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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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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性格沉静,最是做学问做实事的料子,像黄兴、刘揆一、胡汉民他们都是属于打天下的英雄一类的人。但是,不管是他们今后坐民主共和的江山也罢,还是满人继续坐龙庭实行君主立宪的新政也罢,国家都要建设好,要建设好国家就要有实实在在的本领。来日本一趟不容易,千万不能荒废,要学有所成。重子这个态度是很对的。”
说到这里,杨度转过脸对代懿说:“季果,我看你也不像打江山的英雄,今后也只能做点实事。这次回家,湘绮师多次谈到你,说你不是学军事的人,不如学一点有用的新学。我完全同意他老人家的看法。你自己好好想想,改行要不要得?如果要得,就离开陆大,到帝国大学或早稻田大学去,要么去法政大学也可以。如果不想改行的话,就要读好,再不能心猿意马了。”
代懿听了脸红起来。他是老么,从小在母亲蔡夫人的宠爱下养成了脆弱的性格。陆军大学繁重的军事实战课,他的确受不了,久之便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最终弄得三门功课不及格。他早就不想读下去了,听了内兄转达父亲的意见,正好顺水推舟,而且急中生智,又想出了一条讨好妻子的理由。
“皙子兄,我干脆转学到法政大学去,跟你一起学法律算了。”他瞟了一眼叔姬,说,“你不知道,叔姬早向跟我生气,说我与花子幽会。其实不是我约她,她总缠着我。她隔几天就去陆大找我,跟我说这说那,我碍不过情面,只得陪她说话。她那天把我叫到上野公园,边哭边对我诉说,继母又骂她了,她真想去死。我就好言劝她。恰巧被叔姬看到了,说我和她相好,花子哪点比得上叔姬,我怎么可能和她相好呢?皙子,我离开陆大,花子也就找不到我了,叔姬也就放心了。”
说完又看了叔姬一眼,叔姬只是不理他。
重子看着姐夫这副可怜兮兮的巴结相,心里直起冷笑。代懿与花子的事,他对姐姐也只是说一半留一半,并没有把越轨的事都捅出来。他并不希望姐姐的家庭散伙,于是笑着说:“姐夫就是心肠软,听不得女人对他说几句好话。”
杨度明白妹夫的苦心,就势说:“要得,我看你和我一起学法律也好,朝廷不久就要立宪了,正要大批学法律的人。叔姬,你看呢?”
“我不管他!”叔姬赌气说,“他这个样子,学什么都学不好。”
代懿却听出妻子的语气中有一种表面强硬内里松动的味道,他将特为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故意当着叔姬的面亮了一下,然后对内弟说:“重子,我前两天得了一枚好印石,我只觉得好,但鉴定不出来,你帮我鉴定下。”
“给我看看。”重子从代懿手里接过印石,杨度也凑过来看。
这枚印石是个长方体,高约二寸,一头是完好的四方形,边长约半寸,另一头破碎了,不成形状。印石古朴厚重,色彩斑斓。
代懿见他们看得仔细,在一旁说明:“前两天,我去郊外操练,回来的路上,见到几个农夫围在一起说说笑笑。我好奇,便走上前去。原来他们在传看一个小石头。一个老头说,这是我今早从对面坟山上捡来的。另一个中年人说,这可能是昨夜盗墓的贼漏掉的。几个农夫都说好看。我也觉得好看,心想既是墓里出土的,一定是颗古印石,叔姬一直想要块好石头刻印章,买给她最好。我就问,你们这块石头卖吗?老头说,卖呀,你想买?我说,你要多少钱?老头不做声,旁边的人帮他定价。一个说,你真的想买码?拿三块银元来吧!另一个说,两块也可以呀!我摸摸口袋,刚好有两块银元,便把它买来了。重子,你看给你姐刻个印章可以吗?”
说完又拿眼睛瞟瞟妻子。叔姬也被这块石头吸引了,正抱了澎儿在后面看着,代懿心里欢喜。
重子仍不做声,走到窗户边,将石头举起,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仔细观看。好半天,他才转过脸对代懿说:“姐夫,恭喜你,你得了一块宝贝了!”
“什么?”代懿惊道,“你说这是宝贝?”
重子把石头托在手里,对代懿说:“姐夫,这不是印石,这是一块玉。”
杨度笑着说:“小三子少见多怪,就是一块玉,也算不得宝贝呀!”
澎儿从母亲怀里挣下来,走到舅舅身边,伸手就要抓:“小舅,给我看看!”
重子吓得把手高高举起,忙说:“不能让你看,你会打碎的,打碎就太可惜了!”
叔姬冷笑道:“什么破石头,装神弄鬼的!”
“你们不知道,这不是一块寻常的玉。”重子一脸正经地对哥姐说,“这是一块沁玉。”
“沁玉是什么玉?”代懿兴趣盎然地问,他希望自己真的无意中得了一件宝贝。
重子解释:“古人装殓时,常以玉伴死者,口里放一块玉,耳洞鼻孔里也塞上玉,身上也佩着玉。皇帝和皇族的人死了,有的还穿金缕玉衣。这是因为古人以为玉能防腐,玉伴着死者,则死者尸身不会朽坏。玉在死者身上,时间一久,棺木中的其他东西便会慢慢沁入玉中,被沁染的玉就叫沁玉。”
“唔,原来是这样!”代懿似乎都明白了。
“其中最容易沁入玉中的有五种东西。”重子继续说,“即朱砂、水银、石灰、雄黄、黑土。朱砂沁入玉中,玉则呈血红色;水银沁入玉中,玉则呈草灰色;石灰沁入玉中,玉则呈淡青色;雄黄沁入玉中,玉则呈杏黄色;黑土沁入玉中,玉则呈漆黑色。玉有一沁,则身价高十倍;若五沁俱全,则世所罕见,价值连城。这块玉在阳光照耀下,血红、草灰、淡青、杏黄、漆黑五沁俱全,本是连城之宝,只可惜打碎了一截。就这样,在识货者眼里,也在三五千块银元之上。姐夫以二块银元买来,真个是狸猫换来了太子。”
“真的这样吗?我再好好看看!”代懿从内弟手里小心拿过,又细细观摩起来。
“重子,你真不简单,什么时候得到了这一套辨玉的学问。”杨度笑道,“莫不是专为哄代懿的吧!”
重子说:“哥,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学问得之于易安居士的丈夫赵明诚。”
杨度说:“只听说赵明诚写过一部《金石录》,没听说过他有辨玉的书。”
“是的。”重子答,“《金石录》是一部名著,大家都知道。其实,赵明诚还写过一部《古玉考》。书未写完,金兵南下,他们夫妇逃到江南,半部《古玉考》的稿子就存在赵明诚的侄儿赵端手里。赵明诚、李清照死后,赵端手抄五部,自己留一部,以其余四部赠亲友。元代时,赵端的七世孙赵齐为躲避蒙古人的屠杀,携《古玉考》漂洋过海到了日本,后来在日本刻了二百部,《古玉考》得以在日本流传。相反地,在中国的四部,后来都失传了。三个月前,我偶尔在东京旧书摊上见到一部,用十块银元的高价买了过来。刚才我说的这段《古玉考》的流传过程,便都写在赵齐的序文中,下次我带来给你们看。”
杨度道:“太有趣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赵明诚还有这样一部书,现在经重子在日本发现,真是一大贡献。日后回国了再刻印出来,也让赵明诚失落数百年的绝学复苏。”
重子说:“你这样说,我就不拿出来了。大家都知道如何去识玉,我就没有名气了。要刻,也等我死后再刻吧!”
杨度笑着说:“别看小三子本本分分,心里也是很鬼的。”
代懿说:“重子,给你姐做印章,你看刻几个什么字?”
重子不假思考地一说:“就刻‘叔姬之印’四字好了。”
代懿走到妻子身边,满脸堆笑地问:“你看这四个字要得不?”
叔姬板着脸不做声。
杨度走过来说:“我看别刻名章,刻个藏书章最好,就刻‘懿庄珍藏’四字,将你们夫妻二人所有的书都盖上这四个字。”
代懿深谢内兄的美意,赶忙说:“哥说得最好,就刻‘懿庄珍藏’四字。”
杨度对妹妹说:“你看代懿多舍不得你,得了这个宝贝,就急着要给你刻个印章。这样的好丈夫到哪里去找,听哥的话,吃过饭后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回家去,再不要吵架了。”
“好,听哥的!”代懿忙表态。
叔姬不做声,死劲地用牙齿咬手绢。
重子拍着手掌说:“姐的脾气我最知道,不做声就是同意了。”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叔姬的手绢不知不觉地松了。
八 初次会晤,杨度就认定孙中山是个磊落大丈夫
一段时间里,杨度忙于应付东京留学生界的各种集会,报告回国联络湖南绅商以及游说张之洞的过程,常常博得青年学子们的阵阵掌声。杨度很得意,因此而对宪政的研究投入更大的热情。他日以继夜地研读西方著名学者有关著作,如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鸡的《万法精理》,约翰·穆勒的《自由原论》,斯宾塞的《代议政体》,赫肯黎的《天演论》以及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等等。他将西人的论述与中国的现状加以比较分析,废寝忘食地潜心思考摸索,试图为自己的国家选择一个最佳的国体政体,制定一套最适合中国国情的宪法律令。他常常感到十分疲倦十分困顿,但一旦想起自己是在做萧何、陈平、俾斯麦、伊藤博文的事业时,便会立即精神振奋。偶尔他也会记起静竹送他的那截拜砖,想起妙严公主的故事,情绪更会受到鼓舞。
慢慢地,一张较为清晰的蓝图出现在他的脑际。他认为时处今日,救中国的惟一办法,在于创建一个对人民负责任的政府,而创建这个责任政府的关键,又在于建立国会和责任内阁;建立责任内阁的基础是国内应有成熟的政党,像美国的民主党、共和党,英国的工党和保守党那样,只是中国目前尚无此等政党。山堂会党虽然很多,但统统都是愚昧落后的团体,没有系统明确的政治主张和严格缜密的组织纪律。黄兴、刘揆一的华兴会虽然略具政党雏形,但起义没有发动,在政治上毫无影响,也不具备执政的条件。然而时不我待,不能等有了完全合格的政党再来谈责任内阁。为此,杨度很费了一些思索。后来,他设想了一个过渡的办法,即先建不党内阁,也就是说内阁中的总理大臣及各部大臣皆为官吏而非政党中人。此阶段可称之为幼稚立宪国之政府。进而再实行半党内阁,即内阁的总理大臣及各部大臣由政党和官僚杂组而成。此阶段可称之为过渡立宪国之政府。再进而实行政党内阁,即由议会中获多数票之政党组成内阁,总理大臣为该党党魁,各部大臣均为该党成员。此阶段才是完全的立宪政府,即真正的责任内阁。
这张蓝图施工的第一步是促使朝廷速开国会。出席国会的代表应该真正具有人民性,具有人民性的国会才能制定符合人民利益的宪法,有符合人民利益的宪法才能制约责任内阁,有受制约的责任内阁才可能把国家领导好。
杨度如此反反复复地推敲论证后,觉得自己的这一套政党内阁制是救中国的最佳方案。
他把这套方案告诉梁启超。梁启超赞赏他的方案设想精致,步伐稳妥,不过与中国的实情并不完全吻合。梁启超认为中国的国民,从整体来说尚处在未开化之中,因愚昧而衍生的奴隶性意识很强,他们盼望的是在圣明的天子,即王道的统治下生活,并没有要自己当家做主的强烈愿望。这是中国与泰西各国最大的不同,而与日本最大的相似之处。但日本的国民教育远比中国为高,所以日本也可以实行君主立宪。对于中国而言,与其共和,不如君主立宪;与其君主立宪,不如开明专制。因此,救中国最好的方案是开明专制。
不过,梁启超还是认为杨度的思想与他有许多共同之处,他愿意和杨度共同组织一个政党,推杨度为党魁。不料,梁的这个设想遭到其师康有为的坚决反对。他大骂杨度的君宪方案实质上是架空了皇上,最后会堕落到无父无君禽兽不如的地步。又说光绪帝是圣明君主,只要光绪帝一复辟,便可立行变法,可立予国民议政之权,可立予国民自由民主。他声称自己深受皇恩圣眷,此生惟有竭尽全力为光绪帝复辟而斗争,此外概不他想。康有为最后斥责梁启超与杨度组党是背叛他的行为,拥护杨度为党魁尤不能容忍。
梁启超虽对其师的霸道很是不满,且他们之间的思想差距已越来越大,但还是不想与师门公开决裂,于是只得作罢。杨度也不想与这个顽固不化的保皇头子搅在一起,他计划自己办一张报纸,通过这张报纸来网罗同志,组成一个既不同于康梁保皇派,又不同于孙黄革命派的新党。
这天下午,他又在为此思虑的时候,屋外传来一句欢快的声音:“皙子先生,你看谁来了?”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千惠子,他身边走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人一脸微笑,主动走上前去,用洪亮的广东官话爽朗地说:“皙子先生,你不认识我吧!”
说话的同时,一双手也伸了过来。杨度忙迎上前去,将来人的双手紧紧握住,专注地看着他。
这个人个头不高,身材匀称,脸孔方方的,五官端正,尤其是一双微微下凹的眼睛十分明亮而有光辉,给人以坦荡诚恳且睿智洞达的印象。上嘴唇上留着宽宽的八字胡须,头上蓄着西式短分发。他身着深蓝色条纹西服,系一条洒满小花朵的咖啡色领带。脚上穿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西式黑皮鞋。
杨度觉得此人既有一种不同凡响的高雅气质,又有平易随和的常人性格,只是从来没有见过面。他连声说:“久仰,久仰。”又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
“皙子先生,我来告诉你吧!”千惠子含笑介绍,“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孙中山先生呀!”
“哎呀,你就是中山先生!”杨度连忙站起,重新伸出两只手来,将孙中山的手紧紧握住。“你的大名真正是如雷贯耳,我仰望多时了,失敬失敬!”
孙中山笑着说:“我慕名来拜访你,两次不遇,今天是第三次,终于见到你了!”
“真是对不起得很,我回国去了三个月。”杨度在孙中山的对面坐下。“先生是个传奇人物,我多次想去拜见你,只是你行踪不定,找都找不到。”
“皙子先生,你这次回国去敦促张之洞出面争回粤汉铁路的主权,办了一件大事,祝贺你。”
“哪里,哪里!”杨度谦虚了一番,“舆论的压力,爱国绅商的资助,才是粤汉铁路得以收回自办的主要原因。”
孙中山说:“这话固然不错,但你个人的功劳也不可没。”
“中山先生,”杨度笑了,“不瞒你说,如果不是今天亲眼见到你,我真的不会相信你有如此文雅英俊。”
“是吗?”孙中山大笑起来。“满清朝廷把我和尤列、陈少白、杨鹤龄合称四大寇,悬十万银子要我的头。老百姓都以为我是强盗,有的报纸还把我画成黑脸红眼睛炭盆口,说我专睡老虎洞吃人肉。”
杨度也笑起来说:“这画我没看到,我想像中的你是五大三粗膀阔腰圆,能徒手打得赢十多个人的大汉。”
“哈哈哈!”孙中山笑得甚是开心。
千惠子在一旁见他们初次见面便如此亲密无间,仿佛老友重逢一般,心里也很高兴,说:“看来你们有谈不完的话,过会儿好好谈。昨天横滨来了几件上等男式和服,我给皙子先生买了一套。”
千惠子说着,从随身携带的精致羊皮包里取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和服来。这和服用铁灰色的英国细毛料做成,做工十分考究,气派华贵。杨度和孙中山都觉得很好。千惠子得到夸奖,很高兴,说:“穿上吧,穿在身上会更好看!”
说着,将衣服抖开,亲手披在杨度的身上。杨度将两只手插进袖子,挺了挺腰,果然十分合身。
孙中山仔细端详:“皙子先生穿上这身和服,显得更潇洒了。”
千惠子站在杨度的前面,上下扯了扯:“这就更像一个儒雅的日本学者了。”
杨度听了这话,顿时有点不悦。“一个儒雅的日本学者”,绝不是他的人生目标。想到这里,他对千惠子说:“好,就这样吧,我脱下来了!”
边说边把衣服脱下来交给千惠子。千惠子见杨度穿上这身饱含着她的爱心的和服,居然连穿衣镜边都不去下便脱了下来,心里有点怏怏的。她接过衣服,对孙中山说:“你们谈吧,我去帮奶奶准备晚饭。”
“千惠子小姐,那就辛苦你了!”孙中山一点客套都没有,这正投杨度的脾性。
“中山先生,听说你很小的时候便接受了西方人的文明。”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杨度,近年来在西人的著作中获益甚多,当年走出石塘铺赴归德镇时那种乡村局窄、世界宽阔的感受,仿佛又一次来到。为此,他对孙中山的这种经历十分羡慕。
“我系统接受西方教育的时候,已经十三岁,不算很小了,但比起许多中国人来说还是算早的。这要感谢我的家乡和我的家庭。”孙中山的语气变慢了点,他陷入了对儿时生活的回忆。“我的家乡在广东香山翠亨村,靠海边不远,渡过海去,那边就是澳门。翠亨村山清水秀,风景优美,许多在广州、澳门发了财的富翁们见这里很好,又离城近,都在村子边建别墅。所以翠亨村虽小,但与外界联系不少,住在翠亨村的人并不孤陋寡闻。我的乡亲们有不少到外国谋生的,比较多的是去美国和南洋。到美国是去挖金矿,有赚了很多钱回来的。我的两个叔父都在年轻的时候就去美国挖金矿了,但他们一去之后就杳无音讯。后来才知道,一个死在途中,是掉到海里淹死的。另一个死在矿井里,是给石头砸死的。两个叔母于是在家守了一世的寡。有一个叔母很聪明,她从不出村子,却晓得外边许多有趣的事。她没有生过孩子,因此对我很好,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她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她说,有一个在美国挖金矿发了大财的人常常讲他游历海外的事。海外也有山有水,同我们翠亨村差不多,只是那里有许多金子。又有一种土著老百姓,头发是火红火红的,他管他们叫红人。红人专抢别人的金子,还杀人。有一次,他和另外三个伙伴带着几块小金子路过一个偏僻的地方。他听说这里的红人很强暴,便对三个伙伴说,我们把金子分成两部分,小部分放在口袋里准备送给他们,大部分放在头发里,他们搜不到。但那三个伙伴不听,把所有金块都放进头发里。果然,有几个红人来了,拿着明晃晃的大刀。他走在最前面,红人搜他的口袋,发现有金子,大笑,将金子收去,把他放了。另外三个人,因为搜不到金子,红人很气愤,就把他们杀了。我那时年纪虽小,听了叔母讲的这个故事,也觉得这个挖金矿的人很聪明,心里得到了启发。”
杨度专注地看着孙中山,默默地听着。孙中山儿时的这个故事是很富于哲理性的。世上许多人就因为不能参透取舍之间的关系,往往因小失大。他想,如果让那个挖金矿的人当政的话,有可能会是一个很聪明的政治家。
“因为有了两个叔父死在国外的教训,我父亲便不出国。他在年轻时只在澳门住过两三年,在那里学做裁缝。”孙中山继续说,“澳门是个花花世界,葡萄牙人把它建成一个寻欢作乐的地方,许多人都称它为天堂。葡萄牙人在那里建了一幢又一幢红墙绿瓦的房子,空地铺上草皮,在阳光照耀下,澳门就像一片绿叶,红绿房子就像嵌在叶子上的发光的宝石,碧蓝碧蓝的海水就成了叶子的边缘。澳门岛上有大规模的妓院、赌场、烟馆,弦乐笙歌,通宵达旦。有人对我母亲说,你的丈夫到了澳门,会被那里的金钱享乐迷住,不会回翠亨村了。母亲也有点担心。但不到三年,父亲把手艺学好就回来了。人们都奇怪,他却处之淡然,说澳门虽繁华,但翠亨村的幽静更吸引人,何况这个家庭也不能不管。我父亲对家乡的爱恋和对家庭的责任心,赢得了村里人对他的尊敬。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父亲很看重这点。他说一个人若没有得到村里的尊敬,就是得了一座金山,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的父亲也过世多年了。”
孙中山说到这里,语调很低沉,充满着对父亲的怀念之情。这种情绪探深地打动了早年丧父的杨度。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未在别人面前提起过父亲,特别是在初次见面的生人面前,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绪。是父亲在自己的印象中淡漠,还是自己缺乏纯孝的天性?
“我的大哥比我大十五岁。在他成年之后,他不满于翠亨村这块小天地,坚决要到外面去闯荡。我的父母拗不过,只得同意。大哥和几个人一起离开家乡,去了夏威夷岛的檀香山。一年后,家里收到大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在檀香山一切很顺利,那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他在家乡学会的耕作技术发挥了作用,经营的农作物比当地土著人要强得多。父母为大哥站稳了脚跟而欢喜。我那时一直在村里上私塾,读一切中国小孩子都应该读的四书五经。十三岁那年,大哥忽然从檀香山回来了。全家人都把他当英雄迎接。我们家三人出国,死了两个,只有大哥活着回来,并且成为富有者。他的富有不仅在金钱,还在办事的经验。他给大家讲檀香山,讲那黄金似的奇妙的沙滩,色似靛青的海水,海边澎湃的大浪,永流不绝似的泉水,凸入温暖海水中的紫山。我听得入迷了,一定要跟大哥去檀香山。但父母不同意,直到第二年父母才同意我和十多个同村人一起去。我记得那时坐的船叫格兰诺号。初次出国,一切都很新鲜。到了檀香山,大哥问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的答复使大哥奇怪。我说印象最深的是船上那根大铁梁。洋人能造出这样大的铁梁来,又焊接得这样好,使它承受了整个船的重量,洋人的技术了不起。”
一说到这里,孙中山笑了起来。杨度觉得中山的表述富有诗意,语言极有魅力。
“到了檀香山后,大哥把我送进了美国人办的学校。这就是我接受西方教育的开始。”
孙中山停下说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这一席话,引起了杨度巨大的感慨。杨度天性好接交,喜朋友,豪爽的性格是他获得众多朋友喜爱和信赖的主要原因。他对朋友胸无沟壑,开诚布公,自己也常常以此为荣,自认为是磊落大丈夫。然而今天在这位名震海内外的大革命家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距此美誉还很远。要说磊落大丈夫,这位才真正称得上。你看,初次见面,素昧平生,自己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就引起了他这样长的一段回答,而且说得是如此坦率,如此生动,如此真切,如此一往情深。此人的心胸是何等的光风霁月,性情又是何等的坦诚恳挚!
“中山先生,你真是幸运得很,年纪轻轻就受到西方教育的开化。我在十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在闭塞落后的湖南乡下。十六岁之后,伯父把我和妹妹接到他的任所河南归德镇,才算是开了眼界。但伯父给我的教育始终是中国旧式的经史子集,直到二十七八岁第一次到日本之前,对天下大势仍然是懵懂不知的。”
“皙子先生,论西学你可能不如我,但中学的根柢,你却比我深厚得多。你的《湖南少年歌》,我是绝对写不出来的。‘群雄此日争逐鹿,大地何年起卧龙’,这样的诗句多么气概,只怕是辛稼轩、陈同甫之辈生在今日,也不一定能超过啊!”
“中山先生,你过奖了。”杨度笑起来。他心里很畅快,将他的诗与辛弃疾、陈亮的诗词相比较,别的朋友都没有这样提过。而他自己最喜欢的正是辛、陈等人慷慨激昂的风格,也有意学习他们,孙中山能一眼看出,足见其古诗词素养甚好。
“中山先生,你的那篇《上李傅相书》,洋洋万言,议论风发,就像得到贾谊、苏东坡真传似的,尤其是‘人尽其才,地尽其利,货畅其流’几句,将会成为千古流传的名句。”
“皙子,我跟你说吧,当年去天津见李鸿章,上书只是幌子,目的并不在此。”
“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杨度将身子伸过去问。
“你们谈得好大的兴致啊!”孙中山正要回答,千惠子笑吟吟地进来了,手里端着两个碟子。“吃饭啦!”
孙中山掏出怀表看了一下:“都六点钟了,一点都不觉得饿!”
“就在这里吃?”杨度问千惠子。
千惠子答道:“我特地为中山先生做了几个中国菜,也不知像不像。奶奶吃不惯中国味,爷爷陪她在餐厅吃饭,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好,就在这里吃!”孙中山站起来张罗着,一边说,“光看这颜色,就知道一定好吃,想不到你这样的富家小姐还会下厨做饭菜哩!”
千惠子说:“你不要小看了我,日本饭菜我样样都做得好,只是中国菜不会烧,今天试一试。”
杨度说:“我们吃现成的,再不好吃也不敢说你手艺不好。”
“对,对。”孙中山附和着。
一会儿,菜都端上了,千惠子还替各人倒上一杯葡萄酒。孙中山吃了一口菜,连声说:“味道好,味道好!”又转过脸望着千惠子笑着说,“真不错,今后可以嫁到中国去了。”
说得千惠子脸羞得红红的,心中却很甜蜜。整整一个下午,杨度和孙中山谈得十分融拾投机,害得千惠子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呆在厨房里,只能和奶奶说闲话。现在,她可以趁着吃饭的空隙和心爱的人说几句了。
“皙子先生,你上个星期教我几首乐府歌辞,我都会背了。”
“都会背了?”杨度说,“那好,背一首给中山先生听听,看背得对不对。”
“你挑一首吧!”千惠子放下筷子。
杨度想了一下说:“你背背《长歌行》吧!”
千惠子凝神思考。孙中山也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认真地听。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混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背得好,一个字都不错!”千惠子的背诵刚一结束,中山便轻轻地击掌称赞。“这是古乐府中最好的一首。‘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两句在我们中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来,我敬你一杯!”
说着举起杯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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