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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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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度也为这四句偈语所惊服,暗思,这好比釜底抽薪,厉害!原来就一物不存,何来尘埃之染?难道禅宗信仰的就是这个吗?

  “弘忍于是把他带到方丈,对他说,你的偈语虽好,但仍未见性,我给你讲《 金刚经 》吧!舂米僧端坐聆听,不发一语。当弘忍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舂米僧顿时大悟,随口念了几句偈语:何期自性,本自清静;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弘忍听后大喜,遂大开水陆道场,将衣钵传给了这个舂米僧。此人即六祖慧能。慧能有高足弟子六十余人,其中最为出色的是南岳的怀让、青原的行思、菏泽的神会、永嘉的玄觉。后来,南岳系下形成沩仰、临济两宗,青原系下形成曹洞、云门、法眼三宗,世称五宗。临济宗在宋代又形成黄龙、杨歧二派。这些被统称为禅宗的五宗七派。”

  天上一丝浮云都没有,月亮愈加明亮了,脚底下现出三条路来。正中一条大道,左边一条石板路,右边一条曲折小路,通向山脚。

  杨度问:“法师,我们往哪条路走?”

  寄禅答:“往右边的小路走,那山便是大沩山,密印寺在大沩山中。”

  “那不是快到了吗?”杨度喜道。

  “大沩山大得很,说在山中,其实还远着哩!”

  杨度刚要迈脚向右走,突然草丛中蹿出一条大蛇来。那蛇足有一丈多长,大楠竹般粗,在月光映照下,两只金黄色的眼睛如同两点灼人的凶火。杨度本能地停住脚。和尚却视同无物,口中喝道:“孽畜,还不给老衲让路!”

  说也奇怪,那蛇向两个过路人望了望,竟不声不响地朝对面禾田滑过去,好像自知妖术不敌正道似的。杨度看着这一幕,会心地笑了。

  “现在我们单独来谈谈沩仰宗。”在爬山的过程中,和尚继续他的中土佛教史的讲课。“我们前去的密印寺就是沩仰宗的发源地,即祖庭。沩仰宗的创始人灵祐长老是唐朝福州人,俗姓赵,十五岁出家,在杭州龙兴寺受具足戒,广究大乘小乘经律,二十三岁前往江西参谒百丈怀海。怀海为怀让的再传弟子。怀海一见便赞许他,安置于参学之首。有一天,怀海对他说,你去拨一拨炉子,看看有火没有?灵祐拨弄几下说,无火。怀海走下讲座亲自去拨,拨到深处,拨出一点火星。怀海指着火星对灵祐说,这不是火吗?灵祐惭愧。怀海以此启发他,你先前没有拨着火,乃暂入歧路。佛经上说,‘悟了同未悟,无心得无法’,只要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原自备足。你今天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要善自护持。”  

  杨度心想:从寻火星这件事上能生出如此深奥的人生道理来,佛家祖师们的确善于取物作譬,因势利导。这一点,甚至湘绮师也比不上。

  “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位懂天文、地理、相命、阴阳的独目头陀。独目头陀对怀海说,宁乡大沩山是个千五百人的大道场。怀海说,老僧可到那里去吗?独目头陀说,沩山是肉山,和尚是骨人,老和尚居之,徒众将不满一千。怀海对独目头陀说,我门下弟子,你看谁可去?独目头陀遍视满寺僧众,都摇头。最后看到了灵祐,说,此人可去。众僧不服,纷纷说,为什么他能去,我们不能去?怀海说,也罢,考试一次吧,谁考得好谁去。于是随手指了指座下的净瓶,问众僧,此物不能叫净瓶,你们可再叫它什么?众僧中有的答叫瓷罐,有的答叫瓦坛,怀海都不点头,转问灵祐。灵祐什么话都不说,走上前将净瓶踢倒,众皆骇然。怀海大笑道,你们都输给他了。于是灵祐去了沩山。”

  杨度也笑了起来。他想,这禅宗门下的考试竟是如此别具一格,而灵祐的应试又是这样出人意料,真个是方外的趣谈,非方内人所知!

  “灵祐到了沩山。原来此处山高林深,荒无人烟。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日后可容纳一千五百人的平地,但他一人如何建立寺院!灵祐于是在沩山山洞里修炼讲道,名声日渐远播,被潭州节度使裴休知道了。裴休便来参访,果然知他佛学渊深不可测,乃助他建寺院。唐大中九年,寺院建成了,取名密印寺,后来果然聚集了千五百僧徒,大家都叫它十方密印寺。灵祐揭橥‘思尽还原,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之’的宗旨,从深思熟虑、机缘凑泊而发,将禅宗的顿悟因缘大为发展一步。灵祐晚年曾对徒弟们说,我死之后将化作山下一头水牯牛,牛的左胁上书有‘沩山僧灵祐’五字。你们看到那头水牯牛,就是看到我。我现在叫做沩山僧,将来叫做水牯牛,你们说我到底是什么呢?徒弟们都不知如何回答。”

  杨度猛然想起了庄周梦蝶的典故,忙说:“我可回答,沩山僧即水牯牛,水牯牛即沩山僧。”

  和尚笑着说:“你这个回答跟没有回答是一回事。”

  杨度被浇了一勺冷水,心里明白了,佛家与道家不是一门子的,怎么能拿道家来解释佛家呢!

  和尚并不需要俗客的回答,他自个儿继续说下去:“后来灵祐死了,他的头号高足慧寂在江西仰山传播灵祐的学说,徒众也很多,于是大家叫这个派别为沩仰派。沩仰派在唐代十分盛行。后来慧寂传光穆,光穆传如宝,如宝传贞邃,贞邃之后法系则不明了。觉幻长老几十年来孜孜矻矻研究的便是贞邃之后的法系,所以他的功德很大。”

  说到这里,和尚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杨度:“晳子,你看过《 白蛇传 》这出戏吗?”

  沩仰宗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 白蛇传 》来?杨度觉得奇怪,随口答:“看过。”

  “那你一定知道戏里有个法海和尚了?”

  “知道。”杨度莫名其妙地回答。

  “你知道这个法海是谁吗?”

  “不知道。”

  “他就是协助灵祐建寺院的潭州节度使裴休的儿子。”

  “真的?”杨度惊道,“我先前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编造出来的人物哩!”

  和尚笑了笑说:“裴休景仰灵祐的道行,就让儿子出家,拜灵祐为师。灵祐给裴公子取个僧名叫法海。法海很有慧根,很快便成了密印寺中出类拔萃的和尚。灵祐派他到东南一带传道,他看中了镇江城外长江边上一块地,认为是建寺院的好地方,遂召集人破土动工。寺院建到一半,没有钱了,法海求佛祖保佑。几天后,他在菜园子里偶尔挖出了一坛金子。法海大喜,就用这坛金子建好了寺院。为感谢佛祖的赐金,遂将寺院命名为金山寺。”

  “哦!”杨度兴趣大增,“这样说来,将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的事也是真的了。”

  “那事不是真的。”和尚断然否定,“因为法海在江浙一带的名气很大,编故事的人就随便把他拉过来,好使故事显得像真的一样。”

  “我想也不会是真的。”杨度如释重负,“一个得道的高僧怎么会拆散人家的好姻缘,把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子压在砖塔下呢!”

  和尚听了杨度这番感慨,只是笑笑,没有做声。

  明月早已西坠,夜风化作晨雾,百里行程走完了八十多里,佛教传到中土,再在中土分宗别派,一直到沩仰宗的形成,这一个繁复的演变,也由寄禅大致说完了。杨度已在心里勾出了这个演变史的轮廓。他十分钦佩寄禅法师佛学知识的渊博,更钦佩他删繁就简的本事,几个时辰的讲叙,竟然把近两千年来的中土佛教发展史介绍得这样的简要而清晰。因壮游吴越的非常之举而仰慕其为人,因一千多首诗作而仰慕其才情,昨天到今晨,又通过渊懿精深的佛学知识而看出其学问,杨度对这位传奇般的八指头陀肃然起敬,并由此而对佛学产生了浓烈的好感。

  “法师,世人都说佛家经典奥秘难懂,是这样的吗?”杨度想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在密印寺里读点佛经,于是借这一问来投石探路。

  “也有不好理解,须钻研十年八年才能得其旨意的经义,不过大部分内容都好懂,就如同说故事一样的。”

  “真的吗?你说两个给我听听。”

  “好吧,我随便说两个。”和尚想了一下,说,“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一只小猫初次独自觅食。它问母猫,我要找些什么食物吃呢?母猫说,不必担心,人会教你的,你出去就知道了。小猫想,人怎么会教我呢?它虽然怀疑,但还是出窝了。走到一家厨房里,听到主人在关照仆人:鱼要盖好,压块石头,肉要锁进碗柜里,蒸馍要放到笼屉里去,这些都是猫爱吃的,你要小心。于是小猫知道了,鱼肉蒸馍都是好吃的东西。”

  这个小故事太浅显了,连三岁的孩子都听得懂。杨度正要讥评两句,却蓦地领悟到,这个故事的涵义似乎并不简单。它至少隐约地告诉人们,世间的邪念源于人类自身的互相启发。如果再深入地作些举一反三的思考,还可以联想得更多更多。

  “这个故事有意思,它出自哪部经典?”

  “出自《 大庄严论经 》。”和尚回答,“我还给你讲一个吧。《 杂譬喻经 》里说了这样一件事。从前,一个木匠和一个画师是好朋友。画师对木匠说,我送你一百两银子,你帮我找个老婆。木匠收下银子,却用木头劈成一个女人,手脚也可以动,当时骗过了画师。第二天,画师知道上了当。他便画了一幅自己上吊的画,悬挂在木匠的房里。木匠半夜回来,见后吓得昏倒过去,足足病了十多天。后来,两人发觉因诳骗对方,自己都吃了亏,于是握手言好,再不做骗人的事了。”

  这个故事的普遍性和深刻性再明白不过了。杨度想,佛经能以这样浅近的故事来寄寓深奥的道理,以此来告诫人们,劝化人们,引渡人们,难怪它能得到众多人的信仰,两千多年来香火不衰。

  “好了,不讲了,前面就是密印寺,我们坐下好好歇息一会,天亮再进山门吧!”

  顺着和尚的手指望去,果见不远处隐隐绰绰地似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房屋。六七个时辰的长途跋涉,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看着远处晨光熹微中的密印寺,杨度在心里说:“佛学竟原来是如此的深奥而有趣!” 


  
四 觉幻长老传衣钵
 
 


  杨度靠着一棵老松树坐着,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僧人向他走来,问他寄禅法师到哪里去了。他指了指云雾深处的丛林说:“法师在山中采药。”

  “醒来,醒来,会受凉的。”

  猛地,一个人在用力推他的肩膀,他醒了过来,想起刚才的梦境,这不是贾岛的那首“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诗的幻化吗?他觉得特别有趣,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向前方望去。这一望不打紧,可把他吓了一大跳,这到了什么地方了,莫不是进了仙境?

  原来,在旭日的照耀下,他的眼底出现了一片金灿灿的屋顶,仿佛有点在煤山上望紫禁城的味道。一道红墙将高高低低十余座建筑圈在其间。晨风送来一阵阵悠扬的钟声,高耸的旗杆上飘扬着一面杏黄色的长条犬牙旗,旗上斗大的“佛”字时隐时现。好一座气派壮观的密印寺!杨度在心里喝彩。

  密印寺依山而建,前方面对着开阔的峡谷,左右两边都是耸立的山峰。山坡上长着万千株古老的松树,郁郁苍苍,愈加衬托着寺院的古老。在左边的山寺之间有一条丈把宽的溪水从后山流下,直奔峡谷。水流不湍不急,两岸清清幽幽。“天下名山僧占多”,此话真不假!杨度正在饱览眼前的胜景时,和尚催道:“下山吧!”于是二人下山投密印寺而来。

  来到山门外,只见高高的山门顶上嵌着一块巨石匾,上面有五个錾金大字:敕建密印寺。左边有两行小字:大中九年潭州节度使裴休敬题。刚进山门,一个正在打扫庭院的小沙弥便迎上来,放下扫帚,对着寄禅双手合十:“请问大师有何贵干?”

  寄禅答:“我们特来参谒觉幻长老。”

  正说话间,走来一个四十余岁的精干僧人。那僧人惊喜道:“这不是寄禅大师么?”

  寄禅立即笑答:“智定法师,多年不见,一向都好?”

  智定上前两步,合十弯腰:“托大师清福,小僧还安静。久闻大师住持衡阳大罗汉寺,今日光临敝寺,难得,难得!”

  寄禅从智定的话里听出,觉幻并没有把他的意图告诉密印寺僧众,遂也合十答:“久不见觉幻长老和各位法师,特来见见,叙谈叙谈。”

  说罢指着杨度介绍:“这位是湘潭居士杨度杨晳子先生,特随贫僧一起来瞻仰宝刹,看望各位大师。”

  智定又合十:“杨施主莅临,使敝寺增辉!”

  寄禅又介绍智定:“这位是密印寺维那智定法师。”

  杨度也弯下腰来:“久仰宝寺大名,特来参拜,果然辉煌壮丽,名不虚传!”

  “杨施主客气了。”智定一边答话,一边将他们引导到客堂。客堂里布置得十分雅致。正面墙上挂一幅彩绘观音柳枝洒水图,两边悬着一副联语:清静庄严超众圣,慈悲真舍度群伦。杨度一见便知是何绍基的墨迹。细看下联左侧写着:蝯叟熏沐拜书。果然不错!画像下是一张供桌,桌上摆着三个小铜香炉,香炉两旁是四盆盛开的金黄野秋菊。其他三面,靠墙摆着一圈雕花楠木椅和镂花梨木茶几。刚落座,便有小沙弥献上香茶。闲聊了几句,智定告辞出门,一会又进来了,说:“长老有请二位。”

  寄禅、杨度走出客堂,由智定带着来到大殿东侧的僧舍。穿过一道长廊,三人在门外站定。智定正要进去通报,一个年迈的僧人,由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和尚扶着走了出来。寄禅一见,忙双手合十,说:“敬安拜谒长老。”

  杨度知道这位便是觉幻长老了,也垂手恭立。

  觉幻伸出一个手掌来,回了礼,操着嘶哑的嗓音说:“今天总算把你请来了,进屋吧。”

  又对杨度微笑致意:“居士请进。”

  杨度跟着寄禅进了方丈。大家坐定后,那个年轻和尚便端来一大盘红皮橘子,一大盘雪白莲藕,一大盘浅黄落花生,一大盘油黑瓜子,又递上三盏盖碗香茶。觉幻指着桌上的东西,笑着对杨度说:“居士请,山野小寺,无甚好吃的物品,只不过这些都是道地的沩山土产,且都出自小寺僧众之手。居士请勿嫌弃,尝尝这些自产的土货吧!”

  说着亲手递来一个橘子,也给寄禅递一个。走了一夜的山路,又饥又渴,且杨度为人向不拘泥,便告一声谢,剥起橘子来。寄禅向长老谈他这几年的情况。长老话不多,只静静地听着。

  说话间进来一位五十余岁的僧人,向长老请示:“早禾冲皮封翁的太太去世了,打发人送来三百两银子,请寺里去十六位和尚念四十九天超生经。小僧已收下了银子,请长老法旨,看派谁为头去?”

  觉幻说:“把银子还给皮封翁,请他多多包涵,就说敝寺过几天要做大法事,抽不出人来,请他们别处请和尚念经。”

  退银子?禀事僧人大为不解,这三百两银子,对寺里来说,可是一笔大收入了,这样大方的施主三五年难得遇到一个。

  “请问长老,我们过几天要做什么法事?”

  “明天你就知道了。”觉幻挥挥手说,“你去办吧!”

  “小僧还想多一句嘴,请问长老,法事做几天。”那僧人还是站在原地不动,过一会又提出一个问题。

  “一天。”

  那僧人听了这话后才出门。

  寄禅问:“这位师兄眼生得很。”

  觉幻说:“他是本寺的知客,叫智凡,去年才从南岳华严寺来的。”

  正说着,智凡又推门进来了,对长老禀道:“小僧对皮家来人说了,这几天内我寺有事,抽不出人,我为你们去请安化上隆寺十六位和尚来念头七,二七以后由我们密印寺的人再去念,他们答应了。特来禀告长老,我立即带着四十两银子去安化,请长老同意。”

  觉幻想了下说:“好,你去吧,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回来。”

  智凡答应一声出门去了。

  寄禅笑着说:“长老真会识人,智凡师兄确实能干会办事。”

  觉幻说:“到手的银子推出去,他觉得可惜了,也难为他一片好心为了密印寺。”

  两人又继续说着话。杨度插不上嘴,便悄悄地打量起这间方丈来。方丈里并不见一处佛像香火,东边靠墙摆着两个大立柜。一只柜子的半扇门打开着,里面堆着一函函蓝布面书。南边是个窗户,窗户下是一张大木桌,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副黑边眼镜。西边摆着一张木床,床显得很陈旧,已是早晚很凉的天气了,床上仍只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放着一条黑色棉被,床头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得非常雅致的草书。细看时,却原来是一首七言古风:

  淮阴江上清风细,钓竿七尺千金系。封侯拜将丈夫心,兔死狗烹君王意。淮阴侯,何昏昏,几见英雄如妇人。将军有金酬漂母,汉王未肯哀王孙。穷不聊生达亦死,英雄结局乃如此。吁嗟乎,淮阴不起季亦微,区区亭长何能为!

  旁边有一行小字,当是诗人的落款,可惜字小看不清楚,杨度亦不便离席去看,心里想:这方丈乃是寺院的中心,最是集中体现着参禅礼佛、清心寡欲的佛家特色,为何挂着一幅这样怀古伤今的诗卷!

  正在怀疑时,觉幻长老似乎窥测到了,浅浅地笑了一下,对杨度说:“那首古风是平江卧云和尚写的。老衲见他书法气势好,特为托人去长沙裱糊的。居士看他写得如何?”

  杨度又看了一眼后说:“字写得不错,淋漓狂放,有癫张醉素的风采,只是既然出了家,就不必再议论这些俗事了。”

  觉幻笑道:“居士不知,这卧云皈依佛门之前,正是一位失意的英雄。追求了大半生的事业,你叫他一时如何放得下!”

  寄禅指着杨度对觉幻说:“这位晳子先生也是有志图王霸之业的人,这次却愿意帮我来记录长老的谱系研究。”

  “善哉!”觉幻点点头说,“我看居士的气概,也是个做大事的人,愿佛祖保佑你日后能成就一番事业。”

  杨度忙致谢。

  觉幻又说:“佛祖原本是王子出的家,可见佛门自来与王霸事业有天然的联系。佛家与皇家,看似有天地之遥,其实不过一步之隔。居士年轻,趁着懵懂之年去放胆干一场吧。王霸之业做得疲倦了,再坐到佛殿蒲垫上将息将息,或许能于人世看得更清楚些。”

  杨度困惑地望着觉幻,似不可解。觉幻笑着说:“老衲说话一向荒唐,居士大可不必在意。斋堂早已备好了早餐,我陪你们吃饭去。”

  吃完饭后,智定带他们到大殿西侧的云水堂休息。这里有十余间干净的单间客房,专为接待临时挂单的游方僧人以及寺院之间佛事往来的人员,间或有些僧众的俗家亲戚来寺探望,也安排在这里住几天。 

  昨天太辛苦了,杨度倒下后便呼呼入睡,醒来时已是未正时分了。他走到隔壁去看寄禅,只见房门虚掩着,人已不知去向。他走出云水堂,慢悠悠地在密印寺内转着看着。寺院里有天王殿、大雄宝殿,都建得高大壮阔。还有一座万佛殿,四面墙壁上都是烧铸的小佛像,且个个镀金绘彩,光鲜耀眼。杨度粗略数了下,小佛像约有一万两三千个,叫它万佛殿,还真的名副其实。另有一座宣讲佛法皈戒集会的法堂。法堂很大,可容纳二三百听众。围绕着这几座主建筑的是职事堂、香积厨、斋堂、茶堂和僧舍。杨度心里感叹起来,这样一座规模齐全的大寺院,真可谓一座僧城,据说最多时人数达一千五百余人,如此庞大的僧众队伍处在闭塞的大山丛中,能够生活得井然有序,也真是奇迹!

  晚上,寄禅告诉杨度,三天后密印寺将举行盛大的佛事活动,觉幻长老将当众把象征着禅宗权力地位的衣钵传给他。寄禅说他一再推辞都不能获免,只得勉为其难接受了。

  杨度问:“这衣钵是不是当年达摩祖师从天竺国带来的原物?”

  “觉幻长老说是的。”寄禅笑着说,“其实哪里会是原物。一千多年了,钵子或许还可以保存得下来,袈裟不早就烂了?何况禅宗后来分成那么多宗派,每宗每派都说自己得的是祖师爷的真传衣钵,那祖师爷岂不有六七套衣钵?觉幻说是原物,也就姑妄信之罢!”

  寄禅竟然如此通达爽直,令杨度吃惊,也使他对和尚更添了一分信任。

  密印寺的僧众像过浴佛节似的整整忙碌了两天,将殿堂、庭院、僧舍打扫得干干净净,又买来许多油、盐、豆腐、干笋,还有两担山区人极稀罕的海带。僧众个个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私下里都在悄悄打听着谁是新上任的住持,仿佛俗世间注视着新登基的皇上似的。

  这天三更时分,密印寺山门边的大铜钟就被敲响了。杨度和所有的僧人一样,怀着喜悦的心情起床。瞬时间,所有房间和廊庑全都点上了灯烛,跳跃着红色的火苗,给寺院增添了浓厚的喜庆气氛。接着,斋堂的小钟敲响了,僧众都涌向斋堂吃早饭。今天的早餐很丰盛。每人三个油煎糯米粑,外加一大碗放着红枣的细米粥,四碟小菜:豆角、剁辣椒、香干、腐乳。吃完饭后,维那智定将全体僧人排成一行,然后带领他们鱼贯进入法堂。法堂西墙边安置了八把坐椅,杨度和另外七个对寺院有贡献的善男信女被特邀入座旁观。杨度坐下后四处看了一眼,眼前的法堂与三天前所见的大不相同。

  灯烛明亮,香火缭绕,平日供坐听讲法的十条长凳搬走了,一个铁香炉被抬了进来。香炉里正焙烧着大块大块的檀香木,散发出扑鼻的异香。抬头看,法台后悬挂出五幅大画像。正中一幅画的是释迦牟尼在说法传道,他的左边是正踏在一根芦苇上渡江的达摩祖师,右边是一位僧人拿着杵在石臼里舂米,这僧人便是六祖慧能。达摩的左边是沩仰宗的开山祖灵祐,慧能的右边是灵祐的弟子慧寂。

  五幅画像,托出了密印寺所崇拜的五位始祖,勾出了佛教从天竺到中土到沩仰宗的演变过程。法台上并排摆着两把铺着靠垫坐垫的大椅子,两把椅子之间有一张小几案。近三百名僧人在高低起伏的梵音中有条不紊地走进了庄严隆重的法堂。他们一律穿着酱黑色海青,戴着浅黄色钵形僧帽,脚上都是白布袜、方头布鞋,颈挂念珠,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僧人们排着十支横队,一齐面向法台站着。待普通僧众站好后,从法堂两侧同时走进两队人,一队六人,都披着大红金线百衲袈裟,头戴金黄船形帽,脖子上的念珠串既大又长,颗颗珠子在烛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显得颇为名贵。他们站在僧众和法台的中间,西面一队,东面一队,相向而立。这两队人称之为西序、东序。西序选学德兼修者担任,称头首,有六职:首座、书记、知藏、知客、知浴、知殿。东序选精通世事者担任,称知事,也有六职:都寺、监寺、副寺、维那、典座、直岁。今天这十二个人,正是这十二个职务的现任者。西边紧靠法台的是首座,然后依次排下。东边紧靠法台的是都寺,后面的五个也依次排下,极像戏台上朝廷议事时,文武两班分站两边的情景。杨度看在眼里,心想:这佛门与世俗的秩序并无差异,同样的贵贱分明,等级森严!

  这时,钟鼓擂响,鞭炮齐鸣,一句拖长了的洪亮的话在殿堂里回旋:“恭请觉幻大法师、寄禅大法师上座!”东西两序的执事僧和面向法台站立的近三百名僧众,一齐念起含混不清的梵音来。就在嘈嘈杂杂的响声和云遮雾罩似的香烟里,觉幻长老拉着寄禅法师的手双双登上了法台。

  犹如降下两尊金身罗汉似的,两位大法师的出现使法堂顿时生辉。只见他们身披紫金大袈裟,头戴佛三世像金冠,佩上一长串绀绿松花玉珠,显得格外的神圣尊贵。年老的虽清癯瘦弱,却神采奕奕,年岁较轻的原本就伟岸雄壮,今日益发器宇轩昂。两位法师并肩坐下后,西序由首座带领,在法台前站成一横队,合十鞠躬,口里念道:“参拜大法师!”待西序退回原处后,东序由都寺带领重复一遍西序的动作。待东序退回原处后,近三百名僧众一齐发出雷鸣般的喊声:“参拜大法师!”

  喊声一落,大殿里一切声响均皆停止。觉幻长老干咳了一声,威严地向四处扫了一眼,说:“老衲自同治十年主持密印寺以来,至今已历二十八年。怎奈根基浅薄,德行凉菲,实不堪担此重任,二十八年来幸能支撑门面香火不衰者,全靠寺院各执事僧员及全体僧众扶助之力。老衲今年已虚度八十七岁了,精力日衰,体气日弱。三年前,老衲曾祷告灵祐祖师,求他老人家指示传灯之人。夜来祖师托梦告诉老衲,得八指高僧,可使密印寺兴旺。老衲遵祖师指示,寻觅八指僧人。所幸十个月前,探得大罗汉寺住持寄禅法师正是八指高僧。寄禅法师出身贫苦,早年丧亲,佛性深厚,十八岁便以童子身皈依我佛,读经参禅,诚心修炼,年纪轻轻便远胜侪辈,湘中佛门诸老无不交口赞誉。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二十八岁时,寄禅法师在浙江宁波阿育王寺,于佛舍利前剜臂肉如钱者四块,燃灯供佛,又亲点艾火,将左手两指燃去,其礼佛心意之诚,近世罕见。”

  觉幻说到这里,动起感情来,嗓音更嘶哑,情绪激动,满堂僧众凛然恭听,一齐向觉幻左边的那位寄禅大法师投来无限敬仰的目光。杨度身边的几个善男信女也在互相交换目光,表示钦佩。一位老太太感动得流下眼泪,一边轻轻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边用手绢擦拭眼睛。杨度看端坐在法座上的寄禅,面带微笑,神态恬然,真有点震慑群僚的开基之主的气概。

  “寄禅大法师从青年时代起游遍东南数十名刹,广结天下高僧,佛学精博,诗名远播,为我佛门大增辉光。此次幸蒙大法师应允,俯就密印寺住持之职,正是上应佛祖梦示,下解众僧渴望,老衲亦可脱卸仔肩,专心于沩仰宗谱系研究。老衲为密印寺庆,为众僧庆,也为自身庆。智长法师!”

  “小僧在!”西序领头的首座智长走出队列,登上法台。

  “将当年达摩初祖从天竺国带来的木棉袈裟和椰树钵托来!”

  “是。”智长答应一声,朝着法台后面高喊,“托衣钵!”

  喊声刚落,钟声再次响起。殿外点起长龙似的鞭炮,十把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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