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有一首歌-第2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有时候,我想,能够把太太和孩子调教成这样,他这一家之主也实在很足以自豪了。
反覆的心
每次在两个孩子把我吵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渴望能有和丈夫单独出游的机会。
好怀念那些过去了的日子。新婚后的那些个周末假日,我们两个人总是会手拉手去看一场电影,然后在布鲁塞尔的街头闲逛一阵,再去买些零食带回家,在灯下对坐,可以聊上一个晚上。
日子虽然过得很拮据,但是,春天的时候,他总会带我去荷兰看郁金香,夏天我们会去山上或者湖边野餐,秋天一起去不断落着叶的森林里散步,检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回来钉在墙上,冬天雪下得太大的时候,我们就会在屋里生起火来,他在桌前写他的实验报告,我在旁边一针一针地缝我新做的衣裳。
只有两个人相对的日子是多么逍遥啊!
回国以后,孩子来了,在初为人父母的那几年里,心里和眼里都是孩子,从来没想到过要出去玩的事,有五、六年都没进过电影院,更别提去爬山或者划船了。
可是,等孩子大一点的时候,就很想带他们出去玩了。只是,每次在帮两个人都穿戴好了以后,还没走出门,我就已经疲累不堪;出门之后,这个要吃冰,那个要喝水,要东要西的,使我穷于应付,最后总是会又累又气地回到家来。
结婚十年纪念那一天,带上两个孩子去日月潭住了几天,整个行程里,他们竟然打去打回。在洗出来的相片上,我或者丈夫总是皱着眉站在两个嬉笑扭打的孩子后面,整整两卷底片,竟然没有一张是眉头舒开的。
那次下定决心了,我对孩子说:
〃下次如果再带你们一起出来玩,妈妈就是猪!〃
下一次,发了狠,把孩子托给朋友照顾,我和丈夫单独跑了一趟花莲和中横。
风景仍然秀丽、山川并没有改变,可是,尽管我们手拉手,一副潇洒甜蜜的样子,却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逍遥的心境里去了。
白天在山上跑的时候,看到好者的风景,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说:
〃下次一定要带他们来看一看。〃
晚上在旅馆里,总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回去,问问他们睡了没有?就算电话里朋友一再保证孩子很乖,已经早早上床睡了,我们仍然会胡思乱想,不知道家里会发生什么事。
玩了两天,没什么兴头,草草结束,赶快飞车赶回家去。一路上都在自责,觉得自己实在太自私了,把那样乖巧可爱的两个孩子放在家里,实在是很荒唐的事。孩子们多么无辜啊!在最应该出来吸收自然界里种种知识的时候,却被自私又愚昧的母亲抛在家里。
于是,下一次的旅行计划,当然是以他们为主了。甚至在刚上路的那一天里,我还确实引导过他们对自然界观察的兴趣和方向,尽量做好一个温柔、耐心而又有智慧的母亲该做的事。
问题是,他们并不很合作,三天下来,终于还是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地回到家来。
把行李都卸下来以后,我对孩子说:
〃下次如果再带你们一起出去玩……〃话还没说完,两个孩子一起抢着接下去:
〃妈妈就是猪!〃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他们已经把我看透了,知道在这一生里,我是会不断地反复着我自己的错误。知道在这一生里,无论如何,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种种恩怨与牵绊,是永远也理不出头绪来的了。
多出来的一天
平常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倒也没什么烦恼,只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一直来不及做。
今天早上。赶着赶着到了学校,原来该上课的学生却停课受训去了,忽然发现,眼前竟然多出来整整的一天!
好兴奋,可以做好多我一直想要做的事了。于是,先去花店,买了一大把荷兰紫新,一簇一簇的细碎小花,像绣出来的深紫浅紫的云霞。可以画水彩、粉彩,还可以画一张十二号左右的小小油画,用白色做背景,再配上新做的金色古典的画框,正好可以挂在客厅那一面空了很久的墙上,该有多好。
而且,我还可以整理一下我的旧稿,里面有几段早就想重新改写的,也许可以写出点什么来。想一想,有整整一天是我可以自由支配的、可以做多少事啊!
买好了花,经过莱场,看着那么多新鲜的菜蔬和瓜果,忍不住停了下来,想着平日难得那么早上菜场,就顺便买了一些回去吧。
当然,还要给孩子买些夏天的薄衣服和袜子,女儿前几天还嚷着头发夹子都不见了,眼前的小摊子上摆得可是琳琅满目,我就好好地选了几样。
等开车经过高速公路回到家来,已经是正午了,把花插进瓶里,赶快去冰箱里找些东西来果腹。孩子们都在学校,一个人的午餐很容易解决,草草吃完,正准备动笔,却发现了丈夫昨夜为我带回来的冰淇淋。
怎么办呢?当然是先来享受冰淇淋了,顺便翻一下买来的杂志和新书。屋子里安静又清爽,躺在长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着,时间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下午已经过去一大半了。赶快收心养性,洗笔调色,刚坐到画架前,就有人来收水费,有人来收电费,孩子也放学了。女儿问我跳舞衣服洗好没有?晚上学校要表演,才想起来该去洗衣店,顺便还要送些衣服去干洗,到了洗衣店,除了拿回女儿的舞衣之外,还拿回两块大地毯。于是,为了要把地毯放回原位,总得先要把那两间房间整理一下才行。
然后,天就黑了,丈夫也下班回到家来。吃完晚饭后就送大的孩子去学校表演,回来再催小的去洗澡上床,等到一切的纷纷乱乱都就绪了之后,才发现,我这多出来的一天仍然和平常的日子一样,只剩下在晚上在灯下的那一点点时间了。花仍然在瓶里像云霞一般的盛开着,稿纸仍然雪白雪白的摊在桌上,我这一天虽然好像也做了不少事,可是,原来兴致勃勃计划着要做的事却一样也没做到。
忽然想到,我的一生也许也会就像这样地过去,在灯下的我,不禁悚然一惊。
星期天的早上
每个星期天,是我要自己洗菜煮饭的日子。很喜欢早上随意在菜市场里采买的那种心请,是一种寻常的市井人生,寻常的熙熙攘攘,手上拿着一斤半斤的青菜。在木瓜、西瓜和荔枝之间挑挑拣拣享受着一个寻常妇人所能得到的种种快乐。
现在,回到家来,开始在水龙头下整理起来了,红的蕃茄和绿的芹菜在源源不绝的水流冲洗之下,颜色显得格外新鲜怡人。
太阳很好,后院里,莲雾开始结果了,累累挂满枝头,邻家的九重开得正欢,鲜紫的花簇都挤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有女孩子在墙外唱着歌走了过去,细嫩的嗓音唱的竟然是一只老歌: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华年如水……〃
我微笑地拿起一棵包心菜,开始一片一片地剥了起来。外层的大叶子带着很深的绿,有很多皱折大概是因为天热的关系,都变得又黄又软了。可是慢慢剥下去,叶子却一层比一层白,一层比一层脆嫩,一层比一层光洁。
忽然之间,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原来正在灵活地洗着菜叶的手忽然停住了,我站在夏日的窗前,心中掠过一阵恍惚的愁思。
我,我又是谁呢?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在很多朋友和很多事物的前面,我总是由衷地觉得快乐,觉得兴奋。我由衷地喜欢这个世界,也很希望这个世界能喜欢我,希望能永远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希望所有的事物都不会改变,在那种时刻里,我是一个既满足又快乐的人。
可是,在另外的一些时刻里,当只有和少数几个朋友处在一起的时候,我那颗忧愁的心就会慢慢地泄露出来,然后,逐渐而缓慢地,将我完全淹没。
有一次,一个男孩在他们植满了相思树的大学校园里问我:
〃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是吗?我是这样的吗?刚才的我,在他们灯火明亮的教室里,和一班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两个钟头。我说我怎样无牵无挂,怎样无需无求,我说我怎样知足快乐,怎样的洒脱,并且也希望他们能和我一样,凡事都能往开里去看。最后,向大家微笑地道了再见,转过身来,在这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和几个留下来问我问题的同学们坐在草地上,娓娓道来的,却是我的忧虑,我的惶惧,我对时光逝去的不甘心,却完完全全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情了。
所以,那个男孩才会问我:
〃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是的,我是说的不一样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在任何一个时刻里说过谎,我只是换了角色,因而也不得不换了心情,如此而且。
一直觉得,在一些特殊的时刻里,我似乎同时又是演员又是观众。一个在缤纷喧哗的台上,兴高采烈地扮演着上苍赐给我的那个角色,另外一个却远远地站着,站在离这场热闹很远的地方,含着泪,心里疼痛地看着这一切。知道无论我曾经拥有过多么丰厚的赏赐,无论我曾经怎样尽力使我自己值得这一份赏赐,无论这世界曾经怎样温柔与美丽,生命仍然如一条河流,无日无夜不在我们身旁悄无声息地流过。
戏永远在上演,然而我们却只能占有那极短极短的刹那,再甜美的一生也只是一闪而过。
我的欢乐与悲伤便由此而生,我的不舍与不甘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我心里,我是怎样爱恋着这缤纷的人世间啊!却又怎样战战兢兢地在享用着每一分和每一秒。我是怎样慷慨地想和朋友分享着一切,却又紧紧守住一个孤独的角落,从不肯轻易开启。对着迎面而来的欢乐与幸福,我心中是怎样欣喜又怎样惶惧啊!
菜叶一层一层地剥下去,颜色越来越浅,水份却越来越多。
我也正一层一层地将我自己剥开,想知道,到底哪一层才是真正的我?
是那个快快乐乐地做着妻子,做着母亲的妇人吗?还是那个谨谨慎慎地做着学生,做着老师的女子呢?
是那个在画室里一笔一笔地画着油画的妇人吗?还是那个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记着日记的女子呢?
是那个在暮色里,手抱着一束百合,会无端地泪落如雨的妇人吗?还是那一个独自骑着车,在迂回的山路上,微笑地追着月亮走的女子呢?
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而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珍惜,又有谁能真正明白?谁肯真正相信呢?
菜叶剥到最后,越来越紧,终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嫩而多汁的菜心。
我把它放在砧板上,一刀切下去,泪水也跟着涌了出来。
院墙外,唱歌的女孩子又绕了回来,仍旧是刚才那一首歌在反复着: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华年如水……〃
夏日窗前,好一个美丽的星期天!
谜 题
我的孩子在四岁以前,都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孩童,可是,一到四岁左右,进了幼稚园以后,就会有些改变了,那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他们:生命有种极限,任谁也无法抗拒。
我记得女儿初初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我正在厨房做中饭,秋天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屋子里照得很亮很温暖。她一脸惶急的来找我了:
〃妈妈,你有一天会死掉的,是吗?〃
我诧异地回过身来,低头看她。我的小胖女儿有着蔷薇的双颊,黑葡萄的瞳仁,还穿着学校的小白围兜,早上去上学时候的那种笑容不见了,换上了一种忧急而又严肃的表情。我微笑地摸摸她的脸:
〃不会啊,妈妈会活到很老很老的。〃
〃可是,他们说,活到多老也有一天会死的啊!〃
我假装轻松地开冰箱,拿出青菜和水果来,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回答她,怎样为她解释这样的第一课呢?
一面洗菜,一面仍然是用不在意的语调来回答她:
〃妈妈要到很老才会死,那时候你已经长得够大,就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不管怎样样,你总是会死掉的,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不喜欢这个样子,怎么办呢?〃
说着说着,她的小泪珠就一串串地掉了下来,我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温暖好柔软的小宝贝啊。我亲爱的孩子,妈妈也不喜欢这样啊!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
儿子到了四岁,同样的情景又重复出现了一次。他问得比姊姊还急,紧迫钉人,跟前跟后的,非要我给他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为止。
我大概也是笑容满面地哄了他一阵子,孩子到底还小,还是可以慢慢哄过来的,然后,他们就能高高兴兴地出去玩了。要到某一些特别的时刻里,才会再提几句,但是,第一次的那种惊惶以后再没出现过了。
不过,我想,那种感觉是仍然存在的,只是小心地藏在某一个不愿触及的角落里而已,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吧。
我和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啊!
前几年,很想变做一棵树,一棵可以继续生长,永远不死的树。
我想做一棵高高大大的树,有挺直的躯干,有茂密的枝叶,风吹过来的时候,每一片叶子都会翻动,云拂过来的时候,我知道,也能感受那种轻柔的凉意。水从地里流过来的时候,我也知道,并且能从容地吸取。
我想做一棵很敏感又很快乐的树,可以活好几千好几万年,而每一年春夏秋冬的变化都能记住,所有美丽的回忆都可以存进年轮里面,一层松一层紧,一圈淡一圈深的,都受要贴贴地放在心里,该有多好!
我就常常做这种梦,并且,偶尔走进森林时,也常会仔细端详,想挑选一棵适合我的理想的树。
一直到有一天晚上,忍不住了,终于把我的感觉向丈夫说了出来:
〃假如能变成一棵树该有多好,永远也不会受死亡的威胁。〃
〃谁说的?树的年龄也有限制的啊。〃
〃可是,不是有很多树可以活很久的吗?〃
〃了不起几千年,还是逃不了枯萎死去的一天啊。〃
丈夫在灯下一面看书,一面微笑地回答我。他跟每个平常的晚上一样,正在分神敷衍他的妻子。他娶了一个爱胡思乱想的女子,常常会在他读书、用功的时候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对这些,他已经习惯,只要偶尔听一些片断,偶尔回答一些片断也就够了。
但是,在那个晚上,在他又回到他书里面去的时候,他却不知道他已经伤了我的心了。他那样轻描淡写却又那样肯定的一句话,把我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整个晚上,我走来走去做了很多家事,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小时候着过一场电影,大意是说一个男人有仙术,可以长生不老。所以在几百年里面,他换了好多个妻子,每次都是伴侣因为衰老而死去,而他却永远年轻,永远不变。
但是,有一次,他爱上了一个人,并且也终于能娶她为妻,甜蜜地生活了几十年之后,她又老了。
这一次。这个男子在妻子的病榻旁说出了他的秘密,仙术失效了,他终于也变得极为衰老,然后心甘情愿地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去。
那时候,我觉得那个人好傻,我想,假如是我的话,我当然还是要选择长生不老的。
可是,当我也终于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发现,我能完全了解那个人的感觉了。
爱是不能分离,不能割舍,不能独善其身的啊!
但是,这样的生命一定有它的意义的。
我们一定不是白白地来一次的。每个人的出现都一定有他的理由,有不得不相信的安排的。也许,一生就只是为了某一个特定的刹那而已。就是说:为了能在某一条长满了相思树的山路上与你缓缓交会,擦身而过,我就必须要在这一天之前,活了十几年,然后再在这一刻之后,再活几十年。
那条山路上,也许刚好在转角的羊齿叶中有几朵未开的百合,我总不能停留下来等待着它们的开放吧?因此在继续往前走去的时候,反倒会一直惦念着它们的无法确知的美丽了。
其实,不管能不能再相见,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吧。
生命中有很多特定的刹那都像一篇极短篇:没有起始,没有终结。因此,那挑选出来的一刹那就比较特别清新而淡远,比较特别苦涩而又甘香。
当然,在擦身而过之后,你也许会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一个原该把握得牢牢的时刻,山路上的相会,原是自己深深盼望的一种相遇啊!
有些人就在悔恨之中过完他的一辈子,可是,也有些人蒙上苍垂怜,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就是说:在二十年以后,再让他们在原来的那条山路上再相遇一次。
仍然是二十年前那条相同的山路。有细密的相思树,有蔓生的羊齿,远处迎着海风的山坡上,传来模糊的桅子花香。可是在荫凉的林子里,并没有任何的花朵,只在转角处,阳光照进来的地方,挺立着几株将开未开的百合。
然后,你就走过来了,像二十年前的那天一样,我的心怦然而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世间竟有这样巧妙的安排!这一次,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会错过的了。
你走过来了,微笑地面对我,好像想说些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我也是一样,千头万绪拥挤地藏在心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我们如二十年前那样,在山路上缓缓交会,然后擦身而过,也许终此一生,不会再相见了。
我想,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些什么了吧。不管能不能再相见,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了。
恐怕也只有这样了。生命的每一刹那,都有它特定的意义,有它必须要信服的安排,若我们真要开口相问,也只能有两种回答,一种是〃是〃,一种是〃不是〃。
而在这么多年之后,再来开口相询,无论是哪一种回答,在知道了以后,都该是非常多余而又非常悲伤的事了。
在转角处的那些百合,也许就是因为它们的将开而未开,才能永远把秀丽的形象留在我们心里,在回头的时候,才能让过去的生命带着一些如谜般的光采吧。
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无法解答的谜题。
我和我幼小孩子的心情,其实并没有两样。我不能说生命不甜,我不能说生命不美,但是就是因为它的甜蜜和美丽,才使我心中充满了忧伤,而也就是因为心中充满了忧伤,才使我更加珍惜起眼前一切的甜蜜和美丽来。
有一次,一个朋友大概受不了我的反覆和唠叨,开玩笑地对我建议:不如变做一块大石头吧,这样的话就永远不会有改变,也就永远不会有烦恼了。
那怎么行呢?那怎么可以呢?虽然也许可以活上几百万年,但是终生只有一颗石头的心,那恐怕是更无法忍受的一种命运了。
还是让着去秋来,让岁月逐渐把我改变了吧,我愿意接受上苍一切的赐予和一切安排。
想苏轼在好多年前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坐在他湖心的船里,思索的事情大概也和我今夜所想的差不多吧?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地觉得怅然而又无奈呢?
有一首歌
——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支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有一首歌
1
我是不到五岁就进了小学一年级的,在南京,在逸仙新村附近的一个小学里,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却学会了一首老师教的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上海,在南京,
我的朋友在这里。
这么多来,我不单牢牢地记住了这首歌,并且还记住了教室里地板上温暖的阳光,和窗外对有人对着我微笑的外婆的笑容。
我的女儿是在新竹上的幼稚园,三岁多的小女孩,每天早上去混两三个钟头,也不过是去混吃混喝,随便地唱唱玩玩罢了。所以那天下午,当她说要唱一首新歌给我听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埋头在书桌前的我,也不过如平日那样,随口地应答着她罢了。
然而,我小小的女儿却认真地唱起来了,用她那稚嫩的童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台北,在新竹,
我的朋友在这里。
刹那之间,几十年来家国的忧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从我心中翻腾而出,我几乎要失声惊呼了。转身站起来面对着幼小的女儿,我小小的不解人事的女儿还抬着头问我:
〃妈妈,宝贝唱得好不好听?〃
我小声地回答她:〃好听,宝贝唱得好听。〃
孩子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她高高兴兴地一边唱一边跑出去找小朋友玩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间,发现热泪已流得满脸。
2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个后山上开满了油桐花的小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们那样羡慕的原因吧。
是今年五月初的时候,我们新竹师专美术科的师生一起下乡,到苗栗县南庄国小一场〃艺术服务社会〃的活动。我们带了一些作品展览出来,再放一些电影,再请邻近的国校学生们来一起写生,送给他们一些奖品和纪念的礼物。虽然天气一直很阴沉而且不断地下着小雨,但是,所有的活动也都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
南庄国小实在很小很小,紧紧地贴在山边。周围全是山,全种满了油柚,正开着一簇一簇的白花,风吹过来,后山上的白花就一瓣一瓣地飘落下来,有的飘到山上人家的屋顶上,有的就飘落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
学校里的老师和小朋友们原来大概也是企盼着这样一天的,所以,他们也排演了一些节目来娱乐的,没想到会下这样的细雨,一会儿阴又一会儿晴,让人捉摸不定。在走过走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小朋友在问他们的老师:
〃老师,要不要换衣服?要不要换嘛?〃
为了礼貌的关系,声音是压得很低很轻的,可是仍然可以感觉得出那语调里面所含的焦急与失望。
幸好十点多钟的时候,天气开始稳定了,甚至露出了阳光,扩音器里传出了让小朋友回教室去换衣服的消息,三面走廊里都有了欢呼的回响。我们被请到操场正面的走廊下,先看了中年级的国术操,然后再看低年级的毛巾舞,最后是高年级的山地舞。
这些在山间长大的孩子们,有着和城市里的小孩们一样的自信,跳得好极了。我注意到他们的面容都长得很饱满,身体也很结实,低年级那些挑毛巾舞的小朋友们,更是扭得很自在、笑容可掬,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在他们跟着音乐节拍舞动的时候,后山上的人家,也都站出来从高高的街边俯瞩着我们。有老人,也有抱着幼儿的妇人,也有荷锄而过的农夫,都靠在街道的红栏杆上,笑嘻嘻地往下看,并且一边还指指点点的。
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指着哪一个特别高大的是谁家的儿子,哪一个扭得特别厉害的是谁家的小女儿吧。在这样一个小小而安定的社会里,操场上一半的小朋友,他们大概都认得出的吧,虽然也许叫不出名字,但总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或孙子的吧。
在这个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有多少他们自己无法体会出来的幸福呢?可是说不定,他们反而会找出成打的缺点来,他们会觉得这里太偏僻、太闭塞,生活太死板,太缺少变化,因此,在他们成为少年以后,这样安定与安静的气氛反而会使他们觉得烦燥和苦闷,恨不得能冲出去,到另外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里,去做一个潇潇洒洒的流浪者的吧。
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有多少流浪的人渴望能找到这样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小小角落呢?有多少流浪的人捧着一颗憔悴的心却找不到可以安歇的地方呢?
活动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开幕式,师生们聚在一起听教育部的一位司长讲一段话,他对小朋友说:
〃我三十年前第一次走出校门来教书就是在这个学校,面对着和你们一样年龄的小朋友,所以,今天看到你们,就好像又回到三十年前一样……〃
他对小朋友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和地平常少事公办甚至有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完全不一样,站在礼堂的后面,我不禁动容。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较为软弱的一点吧,面对着和三十年前一样的天真纯洁的小面孔,再刚硬的人也不由得要变成极为温柔的吧,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要妒忌他呢?经过了这样悠长的岁月,还能回来细数他少年时的脉络,还有同样的山,同样的树,同样的校舍,同样的操场,甚至差不多同样的小小面孔来迎接他,他的幸福真是难以衡量的了!
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妒忌他呢?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首歌。
我说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唱不全它的曲调,可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在我心里最深最柔软的一个角落,每当月亮特别清朗的晚上,风沙特别大的黄昏,或者走过一条山路的转角,走过一片开满了野花的广阔原野,或者在刚亮起灯来的城市里,在火车慢慢驶开的月台上;在一个特定的刹那,一种似曾相识的忧伤就会袭进我的心中,而那个缓慢却又熟悉的曲调就会准时出现,我就知道,那是我的歌——一首只属于流浪者的歌。
我并不怨怪我的父母,我也不怨怪我的国家,可是,命运给我的,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安排啊!我有一个很美丽的汉文名字,可是,那其实是我的蒙文名字的译音而已,我有一个更美丽的蒙文名字,可是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它。我会说国语、广东话、英文和法文,我可以很流利地说、甚至唱,可是我却不能用蒙古话唱完一首歌,我熟读很多国家的历史,我走过很多国家的城市,我甚至去了印度和尼泊尔,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我的故乡。
察哈尔盟明安旗,一个多遥远的地方!父亲说:明安在蒙文里的意思是指一千只羊,就是说那是一个很富裕的地方,那里羊多,草又肥美。
而今夜,在灯下,我实在忍不住要揣想,如果我能在一块广阔而肥美的草原上出生长大,今天的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了呢?
在我的心里,会不会有一首不一样的歌了呢?还是说,我也许会和那些在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一样,觉得日子太单调、生活太平凡,因而对外面的一切有了无法抑止的激情,甚至在梦里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永远的流浪者呢?
梦与现实,到底哪一样能够令人满意呢?
飘 蓬
1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