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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狱-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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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依萱知道,后面半句话纯粹是瞎敷衍,那样的“机会”永远也不会找到,既然油盐不进,还是打道回府吧。
“那我就不送了,”表舅拉开房门,先探头看看周遭动静,“记住,以后千万别再往这里跑了,对谁都没好处。”
走出信孚里的铁门,齐依萱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话:真是一表三千里啊。
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齐弘文安慰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古至今向来如此,你今天自作主张去找那个王八蛋,本身就是个错误。
“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嘛,”齐依萱摇头叹息,“爸爸,你今天怎么不去学校?”
“我一大早已经去过学校,请了半个月的病假,”齐弘文答道,“这一阵尽量少出门,你今天去信孚里抛头露面,简直就是闯进龙潭虎穴。”
“表舅现在是一个叫什么……清乡委员会的部门主任,好像是升官了,”齐依萱道,“所以架子也比以前大了。”
“哦,这王八蛋到清乡委员会去了?”齐弘文来了兴致。“最近人事大调动,全是为清乡做准备。”
“是啊,”齐依萱答道,“这清乡到底是什么意思?”
“日本人计划以水道、铁路、公路为依托,用铁丝网和竹篱笆设置封锁线,围剿区域内的一切抗日力量和中间势力,”齐弘文解释道,“对我们党组织和新四军来说,这又是一场空前的毁灭性灾难哪。”
“这些消息是哪里得来的?”齐依萱有点好奇。
“这个你就别管了,”齐弘文连忙岔开话题,“有一点爸爸可以向你保证,孟松胤不会关多久,过一阵就一定能出来。”
“为什么这么说?”齐依萱有点惊讶。“这么有把握?”
“你就相信爸爸吧,”齐弘文的面色一点不像开玩笑,“具体为什么,我现在没法跟你解释。反正孟松胤是我的得意门生,又可能是我将来的女婿,而且还是因为我的缘故而被捕的,我自然会对他的安危负责。”
齐依萱觉得这话怎么有点奇怪,既没头没脑,又似乎挺有把握。
“好了,我要听收音机去了,你听着点门外的动静。”齐弘文看看手表。
“嗯,我歇一会就去准备晚饭。”齐依萱答道。
齐弘文钻进书房,随手关紧房门。
齐依萱回到自己的房间,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漫不经心地翻看,但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孟松胤的事,胡思乱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越想越心惊肉跳。推开西窗,原本还是胭脂红的落日已成浓重的血色,此刻高悬于灰蓝色的苍穹,使人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日本膏药旗来。
书房里飘出一股刺鼻的烟味,好像是父亲正在烧什么东西。
父亲对学术素来十分痴迷,平时不是泡在学院的实验室里,就是呆在书房里手不释卷,而且当下记录下来的一些方程式、公式、图表,总有随手烧掉的习惯,齐依萱早就习以为常。
“依萱,我出去买包烟,马上回来。”齐弘文在楼下叫道。
“我去买吧。”齐依萱连忙走下楼来。
“不用,不用,你不知道牌子。”齐弘文连连摇手,匆匆走出门去。
齐依萱推开书房门,想去看看父亲刚才到底在烧什么东西,顺便开窗透透气,走到书桌边时,一眼便看到台灯前摆着一包“算盘牌”香烟,拿起来一看,里面还剩大半包,心想父亲这是怎么了,这不明明还有烟,哪用得着特地跑出去买?
不多时,齐弘文回来了,但手里空空如也,并不像平时出去买烟那样腋下夹着整条的香烟。
“烟呢?”齐依萱奇怪地问。
“正好碰上算盘牌断货。”齐弘文似乎一怔。
“书桌上不是还有大半包吗?”齐依萱提醒道。
“唉,爸爸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啦。”齐弘文笑道。“该做晚饭了,米缸里米还多吗?”
“不多了,看样子还能支撑两、三天。”齐依萱道。“要不,晚上烧点薄粥对付对付吧。”
“嗯,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所以汉奸和日本人才想出了这个该死的清乡计划,其实最大的目的就是掠夺粮食,”齐弘文道,“听说,粮店已经没有大米供应了,每户每天最多只能买二升北方运来的杂粮,叫什么共和面、六谷粉,真是天大的笑话,江南鱼米之乡竟然闹起了粮荒。”
“每户每天才二升?那人口多的人家怎么办,岂非每天都得去粮店排队?”齐依萱嚷道。
“唉,往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喽。”齐弘文叹道。
晚饭是清粥加一小碟萝卜干,父女俩有电灯不开,点着洋油灯在昏黄的光晕下进食,原因是齐弘文经常要开收音机,耗电量比较大,再开电灯的话容易超出限额。日本人的最新规定是:每户每月只能耗电三度,超出者不是罚款,而是直接剪断电线。
喝完粥,肚子里依然空空荡荡,齐弘文对女儿说,没办法,只有早点睡觉,睡着后就不饿了。
“问题是以后天天如此怎么办呢?”齐依萱一脸忧色。
“是啊,是得想想办法,”齐弘文放下筷子,若有所思,“我明天出去找找人,看能不能弄点大米回来。”
当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齐依萱起来一看,父亲不在房间里,已经早早地出了门。
到了九点来钟,齐弘文兴冲冲地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挂腌肉,身后跟着一名挑夫,挑着满满一担大米走进门来。
“哪来的腌肉?”齐依萱欢叫起来。“我都快忘记肉滋味了。”
“呵呵,先对付一阵再说,”齐弘文得意地将肉交给女儿,吩咐挑夫将米挑进灶批间,“托了好多人才搞到这点东西,真是不容易哪。”
午饭是白米饭加半碗蒸腌肉,齐依萱边吃边赞叹,直说好多年没吃到这么好的大米了,跟以前粮店里买出来的陈米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同时好奇地追问这么好的白米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是不是从黑市上跑单帮的人手里买来的?
“跑单帮的人从乡下弄过来的米,数量都不多,而且价格贵得像老虎肉,这么一担米,我看能换一座房子了。”齐依萱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别瞎猜啦,我是找朋友搞来的,”齐弘文不再兜圈子,“作为回报,我把咱家朝东的那间厢房借给他几个月,让他安置两名乡下来的亲戚。”
“这么说,这担米算是房租了?”齐依萱道。
“什么房租不房租的,老朋友了,彼此帮忙呗,”齐弘文笑道,“傻丫头,吃你的吧,别瞎操心啦。”
“唉,我们还有白米饭吃,不知道孟松胤这几天吃的是什么饭?”齐依萱自言自语道,随即黯然神伤。
刚吃完饭,大门突然被轻轻地拍响了。
“我去。”齐弘文一把拉住准备去开门的女儿。
来人是两名年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长相虽然斯文体面,但看上去却又不像读书人,更不像是“乡下亲戚”,而且口音也是地道的苏州本地人。
齐弘文非常客气地将客人领入厢房,同时给女儿介绍说,留着分头的那位叫小王,戴着眼镜的那位叫小李。厢房内空空荡荡,仅有一几一床和两把靠椅,但客人非常满意。
“依萱,去烧些水给客人泡茶。”齐弘文吩咐道。
客人忙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看上去谦逊有礼,颇有教养。
“厢房里只有一张床,要不我再让木器店送一张来?”齐弘文歉意地说。
客人又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两个人挤一挤就行。
齐依萱回到灶批间,捅开煤炉烧水,齐弘文跟了进来,对女儿轻声说道,以后烧饭得准备四个人的量,不过不用担心大米的来源,他们俩有办法搞到。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齐依萱轻声问道。“是你们党组织的人?”
“小孩子不要过问这些事。”齐弘文不置可否。“记住,他们俩一般不出门,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平时不要去打搅,也不必过多接触,明白了吗?”
齐依萱烧好开水灌在暖瓶里送进厢房,却发现客人都不在房内,而是跟着父亲在屋前屋后、楼上楼下到处转悠,连后院、后门、后墙这些地方也全部看了一遍,边看边指指点点,同时低声商量着什么。
齐依萱看在眼里越发糊涂,这二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五、野川所
三天过去了,既没被鬼子提审,也不见有人来作保。
孟松胤开始有点沉不住气:难道,自己被遗忘了,还是齐教授家发生了重大变故?
第五天一大早,仍然是乱糟糟的出恭时间,一夜没睡安稳的孟松胤再次靠近老鲁,脸上的表情明显已经惊慌失措。
“老鲁,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孟松胤脸色苍白、眼圈发黑,脸庞已经明显瘦削。“会不会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老鲁答道,“叛徒实在太可恶了,破坏力也非常大。”
“那为什么日本人也不再提审我呢?”孟松胤说出了最大的疑惑。
“有几个可能,第一,他们真认为你只是一名普通的爱国青年,所以并不重视,”老鲁慢慢分析道,“第二,可能是十八罗汉早已脱险离开苏州,当然,也不能排除已经落入敌手的可能性……”
“该死的叛徒!”孟松胤狠狠地骂道,马上想到齐依萱会不会受到牵连。
“这么多天没有人来保你出去,这样看来,海棠组被彻底破坏的可能性也非常大。”老鲁眉头紧皱。“还有一个可能,是日本人自己的问题,可能他们最近遇到了什么事,你看这一阵提审也越来越少,似乎有点忙不过来的意思。”
“那我怎么办呢?”孟松胤慌张起来。
“你又没什么事,还是有希望出去的,”老鲁神色突然凝重起来,“我就不同了,包括这里的同志,十有八九会被送进野川所去。”
听到“野川所”这三个字,孟松胤一下子话都说不出来了。如果说,所谓的“九死一生”还不足以说明其险恶的程度,那么沦入魔窟的唯一结局,便是踏上了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日复一日,大致算来,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孟松胤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彻底遗忘了。更奇怪的是提审确实越来越少,似乎真的如老鲁所猜测的那样,日本人忙不过来了。
终于,一个雨天的清晨,礼堂外传来一阵卡车的引擎声,随即闯进来许多如狼似虎的士兵,除了重伤人员之外,三分之二的人被先后押了出去。
很不幸,老鲁也在其中。
走出大门的时候,老鲁回头看了孟松胤一眼,略微点一点头,似是告别,又似是勉励,但目光中不无悲凉之意。孟松胤心脏乱跳,手脚冰冷,难道,老鲁和这些难友这就被送往野川所去了?!
监室内一下子空了许多,但不到十分钟,门外突然又押来了几十个人,看样子,大部分都是读书识字的年轻人。孟松胤仔细一看,其中有好些熟面孔,都是原先关在隔壁的难友,但更多的则是陌生面孔,监室内一下子便人满为患。
再挨个细看,竟发现刘子春也在其中。
刘子春也发现了孟松胤,连忙暗暗挤过来,在孟松胤的身边若无其事地坐下。
“松胤兄,你已经瘦得不成样了。”刘子春盯着孟松胤刀削般的双颊说道。
“是啊,我自己也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摸摸肋骨,都跟搓衣板差不多了。”孟松胤苦笑道。“你也差不多,脸上全是骨头了,出去了得好好补补。”
“出去?”刘子春的语气有点不大对头。“你以为我们还能出去?”
“怎么了?”孟松胤预感到一丝不妙。“你听说什么消息了?”
“没见你们这里的人都送走了?都送野川所去啦!照这个样子,可能最后也会轮到我们。”刘子春叫道。“日本人最近正在紧锣密鼓做准备,清乡快要开始啦。我们那边能看新苏报,每天能听两个钟头广播,还能看一些狗屁传单,所以知道点局势。”
“什么叫清乡?”孟松胤根本摸不着头脑。
“苏南地区武装势力太多,日本人准备在四乡分区域实行军事扫荡,”刘子春解释道,“主要目的是剿灭共产党新四军,如果行之有效,再向华中推进,朝八路军下手。”
“难怪日本人这一阵忙得四脚朝天,”孟松胤沉吟道,“不过,这个清乡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目前确实还看不出清乡和我们有什么联系,但是有一个现象很奇怪,”刘子春用下巴一指新来的人,“这几天陆续进来了许多年轻人,大部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大多数人都是工厂里的技术工人和各专科学校的学生,不知道日本人究竟想搞什么鬼名堂。”
“技术工人?”孟松胤陷入了沉思。“集结了这么多具有一技之长的人,肯定是想加以利用,那么,到底是用在什么地方呢?”
“所以我推断,我和你这样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了。”刘子春颓丧地说,眼圈突然有些发红。“我有个不祥的预感,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孟松胤顿时觉得浑身汗毛倒竖,虽然很想说几句宽慰话,但脑子里一片茫然,只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真正的泥淖。
监室内一下子关了五十多人,挤在一起连走路都有些困难起来。
通过简单的交流,孟松胤大致了解到大家的来历确实跟刘子春所说的相符,以工厂技工和聪明伶俐的学生为主,而且抓捕的名目千奇百怪、牵强附会,简直都有点好笑。
比方说,有两位纺织机械技工学校的学生成立了一个研讨左翼文学的“鲁迅文学研究社”,创办了一份在同学中传阅的油印小报,但仅出了两期就被日本人发现了;机器专科学校的五名学生,因为学校图书馆被焚而被抓,但大家一致认为实际上是日人纵火后栽的赃;一位电力专科学校的学生,就因为上茅房时在日语课本上撕了几页纸擦屁股,被日本教官逮个正着;还有数名高等技工学校的小伙子,在日本学监主持的“阵亡将士祭扫大会”上不肯下跪,当场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名车船修造厂的技师,因为城里买不到砂糖,所以学人家跑单帮跟乡下农民换了一些蜂蜜,谁知回城时在城门口被日本兵“检问”时出了麻烦:日本兵问“什么的干活”,他答是“蜜糖的干活”,日本蠢货把“蜜糖”听成了“密探”,刺刀不分青红皂白地顶了上来……孟松胤突然觉得有些纳闷,为什么这些犯下了莫名其妙的所谓“罪行”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和机械、电力等行业有关的技工、学生,而不见农校、桑蚕专科、美术专科、医学专科方面的学子,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唉,自己阴差阳错落到这个地步,惟有随波逐流、见机行事,只是不知道家中父母到底怎么样了?儿子突然失踪,对老人来说该是何等沉重的打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糟糕了。还有,齐家父女的安危也让人时时惦念,齐教授是否摆脱困境、齐依萱能否免受牵连,都是一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肉跳的事。
最近,有一件事也非常怪,日本人不再煞费苦心地“矫正”思想,也不提审、拷打,甚至对大家的交谈也懒得干涉,完全是听之任之的态度。孟松胤本能地觉得不安,一向锱铢必较的日本人突然变得大方起来,真正的用意肯定不妙,母鸡上树,不是好鸟。
果然,不出三天,礼堂外卡车轰鸣,大队的持枪士兵闯了进来,用细麻绳将大家一个一个串在一起,每人绑住一只胳膊,每组十人,吆喝着赶上卡车。
三轮摩托的引擎声嚣张得不可一世,狂吼着引领四辆墨绿色的军用卡车驶出城门,一头扎向荒凉的郊外土路。四辆车中,前三辆的车厢上蒙着厚重的油布,殿后的车上则坐着十几名左臂箍有白色臂章的宪兵队士兵,甚至还在驾驶室的顶棚上架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
半小时后,车身开始剧烈颠簸,孟松胤想,此刻肯定已经驶出了苏州城。
直到油布掀开,孟松胤随着别人走下跳板,这才发现原来此刻正处身于一所奇形怪状的广场之上,卡车一共运来了五十个人。
之所以说广场奇形怪状,主要在于它的格局是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被死死地圈在一道高达五米的围墙之中,墙顶还架着电网,令人顿生一种插翅难飞的闷绝感。再看身后那扇厚重的大铁门,已经“轰隆”一声关了起来,两名守门士兵各牵一条凶猛的狼狗站在门边,若非紧紧握着皮带,那又跳又叫的畜生恐怕早就蹿了上来。
一队持枪士兵迅速围了上来,一名翻译官模样的中年男人手提皮鞭,“嗒拉嗒拉”敲着自己的皮靴,大声命令大家排成五行,每行十人。
“欢迎各位光临野川所,依拉夏意玛赛①。”翻译官油腔滑调地大声说道,甚至还故作潇洒地向大家微微鞠躬。
①日语,欢迎光临。
孟松胤心里猛地一沉,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毛发似乎全都竖了起来:难怪这地方一进门便有一股杀气腾腾的氛围将人迅速包裹,原来正是该死的野川所。
孟松胤定了定神向正前方看去,只见一左一右延伸着两排高大、坚固的平房,活像一个人平躺时分开的两条腿。建筑物的窗户奇小、奇高,全都安着粗壮的铁栏杆,一看便是典型的监房风格。有趣的是那两腿的当中,耸立着一座高大的圆形岗楼,活像一具男人胯下的“不文之物”,只是岗楼中晃动着一名士兵的身影,正对着广场和人群的,是一架黑沉沉的机枪。
孟松胤现在还不知道,眼前的这座建筑,如果从空中俯瞰的话,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大”字形,五排监房向外延伸,各有一个雅至极致的名称,名为宫、商、角、徵、羽,而正中部位的岗楼,正好居高临下地将五排监房尽收眼底。广场的边角地带堆放着许多石子、黄沙、砖块、似乎整座监狱还在继续修造或是扩建之中。
吊儿郎当的翻译官一声吆喝,带着众人走向位于广场西侧的“检身所”。
所谓的“检身所”,实际上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房。楼上大概是医务室之类的场所,窗玻璃上煞有介事地贴着一个红十字;楼下空空荡荡,只摆着几付桌椅板凳,上面堆放着大量服装和一摞摞的饭碗,此外就是屋子中间一字排开的几只巨大的汽油桶,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处的。
门外突然走进来七、八个身穿暗红色囚服的人,全都光着脑袋,手上拿着理发用的推剪,看样子是要给大家剃头。这几个家伙的面相都很奸滑,浑身上下一股流氓腔,一看便知不是省油的灯。但是,他们的境遇却似乎相当不错,有几个人走进来时,嘴上还叼着香烟。
这几个家伙剃头的手艺相当差劲,但速度很快,就那么站着剃——被剃的人同样站着,脑袋低垂——黑发纷纷落地,而脑袋上未剃净的发茬却此起彼伏,活像被狗啃过的一样。
“把衣服全部脱光!”翻译官对剃过头的人大声命令道。“进桶去消毒,快点!”
众人纷纷脱衣,赤身裸体地轮流跳进汽油桶中,在浑浊的液体中浸泡一下,而且必须脑袋也沉没下去,使头皮全部浸湿。孟松胤嗅嗅鼻子,闻到一股类似浆糊味的怪味,马上分辨出,桶中装着的应该是石碳酸溶液。
爬出桶的人走到一边去领囚服,但必须先张大嘴,让一名戴着口罩的医官用手电筒照着检查一下,随后两腿分开,身体微蹲,在地上像青蛙那样连跳十次,最后领取一套灰布囚服和一双布鞋,以及一只胶木饭碗、一柄木制调羹和一柄竹制的猪鬃牙刷——调羹和牙刷全被折断,长度只有原有的一半。
孟松胤明白了,那样做的目的是防止有人利用身体的腔道夹带禁品,而折断的调羹和牙刷,肯定是为了防止有人将其打磨成武器或工具。
“把眼镜摘下来!”翻译官突然大喝道。
孟松胤抬头一看,原来那厮是在跟自己说话,连忙取下眼镜递过去。
翻译官随手将眼镜往墙角里的一只箩筐里一扔,“哗啦”一声响,镜片立即碎裂。孟松胤偷眼一看,只见那只箩筐中已经积存了大半筐眼镜的残躯。
“低头!”一名红衣囚徒在孟松胤的后脑上拍了一巴掌。
脑袋刚低下来,一把冰凉的推剪已经贴到了鬓脚处,飞快地一路推进,伴随着“咯噔咯噔”的声音,孟松胤原本那风流倜傥的三七开分头顿时化为乌有。
剃完头,学着别人的样子脱光衣服迈进汽油桶,在冰凉的石碳酸溶液中钻了一钻,然后蛙跳十次。刚去除眼镜,双眼很不适应,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唯一的好处是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光着身子蹦跶,羞耻感小了很多。
孟松胤领到的囚服是一套薄薄的棉袄棉裤,没有衣领、没有纽扣,靠胸前的两排布条打结维系。衣服本身已经很旧,散发着淡淡的霉臭味,可以猜想到以前肯定被不少人穿过,而那些衣服的主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想到这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也因为冷得有点吃不消,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微微打起颤来。
衣服的颜色是一种黯淡的灰蓝色,后背上用油漆印着一个巨大的白字:“羽”,左胸部位还缝着一块小小的白布,上面写着“5287”的编号。再看别人身上的衣服,马上明白过来,日本人已经将大家重新分了组、编了号,而那些为大家剃头的红衣囚徒,肯定拥有比较特殊的身份,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脚色。
“按编号排成五列,回到广场上去。”翻译官吼道。
大家走回广场,按宫、商、角、徵、羽站成五排,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孟松胤偷眼寻找刘子春,只见他的编号是“角”,看来以后得与这位新朋友分开了。
脑袋上凉飕飕的令人很不习惯,一阵冷风吹来,孟松胤不由得缩着脖子打了个寒噤,同时看到广场东侧突然冒出来二、三十名士兵,正荷枪实弹朝广场涌来。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负责看守野川所的卫兵,而东侧的那一溜平房,大概就是他们的营房。
士兵们在四周形成一个包围圈,甚至还架起了几挺机枪。紧接着,狱房的铁栅洞开,慢慢吐出了一股股同样穿着灰蓝色囚服的人群,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约莫有二、三百人之多。
孟松胤好奇地观察着这些人,看着他们一拨拨从身旁走过,站到后面去列队。但是,就在这无意之中,眼前突然一亮,竟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老鲁!
老鲁显然也认出了孟松胤,微微点头作为招呼,眼神中含有一丝亲切的笑意。就这匆匆一瞥,孟松胤顿觉镇静了不少。
“升旗!”翻译官大叫道。
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君之代”,两名日本兵在旗杆上升起了“日之丸”和一面青天白日旗——当然,是汪记的冒牌青天白日旗,上端附有一条三角形的黄色飘带。
接下来的程序是喊口号,由一名留着仁丹胡子的“教诲师”声嘶力竭地先说了几句陈词滥调,无非又是“扶持中国政府共建大东亚皇道乐土”、“共存共荣”之类的套话,然后带头挥臂高呼“大日本帝国万岁”、“大日本皇军万岁”、“打倒共产党”……囚徒们懒洋洋地举起右臂,开始三三两两地跟着喊,其中喊得最起劲的是那些穿红衣的家伙,而大部分穿蓝衣的人则喊得有气无力、敷衍了事,甚至是假张嘴、不出声。孟松胤细听了一下,许多人在喊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做了手脚,比如把“大日本帝国万岁”改成“小日本帝国不万岁”;把“大日本皇军万岁”含糊其辞地喊成“小日本皇军杂碎”;把“打倒共产党”喊成“打不倒共产党”……经过这一场闹剧,孟松胤的心情倒是轻松了些许,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又使人一下子跌进了冰窖。
“下面,请野川少佐给大家训话。”教诲师最后宣布道。
一名年纪五十左右、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军人慢慢走到大家面前,看来,他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了。孟松胤发现,这家伙的一条腿有点瘸,但走路的时候却又竭力掩饰。
野川少佐不会说中国话,叽哩哇啦说了一通,脸上的表情倒是十分和蔼。
“今天来了许多新客人,皇军大大的欢迎,”翻译官开始翻译,“如果有人现在想离开,可以马上提出来。”
孟松胤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有人想离开吗?”翻译官大叫道。
新来的人群里小小地骚动起来,好多人纷纷用眼光相互交流,意思是:“难道真有这样的好事?”、“要不要试试?”
“要离开的人请走出队列。”翻译官再次高叫,说得有板有眼。
孟松胤开始有点心动,但转念一想事情不合常理,谁知道小鬼子挖的是什么坑,还是不要轻信为好。想到这里,暗暗转过脸去,在身后的队列里搜寻老鲁的面孔,急切地一眼扫去,终于在后面第三排中找到了那张显眼的黑脸。
老鲁轻轻摇了摇头,意思很明确:千万不要上当!
野川少佐等了一会儿,再次鼓励性地高叫了一句什么,脸上透出一丝和善的笑意。
“最后一次机会,要走的话请向前一步,立即就能回家!”翻译官重复道。
有五名年轻人终于抵制不住“立即回家”的诱惑,迟疑着迈出队列。
“哟嘻,哟嘻。”野川少佐笑嘻嘻地走过来,将五名年轻人逐一打量,最后选定一名瘦弱的小伙子,示意他再往前走一步。
那小伙子又高又瘦,也许还害着病,站了这半天,脸上的表情恍恍惚惚,已经有点支撑不住的样子,见日本人选中自己,不假思索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野川少佐朝远处的一名日本兵挥手发出一个信号,那名士兵忙从营房里扛来一架高高的竹梯,靠在围墙边自己先爬了上去,然后隔着电网朝外神态夸张地瞭望,仿佛墙外的风景异常迷人。
“只要你有勇气爬出去,我们绝不阻拦,”翻译官凑近小伙子说道,“野川少佐保证,绝对不会有人向你开枪。”
“电、电网。”小伙子看一眼墙顶上的电网,并未完全糊涂。
“现在绝对没有电。”翻译官大摇其头,随即朝梯子上的士兵嚷了一句日语。
那名士兵立即笑嘻嘻地用手去抓电网,众目睽睽之下,果然一点事情也没有。
“相信了吧?”翻译官一脸坏笑,一拍小伙子的肩膀。“去吧。”
孟松胤也纳闷了,既然承诺不开枪,而电网又确实没电,那么只需顺梯子爬上墙头,再把梯子抽上去翻到墙外就能轻松脱身——小鬼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
小伙子一步一步朝梯子走去,刚才那名士兵回到地面,服务周到地帮忙扶住梯子,甚至还颇为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伙子顾不得多想,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飞快爬上了颤颤巍巍的竹梯。不多时,顺利登上墙头,先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电网,果然平安无事,这下彻底放心了,连忙抓住电网的铁桩,稳稳站上了墙顶。但是,刚想弯腰将梯子抽上来,地下的日本兵已经一把夺过梯子,扛起来回头就走。
小伙子既不能上也不能下,心里一慌,只好用手去抓电网和铁桩以保持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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