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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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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唱的这一段,名叫什么?”
  “‘北史遗文’。”
  “里头胡说八道!什么‘司马先生行圣德’?司马鼓不是好人。又称赞‘武王’,这‘武王’是魏武曹操,谁不知道他是奸雄。”
  “原来如此!臣妾哪里知道?”
  “这曲调也不怎么中听。”皇帝想了一下问道:“俗曲中有种叫‘挂枝儿’的,你会不会?”
  “怎么不会?只是‘挂枝儿’盛行于吴下,而皇帝不辨吴音,却又怎么办?”
  正在沉吟,皇帝又开口了:“要说风情的才好。三皇五帝那一套,我不爱听。”
  蕙娘心中雪亮,皇帝爱听的是,道学先生口中的所谓“淫词浪曲”。她在来嫁到吴家以前,是常熟一家巨绅的家伎,后堂丝竹,推为翘楚,装了一肚子的俗曲,荤的,素的,无不俱备,拿出来就是。但此时此地,岂得毫无身分上的顾虑?
  要顾虑的倒不是皇帝的身分,而是她自己的身分,描写幽期密约,过于露骨的,在良家妇女,自不便出口。想了一会,只有酌乎其中,比较合适。
  于是她说:“有支挂枝儿,唤做‘叫我声’,一共四段,情意甚细,请万岁爷细细品味。”
  说完,抱起琵琶,轻拢慢捻,自弹自唱,第一段是用本嗓,乃是情郎向姐儿所唱:
  “我教你叫我声,只是不应。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你们,做什么佯羞假惺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儿里不疼!你若有我的心儿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唱得神完气足,字字清楚,皇帝笑道:“责问得好,看那女子如何回答?”
  蕙娘笑一笑,接着唱第二段:
  “我心里但见你,“就要你叫,你心里怕听见的,向外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又把人瞧。叫的虽然难难也,意思儿其实好。”
  “到底叫了!”
  “叫是叫了,却有一番数落。万岁爷详细听。”
  这第三段是用的假嗓,虽尖锐,亦清亮,唱的是:
  “俏冤家,但见我就要你叫。一会家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提在口,疼是心想着。我若有你的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这话也有理。”皇帝问道,“那男子少不得还有一番说词?”
  “正是!”蕙娘恢复本嗓唱最后一段:
  “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儿,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俏,听的往心髓里浇。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唱得好!”皇帝举起次大的那只套杯,大口大口地喝着。
  “万岁爷慢饮,当心呛了嗓子!”
  皇帝还是一饮而尽,用手拈一块松子鹅脯送入口中,大嚼着问道:“唱了半天,到底要她叫什么?是叫一声‘哥哥’?”
  “想来是!”
  “你也叫我一声!”皇帝说;声音很柔和。
  “是!”蕙娘清清楚楚地叫:“万岁爷!”
  “不是,不是!”皇帝连连摇手,“谁都叫我万岁爷,不稀奇。”
  “臣妾可不知道怎么叫了?”蕙娘笑道:“皇上,陛下。”
  “你把这些都忘掉!”皇帝说,“只记得我是朱寿,不是朱厚照。”
  “啊!万岁爷醉了!”
  “对!有点醉了。”皇帝笑着说,“你当心我发酒疯!”
  这是有了酒意,犹未到醉的地步,如果真的醉了,一定辩说未醉,辩之愈力,醉之愈甚。蕙娘深知其中的道理,却又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只好微笑不答。
  “叫我声!”皇帝拉起她的手,涎着脸央求:“好姊姊,就叫我一声何妨。”
  见此光景,朱宁向“煖殿”使个眼色,三三两两,蹑足退出,一霎时散得干干净净。
  蕙娘有些心跳,脸上不由得就发烧了,颊上朱霞,眼中秋波,更添一番动人心魄的春色,皇帝伸手便拉,蕙娘欲拒还迎地倒在他怀中。
  “‘我教你叫我声,只是不应。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你我,做什么佯羞假惺惺?……’”
  皇帝学她,不成腔调地在唱,蕙娘忍不住格格地笑了。然后,突然坐直了身子,略一略鬓发问道:“要怎么叫?”
  “你想呢?”
  蕙娘果然在想,轻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那种忍俊不禁的神情,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但无丝毫做作的意味。皇帝不觉看得呆了。
  “真的要叫?”
  “我等着呢!”
  “就叫!”蕙娘凑近耳际,轻轻叫道:“皇帝哥哥!”
  “哥哥”二字的声音不曾完,已扑倒皇帝怀中,笑不可抑。这般放纵的情味,是皇帝从来不曾领略的,龙心大悦,酒兴益好了。
  “这该没话说了吧?”蕙娘笑停了问。
  “不!这个叫法还不大对。”皇帝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
  “那,“你想呢?你年纪比我大,怎么叫我哥哥?”
  “莫非叫弟弟?”
  “正是!好姊姊,”皇帝吸口气,脸贴脸地,腻声说道:“叫我!”
  “臣妾碍难遵旨。”蕙娘忽然收拾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僭越过甚,心所难安。”
  越是如此,皇帝越要她叫,“好姊姊,好姊姊,你就许了我吧!”皇帝解释缘故,“从来就没有人叫过我弟弟,我要听一听,那是什么滋味?”
  说着似小儿女撒娇一般,又推又揉,搅得蕙娘心不安稳,便即说道:“做弟弟的就得听话。”
  “好!我听、我听!你说,要我怎么?”
  “请安静些!”
  皇帝果然听话,立即安坐不动。蕙娘却怔怔地不开口……她的感想很复杂,惊异、得意、感动,也有些不安,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不由得细细辨一辨味,以致于忘了开口。
  直到发现皇帝眼中盼望的神色,方始想起,自己欠他一声“弟弟”。而就当话要出口之际,突然惊觉,有道是“天威不测”,又道是“伴君如伴虎”,此时只求满足好奇,皇帝什么委屈都肯受,事后想想窝囊,翻起脸来,吃罪不起。万一不幸料中,自己该当有个辩解之词。
  这样一想,计上心来,随即起身面北跪倒,皇帝不解其意,吃惊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臣妾要作一番祷告。”说着,双手合什在胸,闭着眼喃喃祝祷,“过往神祗请听,下界信女吴氏蕙娘,辱蒙万岁爷矜宠,必要唤一声‘弟弟’。信女恳辞不允,只得斗胆僭越。这都是奉旨行事,出于无奈,折福忒甚,无可申诉,过往尊神,必知信女的本心,千万垂鉴。”
  “原来是怕折福。”皇帝笑道:“不会、不会!好姊姊,你太认真了。”
  “臣妾不能不认真。”蕙娘停了一下才叫:“弟弟!”
  “要叫好弟弟。”
  既然叫了,就不必再做作,蕙娘改了态度,笑嘻嘻地喊:“好弟弟!”同时捧着皇帝的脸,亲了一下。
  这一下,皇帝又乐不可支了,就势一滚,将头枕在蕙娘的腿上,抓住她的手揉啊,搓啊,开始骚扰了。
  ※        ※         ※这些情形都已落入朱宁眼中,原来他在室外悄悄窥探。直到蕙娘服侍皇帝上床,细语娇笑,历久不断,方始叹口无声的气,转身而去。
  一路走,一路回忆刚才的所见所闻,忽然有了灵感。蓟州此行,大可作罢。原是万不得已的事,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责任担负不起!能有一丝可以挽回之处,决不必冒此大险。
  回到卧室,灯下独酌,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妥贴。昨宵累了半夜,难得这晚上天下太平,正想早早上床,找补一觉好觉,只见贴身小厮走来问道:“马先生来了。见是不见?”
  若是别人,一定不见,马大隆情形不同,即时请入室内,很客气地招呼着,然后夸奖马大隆手腕高明,很恭维了一番,倒是由衷之言。
  马大隆少不得也说几句谦谢的话,应酬告一段落,言归正题,他是衔命而来,探询御驾的进止。这两天皇差办下来,张一义已有力不胜任之感,所以名为打听,其实是催促,希望御驾早早向蓟州进发,可以一卸沉重的担子。
  “老实奉告,蓟州大概是不去了。不过,也不会马上回京,还要辛苦大家几天。”
  听得这话,马大隆心便一沉,暗自思量,这要告诉了张一义,不知道怎样地大失所望。原来估计皇帝最多不过再驻驾一两日,谁知竟有几天之多,这一大笔供应,如何负担得起。
  于是,他很委婉地说:“为皇上,理当竭尽驽骀,干殿下的‘辛苦’二字言重了!不过,自上方玉食,到弟兄们的伙食等等,不过多花几个钱,还是小事,只怕御驾久驻,而此地又再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可以上娱圣心,那时反倒落个不是,实在吃罪不起。”
  朱宁心知其意,觉得张一义这趟皇差,实在办得不错,尤其是马大隆来关说,无论如何得要帮忙。当即很诚恳地答道:“马先生,人心都是肉做的,这一趟,很难为张侍郎,我知道。如果办得到,我一定劝皇上早早启驾,只是意外的机缘,蕙娘居然很讨皇上欢喜,情形就不同了。皇上能欢喜是好事,一切都用不着担心。马先生,我有两点,请你转告张侍郎。”
  “是!请吩咐。”
  “第一,皇上大概不会再要什么新鲜玩意了,他决不会落个不是。第二,这两天张侍郎很花了些心血,皇上亦不忍让他赔累,我会记着这件事,找机会补报他。”
  “是!”马大隆灵机一动,“张侍郎亦有句话,让我转陈,听说干殿下性耽凤雅,收藏甚富,已备下几件精品,请示干殿下,什么时候送来?”
  “噢,噢,”朱宁问,“是些什么东西?”
  张一义收藏的字画,都由马大隆鉴定,肚子里有本很清楚的帐,此时自作主张地替张一义挑定四样艺林珍秘送给朱宁。
  “两字两画,一共四件。先说字,一唐一元,丝毫不假的真迹,怀素的‘千金帖’,用黄绢八幅,丝毫无损……”
  “慢来,慢来!”朱宁在此道亦算行家,打断他的话说,“怀素自叙帖我见过,草书千字文亦很有名,就不知道什么叫‘千金帖’?”
  “喔,”马大隆歉然笑道,“我忘了交代,就是千字文,怀素的草书千字文不止一本,这本特别名贵,藏家以为一个字值一两银子,所以叫它‘千金帖’。”
  “原来如此!千金虽不值,也值六七百两银子。”朱宁问道,“元朝的那件,想是赵松雪的手笔?”
  “正是!干殿下一猜就着。这一件,也是千字文,不过,”马大隆紧接着说,“其名贵之处,依我看,不下于千金帖,是行草篆隶,以及钟鼎、章草共计六体……”
  “啊,啊!”朱宁大为动容,“我有一本赵松雪的三体千字文,自觉已很难得,不想还有六体!不说别的,六体就是六千字,论量,就是古今书法中第一大件了!难得,难得。”他略停一下又说:“还难得的是,两样都是千字文,成了一个名堂。”
  这倒是马大隆事先未想到的,他的机变很快,心想,字成了名堂,画也要搞个名堂,有了名堂,东西差一点就不要紧了。
  这样想着,信口就道:“两件画都是君家先德的手笔,一件是钱舜举的‘杨妃上马图’,另一件世所罕见,是钱文僖的‘陌上缓归图’,画意正是钱武肃王的隽语。”
  “喔,”朱宁问道,“文僖可是溢号?”
  “是!就是钱惟演。”
  这一说,朱宁知道了。宋太祖得了天下,吴越归地,钱亻叔被封为王,诸子都在宋朝做了大官,以第二个儿子钱惟演最有名,仁宗朝官拜掌管军政的枢密使,死后溢文僖。
  钱武肃王就是钱囗,也就是钱惟演的曾祖父。钱囗虽是盐枭出身,但五代时割据称王,在浙江颇多惠政。为人亦居然风雅,有一次王妃归宁,好久未回杭州,钱囗寄信催促,说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武夫而有此吐属,令人惊奇,相许为难得的隽语。
  听得这个解释,朱宁可以想象得到,“陌上缓归图”必是盛装宫女,簇拥着一辆七宝香车,在甲胄鲜明的士兵前呼后护之下,从锦绣般的陌路上缓缓行过。
  朱宁虽然赐了国姓,但人不忘本,想到有钱武肃王这样一位祖先,家世亦足夸耀,尤其是这样一幅意味深长有趣,题材不同凡响的画,悬挂中堂,必能使得来访的宾客称赏不绝。那是件多有面子的事;想到这里,笑容满面:“张侍郎厚赐,本不敢当,不过这幅画,归入别家,不如收入寒舍,我就老老脸皮拜领了!”说罢,还作个揖,倒像马大隆赠画似的。
  “不敢,不敢,干殿下别谢我。”
  这一说,朱宁才知张冠李戴,是失态了。不过,“就谢谢老哥,也是应该的。”他说,“张侍郎倚老哥为左右手,这番安排,当然是你老哥的建议。”
  “这话倒不错。”马大隆说,“我跟敝居停说,干殿下权倾当朝,圣眷之隆,方兴未艾,仓场衙门在公事上很容易出差错,将来少不得有请干殿下援手的时候。此刻既然要表表微意,就一定要至至诚诚,东西贵贱不说,起码这片心要让干殿下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朱宁沉吟了一会说,“皇上对张侍郎办这趟差,亦很知他实心实力,花了好些心血,打铁趁热,如果张侍郎公事上有什么难处,倒不如趁早跟我说了,我找个机会面奏,皇上点一点头不就行了?”
  这几句话钻入马大隆耳中,真是有惊有喜。原来的打算是烧烧冷灶,为张一义日后有所干求,作个伏笔,不想即时就有效验。这番盛情,不可辜负,机会太难得了!
  “干殿下这样厚爱,我想敝居停亦不能不识抬举,我就大胆替他奉求了。”马大隆紧接着说:“干殿下知道的,仓场历年都有损耗亏空,前任交后任,后任再交后任,帐面上存粮的数目与实际上是不符的。加以去年秋潦,大水冲失,以及潮湿霉烂的粮食很不少。亏空越扯越大,敝居停为此寝食不安。要请干殿下成全!”
  “噢!”朱宁问道:“大概亏空多少?”
  “总在三万五千石左右。”
  朱宁又凝神静思了一会,“索性这样,”他说,“你告诉张侍郎,请他备一道奏章来,不要说前任移交亏空,只说历年损耗,报个五万石上下。”
  三万五干石已是个不易邀准核销的巨数,谁知还要加一万五千石,有这样的好事!行吗?马大隆心里疑虑,正想发问,突然领悟了朱宁的意思……这一万五千石,当然是他加的帽子。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请示干殿下,这一万五千石‘白粮’,是不是折价送到府上?”
  “对!要折价,不过,不必送来,存在你们那里。”
  “是了!”马大隆说,“请干殿下给我一个印鉴的样本,以后就凭这枚印章支银。”
  朱宁点点头说:“好!这样做法干净利落,你明天带公事来的时候,我把印鉴样本给你。”
  于是又闲谈了一会,马大隆欣然告辞。出得吴家大院,直奔张一义的公馆,将他从床上唤了起来。
  张一义以为出了什么乱子,神色仓皇地披衣出迎,只见马大隆满面笑容,不觉道得一声:“咦!”
  “特来给义公报喜。”马大隆说,“亏空不必愁了,不但不必愁,还可以落个四五万银子。”
  “哪有这样的好事?大隆,你没有喝醉吧?”
  “义公当我说醉话,我自己觉得在梦里。实在是误打误撞,意想不到的机缘。”
  接着,他把此事始末,细细讲一遍。张一义自是喜不可言……原来前任移交,由后任弥补亏空是有的,不过数目只是三、四千石米,张一义起居豪奢,出手散漫,扯了个大窟隆,要少到一万八千石,去年秋天霪雨连绵,受潮霉烂的米,又有一两千,总计亏空两万石左右。
  如今可以报销五万石,除去朱宁的一万五,还有一万五,米价每百三两银子,便是弥补了亏空,平白又多四万五千两银子。这岂不是天外飞来的鸿福?
  “大隆,”张一义茫然地说,“我高兴得心都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义公,你定定心,我们一桩一桩商量。”
  “好!好!你说,我听你的。”
  于是反客为主,由马大隆发号施令,第一件事是预备奏折,当即请来专管章奏的幕友,由马大隆口述要旨,连夜拟好,誊正备用。
  第二件事是预备送朱宁的书画,这下提醒了张一义,“慢慢!这里头有个大纰漏,”他问“几时听说钱文僖善于丹青?更哪里来的一幅‘陌上缓归图’?”
  “嗐,义公真是太忠厚了!钱文僖虽无画名,但谁又敢断言他不会画。至于那幅‘陌上缓归图’,在我肚子里,我说有就有。”
  “啊,啊!”张一义恍然大悟,马大隆是假造名人书画的能手,是打算现造一幅“陌上缓归图”送朱宁,“不过,”他又说,“时间来不及啊!”
  “不要紧,我自有法子搪塞。只请义公将另外三件东西捡出来。还有,义公珍藏的那一卷‘澄心堂’纸,要割爱了。”
  “那是小事。”张一义将佩在裤带上,片刻不离的画箱钥匙,交了过去,“请你自己捡。”
  马大隆将钥匙珍重收起,谈到第三件事。这件事关系最大,一万五千石米化成现银,非咨嗟可办,倘或拿官米私运到市面上倾销,不但米价大跌,卖不到三两银子一石,而且风声太大,言官亦会参劾。可是,这笔银子又非马上准备好不可,否则,朱宁写条子来提,无以应付,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我看这样,”处理这方面的事务,张一义比较在行,“只有向‘仓户’分头去借。米,此刻决不能动。”
  “是。全凭义公作主,只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动用,我好转告朱宁。”
  “总要三五天的工夫。”
  “就算五天好了。”马大隆说,“义公请安置吧!明天携带奏疏,跟朱宁道个谢。别的话不用多说,我自会安排。”
  ※        ※         ※这个早晨,行宫非常安静。皇帝与蕙娘终宵缱绻,欲仙欲死,到天色放曙,方始入梦,沉沉酣睡,日高未起。伺候的太监,蹑手蹑足,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唯恐惊驾。
  朱宁是早就起过一次身,听说皇帝寝殿中,到天快亮时,始无声息,知道这一下总要到午间才会有动静,因而又找补了一觉。等他再次醒来,马大隆与张一义,已等了有一个时辰多了。
  双双进见,张一义长揖致谢:“多蒙干殿下提携,感何可言?一义有生之年,不敢忘此恩惠。”
  “好说,好说!”朱宁问道,“奏疏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朱宁接奏疏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就这样!这无非装个样子,只要龙心喜悦,什么事都好办。”
  “也还仰仗鼎力。”张一义向马大隆说:“你陪干殿下谈谈,我先告退。”
  于是,马大隆将随身带来的三件书画,悬挂在壁,为朱宁指点妙处,确是罕见的精品。可惜,那幅“陌上缓归图”未得寓目。
  “为求尽美,那幅画得重新装校。”马大隆说,“我想到干殿下府上瞻仰一番,看预备挂在哪里,量好尺寸,用蜀锦精裱。要那样子,款式才好看,也越显得这幅画唯有挂在府上才名贵。”
  “好!好!反正我们要一起回京。喔,”朱宁突然说道,“马先生,你愿不愿意‘豹房祗候’?”
  这是做皇帝的清客,而且一入大内,有无数平生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名画书法、珍奇古玩,可饱眼福。马大隆岂有不愿之理?
  “唯干殿下所命。”
  “不敢当!”朱宁答说,“我只是保荐而已,豹房尚未落成,将来其中的布置,要请你格外费心。”
  “是,是!敢不尽心竭力?”马大隆从身上取出一叠裁得很整齐的纸条,递了过去,“折价共是四万五千银子,三五天之内,可以备齐。随时可以支用,凭条在此,请干殿下收了。”
  朱宁接来一看,在空白笺条上有个押脚图章,是“益贻”二字,心知是张一义的别号。用此笺纸支银,再加上自己的印鉴,就决无假冒差错了。于是他欣然将备好的印鉴交给马大隆,也是他的别号,叫做“保平”。
  一定保平安,定保平安!”马大隆收起印鉴,又问一句:“不知何日启驾?”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快知道了!”
  ※        ※         ※恰如久旱的一方良田,一夕之间,甘霖沛降,枯槁的禾苗,顿时复苏,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看到初承雨露的蕙娘,朱宁心里有这样的感想。
  “恭喜,恭喜!”
  容光焕发的蕙娘,顿时脸泛红晕,低着头:“干殿下有话跟我说?”
  “是的。”朱宁答说,“先有一句话关照,当着万岁爷,不要叫我干殿下。”
  “那,叫什么呢?”
  “你问万岁爷。”
  蕙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懂了。”
  “我知道你很懂。”朱宁问道,“万岁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话很多,但大部分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蕙娘只拣应该让朱宁知道的说:“万岁爷要带我进京。”
  “喔,可曾说了是哪一天?”
  “说从蓟州回来。”
  “我就是为这一点,要来托你。蓟州最好不去,万乘之尊,万一出了差错,吃罪不起。不过,这话我们不便说,只有你能说。”
  “为什么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你正在得宠的时候。”
  “得宠不敢说。不过,是为了万岁爷的平安,即便是冒昧进言,也顾不得了。请问该怎么说?”
  朱宁有一套话教她。蕙娘心领神会地答应着,等他说完,她亦有一句话要问。
  “到了京里,万岁爷把我安置在哪里?”
  朱宁一愣,“这我可不大清楚了。不过,”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以你的身分,要进宫是办不到的。”
  “进宫倒不想。可是,我也不愿住什么廊下家。”
  “那好办。”朱宁答说,“京里好园林极多,我替你找一处精致、清静的地方,包你住得称心满意。不过,这得万岁爷点头。”
  “当然。”蕙娘想了一下说,“我自有道理。找地方不必顾我,只要万岁爷高兴。”
  “就这么说了。你看,王石头来了,必是万岁爷醒了。”
  果然,王石头匆匆来报,皇帝一睁开眼便唤蕙娘,立等见面。见此光景,朱宁心知恩宠方始,着实有一段迷恋的日子,可是也不能让她盖过自己的地位去!得想个法子,要教她乖乖听自己的指使。
  ※        ※         ※漱洗、进膳、品茗都是蕙娘亲手料理。那份细致体贴,而又纯然出乎关爱,丝毫不觉她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格外巴结,实在令人激赏。
  “今天是艳阳天气,”蕙娘问道:“万岁爷不去走走?”
  “懒得动。”皇帝伸个懒腰,“我觉得只有这里最舒服。”
  “可惜!”蕙娘笑道,“不能把这间屋,整个儿搬到京里去。”
  “只要有你,哪儿都是舒服的。”
  “可是,臣妾也不能侍奉万岁爷进宫。”
  “这……”皇帝还在沉吟,蕙娘却又抢着开了口。
  “也不能住在廊下家!就是万岁爷赏臣妾住在那里,臣妾也不能够。”
  “别‘臣妾’,‘臣妾’的!听着多别扭!你就称‘我’好了。”皇帝接着问说,“为什么不能够?”
  “第一,身分不同;第二,”蕙娘迟疑了一下,决定遵旨用“我”字自称,“我舍不得我女儿,那里又不能带孩子去。”
  “你那女儿很好玩!别说你舍不得,我也喜欢。”皇帝搔着头说,“可是,这样子,你又住在哪里呢?”
  “京城那么大,除了大内,莫非就没地方住了。”蕙娘答说,“我想另外找一处房子,带着女儿同住,万岁爷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反正我步门不出,只要万岁爷想到了,总看得到我。”
  “我当然会天天想你,会天天来。”皇帝忽然失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像是我的外室。”
  “万岁爷喜欢不喜欢这样子呢?”
  “喜欢!别有风味。”
  “既如此,”蕙娘突然问道,“请示万岁爷,我管皇庶子叫什么?”
  皇帝愕然问说:“谁是皇庶子?”
  “不就是万岁爷的干儿吗?”
  “原来是小宁儿!皇庶子?”皇帝忽然纵声大笑,“怎么想来的?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怪称呼!”
  蕙娘原来就有些惴惴然,但怕皇帝对朱宁这自高声价的怪称不悦,将他唤来责备几句,岂不是自己闯的祸?如今见皇帝并无怒意,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不自觉地笑了。
  这一笑极甜、极妩媚,皇帝不觉又动了情,握着她的手笑道:“其实,你要替我生个儿子,便用得上皇庶子这个称呼!”
  “我哪里有那样的福命?”
  “一定有!你要不要……”
  蕙娘不容他再说下去,很巧妙地抓住语句中的空隙,喊一声:“万岁爷!”
  “嗯,你有话?”
  “是,万岁爷还没有指示,到底管皇庶子叫什么?”
  “跟我一样,叫他小宁儿好了。”
  “万岁爷可以,我是什么人,怎么能这样叫?没的教别人家背后骂我轻狂自大。”蕙娘紧接着又说,“最好用官称,能不能叫他都督?”
  “都督?好大的官了……”
  “大也应该。”蕙娘抢着说,“万岁爷的干儿,还不该是个大官?”
  “也罢,就让他做都督好了。”皇帝问说,“你还要我封什么人?”
  蕙娘心中一动,但立即省悟,来日方长,落得大方些,不必在此时乞恩,便摇摇头说:“不敢私自干求。”
  “那就以后再说。”皇帝问道:“你陪我一起到蓟州去一趟好不好?”
  蕙娘低头不语,停了一会,抬起眼来,只见她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庄重而关切,使皇帝不能不深深注意。
  “你怎么不说话?”
  “有句话不敢说,怕不中听。”
  “不要紧!”皇帝抓住她的手,轻轻拍她的手背,“你说什么我都不恼你。”
  “那我就斗胆说了,请万岁爷快回京,别让老太后惦念。”
  这顶帽子太大了,皇帝无话可答,而心中仍旧想到蓟州。沉吟了一会问道:“你怎么知道太后会惦念?”
  “天下父母心,无分贵贱,都是一样的。尤其万岁爷一身系天下安危,老太后更不能不惦念。”蕙娘柔声央求,“听我的劝,万岁爷回京吧!”
  皇帝不忍拂她的意,终于允诺,在张家湾再往两天,便即回京……所以要逗留两天,是因为皇帝决定带蕙娘一起进京,在两天之中得要替她在京里找好房子。
  于是即时传唤朱宁到彻前,“蓟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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