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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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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的鞭炮,探长说,鞭炮一定是重新编结过的,只点一次就无穷无尽地炸过去。

    这是一群手法极其业余的抢匪,他总结说,他们一定是还没开始抢钱就把自己给吓破胆啦。他们也根本没想到会有埋伏。警察在十几秒钟后开始射击,看起来他们对此毫无预计,穿越爆炸的烟雾冲进银行的三个人很快发现自己根本逃不出来,银行柜台后也有子弹射向他们,他们在台阶上的门厅里受到两方面的火力压制。

    探长说,那以后,场面变得有些滑稽。三个骑自行车的家伙本来预备依托那些廊柱,为冲进银行的人提供火力支持,可他们刚拔出枪就看出情势不对。他们直接从骑楼下跑出来,趁着警察的枪还没完全对准目标,他们竟然跳上那辆车,扬长而去,他们竟然不去管银行里那几个家伙。

    “他们朝敏体尼荫路方向逃逸。”像是要为探长的话做注脚,从西面的八仙桥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

    “他们逃不掉的。他们冲不出过敏体尼荫路。”少校望混乱的爆炸现场说,银行台阶上是一道弹簧门,里头是个不大的门厅,那三具尸体就倒在这里,倒在那堆玻璃碎片里。其余在现场伤亡的普通市民,数量还未得到完整统计。

    ⑴法国国庆节。

    五十四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九时二十五分

    李宝义在维尔蒙路⑴的协泰烟兑庄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昨晚赢来的钞票。簇簇新的中国垦业银行十元纸币,伦敦华德路公司印制。背面全是外国字,底下是银行老板的花哨签名。这是银行用来防伪的花样。从前,有家银行被人抢走一批还未来得及印上签名的钞票,结果是好久以后市面上还不断冒出几张墨迹暗淡的假签名钞票来。

    柜台围着铁栅栏,他从孔里把钞票递给那宁波人。

    “九块银洋钿,剩下来一块换成角子。”他喜欢听到裤袋里银钱叮当响。

    他在隔壁的馒头店买包生煎,他知道这是一家冒名的大壶春,有谁会去管这个呢?

    他把找来的铜钱放在另一只裤袋里。他打算过会直接去马立斯茶楼听听风声,今天是法国国庆日,跑马总会特地加赛大香槟场⑵以示庆祝。他昨晚在牌局上手气大好,他认为这全都归功于他想出的那个好办法,所以他决定上午不出手,中午跑一趟,到水蜜桃的床上睡个午觉,下午再大杀四方。

    在等那锅生煎出炉的时候,他听到隔壁烟兑店的无线电里在播新闻。他被那个名称吸引住——群力社,他听到过这个名字,他那会可吓得不轻。

    他穿过爱多亚路⑶。这会还早,马路上空荡荡,一辆汽车都没有。他几乎走在车道中央,爱多亚路正好切在跑马厅路的弧形顶端,接壤处那两大片房屋就像女人的两条大腿,朝跑马场的方向分开。穿过那条二十来米长的夹缝就是跑马场。夹道左边是一家中医肾病医院,有人在街道中央古怪地造起一间公共厕所,李宝义听说跑马场老资格的赌徒在下注前,都会先来这里摸摸女厕所那边的门框,因为根据风水,此地阴气极盛。

    马立斯茶楼就在街区那头的岬角顶端。李宝义直接跑到二楼靠窗口的座位,坐到鼓形的弯脚圆凳上。他要跑堂的沏一壶茉莉香片,他撕开被油浸透的纸包,又高声叫喊起来,让跑堂再送一小碟香醋来。

    他是这里的常客,偶尔可以在这里赊欠。可今天他不但不用赊欠,还想把欠账全付清。他要用银洋付清账目,今天他要装装阔佬。他掏出那叠银元来,仔细查看跑堂送来的账单,刚想拨出一枚来,忽然惊觉。他差点忘记——他把昨夜让他翻本的那枚跟今早兑出的混在一起啦。他可不能随意扔掉这枚宝钱,他把那叠银元一个个拿起来,放到鼻子边上嗅,直到他闻到那股熟悉的骚味。

    账算完,他神气一清。让跑堂的到楼下给他拿来报纸。一个标题引起他的注意。他仔细阅读那篇报道,又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报纸谨慎地向读者提供消息来源,说故事的提供者是租界里一份法国报纸的老资格记者,他的名字叫薛维世。他往茶杯里啐掉一口茶叶末,心里觉得小薛不仗义,如此爆炸性的新闻居然不先来告诉他李宝义。犯罪团伙,他又啐一口,他早就知道这帮人不是共产党,他又想起小薛在月宫舞厅里问起过的事。

    他翻到跑马版,把那事丢到脑后。今天是大香槟赛,头等赛事,总会目前最有名的几匹赛马全都要出场。大香槟赛与普通场次不同,马票早在一星期前就开始发售。但李宝义并不着急下手——

    澳洲马那一场,他已确定要买英国商人戈登的那匹“子弹”。那马虽是匹“鹞子”⑷,表现却相当出格。参赛以来总是一路快到底,就算跑这种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的长程赛,李宝义对它也有信心。骑师安排得漂亮,哥萨克骑兵出身的沙克劳夫队长⑸是租界里唯一擅骑短镫的骑师,骑手几乎要蹲在鞍上。蒙古马一般用长镫,骑手用脚踢马肚子加速。澳洲马体型高大,驱策这种马需要操缰挥鞭,短镫骑手在马背上会更灵活些。

    李宝义决定澳洲马那场只买独赢⑹,这场比赛,瞎子都能猜到赢家,赔率很小,就当是个彩头吧。他要在那场蒙古马的场次里赌一把大的。那一场他会买连位票,他会把口袋里最后一块洋钱都买光。他相信这一场会爆出冷门,他有机会赢到几十倍的赔金。要是运气好,要是今天的马报把老马勒那匹雪白的小雌马吹嘘得再疯狂些,他很可能赚上几百倍。一星期来他天天到马霍路,到那边的红砖马房里仔细观察。他相信那匹灰色的“幻影”会让所有人惊讶得眼珠都掉到地上。他相信它胆怯的毛病早已被治好。人家说它起跑时总是会被跳起的拦网吓得愣住,人家说它的肚子上出汗太多,可他亲眼看到马夫在它眼前挥舞绳网,它纹丝不动。他还亲眼看到马夫在把它牵到训练场之前,往它的肚子上泼水,好让簇拥在跑马场训练道栏杆旁围观的赌客误以为那是它的汗水。他相信“幻影”这次是志在必得,他还相信老马勒让他自己的儿子来骑那匹小雌马绝对是一步臭棋,他的儿子太胖,身体太重,他的马虽然名气很大,顶多只能跑第二。第一是“幻影”,第二是老马勒家的“白玫瑰”,这一出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出会让他赢上几百倍⑺。

    他中午一定要再到水蜜桃那去一次。前天晚上他忽发奇想,把两枚银洋钱塞到她的裤裆里,当时她正已睡得迷迷糊糊,他把这两块硬邦邦的银元插到那条湿糊糊的缝里,都没有惊动到她。那两块钱吸足她所有的阴气,果然给他带来好手气。他还要再这样来一次,这趟他要塞它十几块进去,大大赢它一回。

    他觉得踌躇满志,他抬头四顾,望着茶楼上这帮将会把钱统统输光的烂赌客,望着这帮自以为懂行的马会记者。他看到一双眼睛,他心里一慌——

    他以前看到过这个人。这是——他在脑子里紧急搜索这人的名字。他刚刚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名字,这个人朝他的报馆里送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有一颗子弹。这个人绑架过他,拿枪对着他,要他刊登一份声明。这个人——他叫顾福广。他想起那篇报道里的名字,他想起青帮里的传言,他想起那条据说是小薛散发出去的消息。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不敢回视过去,他低眉垂眼,好像只要他自己看不到人家,人家也就看不到他。

    他不敢喊叫,他知道人家有枪,他看不见人家的手,手在桌子底下。他怀疑那条右臂在微微移动,他怀疑人家的手已摸到那件夏布长衫的底下。他觉得胃里一阵难受,他想那包生煎实在是太油腻。他的喉咙口好像卡着东西,他想打嗝,可打不出来。他端起茶杯,可又把它放下来。他想他最好装出没认出那是谁。他觉得自己神色慌张,掩饰得太笨拙,他想人家是什么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站起身来,朝楼下走去。他在楼梯上加快脚步。跑堂在楼梯口招呼他,他气愤地甩甩手,为什么不去招呼别人?招呼那个让他害怕的人,拦住他,好让他有时候逃走。他没有朝身后看,没时间,也没这个胆量。他匆匆跑出茶楼,向左边那条夹道拐去。街上人还是不多,早来的赌徒都在跑马厅路北边,在马霍路的养马房那头。街心的公共厕所旁围着一些人,他朝那方向跑去。他冲进厕所,在门口回头张望,看见那个人站在茶楼门口朝北面张望。他躲进厕所,心想这下大概安全啦。他觉得肚子难受,他打开一扇门,钻进厕所的隔间里,解开裤带,蹲坐下来,他的心怦怦乱跳。他拉不出来,不断放冷屁。他觉得心里冰凉。

    他没听到脚步声。他只觉得眼前一亮,隔间门被人拉开。他勉强抬头,想朝人家微笑,可他挤不出笑脸来。他看到刀光。他觉得脖子一凉,好像有一阵风吹进他的气管,他叫不出声。他只看到自己的血淌在衣服上,淌到吊在他膝盖上的裤子上。他的手一松,腿一软,裤子又在往下掉,一直掉到脚踝上。他听到裤袋里银钱叮当,他这时只有一个念头——

    那枚钱还在呢,我没把它用掉啊,运气应该还在啊……

    临死前的一瞵间,他的鼻腔里浮现出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枚银钱上的味道,是水蜜桃的味道……他看到眼前一道灰色的幻影漂浮而去,他想这是那匹马呢……

    ⑴Rue Vouillemont,今之普安路。

    ⑵跑马总会的一种赛事。一般每年定期举办一次。但有时也可加赛。按照规定,大香槟赛的赛程为一又四分之一英里。

    ⑶Avenue Edward  Ⅶ,今之延安东路。

    ⑷比赛开始后总是跑到最前面的类型,往往后劲不足,最好的赛马很少有属于这个类型的。

    ⑸Captain Sokoloff。

    ⑹Win ticket,下注者猜中第一名即为赢的赌票。

    ⑺连位的玩法因为猜中的概率更小,所以赔率比独赢大。如果是冷门,赔率就更大。

    五十五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十时三十五分

    顾福广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他不喜欢别人对他的描述。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个骗子。他对那篇报道里的有一段特别恼火,说什么他被人堵在妓女的床上,赤身裸体地跳下床,当时他可明明还穿着短裤呢。最让他生气的是那个小薛,他对他不错,没杀掉他。他忘恩负义,朝报馆里写这种东西,他还跟林培文混在一起,把他的人手全都拉跑。那是他最好的人手,胆子最大,下手最坚决,不完成任务从来不逃跑。他会找小薛算账的,等这里的事情一结束。姓薛的一定是巡捕房的探子,必须以革命的名义处决他。

    今早离开蜡烛店时,顾福广是故意留下那张纸的,信纸上画着行动方案的草图。他一回到蜡烛店就发现情况有变。原定集合的三个人迟迟不到,而那三个人全都是林培文小组的成员。他不知道危险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但他确定蜡烛铺这个集合地点一定已暴露,他不能再用。他让所有人都离开。他要朴季醒杀掉冷小曼,他用手比划一下,暗示他用手掐死她,这样不会惊动八里桥路周围的邻居。冷小曼已证明她自己背叛组织,她的存在只会危害组织。让小薛以为是特蕾莎杀掉她的,那是最好的说法,当时他还想留下小薛一条命,他想他以后还要派这个人用场。现在看来,这个人已不能再用,对组织不能再用的人,尤其对可能危害到组织的人,应该尽快处决。

    他在马立斯茶楼读到那段报道。他怒气上头,差点失控。他把双手按在腿上,告诉自己要调整呼吸。他刚刚平静下来,就看到那个流氓记者。他知道自己被人认出来。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诸事不顺!他的怒气再次涌上来。他看到这家伙想偷偷溜走。

    绝不能让他溜走!行动在即,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他在厕所里干掉这家伙。没有人发觉。他轻轻关上隔间的小门,从半截门上方伸进手去,上好插销。他身上很干净,他下手很利落。他决定不再回茶楼。

    马霍路被人群挤满。上午第一批赛马已牵过马路,从专用通道进入赛马场。售票口排成长龙,锡克巡捕紧张地来回巡视。人群散开一条缝,让骑警通过。天气炎热,穿着单薄,携带大量赌资的人都带着皮包,双手把包捧在肚子前面,免得小偷光顾。

    他拐进德福里。弄堂深处大片空地,马棚就在那里。他早就让人租下一间,马棚在底下,楼上是办公室,有围墙。他声称自己是张家口来的大马贩。

    朴季醒坐在门口第一间马厩,手里端着盒子炮。

    人手不够,但他决定按计划发动。东面喧声如雷,他知道第一场赛事已开始。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天空也在凝神屏息,似乎所有人都伸长脖子,以至嗓音变成细弱的气流,轻轻地吐出来,融入这片安宁当中。潮水般的人声再度响起,他猜想第一匹马已进入最后四分之一英里的冲刺赛道。

    决战的时刻——他想。今天几乎可以算是他顾福广决战的时刻。他会一战成名,从此以后,所有人都会害怕他!赛马总会大楼不仅是吸取海水般涌来的现金的巨大洞窟,更是这块租界里绝无仅有的象征物,它的权势,它的金钱,它的渴望。它始终处于这块租界的心脏地段,它也的确正是租界的心脏。他要在租界的心脏上射进一颗炸弹,爆炸将会让它休克。白俄女人卖给他的东西绝对是天赐神器,它穿透目标的致命方式,正可视作对今天这场伟大行动的一种隐喻,穿入目标的心脏,然后——爆炸。

    他上楼巡视,确定马棚里没有一张当日的报纸。他看到墙角有一台无线电,他打开后盖,拔掉最粗的那根真空管。他看到那摄影师坐在沙发上,摄影机和三角架堆在沙发旁,他朝看守点点头。

    现在,他要调整呼吸,安静地等待……

    下午三点,烈日当空。顾福广让朴季醒把卡车停在华格阜路⑴和维尔蒙路的拐角上。二点钟时,他听到东边敏体尼荫路方向传来爆炸声和枪声。

    计划中的佯攻已发动。他让人在法大马路的中国实业银行营业所弄点动静出来。要弄出大大的动静,好把法租界分区捕房的巡捕吸引过去,他们会在敏体尼荫路设置封锁线。可枪声不久就止歇,他暗自咒骂,该死的林培文,该死的薛维世,他们把他最好的人手都带走,剩下的都是一帮乌合之众。

    二点三刻,他看见一队汽车驶过。最后两辆卡车上站满法国士兵,戴着宽檐头盔,夏季短裤军装,绑腿,手里拿着各色军号。他知道这是在法国公园里参加检阅的士兵。他猜想前头那列小车队一定都装着法租界的权要人物。他们要去跑马总会观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赛事。报纸刊登的消息说,最后一场赛马将在三点半出圈,届时参加阅兵的法国总领事、法国分遣队司令官、公董局各位董事都将莅临赛马厅大楼。他希望这帮人都在,最好这帮家伙都坐在头等包厢看台里,好让他向他们发出一个明确的讯息:他——顾福广,在上海!

    三点十五分。他敲击驾驶室后窗,命令朴季醒启动引擎。卡车朝维尔蒙路北端缓缓移动。卡车左侧,靠近驾驶室的位置,遮盖车斗的油布篷打开一条缝,那台35毫米摄影机的镜头从那条缝里伸出。

    一分钟后,目标从爱多亚路冒出头来。

    第一辆是带炮塔的装甲警车。第二辆是一辆小型厢式卡车。他知道第二辆车也重新加装过钢板,这是一辆装甲运钞车!里头满载着当日跑马总会赢来的赌金!根据报载消息,平常日子总会单日盈利可达十万块银元。像今天这样的大香槟赛事,顾福广相信那跑马场里至少有五十万洋钱在涌动,他相信这辆运送现金的装甲卡车里至少有价值十万以上的各种钱币。这是当天第一辆运输车辆,在最后一场赛事结束前悄悄出门。把跑马场当天净盈利的主要部分送往金库。他将对这辆车发动攻击——

    设置在维尔蒙路左侧沿街住宅二楼天台顶上的火力点已准备就绪。那是白俄女人卖给他的武器。他仅凭图纸就一眼认出这种武器,他在苏联的枪械课程上看到过各种照片。这是一种看似机关枪的武器,用可分开的两腿支架支撑,但它发射的不是子弹,而是一种炸弹!他不知道如何用中国话来给这种武器命名,他相信这东西尚未进入中国的武器市场。关于这件武器,最让他兴奋的一部分(那也是让他真正开始策划这次行动的最初诱因)是它可以在枪筒上安装一种特殊的炸弹,一种——可以射穿钢甲的榴弹!它可以打到目标的心脏里!然后——爆炸!

    可惜的是,他没有多少时间训练射手。在吴淞口外,他让人把浮标放进海中,让他们把船开出五十米外,让他们趴在船舱顶棚上(实际行动中会采取俯射的角度),让他们对着浮靶发射实弹。他要确保成功,他不吝惜这种昂贵的炸弹。无风时,所有炸弹全都击中目标(他挑选的都是最好的枪手),可一旦有风,浮靶开始漂移,射手命中率就大大降低。他们不熟悉这种瞄准器,他们也不熟悉炸弹刺向目标时的运动轨迹。

    这不要紧——这在预计之中。他选择维尔蒙路发起攻击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他跟踪观察过跑马总会运送车辆的行车路程,他知道车子要从这里穿过爱多亚路——这条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分界马路。他知道车队将在这里拐进维尔蒙路。他觉得租界里这帮外国佬真的是一群自大狂,他们从不担心有人会对他们下手,他们从不考虑变换行车路线!

    他知道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遵循两种不同的行车规则。汽车在公共租界内按英制须靠左行驶,可法国人不理那套,公董局规定要靠右行驶。

    (顾福广无法获悉的是,公共租界工部局和法租界公董局此时正在商议统一交通规制,未来上海所有的车辆都要靠左行驶。新规定将在这一年的年底颁布,不久以后,南京政府将在全国推行汽车左行规则。)

    装甲车队从公共厕所东侧夹道出来,在爱多亚路交叉街口中央弧形转弯。当它转入维尔蒙路时,要在道路左侧街口短暂停顿——租界里的有识之士早就对此类状况颇有意见,两个租界的行车规则必须统一。以这个路口为例,维尔蒙路右侧行驶的车辆由此进入爱多亚路时,要换到左侧行驶,这会造成相当混乱的局面!有些急于转入爱多亚路左侧车道的司机,常常在尚未抵达街角时,就开始向左打方向盘(爱多亚路车行密集,这样做可以让他稍稍节省排队挤入车流的时间)。如此一来,就会与从北向南挤入维尔蒙路道口左侧街角车子相遇。顾福广发现,装甲车队驶过这个路口时,尽管拉着警笛,司机还是会格外小心,他会停下十几秒钟,以免一头撞上那些毛里毛躁的司机——装甲车上装有大量现金!

    阳光酷烈,照在装甲车上。钢板上涂着血红色的油漆。护卫车的炮塔上架着机关枪,枪手躲在车里。顾福广从布篷缝隙间盯着运输车的车厢,镜头在他颌下从左往右轻微平移。一旦打开机器,摄影师好像就忘却恐惧和疲倦。密封车厢呈四方形,顾福广看见钢板上有两排平行的铆钉,他在等待——

    阳光把街道照得煞白,没有看见发射管喷射的火焰,在爆炸声震动他耳膜之前,他只看到护卫装甲车的钢板被撕开,炮塔整个被炸裂,炮塔盖腾空而起,卡在路边的梧桐树枝上。随后——

    爆炸声渐次响起。沿着爱多亚路向北,然后是跑马厅路,马霍路,几秒钟内,所有的鞭炮都开始炸响!他在沿路安排爆炸位置,点燃大量鞭炮,他需要这种效果,他还要让它们像古代的烽火台那样传递讯息!最后,最剧烈的爆炸声在跑马总会大楼里响起,那才是致命的炸药,真正的炸药,在贵宾看台的下方,在那间厕所里!

    他看见朴季醒跳下驾驶室,他要冲向那辆运输车,他要打死那辆车上所有的人,他要驾驶那辆满载金钱的钢板车,把它开走!预定的计划是由朴把钢板运输车开到甘世东路摄影棚,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天黑以后,把车悄悄开到肇家浜岸边,那里有一只小船在等候。

    胜券在握,他回头看看摄影师,等他空下来,一定要好好欣赏这杰作。他一点都没想到——

    他看到运输车厢钢板右侧裂开一道缝,他忽然想到那两排铆钉——他看到黑洞里闪现一张惨白的面孔,他看到机关枪口的火焰,他看见跟在朴身后的那两个人倒在地上,他看见朴掏出毛瑟手枪,双手挥舞,好像跳进河水前那一瞬间,他看见朴的肩膀被成排的子弹撕裂,手臂在他的身体倒下之前就落到地上。

    他看到所有人都在向后退,从弄堂里冲出来的,从卡车里跳下去的,他咒骂,这帮乌合之众!他感到怒火沿着颈侧的血管冲向太阳穴,耳根下的皮肤不断跳动,好像怒火要从那里爆炸。他提起车斗角落里的武器,他调整呼吸,手在稳定地装弹。他端起它来,根本不用瞄准,他掀开油布篷,射出穿甲炸弹。他看到车厢的后半截整个被掀开,冒出一股浓烟。他掏出手枪,跳下车斗,冲向驾驶室。驾驶室里的人已被震晕。他拉开车门,把手枪里的子弹全打空。他用膝盖把尸体顶向一边。他发动引擎。他顾不上等别人,他顾不上等自己这边的卡车,他甚至顾不上那架摄影机里的胶片,装甲车发疯一般向南疾冲……

    有一瞬间,他有些为朴难过。他想他已失去一个最忠心耿耿的手下。也许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兄弟……他不止一次想到过这个:他当初用匿名电话把朴的哥哥送进巡捕房,断送他——其实是想要顶替那个死鬼的位置吧?

    他看不到身后,他看不到身后车厢已被炸成半截,他不知道那些银元水一般倾泻到地上,沿着他驶过的路线一路流淌。他不知道整个法租界的居民将为之狂欢,他不知道整整三天以后,法租界市政管理处下属的清扫工人还能在街沿的水沟缝里挖出一块又一块银元。

    ⑴Rue Wagner,今之宁海西路。

    五十六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九日下午三时二十分

    事情过去好几天,颜风还是惊魂未定。那天他扛着摄影机和三脚架,趁乱离开维尔蒙路。他在烈日下狂奔,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股子力气。他在外国坟山⑴旧城墙似的大门前拦住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他拉回甘世东路摄影棚。

    他在亭元坊弄口看到很多汽车。他没敢进去,他看到巡捕房的大队人马。叶明珠裹着戏里穿的浴衣冲出弄口,跳上汽车匆匆离开。

    他该怎样对巡捕房说呢?别人又是怎么说的呢?今天下午他被人用枪逼着干这桩加班活,他觉得这可没法向巡捕房说清楚。

    从前他跟着北伐军,一路拍过战场。剪成新闻短片,在租界的电影院里搭配美国片一起公映,国民党中宣部驻沪办事处编审组艺术股为此还给他发过嘉奖令。可他拍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没人要求他真的钻进枪林弹雨里。说实话,那台35毫米摄影机,要让他扛着爬坡趟河,还真办不到。那些新闻电影是让士兵们表演出来的。甚至事先都设计好剧情,敌军尸体让北伐军士兵横在地上装扮,穿着从战场上死人堆里剥下来的军装,连衣服上的子弹洞都是现成的。

    可那天下午他拍的那卷胶片,所有尸体全都如假包换。躲在摄影机背后,他确实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子弹打在墙上,砖块如风化般绽放,碎屑不断向外溅射。跌倒的中弹者在地上抽搐,血从来不是喷出来的,而是像西红柿酱从软袋里挤出来。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到如此地步,他的耳朵反倒一片宁静,嗡嗡声如同在某个一千公尺深的洞穴中回响。装甲车炮塔像是崩裂的蛋壳,可是撕裂的、边缘卷起的钢板看起来更绵软,相比起来蛋壳倒是脆硬的。从镜头背后的观景窗里他能看见子弹打在钢板上溅起的火星,在那种白炽的阳光照射下,他本该什么都看不见。

    他后来才知道这些人是共产党。出发前,他们在马霍路的马房里宣誓,在他的摄影机前发表声明,誓死向帝国主义和反动派进攻。他还拍下他们的党旗、镰刀和斧头。

    前些日子,他给花二姊妹公司拍的那些神怪剧让人送到上海特别市电影检查委员会,被他们强令修改,三番五次送审,最后虽由公司高层疏通放行,可他拍的那些最漂亮的场景却惨遭删剪。从那以后他就觉得共产党讲的很多东西也有一定道理。说到帝国主义,去年那帮电影界人士闹过一场。那部进口电影《不怕死》⑵里头包含侮辱中国人的情节和镜头,有人在电影院里演讲,有人到电影院喊口号示威,他也跟着一起闹事。结果他这个跟在后头摇旗呐喊的却被巡捕房抓进去关半天。以他个人的观点,就凭那部电影也该打倒帝国主义。

    他热爱摄影机,热爱拍电影。这两条里无论哪条似乎都能给他理由,让他心安理得跟着人家跑。他不想让别人摆弄他的摄影机,再者,人家又不是让他专干别的。

    可事后他却开始害怕。他怕巡捕房审问他,发生这样的事,人家想给他安个什么罪名就能给他安上。人家要是说他通共,把他往江苏高等法院一送,他少说也得关上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赶上剿共高潮,直接拉出去枪毙。

    他要黄包车掉头离开。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那卷负片冲洗出来。说实话,他对这件作品并不满意。他没有助手,这帮家伙对电影一窍不通,甚至连装卸胶片的暗袋都没带上。他站在卡车上,机位太高,纵深不够,摄影机不断晃动,强烈日光会让大部分背景一片灰白。可他不敢把光圈调得太小,他怕把这帮家伙的面孔拍得太暗,他猜想他们更喜欢自己的形象在电影里显得更光辉些。曝光过度会把一切都搞砸,可他只好赌一把。他也没带上沃特金斯曝光表⑶。那只老宝贝还在那件外套口袋里,挂在摄影棚的椅子上,那可是他千方百计托人搞来的。

    可他知道在他平生拍过的胶片中,这一盘是无与伦比的,它真实,它比他亲眼看到的那种致命武器更真实。他给的镜头全在拍摄距离的两极,全景,特写,全景,特写,他希望能表现出当时那种瞬息万变的局面。

    他不敢去公司上班,他打过电话,有人告诉他,叶明珠受到惊吓,宣布暂时在家中休息。公司只好暂停这部电影的拍摄工作。公映日期看来要延后,那不要紧,因为报纸上刊登的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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