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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王乱:西晋那时的权谋诡计-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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跽妒住
    当时诸葛玫在邺城大造长沙王的谣言,想来只有拿皇嗣问题做文章,揭露长沙王想篡位——诸葛玫的行为被应詹所不齿,应詹叹息说:“古人乐毅说‘君子交绝不出恶声’,诸葛玫行事与乐毅背道而驰啊。”
    诸葛玫在邺城成功制造了舆论,成都王乘机假痴不癫,给自己寻找出兵的绝好理由。当时成都王身边得宠的牵秀、王粹、陆机、陆云兄弟等人,要么与长沙王结有宿怨,要么是梦想着飞黄腾达的攀龙附凤之徒。他们一致赞同成都王响应河间王,在这些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成都王马上决定出兵洛阳,与河间王夹攻长沙王。
    “八王之乱”中最名副其实的兄弟阋墙就此拉开了惟幕。
    主意虽定,但成都王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直接兵戎相见,他试图以最小的代价达到与大军压境相同的效果,这条捷径就是暗杀。成都王派了个刺客到洛阳去,结果很不巧,刺客正要动手的时候被长沙王的左常侍,一个叫王矩的家伙给撞见了。王矩一看这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一盘问慌里慌张前言不搭后语,一搜身,好嘛,怀里还揣着凶器。
    审讯一结束,刺客就被处死了。刺客这一死,长沙王与成都王就彻底撕破了脸皮。
    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八月,河间王、成都王联合上书要清君侧。长沙王并没有犯什么过失,二王抓不到把柄,只好翻阵年旧账,把矛头转向皇甫商与羊皇后的父亲羊玄之。二王说,皇甫商与羊玄之是附逆赵王的腻臣,罪大恶极,长沙王不仅不将其治罪,竟然还委以重任。三人沆瀣一气,专擅朝政,杀害李含这种忠良,二王忍无可忍,因此发兵到洛阳来诛杀这两个佞臣,长沙王忠奸不分,请引咎让政等候处分。
    檄文递了上去,洛阳的反应完全合乎意料。惠帝下诏说,河间王胆大妄为,竟然敢举兵内向京辇,朕要亲率六军御驾亲征,诛杀这个奸逆。朕任命长沙王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抵御外敌——从这一份诏书可以看出,长沙王还是给成都王留有余地,他把全部的罪责都堆给河间王。
    二王各自点起大军,浩浩荡荡而来。李含已死,这次河间王派出的是老臣索靖,河间王以索靖为游击将军、监洛城诸军事,统领雍、秦、凉三州兵马,又以张方为前锋,领兵七万,出函谷关东向洛阳;成都王那边声势更为惊人,他纠集了二十万军队,屯集在朝歌,然后他任命陆机为前将军、前锋都督,统领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等部,南向洛阳。成都王的军队旌旗相联,从朝歌连绵到黄河边,军鼓声传出数百里远,据说自魏晋以来,从来没有一支军队能达到如此声势。
    除了二王,豫州的范阳王也派出偏师加入征讨的行列。所以当时的形势是一边倒,河间王一方在以天下半数以上的军队围攻孤城洛阳,可谓杀鸡动用牛刀,长沙王的覆没是必然之势,而且有齐王的先例,时人预测二王将有征无战。
    可是长沙王令所有人眼界大开,他竟然扼守孤城长达半年。
    长沙王“身长七尺五寸,开朗果断,才力绝人,虚心下士,甚有名誉”,经过半年的努力经营,他在洛阳已经深得人心。
    濒临绝境的长沙王要做困兽之斗这完全合乎情理,出人意料的是全洛阳的人竟然也会与长沙王齐心协力。众所周知,这在惠帝朝属于反常现象。
    洛阳禁军原本有限,为了平定张昌叛乱,长沙王又派出前军八千人去了荆州,所以长沙王的军事实力比当年赵王还要弱小。
    惠帝依然是长沙王最有力的王牌,借着御驾亲征的名义,长沙王在洛阳招集六军。
    八月乙丑,惠帝将要出城到洛阳以西的十三里桥督战。大驾驻停城东,满朝文武、洛阳六军都在场,长沙王向禁军征询意见:“今日西讨,欲谁为都督乎?”
    六军将士众口一心:“愿嵇侍中戮力前驱,死犹生也。”
    既然众望所归,嵇绍当即被任命为平西将军,使持节都督洛阳诸军。随后,惠帝大驾出城,长沙王派出左将军皇甫商领左军一万人先行,去拦截张方。皇甫商顺着洛水向西,进入弘农郡,在宜阳设防。
    此后半个月长沙王带着惠帝奔走于洛阳城外各个军事据点。四天之后的八月己巳,惠帝回到城北宣武场;又过了一天,八月庚午,惠帝到了城东石楼;又过了七天,九月丁丑,惠帝视察黄河上的河桥防御工事;又过了七天,九月甲申,惠帝栖息于城北邙山的军营之中。
    此时西线战火已经点燃,张方与皇甫商在宜阳交火,甲申之前两天,九月壬午,皇甫商大败,逃回洛阳,张方趁胜长驱直入,逼近洛阳。
    西线告急的时候,成都王的军队也逼近城东,冲在最前面的是冠军将军牵秀。甲申之后三日,九月丁亥,惠帝抵达城东数十里外的偃师邀击成都王,未遇敌军;四天后的九月辛卯,惠帝后撤至洛阳东效的豆田壁,这时长沙王听闻牵秀军在东南方向,于是又向东南搜索邀击。九天之后,九月丙申,两军在洛阳东南数十里的缑氏遭遇,牵秀被击败,撤退。
    成都王势大,牵秀退了,马上又有石超领着生力军补了上来,牵秀收拾收拾残兵,跟在石超身后。
    长沙王在东线与牵秀、石超周旋,西线的张方没有遇到有力抵抗,进入洛阳,竟然把可怜的羊玄之给吓得一病不起,没几天就死了。洛阳城内拥护长沙王的士众与张方展开巷战,城中朝臣不论文职武职全部投入战斗,三省尚书白天打仗晚上抽空办公,两不误。洛阳东南方的清明、开阳两道城门被焚毁,双方死亡过万。
    得知张方入城,长沙王即忙回师救援。此时已是十月,十月壬寅(丙申日后六天),惠帝离开缑氏回宫,石超紧逼在后追赶,撵着撵着,石超还抽空放把火将缑氏行台烧个精光,这一次惠帝走得狼狈,有许多御用物品没来得及带走,都付之一炬了。
    回到洛阳,长沙王带惠帝亲临前线,冲在最前头的关中士兵远远望见皇帝乘舆,都不敢攻击,纷纷后撤,长沙王趁机发动冲锋,关中军当即崩溃解体,张方无法阻止这退潮一般的溃败,只好丢下五千多具尸体,撤到洛阳城外。主帅索靖也在此役中阵亡,时年六十五岁。索靖以书法留名后世,他早年与卫瓘同在尚书台,都以善草书知名,世人称之“一台二妙”,结果“二妙”殊途同归,都殒命在这“八王之乱”中。
    西线的危机解除,但长沙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东线的石超、牵秀又杀到家门口了。石超到了洛阳东效就与陆机会师去了,牵秀则憋着一口气,追到洛阳城东中门东阳门外,赶上范阳王也在那里趁火打劫,于是两军合并攻打东阳门。
    十月丁未(壬寅日后五天),长沙王与牵秀、范阳王大战东阳门,牵秀、范阳王再度吃了败仗,退出城外。
    二十万大军竟然频遭败绩,成都王有点坐不住了,他派出将军马咸作为援军去帮助陆机,马咸就是名将马隆的儿子,可惜他在史籍中唯一的露面竟然是在打内战。第二天,十月戊申,陆机集中力量攻打洛阳东北部的建春门。
    此役可以算是决战,双方都孤注一掷,建春门内是宽阔平整的御道,这给骑兵冲锋提供了有利地形(可参考第七章中的洛阳地图)。长沙王的司马王瑚带领数千骑兵做敢死队,王瑚在每一匹马身上都系上长戟,数马并行冲突成都王军。成都王军队的先锋就是马咸,马咸没料到巷战竟然还有这种打法,首当其冲,阵形一下子被冲散,于是兵败如山倒,马咸本人被王瑚擒获,斩首。
    前军大败解体,溃兵如洪流一般冲击着后面的军队。当时陆机领着主力大军驻扎在新建的河桥之畔,溃兵山崩地裂一般迅猛袭来,陆机麾下二十万转眼之间化整为零。长沙王军在后面呐喊追击,成都王的士兵在前面慌不择路的逃,一口气逃出数十里,溃兵被七里涧挡住了去路,情急慌乱之下,溃兵跳入七里涧的滚滚激流,心存侥幸希望自己能够游到对岸逃出生天。结果很多人淹死在水中,据说当日死者相积,涧水为之不流。
    此役成都王大伤元气,损失大将十六人,兵卒数万。速战速决的设想破灭了,成都王被迫在朝歌修整军队,等待机会。
    七、十年羁宦
    河桥一役大败,作为主帅,陆机的死期就到了。
    这原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之前人人都认为胜利唾手可得,甚至可能有征无战轻取洛阳。结果他们都错了,二十万大军有一半沉到水底喂了鱼虾,有十六名将军被长沙王砍下首级,悬挂在天下人皆知的铜驼街上耀武扬威。
    如此惨败肯定得有人负责,不杀主帅,何以谢天下?
    陆机对自己的命运无疑也有预感。据说前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座车周围萦绕着黑色的帷幔,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就像灵车一样非常不祥。梦中的陆机在帷幔间穿行,试图走出包围,可是那不祥的黑色似乎没有尽头。
    陆机被噩梦惊醒,天明时分,牵秀带兵包围了他的营帐。陆机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解下战甲头盔,换上宽松的布袍,头上戴起丝帛制成的白色便帽,这身打扮是晋朝人出席丧礼时的常见装束,陆机知道必死,算是预先替自己吊唁。
    陆机出营与牵秀相见,神色平静自若,他对牵秀说:“吴国倾覆之后,我兄弟蒙受国家隆恩,效力于朝廷。成都王委以此项重任时,我曾多次推辞未果,最终导致今天之难。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陆机请牵秀稍等片刻,他有一些遗言要留给成都王。左右拿来纸笔,这是此生最后一篇文章了,陆机心底的悲凄难以抑制,史书上说这封信“词甚凄恻”。
    写完信,陆机掷笔叹息,追思千里之外的家乡,然后从容就戮,时年四十三岁。他的遗言“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流传了下来,成为后人提醒自己仕途凶险、知足不辱的警句。
    陆机看似因为战败而死,实际上死亡的陷阱早在身边埋下,这次战败仅仅是将陷阱的盖子掀开,使他落并而已。陆机走上绝路有一个漫长的积寒成冰的过程,最早的杀机也许在他十五年前来洛阳,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潜伏了下来。
    陆机是陆逊的孙儿、陆抗的第四个儿子。孙吴亡国时陆抗已经病死,陆机与四个兄弟分领父亲的营兵驻守荆州,在亡国之役中,陆机的两个哥哥陆晏与陆景死于战场,因此晋国司马家与陆机不仅有国恨,还有家仇。那年陆机刚刚二十岁,此后十年他一直与弟弟陆云隐居于吴郡故乡,著书立言,声名鹊起于江南。
    倘若陆机一直这么隐居下去,人生将毫无污点,他大可像后世的陶潜一样悠然自在,闲来读书赏花,月下弄琴清啸,华亭观鹤听鹤唳九天,留于后世的也将全是美誉,而不会有那么多非议。
    但是陆机蛰伏了十年之后还是重新出仕,求宦于昔日的仇敌司马氏,他人生的悲剧也从这里开始奏响。这一选择令人惋惜,近人朱东润教授就说:“二陆入洛之动机,在我们看来,不尽可解。故国既亡,山河犹在,华亭鹤唳,正不易得。在他们二人,尽可以从此终老,更何必兴‘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之叹?”
    以隐士终老只是后人预知陆机结局之后作出的假设,而在当时让陆机坚持做隐士,是不愿,也是不能。
    说不愿,是因为陆机并非甘于寂寂而没之人,所谓“贤之立身,以功名为本;士之居世,以富贵为先”,古时文人读书与武夫打仗,都以功名利禄为目的,手段不同殊路同归而已,陆机少年成名,被誉为王佐之才,当时又年近而立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华,怎会甘心埋没于偏远海隅?
    说不能,则有两方面压力。一方面压力来自洛阳,平定孙吴之后,吴人的反抗此起彼伏,昔日的孙吴臣子也大多隐居不出,不与新朝合作。武帝认为这是一个隐患,于是听从了淮南相刘颂的建议,着意招揽吴人,“随才授任,文武并叙”。太康九年(公元289年),武帝再次诏令“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表现出一种求才若渴的姿态。陆机、陆云作为江南士人翘楚,自然在征召之列。
    另一方面的压力来自家族。吴郡陆氏是江东四大家之一,声势显赫人物鼎盛,其中有陆逊、陆抗二人更是孙吴政权的柱石,江南曾流传谚语说“陆抗存则吴存,抗亡则吴亡”。孙皓末年,有一天孙皓心血来潮,问丞相陆凯:“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凯回答说:“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孙皓因此赞叹说:“盛哉!”
    如此盛况已是明日黄花,没过几年,吴郡陆氏就随着孙吴的垮台跌到了谷底,但是陆氏子孙并没有忘记这曾经的辉煌,先人的显赫功业成为他们追思寄怀与激励自己的最好素材,其中陆机、陆云二人用力最深。《晋书·陆机传》中全文记载了《辩亡论》上篇,陆机写作此文的目的就是“论(孙)权所以得,(孙)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此外陆机还写了一系列赞颂父祖功绩的文章,流传下来的有《思亲赋》、《述先赋》、《祖德赋》等,这方面陆云也不遑多让,他也流下了《吴故丞相陆公诔》、《祖考颂》等文章于世。
    因此可以想象,陆机、陆云兄弟一直被族人、世人赋予重振家声,甚至重振江南士气的厚望,而两人也自觉的承担起这沉重的期望。二陆一生汲汲进取,甚至有时候显得冒进愚蠢不择手段,其根源就在于他们肩负的担子实在太过沉重,而命运对待他俩也确实不太友好。
    二陆入洛是在太康十年(公元290年),同行的还有同郡的顾荣,他们三人被为“江南三俊”。当时陆机的心情是复杂不安的,在他流传下的两首《赴洛道中作》五言诗中,只见离家的无奈与不舍、路途的艰难与对莫测未来的忧虑,丝毫不见出仕一展宏图的喜悦与试图登阁拜相的雄心。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赴洛道中作》其一)
    读一下这首诗,凄凄惨惨戚戚,哪像是出去做官,分明就是去流放。
    陆机如此郁结其实也不难理解。
    从春秋时期起,以江淮为线,中华大地可以剖成南北两大块,北方为中原诸国,自喻为华夏礼仪之邦;南方为荆楚吴越,被鄙视为南方蛮夷。中原诸国发源于黄河流域,荆楚吴越则发源于长江流域,两大文明相互融合又相互排斥,语言、风俗生活习惯都有较大差异。两地百姓之间的隔阂较深,中原人总是瞧不起楚人,翻看先秦诸子的书籍,里面的楚人总是扮演着愚蠢可笑的角色,吴人越人则是断发纹身的赤脚蛮夷。这种偏见一直存在着,即使秦末楚霸王项羽得了天下,还要被关中的一个儒生讥讽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北人既然如此傲慢无礼,南人自然也视北人为鬼域,视北进为畏途。
    到了东汉末年,南人北人之间的裂缝又掺入了政治因绪,他们被人为地划入敌对的两个阵营,此后一百年,北人生活在曹魏政权的统治下,南人生活在孙吴政权的统治之下,他们被征发入伍,到战场相互厮杀,成为功成名就的枭雄们脚下的累累白骨。
    南北之间民间的怨恨越积越深了,再加上政府之间有意引导的攻讦诋毁,南北之间相互妖魔化,同族之间视彼此为仇敌,南人蔑称北人为“伧鬼”,北人蔑称南人为“貉子”,即使不带贬义的称谓也带上政治色彩,南人被称为“吴人”。
    这一场争斗最终以北人攻克江南,孙吴政权覆灭而收场。获胜的北方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嘴脸,早在获胜之初,晋朝的安东将军王浑在建邺孙皓的皇宫里设宴,席间王浑就忍不住要往吴人伤口上撒盐,他对与席的吴人说:“诸位亡了国,此刻心中是不是很悲痛啊?”
    吴人虽然国破,傲气犹存,当即就有吴人周处回敬王浑:“汉末分崩,三国鼎立,曹魏灭亡在先、孙吴灭亡于后,有亡国之痛的,难道仅仅是我们吴人吗?”王浑自讨没趣。
    但是吴人也只能在口舌上挽回一点自尊了,在北人主导政权的国家里,他们无法摆脱亡国奴的标签,所以许多江南士人选择远离政治,隐居在风景秀丽的家乡做富家翁,要出仕,就必须渡江去昔日的敌国腹心洛阳,去看“伧人”的脸色。
    如此委曲求全,陆机心中怎能不悲怆?
    二陆到了洛阳,首先拜访当时已经功成名就的张华。这个举动是有用意的,因为张华是众所周知的忠厚长者,古道热肠,史书上形容他“性好人物,诱进不倦,至于穷贱侯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称咏,为之延誉。”
    晋初受过张华恩惠的名人不少,比如左思还是无名小卒的时候,写完《三都赋》没人欣赏,就是张华给他出主意然后声名鹊起;许多远道而来的江南名士如薛兼、褚陶等人,都受到张华的款待和提携。
    张华也没有让二陆失望,老人家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这句话是莫大的鼓励,把初来乍到的兄弟俩感动坏了,后来张华惨死,二陆都写诔文悼念,还做了一篇《咏德赋》歌颂张华的德行。
    当时张华列了一份他认为值得拜访的名单,让二陆按图索骥。陆机陆云很快就领略到了北人的傲慢与故意而为之的侮辱,全洛阳的好人大概只有张华一个。
    比如陆机去拜访名士王济,当时名士之间拜访的标准模式就是玄谈,天花乱坠逞机锋争口舌之爽。此前陆云有一次成功的经历,他与颍川荀氏的荀隐在张华府上初遇,张华提议说:“今日相遇,可勿为常谈。”陆云举手行个礼,自我介绍说:“云间陆士龙。”荀隐回答:“日下荀鸣鹤。”(陆云字士龙,荀隐字鸣鹤)陆云一听对方自称鸟类,于是戏谑:“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挟尔矢?”荀隐当然也不甘示弱,回敬说:“本谓是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言下之意你自称云龙,凡兽而已。
    陆机显然没有陆云那么幸运,王济是王浑之子,孙吴就是在他家族打击下覆灭的。王济可没有打算用名士的标准去招待陆机,在他眼里陆机不过是一个亡国降虏而已,他端出几斛羊酪,羊酪原本是胡人的食物,魏晋时期已在北方普及,但还没有传到江南去。
    王济问陆机:“你们江南有这种好东西么?”陆机好不失望,不过他好涵养,趁机赞美一下家乡,说:“我家乡的千里湖里生产一种莼菜,用来做羹味道鲜美,不必加盐豉等调味品,就已经是人间美味。”两人讨论了一番南北菜肴,陆机失望而返。
    不久,陆机与陆云去拜访名士刘宝,又碰了壁,刘宝把陆氏兄弟冷落在一旁,好久才憋出一句话:“听说东吴有一种长柄葫芦,你们带种来了么?”令陆氏兄弟大失所望,后悔自讨没趣。
    当时社会壁垒森严,以门阀评人高下。王济是太原王氏的后起之秀、还是皇帝的女婿,而且一向以狂傲著称,他的怠慢或许尚在预料之内;而刘宝出身低贱,做过渔夫樵夫,还曾经沦落为奴隶,他的无礼可能就会让陆氏兄弟大感挫折,并且心生恨意了。
    但是还有更加伤人的,一天陆氏兄弟出席某个宴会,范阳人卢志公然问陆机:“陆逊、陆抗是君何物?”古代称呼对方父祖名讳是相当无礼的,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的还是“何物”这个词?陆机当场就怒了,他对卢志说:“如君于卢毓、卢廷。”拂袖而去。
    陆云比较善良,他对陆机说:“卢志世居幽州范阳,离江南很远,也许他是真的不知道,何必要翻脸?”
    陆机回答:“我父祖名播四海,宁有不知?鬼子敢尔!”(鬼者,伧鬼也)
    事实也是如此,卢志很明显在消遣陆氏兄弟,满座北人都等着看笑话。
    以上种种冒犯并非个例,而是针对全部吴人。比如据《晋书·华潭传》(《世说新语》中说是蔡洪)中说吴人华潭在洛阳表现出众,引起某些人的嫉妒,于是有博士王济(此王济非彼王济)公然嘲讽华潭:“朝廷正在招贤纳士,征召那些隐居于山林草莽间的贤才俊杰。你不过是个来自吴、楚之地的亡国之人,竟然也敢应征。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才能啊?”
    华潭也是尖牙利齿之辈,他反击说:“有个道理你不懂,好东西都产自边陲,中原从不出产好货色,所以明珠文贝出产于长江边上,夜光璞玉出产于荆山之下,以古人为例,则有周文王出生于东夷,大禹出生于西羌。至于你们洛阳人,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这个历史典故?周武王消灭殷商之后,把那些顽劣不可教化的殷商遗民都迁居到了洛阳,你们这些人应该就是他们的后裔吧?”
    但还是那句话,吴人的自尊只能在口舌上得到点挽回,大势如此只能认命。时间久了,吴人也以此自我解嘲。有人问吴人袁甫:“为什么寿阳以西总是干旱,而寿阳以东总是闹水灾呢?”
    袁甫说:“很简单。寿阳以东都是吴人,吴国原是鼎足强邦,一朝覆灭,吴人愤叹不已,积忧成阴,这阴气太重就聚积成雨,雨下久了就闹水灾;寿阳以西都是中原人,新近平定强盛的吴国,擢取了江南的宝物,心得意满,《公羊传》里说‘鲁僖甚悦,故致旱京师’,因为同样的原因,寿阳以西总是干旱。”
    袁甫此言当然是戏谑的玩笑话,但其心中的愤懑与无可奈何则一目了然。
    在这样充满敌意的环境里,陆机陆云如履薄冰地过着不得志的羁宦生涯。
    他俩不可谓不用心,比如有人说陆机的口音楚味太重,甚至写文章韵脚都带有楚音,陆机就用心的去学习洛阳官话;比如洛阳名士好清谈,不通玄学的陆云就偷偷地钻研《老子》,不过陆云又以迎合北人口味为耻,于是编出了一个夜遇王弼鬼魂、得其真传的鬼话来掩饰形迹。二陆还加入了贾谧的“二十四友”,成为石崇金谷园吟诗唱合的常客。
    虽然煞费苦心,二陆的仕族却依然十分坎坷,他们先后投靠了吴王司马晏、贾谧、赵王司马伦,这几人要么平庸昏聩,要么贪鄙短视,全都不是良主,而二陆与之周旋为其爪牙,一个倒了马上又投靠下一个,显得饥不择食急不可耐,“好游权门”“以进趣获讥”,惹来世人与后人无穷非议。
    而二陆如此急切投机,如此自贱钻营,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与打击。一转眼,十余年光阴蹉跎而过,二陆不仅一事无成,陆机反而因为投靠赵王而引来了杀生之祸,幸亏有吴王与成都王的搭救,才大难不死。
    陆机刚刚逃脱牢狱之灾的时候,朋友顾荣与戴渊就劝他返回江南。梁园虽好,终非故乡。
    但是陆机留了下来,史书上说是因为“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
    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
    固然,二陆才高八斗,一向以国士自许,如此铩羽而归情何以堪?
    可是试言之,即使二陆当时想激流勇退超然世外,他们能否如愿摆脱这个乱世的旋涡呢?只怕也不能够。以顾荣为例,此人劝陆机早还乡,自己却一直留在洛阳与当权者虚与委蛇。顾荣在洛阳忧谗畏讥,说自己“恒虑祸及,见刀与绳,每欲自杀,但人不知耳”。如此辛苦却不敢引退,好友张翰十分理解他的处境,说:“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
    顾荣尚且如此,何况名气远在顾荣之上的陆机陆云呢?名满天下者,终究会被盛名所累,就算陆机陆云回到江南,还是会被当权者一纸征令召到洛阳来的,到时候应征,则重入虎口;不应征,吴郡陆氏全族数百口都可能会受到连累。
    所以当时二陆的处境实际是进退维谷,论人生的失意时刻,二陆当时的挫折感只怕更甚至于二十年前故国灭亡的时候。
    八、华亭鹤唳讵可闻
    山穷水尽之时,突然柳暗花明,正如日中天的成都王对二陆着力笼络,试图引为心腹。
    成都王的垂青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二陆当然积极回应。《晋书》上说:“时成都王颖推功不居,劳谦下士。机既感全济之恩,又见朝廷屡有变难,谓颖必能康隆晋室,遂委身焉。”
    “委身”是一个十分暧昧的词,当世人形容某个女子将自己托付于某个男子的时候,也会用这个词,委身。这个词十分准确生动地表明了陆机与成都王之间的依附关系,也道尽了所谓的“养士求贤”,与古代女子寻求男子庇护宠爱本质上无不同。古代女子无法自立,士人也一样,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的才华、他们的理想,都必须寄生于权势,才能够生根发芽,有实现的可能。
    这是一种严重不对等的关系。“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种关系只约束了“士”与“女”一方,“知己者”与“悦己者”有着无尽的权力,却毫无义务可言。“士”与“女”的前途并非取决于自身的才华与美貌,而全在“知己者”与“悦己者”的爱憎一念之间。
    平心而论,成都王对待二陆确实与其他权贵明显不同,此前赵王诸人视二陆为弄翰文人,倡优蓄之,而成都王是以“国士”对待二陆。
    成都王首先给二陆升官,他将待罪之身的陆机擢升为平原内史,又擢升陆云为清河内史。晋朝的内史是替诸侯王管理王国内政的实权官职,俸禄二千石,三品官秩。这种官职在陆机的父辈祖辈眼里,当然是不值一哂,可是今非昔比了,三品官秩虽然差强人意,已经足够让二陆铭记在心。何况,这仅仅是成都王知遇之恩的开始。
    不久,成都王任命二陆为参军,向他们咨询大政方针,言听计从。
    再后来,成都王直接授以二陆戎马之职,在历次军事行动中委以重任:当初讨齐王,以陆云为前锋都督;讨张昌,以陆云使持节、大都督;这次讨长沙王,以陆机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
    士为知己者死,成都王如此知己,二陆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当时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场宾主关系竟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收场。
    成都王离开洛阳之后,二陆随成都王一同去了邺城。邺城是北方名都,其规模与繁华可与洛阳相媲美,但是邺城依然是北方人的天下,充斥洛阳的那种排斥吴人的地域偏见,这里也有。
    不过在邺城再也没人敢那么明目张胆的嘲笑陆机陆云,因为二陆不再是无足轻重的小卒,他们是成都王的新宠、邺城的新贵,一言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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