怖紧紧攫住。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的开头就叙述了这样一位“时间恐怖症患者”:
“我知道有一位年轻的时间恐怖症患者,在第一次观看他出生前几个星期拍摄的家庭电影时,经验过某种类似恐惧的心情。他看到一个几乎毫无变化的世界——同样的房子,同样的人——于是他认识到他根本就没有存在于此,也没有人会为他的缺席而悲伤。他望见他母亲在一扇楼窗里挥手,那陌生的动作令他不安,仿佛是某种神秘的告别。但尤其使他害怕的是看见一辆崭新的婴儿车停在门洞那里,带有一具棺材自满的,侵犯的气氛;甚至那也是空的,好像在相反的事件过程里,正是他已经粉身碎骨。”
在纳博科夫看来,生命只是一道光缝,是黑暗中最微弱的闪光。永恒的黑暗像监狱的墙壁堵在生命的两头。生命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出路。纳博科夫描述的这位年轻的时间恐怖症患者(也许就是作者自己),他的恐惧并非来源于对死后的担心,而是来源于对出生前那片黑暗的想象。那是可怕的虚无。
类似的时间恐怖,列夫·托尔斯泰也曾深刻地体验过,在《早年回忆》中,他写下了这样一段精彩的文字:
“从我出生到三岁这段时间,我经历了吃奶、断奶、学爬、学走、学说话,可是无论我怎样在记忆中搜索,却找不到一点印象,想想都觉得奇怪,可怕……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我的?什么时候我开始生活的……从五岁的幼童到今天的我不过一步之遥。从新生儿到五岁幼童,那距离就大得可怕了。从胚胎到新生儿,中间隔着的是深渊。从不存在到有胚胎,那中间隔着的已经不是深渊,而是莫名的什么。空间、时间、原因都是思维的形式,生命的实质超乎这些形式以外;不仅如此,我们的整个生命都越来越屈从于这些形式,然后再从这引起的形式中解脱……”
和他的俄罗斯同乡纳博科夫一样,托尔斯泰把存在的虚空比喻为“深渊”。“深渊”,当我们在恶梦中见到它的时候,它是多么恐怖啊。
2001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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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记忆》(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你什么事都不准忘】
这是菲利普·罗斯的非虚构作品——《遗产》的最后一句话。
你什么事都不准忘。菲利斯·罗斯用一部书的叙述,昭示这样一个简单的却是启示录式的道理。
为什么“什么事都不准忘”?
这部书的标题——“遗产”是对这个问题的最好回答:因为那是“遗产”。
在这本书中,菲利普·罗斯记录了年迈的父亲从得病到死亡的过程。1988年,八十六岁的老父赫曼·罗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半边脸瘫,因为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作家为父亲联系治病,照顾父亲手术后的生活,最后为父亲送终。
这中间,有一段情节:
经过一次手术后,父亲大便失禁,浴室里“到处是屎,防滑垫上粘着屎,抽水马桶边上有屎,马桶前的地上一坨屎,冲淋房的玻璃壁上溅着屎,他扔在过道的衣服上凝着屎。他正拿着擦身子的浴巾角上也粘着屎……连水槽托架上我的牙刷毛上也有”。
在细致地打扫父亲留下来的烂摊子后,作家体察到:
“我得到的遗产,不是金钱,不是经文护符匣,不是剃须杯,而是屎。”
你什么事都不准忘。因为那是遗产。而遗产是“屎”。“屎”既是你必须直面的活生生的现实,又是赫曼·罗斯式遗产的隐喻,更是美国式传统的隐喻。
赫曼·罗斯,一个普通的美国犹太老头,有着令人肃然起敬的优点,也有令人难以容忍的缺点。他的父母坐着低等舱漂越大西洋移民到美国,他自己则为了生存在美国苦苦挣扎。他坚韧到可以每天晚上挨家挨户敲开黑人家的门收几分钱的保险费;他节俭到明明有钱也不订《纽约时报》,而是每天等着别人看完再传给他;他固执到几乎让他的母亲在最后几年彻底崩溃……所有这些事,你都不准忘。作家这样告诫自己和世人。哪怕是臭屎,那也是你要必须面对的活生生的现实:当你抛开恶心,忘记作呕的感觉,把那些视若禁忌的恐惧感甩到脑后时,你就会感到,生命中还有很多东西值得珍惜。
而我们所处的社会总是在努力告诉我们:你应该学会忘记。以前是革命,现在是改革。以前是疾风骤雨式地和过去划清界限,现在遗忘和隐瞒则已经成为人们的集体无意识。
是啊,屎是那么臭,过去是那么不堪,干吗还要留作遗产。
那些有可能成为历史记忆的尴尬事实都被埋葬。昨天发生的事,昨天就埋了。不需要任何送葬仪式,埋得越快越好,烂得越快越好。我们没有过去,也无从知晓历史的真相。我们只有一切向前看的英勇斗志。我们没有悲伤也不拉屎。我们必须面向未来。我们必须忘记过去。
国家和民族是这样。这个国度里的你我也是如此。我们早已陷入中国式集体无意识的泥淖。当你遭遇失恋,所有的人都会给你同样的建议:忘掉一切吧。于是,遗忘成为唯一的疗救,爱情的创伤成为自我的禁忌。你如果干了坏事,内心给自己的忠告也是:忘掉。不要让别人知道,不要让自己面对。
我们没有遗产。什么都忘记了。
2006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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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产——一个真实的故事》(美)菲利普·罗斯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帝国的种子】
“1793年9月14日,蒙古,清晨4时,天色依然漆黑。在朝廷避暑的热河行宫内,纸灯笼罩着天子的帷幄。在庞大的英国使团中,被允许进入帷幄的唯有马戛尔尼勋爵……”
这样的开篇,将我深深吸引。我仿佛潜回到了两百多年前的那一天,仿佛成了那个庞大使团中的一员。但是我和那些英国人不一样,我不傲慢,也不冷漠。我像一个梦游者,行走在两百年前的中国大地上,注视着两百年前的同胞。我的目光也和他们一样,沉重而哀伤。
书名叫《停滞的帝国》,在书的扉页,作者佩雷菲特引用了黑格尔在1822年给中国下的著名论断:
“中华帝国是一个神权专制国家。家长制政体是其基础;为首的是父亲,他也控制着个人的思想……个人在精神上没有个性。中国的历史在本质上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
黑格尔说的是“中华帝国”,而黑格尔和“中华帝国”都早已寿终正寝,因此,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对黑格尔生气。反驳黑格尔关于中国停滞不前的观点实在太容易了:那么伟大的发明,那么伟大的集体智慧!4000年的灿烂文化!那么伟大的革命!那么伟大的主义、思想和理论……既然那么“容易”,大家就不要反驳了吧。否则只能证明我们思维的不变性。谦卑些吧。好好地读一读这本书吧。
事实上,只要你稍微有点自知就会发现,在21世纪中国人——当然包括我们自己——的基因里仍然带着乾隆时代的全部遗传信息。
与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抗日战争、美英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这些骇人听闻的历史相比,本书描述的事件实在太微不足道:1792年9月,英国以给乾隆祝寿的名义向清朝派出了马戛尔尼勋爵率领的使团,分乘五艘船只,经过10个月的海上航行,于1793年7月底到达天津大沽口外,并于9月14日在承德避暑山庄觐见了乾隆皇帝……真是一件小事,表面看来不过是一次失败的外交活动,一次沮丧的旅行。
本书的作者并不这么简单地认为,在他看来,中英之间发生于1793年的事件是一部真正的悲剧史诗。为什么直到17世纪中国文明仍能领先于全球?为什么随后它却被别国赶超,并且它的部分领土像某些原始部落一样沦为殖民地?以至到了20世纪,它竟成为了世界最落后、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为什么它的现代化进程是如此步履维艰?在马戛尔尼使团事件中,我们已经听到风声鹤唳。
中国此后产生的巨大痛苦在1793年便已发出了暗绿色的芽头。看看这些人——乾隆、朝臣、地方大员、小吏、士兵、妓女、纤夫,看看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再看看把他们统一起来的那种精神气质和社会结构。你就知道痛苦的种子埋在哪里。
1793年,英国通过工业革命和殖民统治,一跃而成为西方的第一强国;1793年,大清帝国一如既往地沉醉在“中央大国”的天朝美梦中。面对英国的通商要求,所有的中国人都赞成乾隆万岁爷的回答:“朕无求于任何人。尔等速速收起礼品,启程回国。”一个多么贫穷而自豪的民族啊。自我的陶醉。
这是一场聋子的对话,尚未开始就注定了失败。而直接导致马戛尔尼最终失败的是一件看起来同样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据大清朝的礼仪,前来“进贡”的马戛尔尼必须在乾隆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马戛尔尼拒绝这样做。他只能做到单膝下跪,并且头不着地。“天朝”被大大地得罪了。礼仪之争导致了两国关系的破裂,并引起了悲剧性的连锁反应:两个民族的对抗;东西方的误解与仇恨。
在这本书中,你读到的是一个长达六百多页、五十多万字的历史故事——与其说它是历史,不如说它是一部好看的小说;与其说它是一个故事,不如说它是一部精雕细琢的史诗。作者在开篇第一页就向读者显示了他试图包罗一切的野心,试图洞悉中华文明的宏伟计划。它对这次失败旅行的描述是那么细致入微。它的结构是那么宏大。做到这样,即使对一个成熟的小说家而言,也是很不容易的。
本书由三十多架摄像机组成,它们分别被“安放”在书中某些人物的肩膀上,或“藏”在使团路经的途中。作者仅限于整理和核实这些见证,这样做恰恰最大限度地勾勒出了历史的本来面目。
本书出版于1989年,作者阿兰·佩雷菲特在戴高乐、蓬皮杜、德斯坦政府担任过七任部长,1977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为了写《停滞的帝国》,作者从1960年至1988年先后八次访华,参观了马戛尔尼使团走过的主要地方,搜集了1。2万多页原始资料。他打开故宫的大门,研究了清朝廷有关接待使团的所有文件。同时他还从英、法、美、日、南非等地阅读了大量未发表的内部档案。1999年新华社播发了他逝世的消息。
一切好像都在变,尤其是在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也许应该用翻天覆地这个词来形容这些年的变化。然而有时我又觉得郁闷和窒息,觉得一切都纹丝不动,坚如磐石。我现在呼吸的空气,好像就是两百多年前大清朝的皇帝和子民们呼吸过的空气。那个时代的灰尘仍然飘浮在空中。那个时代的人还活在我们中间。那个时代的气质溶在我们的血液里。它们在我们身上复活。你不得不爱它们,又不得不恨它们。因为它们是我们血肉的组成部分。想起这些,我就格外地沉重。
你总是陷在悲剧性的精神困境中。这样的困境两百年前便已存在。要同过去决裂是多么的困难。
2003年2月24日
阅读书目
《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法)阿兰·佩雷菲特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旅行记
【让我十年前与你相遇】
我那远隔重洋的朋友,你还好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过去了十年,可往事仍历历在目。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寒冷的台州的早晨,我送你到三角马路,推你挤上一辆过路的长途汽车。多拥挤的车子啊,你挤进去了,却留手中的那只木箱在车门外无助地摇晃。我记得你回头看我的目光——亲爱的朋友,你抛下了我,留我在那座寂寥的城市。
还是少谈过去吧。我不该撩拨旧日的记忆。给你写这封信,是想跟你说说江西婺源。
我们去婺源的时候,油菜已经结籽,候鸟还没飞来,我们没有看到婺源最美丽的时刻。不过,这不要紧。
我们是在下午四点半进入婺源的。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傍晚气息。虽然没有太阳,但是天空很亮,白云在静静地移动——我已经多年没见过这么纯净的天空了,它覆盖着婺源的大地,无声无息,没有烦恼,没有伤痛,像一块无穷大的纱巾,高高地覆盖着我们。亲爱的朋友,要是你也在,你一定也会感受到这个不一样的仲春。
车子在公路上飞驰,我们打开所有的窗户,大口地呼吸着婺源的空气。窗外是绵延不断的油菜,已经结籽,如果再早半个月来,这里就是铺天盖地的金黄色。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嗅着空气中的油菜籽气息,还有樟树的香味。在这里,巨大的苍翠的樟树随处可见,它有时孤单地立在田野里,但是大多数时候,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守在村口、河谷或缓坡上,掩映着古徽州的白墙黛瓦和飞檐翘角。我的朋友,你还记得台州老家的那棵老樟树吗?整座村子就那么一棵。可是在婺源,老樟树从车窗外一直生长到我们目力所及之处。当远近的山峦被风吹起阵阵松涛,当长满禾苗的田野被吹得像烟波浩淼的湖面,樟树那巨大的树冠却总是纹丝不动。
婺源的公路总是傍着河流走。河流时宽时窄,有时湍急,有时平缓,河流边上,经常会出现大面积的草地,它的绿色是那么纯粹,不夹带一丝杂质,又像水面一样柔软平滑。真想赤脚跑过去,一丝不挂地躺在上面,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我的朋友,那时我们都是懵懂顽童。
我们的车子总是越开越慢,有时干脆停下来。窗后逝去的景色使我们恋恋不舍,还好,美丽的画面旋即扑面而来,让我们目不暇接。
常常,我们熄掉车子,走下来,去采路边的野草莓。看到草丛中的点点红色,那是甜蜜的红色……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全都复活过来了。它轻触我的舌尖,这种感觉让我浑身战栗。
有一次,我们看到不远处的一座廊桥——婺源叫它风雨桥——便跑过去,它有三十来米长,一端连着开着紫色小花的苜蓿地,在跨过平静的河面之后,一头扎进浓密的樟树林里。桥有些简陋,有些古老,但是朴素而暖和。我想象着大雨如注的时刻,雨点敲打着河面,雨声清脆,远山迷蒙,坐在这座桥下躲雨的农人,他们会想些什么呢?
还有一次,我们看见缓缓流淌的河水跌下一座水坝,溅起白色的浪花。坝上布着一座独木桥。过了这座桥,是一片茂密的樟树林,掩映着一个村落。村落后面,是一座马鞍形的青山,红扑扑的夕阳就坐在那青山上面,傍晚的曦微像金子一样洒在河面上,反射起动人的光泽。而在河面的中央,孤零零地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树的周围,是碧绿的水草……我已完全陶醉。
就在这时,我的整个婺源之旅最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了。
我突然听见背后同伴的呼唤,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安。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农民背一把锄头,直直地朝我走来。他骑的自行车停在我们的车子旁边。他想干什么啊?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叩了一个响头。他站起来,转身就走。怎么回事啊?我追上去,大声地问:“大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边走,一边叽哩咕噜地说着,我根本听不清,只模模糊糊地听到几个音节,好像是说“要活路”,但是就连这一点我也不能确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后来我听同伴说,在跪拜我之前,他已跪拜过我们的车子。因为我们开着车,脖子上挂着照相机?他的脸色拒人千里之外,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他是在感谢我们?还是在履行婺源民间一道与渎神或敬神有关的仪式?我的朋友,你搞得懂吗?
我们就这样且停且走,一步一回头,就像出嫁的新娘。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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