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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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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怀着敬意说:“马大哥你好本事,今天就像个打虎的英雄一样。”
马大哥嘿嘿地笑了两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与粗黑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大空介绍:“马大哥是醴陵人。”
杨度问:“你是特为从醴陵来看大空法师的?”
“不是,我在山坳那边的石灰窑里烧石灰。”马福益说话平静温和,与先前粗暴的怒吼判若两人。“听大空说起过你,总想来拜访,窑里忙,抽不出空,刚才失礼,还请杨公子多多包涵。”
杨度豪爽地一笑:“哪里,哪里,马大哥你的膂力过人,我还真佩服你哩!”
大空说:“刚才若不是失手让那畜生抓了一把,个把野猪,马大哥不在话下。”
“马大哥,你这身气力是怎么练出来的?”杨度问。
“还不是为混口饭吃,在江湖上闯出来的。”马福益向背后床沿一靠,摊开双手说。
大空说:“马大哥是苦出身,十几岁便给人放牛,后又在煤洞里挖煤,码头上挑脚,河边拉纤,这几年又在大沩山烧石灰,这都是要力气的活,一身蛮力气就这样练出来了。”
杨度望着挺直腰板伸开双臂,几乎把整个一张床都遮住了的这个黑大汉子,心里想:真是一条李逵似的闯荡江湖的好汉!
“杨公子,听你的口音,是湘潭人?”马福益问。
“是的,我是湘潭石塘铺的。”
“你认识贵县一个叫刘揆一刘霖生的人吗?他的父亲叫刘方峣,在县衙里当捕快。”
“认得,认得。”杨度高兴地答,“刘霖生是我东洲书院的同窗好友,后来他去了时务学堂,我还去长沙看过他哩!”
“你知道时务学堂解散后,他到哪里去了吗?”马福益很欣喜,背离开了床沿,倾向杨度。
“他和另外一个宝庆人蔡松坡一道去了上海,据说前不久又渡海去了日本,要跟梁启超继续学业。”
“噢,他出国了。”马福益停了一下,又说,“出国也好,免得他爹娘为他操心。”
听口气,马福益与刘揆一交情不一般,杨度问:“马大哥与他很熟?”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马福益敛容答道。
“真的吗,他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杨度很觉奇怪。
“那一年,我在渌口对河的雷打石石灰窑做工。渌口是个大集镇,居民有一万多人,集市上有赌场数十家。一到夜晚,赌业兴旺。赌徒输光了,常常会行凶作恶,抢劫财物,遭殃的首先是有钱的商号,所以渌口镇的商人们都很恐慌。商会会长陈胖子不知从哪里听说我有点武功,便过河来雷打石石灰窑洞找我,要我组织一个护卫队,夜晚巡逻,保护渌口商贾,每月给我四十两银子。我想渌口的赌棍们是闹得不成话了,不但商人,就连老百姓都要受到骚扰,制止赌棍们的胡作非为,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职,何况石灰窑收入微薄,把这个差使揽过来,也可以给自己和兄弟们补贴补贴,于是同意了。”
杨度听到这里,心想:这马大哥一定是个窑工头,不然商会会长何以会找他?
“我挑了十个身强力壮的弟兄,组成一个护卫队,每天傍晚过河去渌口,天亮时回雷打石。十弟兄分成上半夜、下半夜两班,带着刀棍巡逻。自那以后,渌口秩序大为改善,赌坊生意兴旺,赌徒们无论输赢,都安分多了。不料有一夜,有三个汉子赌钱输红了眼睛,窜到绸缎铺去抢钱,被弟兄们遇到了。那三个汉子不但不逃走,反而与弟兄们打起来。那三个汉子有功夫,五个弟兄居然打不过他们。我闻讯赶来解围,他们却拔出短刀砍我。我一怒之下,飞起腿朝那个执刀的家伙踢去。这一脚踢得太重,把那家伙的手踢断了。那家伙惨叫一声,丢下刀逃命,另外两个也吓得逃走了。弟兄们都很痛快。第二天,绸缎铺的老板还请我们到湘江阁去吃了一顿。大家都不把踢断赌贼的手当作一回事,因为那家伙活该。”
“莫说踢断手,打死都活该。”杨度插话。
“谁知祸事来了。”马福益继续说,“有天中午,我正在窑里出石灰。一个弟兄跑来告诉我,县衙门里的陈差役就要来捉我,说我是会党头目,劝我赶快逃走。我一惊,问这消息哪来的。他说是城里河街伙铺老板打发人来说的,来人讲这是刘差役的儿子刘揆一报的信。既然是刘差役的儿子说的,当然可靠,我于是赶紧躲了起来,后来索性离开雷打石四处闯荡。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曾让一个弟兄送了一条猪腿和一坛老酒给刘家。刘霖生去了日本,想必生活一定有困难,我想汇一笔款子给他,也不知寄到哪里。”
杨度说:“霖生在日本什么地方,我也不知,待日后我打听清楚了,再告诉你。我怎么样找你呢?”
“你找我很方便。”马福益起身说,“沿湘江两岸的大码头,比如岳州、湘阴、长沙、湘潭、衡山、衡州等地,你左手拿一张白纸,纸上按品字形写上三个‘马’字,在码头上转两圈,自然会有人上来与你说话,你告诉他找马某人,他就会带你来找我。”
杨度觉得挺新奇,随之他便想到,这位马大哥必定非一般人,他既然跟大空要好,说不定也是哥老会里的头目,遂点头说:“行,我记住了。”
马福益说:“我要先走一步了,告诉窑里的弟兄们,叫他们把野猪抬回去,可以饱餐几顿了。”
杨度也起身说:“今天在这里结识马大哥,我很荣幸。后天一早,我要离开密印寺了,我们后会有期。”
大空惊问:“后天就走了?”
杨度点点头。
马福益说:“听大空法师说,杨公子是将门之后,又有才学。一个弟兄送了我一把倭国古刀,不知它到底价值几何,现在我转送给你,作为我们相识的一点小纪念。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了来。”
说罢跑步出了门。
大空招呼杨度坐下来,重新饮酒。他告诉杨度,马福益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武功极好,豪爽仗义,在江湖上很有声望,作为男儿可办大事,作为朋友可托死生。杨度听了,也为结识一个江湖豪杰而庆幸。他想起等下马福益送来倭刀而自己却无回赠的礼品,颇为作难。大空笑道:“你是读书人,常言说,秀才人情纸一张。你就写首诗回赠他嘛!”
杨度说:“客居寺院,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只是纸和笔你这里没有,要回云水堂去写了。”
“我这里有!”大空走进杂房,一会将笔墨纸砚都拿了出来。
杨度大喜,凝神片刻,挥毫写下一首七绝:
僧佛相处一月余,暮鼓晨钟自安居。
无奈此心多野性,好观莽汉斗山猪。
在诗之后他又写了一行字:密印寺记沩仰宗谱序一月,惟今日观人猪相斗为乐,并于此结识马福益兄。马兄豪杰之士也,赠我倭国古刀,无以为报,书此相送。杨度于大沩山中。
刚写好,马福益推门进来了,将刀递给杨度。杨度接过一看,牛皮刀鞘里是一把不到一尺长的小短刀,系精钢打就,锋刃尖利,叩之有声。刀柄上有七颗黑色宝石,按北斗七星的图形摆布。从木质柄看,此刀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但七颗黑宝石却仍熠熠生光。曾在军营中住过多年见过不少兵器的杨家公子,一眼就能断定这是一件不寻常的短刀,他郑重收下,带着歉意说:“做客庵寺,无物回报,聊赋小诗一首以为纪念。”
马福益接过纸,看后大笑道:“写得好,我就是喜欢你这种有野性的文人,若真的成了密印寺的那批人,我才不理你哩!”
说罢,也卷起收好。
大家拱手相别。
第二天,觉幻长老和寄禅法师宴请杨度,维那智定、知客智凡也都出席。觉幻感激杨度一个月来的辛勤劳作,杨度则称赞觉幻为沩仰宗的功臣。宾主相谈尽欢。
僧席散后,觉幻特请杨度来到他的居室叙话。觉幻取下佩在脖子上的念珠,诚恳地说:“杨居士一个月来为密印寺立了大功,老衲心中感谢,山野荒寺,从无珍稀,只是这串念珠,乃当年乾隆爷赏给悟真长老的。悟真长老圆寂后传给秀性长老,秀性长老圆寂后传给兆明长老,兆明长老圆寂后传给老衲,老衲佩戴这串念珠,已近三十年了。这串念珠本来也无甚名贵之处,只是它一来为御赏,二来在佛门传了一百二十年,通了灵气。老衲偶有烦恼之事,挂起它,数上十多圈后,便烦恼尽去,和乐重返。老衲观居士气象,非等闲俗人,日后大有为国事操劳的时候。老衲脱离红尘几十年,都免不了烦恼,何况居士身处红尘之中?只怕是名声愈大,烦恼也就愈多。那时,倘能依老衲所说的,屏去闲人,独处静室,戴上这串念珠,数上十多二十圈,必定能神清气爽,忘怀一切。这就算老衲对居士的一点酬谢吧!”
杨度十分虔诚地伸出双手,接过这串闪亮的绀绿松花玉念珠,他完全相信觉幻长老这番话。这串在禅宗四代高僧颈脖上佩戴百余年,不知听了几多万句佛经梵语的珠子,岂能不沾灵气?它无疑是一件宝贝。
昨天得了马福益的倭国古刀,今天得了觉幻长老的百年念珠,杨度觉得这趟大沩山之行真是收获巨大。同时他又觉得很有趣,杀人的屠刀和礼佛的念珠,这两件水火不相容的物品,居然能和谐地藏于自己的行李包中,受到同样的礼遇!
第五章 八日榜眼
一 借讨好周妈的小手腕,消除了王辏г说哪张
这年冬末,湘潭云湖桥的湘绮楼,在齐白石的实心监督下已修复一新。齐白石又精心画了几幅山川风物画,自己动手装裱好,悬挂在书房和客厅墙壁上,更给湘绮楼增添了几分情趣。一楼靠东侧的两间房子,王代懿煞费苦心地巧为布置,室内是一套全新的红木家具,流光溢彩,花窗外移栽了几株正在开放的腊梅,暗香浮动。这是他和杨庄的新婚洞房。
腊月中旬,王辏г顺啡チ硕奘樵旱奈迥杲滔氐皆坪牛〗诵薷春蟮南骁猜ァA甑囊淮Γ龆ù哟瞬辉偻獬鲋唇塘耍驮谠坪诺脑葡己庵洌谙骁猜サ氖橥蓟校舶簿簿驳赜胫苈韬投锩且黄鸫蚍⑼砟辍
过小年这天,湘绮楼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王辏г舜砟屑摇⒀疃却砼椅欢孕氯司傩辛寺≈氐幕槔瘛4泊┥洗映ど陈蚶吹哪巧沓づ勐砉樱寮畔庥锌兹该暮炷嘏纾诒夼隗侠种邪萘颂斓亍
杨钧也住进了湘绮楼,一来不辍学业,二来也好陪伴刚离娘家的姐姐。杨度则往来于石塘铺和云湖桥,继续向王辏г搜熬肥模彩背:推氚资⒄诺鞘俚染刍幔柑甘适榛M蹶'运是碧湖诗社的社长。每隔两三个月,诗社都要举办一次诗会,王辏г艘渤4疃炔渭印K灯鸨毯纾耸呛辖飞弦桓鲎钗奈娜私嵘纭K某闪ⅲ匪莸蕉嗄昵啊
同治十三年冬天,建于长沙北门内的曾文正公祠堂,经过两年多的施工装饰,终于落成了。挂了个盐运使衔、候补郎中的曾国藩四弟曾国璜,欲效白香山洛阳结社的风雅故事,向湘中一批负时望、有文名的高年耆宿发出邀请,在祠堂竣工典礼这天的宴席上赋诗纪念。以曾国藩生前的名望和死后的荣耀,当此湘中第一祠堂建成之时,能厕身祝贺之列已是莫大的荣幸,何况还有这样一桩能流芳百世的雅事,真个是百年难遇。一时间湖湘俊杰云集星沙,王辏г艘灿ρ牖帷5笔庇芯鸥鼍擦殖錾恚矣钟泄镜酪陨瞎僦奥睦睦先耍悄昙妥钚〉奈呤辏畲蟮陌耸逅辍U饩鸥霭追⒗先司刍嵋蛔溃┨赶婢墒拢指锌T粗厮悄晁旮呗酰匚还笾兀谑乔胨敲咳颂馐皇子陟籼们奖谏稀U庑┦⒓床浑侄撸阄鞔>爬弦脖愠闪说笔焙系男挛湃宋铮艹隽艘环缤贰F渌牖嵴叩氖鳎乙惨徊⒌癜嬗∷ⅲ阄⒎ⅲ甘苁看蠓虻某扑獭l籼们斓浣崾螅庑┭湃嗣切擞涛淳。谑潜阌晒造庑值芊⑵穑闪⒁桓鍪纾ㄆ诰刍幔魇鞲常玫酱蠹业男廊辉尥R蛭绲墓娓窈芨撸识圆渭诱呦拗坪苎稀K腔蛭行搜迹缭酢⒗钤鹊热耍换蛭贾兆铀铮缭驮笮值埽笮⑼值艿热耍换蛭擦殖錾恚蛭拿溃缁畦ぁ⑼醵ò驳热恕M蹶'运以文名著世的身份被接纳为社员。
诗社的第一次集会选在城外开福寺前面的碧浪湖边,于是这个诗社便被命名为碧湖诗社。第一任社长公推郭嵩焘。后来郭嵩焘出洋任英国公使去了,社长一职便由赋闲在家的曾国荃继任。以后曾国荃又去江宁当两江总督去了,李元度接任社长。慢慢的,勋臣故去,老成凋谢,诗社也逐年增加新的年轻成员。同时,入社的条件也相应地渐渐放宽了,声名也便没有先前的烜赫了。但尽管这样,它仍然是湘中头面文人所乐意参加的社团。传到第五任,社长的座位,便众望所归地由王辏г死醋恕M蹶'运当社长后,吸收成员更看重的是本人的诗作成绩,不太顾及出身和社会地位。于是和尚寄禅、铁匠张登寿、铜匠曾招吉等人都成了诗社的成员。
开头几次,杨度保持着晚辈后学的态度,只看别人写,自己不下笔。后来他看到这些所谓诗坛高手也不过如此,便也依韵作了一首,立时引起大家的注意,称赞不已,于是杨度也便成了碧湖诗社的一员。杨度本就诗才俊逸,更兼在诗会上广结朋友,切磋学问,诗便愈写愈好了。每次碧湖诗社聚会,都少不了密印寺的住持寄禅法师。杨度不仅和他谈诗,还和他谈禅理,彼此都觉得很是投缘。
正当杨度与湖湘文人们诗酒唱和的时候,中国的北方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原来,早在乾隆中叶,山东一带便出现了一个名叫义和拳的民间组织。朝廷视之为邪教,严加禁止,但它未被镇压垮,一直在下层百姓中秘密活动着。甲午海战之后,义和拳激于民族义愤,开始组织民众反抗外国侵略者。它沿袭白莲教杂拜各家鬼神偶像的传统,相信通过念咒语便可刀枪不入,其活动方式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光绪二十四年,山东巡抚张汝梅同情义和拳的反帝心态,上疏建议朝廷将义和拳改编为团练,于是义和拳也叫做义和团。因为朝廷中有人主张对义和团实行抚的政策,使得义和团很快在山东、直隶一带发展起来。后来居然在京师设坛收徒,公开活动。
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打算废除光绪帝,于是立端王载漪之子溥隽为大阿哥,以便取而代之。但各国公使都不入宫祝贺,使慈禧十分恼怒,产生了利用义和团打洋人的想法。她的这个想法得到载漪和协办大学士刚毅的支持。就这样,各地义和团树起“扶清灭洋”的大旗,有恃无恐地摆开了与洋人决战的架势。各国驻华公使大为恐慌,以保护使馆的名义,由俄、英、美、日、德、法、意、奥八国拼凑二千多人,从天津开拔进北京,沿途遭到了义和团和清军的坚决抵抗。此时,各国驻华海军联合攻陷了大沽炮台,战火再次燃起。
清廷内部,以光绪帝和许景澄、袁昶等人为首反对与外国开战,而载漪、刚毅等人则主张宣战。督抚之中,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人也反对开战。但慈禧出于对洋人的私怨,赞成载漪、刚毅的意见,正式对八国联军宣战,并颁布上谕,声称“与其苟且同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谁知开战不久,义和团和参战的清军便一败涂地,八国联军很快兵临北京城下。
几天前尚捶胸顿足要与洋人一决雌雄的慈禧吓慌了手脚,一面火速调两广总督李鸿章进京,充任全权代表与各国议和,一面化装成一个乡村老太婆模样,携带光绪帝和一大群后宫妃嫔仓皇离京西逃。八国联军随即占领了大清帝国的都城。
京师陷落,帝后出逃,最后以赔款割地来乞求洋人的退兵媾和,四十年前的屈辱一幕竟然一丝不改地重演,爱新觉罗王朝将中华民族推到了丧权辱国的顶峰,不仅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普遍憎恶唾骂,甚至连稍有点民族气节的文武官员们都感到悲愤填膺,对朝廷失去了信心。
慈禧太后一则深感国势的颓弱,企图挽救,二来也想捞回面子,赢得民心,在逃难途中便发布变法自强的上谕。诸多变法中有一个令有志学子很感兴趣的条目,那就是朝廷命令各省选派学生,用官费出国留学,学成回国后,将分别赏给举人、进士的头衔,同时也鼓励自费留学。
用官费选派幼童出国留学,本是同治十年间曾国藩和李鸿章向朝廷提出的建议,被采纳后,由容闳负责此事。他选拔了一百二十名聪颖少年,每年三十名,分四批,于同治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光绪元年分别抵美。这些留美幼童在美国呼吸到西方的自由空气,一改国内的卑顺心态,然而却因此引起清政府驻美官员的反感,认为长此下去,这些少年将会变成洋鬼子,根本不可能为国效力,国内一批顽固官员们也深有同感,于是在光绪七年全部勒令回国,留洋一事便这样结束了。
二十年后此事又重新提出。国难当头的严峻形势,使国内不少当权的官员们头脑开始清醒过来,认识到此事的重要性,遂在自己管辖的地方内认真办理。许多关心国事、器局开阔的青少年更是踊跃报名,巴望被选中。这时留洋的目的地,主要的已不是欧美,而是近邻日本。
日本与中国相隔不过一衣带水,素称同文同种。一个小小的岛国,自从三十多年前实行维新变法以来,国力日臻强盛,以致使得老大帝国都败在它的炮火之下。日本的成功经验,的确值得中国效法,何况去日本路近费省,更有许多方便之处。
湖南自从出了湘军之后,风气大开,选派去日本留学的人也较其他省为多。去年,当两宫回銮再次下诏变法实行新政的时候,湖南巡抚俞廉三便选派了十九人出洋赴日了。今年又听说要选拔四十多人,杨度的心早就不安静了。他很想趁着这个好机会到日本去看一看,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当他把这个想法与先生商量时,先生却不赞成。王辏г巳衔恢档迷抖芍匮笕ハ蛲夤【裙让瘢┱棺约旱谋Ц海灰潘型傅弁踔В托牡却被托辛恕U獠⒚挥卸⊙疃鹊木鲂模衔饺毡救ナ档乜纯矗挥泻么Γ挥谢荡ΑQ疃纫艿苊妹迷菔卑锼髯畔壬湍盖祝谝桓龀跸牡囊雇恚炒ё旁揽偷囊磺Я揭保畲上嫣兜胶嚎冢珊嚎诘缴虾#缓笤僭谏虾;簧弦惶跞毡竞4执锶毡镜亩汲嵌撕胛难г菏Ψ端俪砂唷
杨度在弘文学院一边学习日文,一边留心日本的教育,他结识了许多有志气有作为的新朋友,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黄兴。第一天上课,他便和黄兴同桌。黄兴是湖南长沙人,与他同年,却比他长得壮实威武,以两湖书院高材生的身份,由官费派往日本留学。杨度见他的墨笔杆上刻着两行字:朝作书,暮作书,雕虫篆刻胡为乎?投笔方为大丈夫。又见其砚台上刻着两行字:墨磨日短,人磨日老。寸阴是竞,尺璧勿宝。杨度于此看出黄兴是个有大志的人,又因同乡,遂与他相交十分亲切。梁启超在横滨办《 新民丛报 》,这段时期到檀香山去了,蔡锷到广岛去了,刘揆一倒是偶尔给碰上了,他也在东京读书。假日里,杨度常常和黄兴、刘揆一等人结伴游览日本名胜,畅谈时事,一晃半年过去了。
弘文学院的师范速成班以半年为期。半年满了,成绩合格者,就发给结业证书。若想继续深造,则凭此结业证书再进一个班。杨度结业之后,准备再选一个高级师范班继续学习。这期间,他有感于国内对日本所知甚少,于是和黄兴等几个湖南籍同乡创办了一个名为《 游学译编 》的刊物,拟在国内发行。他们看中了苏松太兵备道袁树勋是一个较为开明的官员,又是湘潭人,便要杨度回国去找他,请他支持这个刊物。袁树勋早年参加过湘军,与杨度的伯父有过交情。当杨度来到上海会见袁树勋,说明来意时,袁树勋一口答应。杨度顺利地办成了这件事,打算即刻重返日本着手办刊物,不料袁树勋却说:“晳子,你应该回湘潭去一次。”
“我是应该回家去看看母亲和先生,但眼下没有时间。”杨度想着有许多事情要做,当务之急便是要为这个即将问世的刊物写一篇发刊词,同时还要多组织几个好朋友来撰稿,争取把《 游学译编 》办成一个对国内最有影响的刊物。
“王先生对你的不辞而别去东洋十分震怒,他对别人说你背叛了他。”
“袁观察,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度很是惊诧。到东京后,他曾分别给弟妹和先生寄了一封信。先生没有回信,叔姬的回信里并没有说起先生恼怒的事。只是说,先生不愿意向海外寄信,嘱叔姬代为叮嘱多多注重身体。袁树勋从哪儿听到这样的话呢?
“湘潭的事,还能瞒得了我吗?”袁树勋打着哈哈说,“早两天,我娘舅家的一个表兄来上海,还说起这事哩!湘绮老人的气话,还不止一两个人听到。晳子,你先回去一趟,对先生说清楚,船票我来替你买。”
背叛师门,这是个很大的罪名,何况“背叛”的是这样一位情同慈父、名如山重的恩师!杨度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严重。再无别的选择了,必须马上回湘潭一趟,向先生说明清楚。但这次原本不打算回家,随身并没有带什么东西,总不能空手回去吧。好在上海有的是东洋货物。他顺着先生的爱好,挑了一盒福冈生产的甜软枣糕,一盒奈良出产的上等柿饼,又特地买了一包鹿儿岛出产的烟丝,还给母亲弟妹一人买了一样物品,把一个从日本带回来的大木箱塞得满满的。正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个人来。弟妹的东西不送犹可,这次却千万不能冷淡了此人。她就是周妈。
杨度向来不把周妈放在眼里,平素相见,看在先生的面子上略略点点头,表示打了招呼。周妈仗着老头子的宠信,也并没有把这个傲慢的举人看得怎样高。自从叔姬进门后,周妈的胸口一直堵着一团棉絮。叔姬更是清高,她压根儿就只把周妈当个服侍公公的老妈子看待,从不与周妈正面打个招呼,随时随地注意与周妈保持着一段距离。周妈虽心里嫉妒,却找不到半点口实,何况老头子把这个儿媳妇捧上了天,远远地超过了对亲生儿女的疼爱,周妈反倒时时要向叔姬赔笑脸。见了她,老远就喊“四少奶奶”。叔姬听了,只微微地点点头,嘴里哼都不哼一声,高傲得如同公主一般。杨度心里想,平时可以不买周妈的账,这次却要讨好她一下,让她吹吹枕头风,在先生的耳边说几句好话,消消气。于是,他给周妈挑了一段黑得发亮的东洋细平绒,拿根红纸条腰好,也放进了大木箱。
杨度回到石塘铺后,不敢贸然去见先生,打发一个人去云湖桥,借口母亲病了,将杨钧和代懿叔姬夫妇接回家。三人一见哥哥从日本回来了,又惊又喜,接过日本礼品,都非常喜欢。杨度将半年来在日本的亲见亲闻说给他们听。他们原本也和王辏г艘谎淮笤蕹裳疃热ト毡荆暇故茄礁盏哪昵崛耍绺缢灯鹑毡臼侨绾蔚母辉#绾蔚那渴ⅲ尖袢恍亩Q罹⒓幢硎疽ト毡荆⑺迪衷诠俑谧橹谌羧杖嗽保M绺绱疃疃詈门龉俜焉拿睢4惨蚕肴ィ肫鸢抟鸦秤猩碓校阍菔辈惶帷Q疃人担骸疤迪壬晕胰ザ蠛懿桓咝耍忝前镂页龀鲋饕猓绾稳ジ壬登宄!
代懿说:“父亲一向喜欢你,你去湘绮楼,在他老人家面前磕个头,赔个不是,我看他会谅解你的。”
杨度说:“到日本去实在是件好事,要我说不对,岂不自己打自己耳光?”
代懿忙分辩:“不是说去日本不对,而是说不辞而行不对。”
杨度不做声,托腮沉着脸。
过一会,杨钧献计:“过几天是先生六十七岁大寿,我想由哥出面,邀请白石兄、正阳兄等人为先生摆一桌酒,席上哥捧酒祝寿。先生见了哥这份孝心,自然气也就消了。”
“真的,我怎么忘记了先生的寿诞将近了!”杨度喜道,“小三这个主意好,干脆这几天就不去湘绮楼了。”
叔姬说:“重子的主意要得。不过,你最好还要满足先生的一桩心愿。”
“先生有桩什么心愿没有满足?”杨度问。
“明年的会试,先生门下居然没有一个弟子敢于进京应试。”叔姬因为怀孕,显得比先前要消瘦些,而即将做母亲的喜悦,又使她的双眼充溢着过去少有的欢快光彩。
“为什么?”杨度想,先生在东洲书院的弟子中有十多个举人,为何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去应试,岂不是怪事?
“你在东洋,不知道国内的事。七月里,皇太后、皇上下谕旨,规定从明年起会试、乡试一律不用八股文,恢复戊戌年的新政,改用策论。”
“噢,就是这个原因,我在日本早就看到报上登载了。”杨度淡然地说,“这有什么,考策论就策论嘛!无非是写几篇议论时政的文章,不用八股套式,放开手脚去写,还可以写得更好些。”
“你倒是说得轻巧。”叔姬微笑道,“我晓得你们写八股文,就和我们女人裹脚一样。布条一裹,走起路来极不自在,但裹惯了,一旦放开,刚开始那两个月,走路更不自在呀!”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叔姬接着说:“几十年来王门第一次无人应会试,你看先生如何不烦恼?你若答应去应试,先生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私自去东洋的这笔旧账也就不会算了。”
杨度尚未开口,代懿立即否决了:“会试赶不上了。这是什么时候了,学政大人早就把明春会试的举人名单上报礼部了。”
“补报一份不行吗?”叔姬望着丈夫问。
“不行。”代懿摇摇头。
屋里沉默着。
“有了!”杨钧突然拍着手掌说,“前些日子,先生说过明年会试后朝廷还要开一次经济特科。又说这件事朝廷已经酝酿几年了,比会试还看得重。哥何不去考明年的特科呢?”
“正是的,晳子兄如果去考明年的特科,爹也一定会欢喜无尽!”代懿忙补充一句。
关于明年朝廷开经济特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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