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八月之光-第8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因为他知道,”营养师告诉女总管。
“知道什么?”
“知道那孩子,圣诞夜里扔来的那个孩子,是个黑鬼。”
“是什么?”女总管问道,她的身子朝椅背忽地一靠,两眼盯着比自己年轻的女人。“是个黑——我不相信!”她大声说,“我才不相信!”
“你信不信没关系,”对方说,“可他知道。他偷偷把他带走就是因为这个。”
女总管五十多岁了,面膛松弛,闪现出和善、微弱、十分沮丧的目光,接着又说了一句:“我不相信!”然而到了第三天,她把营养师召来。看上去她有些缺少睡眠,相反营养师却精神焕发,镇静自若。女总管把找到看门人和小孩的消息告诉她之后,她仍然很沉静。“在小石城,”女总管说,“他想把孩子送进那儿的一家孤儿院。人们觉得他像个疯子便扣住了他,找来警察。”她瞧着年轻女人。“你对我说过……那天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营养师并不转开目光。“我不知道,一点儿不明白。自然,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当别的孩子叫他黑鬼——”
“黑鬼?”女总管说,“别的孩子?”
“他们喊他黑鬼喊了几年了。有时候我想,孩子们具有某种悟性,那是你我这样年纪的成年人办不到的。孩子们,还有同他年龄相仿,同那个老头儿年龄差不多的老年人也有这种悟性。所以每当孩子们到院子里玩耍,他就坐在那边门口——看着那孩子。也许由于听见别的孩子喊黑鬼,他才发现的。但也可能他早就知道。你还记得吧,他们俩是大致同一个时候来这儿的。那天晚上——圣诞节,你没忘记吧,查——哦,他们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发现了那个婴儿,他恰好是在那之前的一个月来这儿干活的。”她滔滔不绝地谈着,同时注意到女总管一双困惑皱缩的眼睛凝视在自己身上,仿佛无法移开它们。营养师的目光显得温和单纯。“于是那天我们交谈时,他急于告诉我一些关于孩子的事。他想把那事告诉我或者任何别人,但后来也许害怕了,他又不肯讲,我便离开了。当时我完全没动脑筋想想。我把这事完全抛到九霄云外了,等到——”她的话音停了。她注视着女总管,突然她脸上浮现出豁然开朗的神情,顿时有所醒悟似的,虽然谁也无法判定那是不是装出来的。“对了,因此……对,现在我全明白了。这事恰好发生在他俩失踪、走掉的前一天。我在走廊里,正要回房间,他突然走上来挡住我;就是在那天我同他讲话的,他拒绝告诉我他先前打算要讲的事;当时我想这才怪呢,我从没在这幢屋里见过他。可他一讲话——声音挺怪,神情也怪。我给吓坏了,吓得不能动弹,任他把我挡在走廊里——他说:‘你是不是已经告诉了她?’我说:‘告诉谁?告诉谁什么?’接着我意识到他指的是你,想知道我是不是把他打算对我谈起的孩子的事告诉了你。可我不明白他要让我告诉你什么事,这时我想叫喊,他问:‘她要是发现了那事会咋办?’我不知道该说啥,也不知如何摆脱他。接下去他说:‘你不用告诉我,我知道她会咋办。她会送他进一家黑鬼孤儿院。’”
“黑鬼?”
“我真不明白,这么久了,我们就没看出来。你只消看看他的面孔,他的眼睛和头发。当然,这太可怕了。但是我想,那将是他必须去的地方。”
在眼镜后面,女总管微弱不安的目光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仿佛她在努力迫使目光透过表面的迷蒙状态。“可是他干吗把孩子带走呢?”
“是呀,要是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我认为他是疯了。你要是同我一样,在走廊里见过他那副神情就好了,那天晚——白天。当然那孩子怪可怜的,非去黑鬼孤儿院不可,在这之后,在这儿同白人一起长这么大之后。他是什么种姓的,这不是他的过错。但也不是我们的过错——”她止住不讲了,望着女总管。镜片后老总管的目光仍然显得困扰,蒙眬,毫无希望。她说话时挺费劲,嘴唇直打哆嗦。虽然她的话同样不带有任何希望,却坚决果断,毫不含糊。
“咱们必须安置他。必须马上安置他。我们手里有些什么申请表?你去把卡片拿给我看看……”
孩子醒来时发现被人背着。天寒冷漆黑,他被背下楼梯,背他的人一声不吭,行动小心翼翼。在他与托起他的一条手臂之间塞了些细软东西,他知道是自己的衣服。他没叫喊,没吭声。凭着气味和空气,他知道到了后楼梯口,从这儿往下可以通往侧门;他已经离开自己的卧室,从他记事起那儿就摆有四十张床。从气味判断,他还知道背他的是个男人。可是他不作声,安静轻松地伏着像在睡觉,高高地骑在看不见的手臂上,抖动着,慢慢地下楼梯,走向紧靠活动场的侧门。
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也懒得过问,因为他相信自己知道在往哪里走,知道这是咋回事。他暂时不用理会背往何处。这使他想起一桩两年前的事,那时他才三岁。一天,他们之中有个十二岁名叫艾丽斯的女孩不见了。这之前他喜欢她,有点儿把她当妈妈似的,也许这就是喜欢她的原因。在他眼里,她同成年女人一样成熟,个儿也一般大;但不同的是,那些女人总是命令他吃饭、洗漱和睡觉,而她却不这么做,也从未这样对待过他,与他为敌。一天夜里她弄醒了他,对他说再见,可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昏昏欲睡,有点儿不高兴,并未完全醒来,因为她平时一向待他挺好,他才容忍了。他没发现她在哭,因为他不知道成年人会哭泣,等他知道的时候早记不得她了。他一面敷衍她一面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不见了,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件衣服也没见到,而她睡的床已经被一个新来的男孩占据了。他压根儿不知道她的去向。那天,他在一旁听见几个曾帮她做准备离开的大姑娘悄声地秘密谈话;在同样秘密的静悄悄的气氛下,六个年轻姑娘在帮助第七个人准备结婚,悄声悄气地谈论新衣服、新鞋子以及接走艾丽斯的那辆马车。这时他才明白,她一去不返了,她已穿过钢条围栏中间的铁门。他仿佛看见她站在深锁的大门外边那一瞬间的英姿,巍巍然大步地没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光灿灿的景象,像一幅落日晚照的图景。过了一年多时间,他才知道她不是头一个出走者也非最后一个;除了艾丽斯,还有更多的人消失在深锁的大门外,穿着新衣裙或新制服,带上一个有时不比鞋盒更大的小巧布包。他相信这样的事此刻正落在自己头上。他现在才明白,她们当初是如何离开的,为何走后没留下任何痕迹。他相信别人同他一样,也是在深更半夜被人悄悄接走的。
现在他觉得快到门边了。离得很近,他准确地知道还剩下多少步看不见的梯级,到了那儿背他的人便会小心翼翼地静悄悄地放他下地。他感到那男人无声的急促而又暖和的气息冲上他的面颊,感到身体下面那双抓紧扣实的胳膊,他知道裹成一团的是他的衣服,摸黑抓上的。背他的人停下脚步。他蹲下身的时候,孩子的脚往下触到地板,脚趾却迅速从又冷又硬的木板地面缩回。那人这时才开口说话:“站起来。”于是孩子明白他是谁了。
他立即认出那人,毫不吃惊。要是女总管知道孩子如此熟悉他,倒会不胜惊讶。他不知道这个大人的名字,但他是个敏感的孩子,尽管三年内他们之间没说上一百个字,可在他的生活里这人比谁都更真切,即使包括艾丽斯在内。哪怕在他只有小小三岁年纪的时候,这孩子便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用言说的关系。他知道,只要他一出现在活动场地,这人就会坐在锅炉房门口的椅子里注视他,全神贯注,毫不松懈。要是孩子年龄大些,他也许会这样想他憎恨我可又惧怕我,弄得他不敢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在现在这样的年纪,如果懂得更多词语,也许他想的是这便是我与众不同的缘故,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注视我他接受这一切。因此,当他发现原来是这人把他从熟睡的床上背下楼,他不感到惊奇。他站在漆黑寒冷的门边,这人正帮着他穿衣服,他心里也许会想他太恨我了,甚至极力阻止将要落在我头上的事发生。
他冷得直颤抖,服服帖帖地迅速穿衣服,两人摸索着好容易才把两件衣服穿在他身上。“你的鞋在这儿,”大人无力地耳语道。孩子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穿鞋。这时大人没挨着他,但孩子听得见、感觉得出他也弯着腰,正在做什么事。他想:“他也在穿鞋。”大人又伸出手,摸到了他,扶他站起来。鞋带没系好,他还没学会自己系鞋带呢。他不告诉大人没系好鞋带,沉默着一声不吭。他呆立在那儿,接着一件大衣服把他全身裹上——凭气味他知道这是大人自己的衣服——然后他再次背起他。门轻轻地开了。新鲜的冷空气扑了进来,街灯的亮光也溢入门内。他看得见一盏盏街灯,厂房的光秃墙垣,还有高高耸入星空的没有冒烟的烟囱。映着街灯,那排钢条围栏像饥饿的士兵列队站立在那儿。他们穿过空旷的活动场地,他悬起的双脚和着大人的跨步节奏轻轻摇晃,没系上的鞋带在脚踝处兜来兜去。他们走到铁门,穿了过去。
他们不用等多久电车就开来了,要是年龄大一些,他准会赞扬大人很会把握时间。但他并不感到惊异,也没有注意这个。他站在街角,靠在大人身边,鞋带散开着,罩在那件直垂到脚后跟的外衣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小小的脸蛋平平静静,不瞌睡了。有轨电车开了过来,晃过一排窗子,轧轧轧地停下,他们登车时还在嗡嗡响。车内几乎空空的,因为这才凌晨两点多。这时大人注意到鞋带没拴上,于是替他系好;孩子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两腿笔直地伸在他面前,看着他系鞋带。到车站还有一段长路,他乘坐在有轨电车上,不等他们到站他又睡着了。他醒来已经大天白亮,乘上火车也有一大阵了。他还从未坐过火车,也没谁对他说起过。像在电车上一样,他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动,除了头部和一双脚露在外面,全身都裹在大人的外衣里,他看着原野——起伏的山丘,一丛丛的树木,一群群母牛以及诸如此类——在眼前晃过,这些都是他第一次领略。大人发现他醒了,便拿出用报纸包着的食品——面包夹咸肉。“拿着,”大人说。他接过食物一面吃一面观望窗外景色。
他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惊奇的表示,即使到了第三天,警察把他和大人扣押起来也同样如此。他们新到的地方与他们在黑夜里逃离的旧处一般无二——同样的孩子,只是姓名不同而已;同样的成年人,只是气味有别。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原来那个地方,干吗不可以在那地方住下去。但他不感到奇怪,当有人来叫他起床穿衣,却不说明缘故和去处。也许他知道将要返回原处,也许凭着孩子超人的感知能力,他一直明白不会在这儿住下来,住下来也不可能长久,而领着他逃离的大人却始终糊里糊涂。在火车上,他又一次观望同样的山丘、树木和牛群,只不过从另一边窗口,朝着相反的方向。警察给他东西吃,仍然是面包夹咸肉,但不是从报纸里面拿出来的。他注意到了这个区别,没有吭声,也许根本没有想这个。
然后他又回到了家。他以为回来后会受到惩罚,但惩罚的理由,究竟犯了什么罪过,他并不期望弄个清楚;因为他早就明白,成年人绝不把孩子当作大人看待,尽管孩子总是认为大人就是大人。他已经忘掉吞牙膏的事。现在他千方百计避免见到营养师,而一个月之前,他却巴不得在她眼前露面。他只顾回避她,早把回避的原因忘了;过了不久他竟把夜间出走的事忘得精光,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偶尔他会回想起来,却稀里糊涂,蒙蒙胧胧,而这只发生在他朝着锅炉房门口瞧的时候;这时他记起以往老坐在那儿注视他的人,而今不在那儿了,完全销声敛迹;就连门口那张藤椅也无影无踪,跟先前那些逃走的人的情形一个样。至于那人的去向,孩子根本没有想过,一丝念头也没有。
一天傍晚,有人到校舍住地叫他。再过两个星期就是圣诞节了。两个女人——营养师不在其中——带他到浴室,给他洗澡;梳好湿漉漉的头发,穿上干净的罩衫,然后把他领进女总管的办公室。屋里坐着一个人,陌生人。他望了这人一眼,不等女总管开口便明白了。也许记忆让人知晓,而知晓使人开始了悟,甚至产生心愿;小小五岁年纪,未经沧桑,说不上抱什么希望。也许他只是突然记起了乘火车的旅行,面包夹咸肉的食品,记忆没有回溯到更为久远的时候。“约瑟夫,”女总管说,“你愿不愿意跟善良的人到乡下过日子?”
他站在那儿听陌生人讲话,身上穿着硬挺挺的新罩衫,耳朵和面孔刚被硬肥皂、粗毛巾擦过,还红红的在发烧。孩子望了他一眼,见他身躯有些粗壮,蓄着短短的棕色胡须,留一头短发,虽然不是最近才理过。胡须和头发都显得硬直有力,没有一丝银白,仿佛色素不受年龄的影响,尽管他的面孔表明他有四十多岁了。他的眼珠色泽浅淡,冷漠。他身上穿一套体面笔挺的黑色西装,膝头放着一顶黑帽,被一只粗实洁净的手紧紧抓住,手指即使扣在绒帽上也几乎攥成了个拳头。一条沉重的银表链子横过他的马甲。一双厚实的黑皮鞋,用手工擦得锃亮,双脚稳稳当当地并排踏在地上。孩子虽然只有五岁,他一眼就看出他不抽烟,也不会容忍别人抽。小孩不敢看他,由于他那双眼睛。
可是他感到那人在观察他,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冷漠但并非有意严峻。他会以同样的目光去估量一匹马或一张用过的犁,如果他事先相信会发现纰漏,事先有了购买的打算。他讲话很留意,慢条斯理,冗长沉闷;这样讲话的人并不要求别人给予多少注意,而更要求别人静静倾听。“你既不能够,也不愿意告诉我有关他父母的更多的事。”
女总管连眼也不抬,她的眼睛显然在眼镜后面皱缩在一块儿了,至少暂时是如此。她马上接过话,差不多有点儿过分急切:“我们绝不查证孩子的父母。正像我刚才告诉你的,圣诞夜里他被扔在这儿的台阶上,再有两个星期就整整五年了。如果你认为弄清孩子的父母很重要,你最好别考虑收养孩子。”
“我说的不全是那个意思,”陌生人说,声调里带着一丝缓和的意味。他想做到在表示歉意的同时,固执己见,毫不退让。“我想应当先同阿特金斯小姐(营养师的名字)谈谈,我原是与她通信联系的。”
女总管又一次冷冷地急切说道,几乎不等对方讲完就接过话来。“也许我能向你提供同样多的情况,无论关于这个孩子或是别的孩子,阿特金斯小姐在这儿的本职工作只是与食堂和厨房有关。在这桩事情上,她好心地充当了秘书同你联系,纯属偶然。”
“没关系,”陌生人说,“那不要紧。我刚想到……”
“刚想到什么?我们不强迫任何人收养这儿的孩子,也不强迫孩子违背自己的意愿离开这儿,要是他们的愿望是合理的。这种事得由双方共同商定。我们仅仅充当顾问而已。”
“噢,”陌生人说,“我刚才对你说了,这没关系。我不怀疑这孩子合适。他同我和麦克依琴太太住在一起,会发现有个好家庭的。我们俩都不年轻了,喜欢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虽然他不能享受山珍海味,不能养尊处优,但他也不至于过分劳碌。我不怀疑,他跟我们生活在一起,长大后会敬畏上帝、憎恶懒惰和虚荣的,尽管他的出身不明不白。”
就这样,两个月前的那天下午他以一管牙膏签下的期票算是勾销了;而这位迄今仍然不明底细的签名人,现在坐上了轻便马车的座位,裹在一张干净的毯子里,瘦小的个子,呆呆地缩成一团;马车颠簸摇晃,迎着十二月的斜阳落照,钻进一条冻结的满是车辙的小巷。他们一整天都赶着车。中午时分,大人曾拿东西给孩子吃,从座位下面的木箱里掏出三天前烤好的乡村食品。可是直到此刻暮霭沉沉,他才开口对孩子说话。他戴着连指手套,用抓住鞭子的手略微指了一下小路前头透出的惟一亮光,说了一个“家”字。孩子没吭声。大人埋头瞧了瞧他。为了抵御寒冷,大人身上穿得十分臃肿,庞然一堆不见形体,屹然不动恍若顽石,那副神情与其说是粗俗不如说是冷酷。“听见我说的了吗,你的家到了。”孩子仍然不吭声。他从未见过家,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何况他小小年纪,还没有信口开河、言不及义的本事。“你会发现有东西吃,有地方住,还会得到信仰基督的人照顾,”大人说,“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会防止你调皮捣蛋。我会很快让你懂得:懒惰和胡思乱想是两大恶行,而干活和敬畏上帝则是两大美德。”孩子还是一声不吭。他还不曾干过活儿,也没有敬畏过上帝。他对上帝比对干活更缺乏了解。他见过干活,扛着铁锹和耙子的男人每周六天出现在活动场的附近,可是上帝只在星期日才出现。这一天——除了必须穿得整整洁洁,还会有悦耳的音乐,不知所云的字句——总的来说挺愉快,虽然有点儿乏味。他不声不响。马车颠簸向前,向着家去,精心饲养的剽悍的马匹加快了步伐,直往牲口棚奔。
还有一桩事他后来才会记起,等到记忆不再接受他的面孔,不再接受表面的印象。那是他们在女总管办公室的时候发生的事。他站在那儿纹丝不动,也不望一眼陌生人那双不用看就能感觉到的眼睛,只等待陌生人讲出眼里转动的念头。然后那想法终于说出来了:“克里斯默斯。一个带异教徒意味的名字,亵渎神明。我得给改一改。”
“那是你法定的权利,”女总管说,“我们不关心小孩叫什么名字,而重视他们受到怎样的待遇。”
可是陌生人并不在听别人讲话,也不像是在对任何人宣称:“从今以后他的名字叫麦克依琴。”
“把你的姓给他是合适的,”女总管说。
“他将吃我家的饭,信仰我家的教,”陌生人说,“干吗不应当跟我姓呢?”
孩子充耳不闻,由他说去,如果这人把凉爽的天气说成炎热,他也不会特别在意。他甚至没有心思对自己说我不姓麦克依琴,克里斯默斯才是我的姓现在还没有必要去管这个,时间长着呢。
“是呀,干吗不呢?”女总管说。
七
记忆忘不了这一天,二十年之后记忆仍然相信我在这一天成年了。
整洁简朴的房间带有礼拜日的意味。窗边,微风轻轻吹拂着干净的打着补丁的帘子,送进新翻的泥土和野生苹果的气息。一架黄色的仿制橡木的风琴,踏板上包着好几层已经磨损的破旧地毯布,琴上摆着一个腌渍果品用的玻璃瓶,里面插满飞燕草。孩子坐在桌边一把直背椅上,桌上放着一盏镍制的油灯,摆了一部巨型的《圣经》,佩着黄铜的书夹钩、铰链和锁扣。他穿一件干净的光领白衬衣,一条暗色的裤子,质地粗糙,却是新近缝的。他的皮鞋刚擦过,但和八岁孩子擦鞋的情形一样,笨手笨脚,各处留下斑点,尤其脚后跟一带,鞋油还未擦匀。桌上还有一本长老派教会的《教义问答手册》,翻开摆在他面前。
麦克依琴站在桌边,穿件干净发亮的衬衣,黑色的裤子,孩子第一次见他时穿的就是这条。他的头发颇有光色,仍然未露出一根银丝,梳理得整整齐齐,直挺挺地竖立在圆形的头颅上。他的胡须同样修理得光洁整齐。“你没有用心去记,”他说。
孩子没抬头,一动不动地答道:“我是用了心的。”但大人的面色没变得更加严厉。
“那么再用番心思,我再给你一小时。”麦克依琴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厚实的银表,摊放在桌上,挪过另一把旧的直背椅,在桌边坐下,一双洗刷得很干净的手放在膝头,穿着笨重而光亮的皮鞋的双脚稳稳实实地踏在地板上。皮鞋上没有鞋油涂抹不匀的任何痕迹,但前一天晚饭时候鞋上确是有过斑痕的。为了这个缘故,后来孩子还挨了一顿打,尽管那时他已脱下外衣准备上床;接着他只穿了件衬衣,又把皮鞋擦了一遍。此刻,孩子坐在桌边,埋着头,木然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充满春意的阵阵清风,徐徐吹进整洁简陋的房间。
这时是早上九点。他们从八点起就呆在这儿。附近有几座教堂,但长老派教会的教堂却在五英里之外,乘马车去得一小时。九点半麦克依琴太太来了一下。她已经穿戴好,一身黑色衣服,戴了顶宽边帽——她是个小个子女人,略微有点儿驼背,神色沮丧;看上去她比身体粗壮、生气勃勃的丈夫要苍老十五岁。她怯懦地走来,并没有跨进屋,只走到门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她戴顶宽边帽,身上穿的黑衣服虽已褪色却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她手里拿着一把雨伞和一柄棕叶扇,目光有些古怪,仿佛无论她看见或听见什么,总是透过一个更直接的男人形体或男人的声音,仿佛她是一副视听器,而她强壮严峻的丈夫却是一根操纵杆。也许他听见了她走近门边,但他既不抬头也不吭声。她转身走开了。
一小时到了,麦克依琴分秒不差地抬起头来问道:“现在是不是记住了?”
孩子纹丝不动,答道:“记不住。”
麦克依琴站起身,从容不迫,不紧不慢。他拾起怀表,合上盖揣回衣兜,将表链挽了一圈穿过吊带。“来,”他说,头也没回。孩子跟在后面,穿过厅堂往后院走去;他也默不作声地昂首挺胸往前走。两人的背影酷似,那倔强劲儿像是一脉相传。麦克依琴太太在厨房里,仍戴着帽,拿着伞和扇。她注视着他们走过门边。“他爹,”她叫了一声。两人谁也没瞧她一眼。他们也许没听见,或者她压根儿没发出声音。他们继续往前走,步伐整齐,挺直的肩背姿态排除了任何妥协的可能,即使是流着相同的血也无法做出这么相似的举动。他们横穿过后院朝马厩走去,接着进入马厩。麦克依琴打开秣房门,站在门旁让孩子先进去。麦克依琴从墙头取下皮鞭,鞭子同他的鞋子一样不新不旧,也和皮鞋一样擦得干干净净,鞭子的气味与使用者发出的味儿相似,一股干硬鲜活的牛皮条味儿。他埋下头看着孩子。
“书在哪儿?”他问。孩子站在他面前不动,面容沉静,光滑的羊皮纸似的面皮下透出一丝苍白。“你没带来,”麦克依琴说,“回去拿。”他的声音虽不凶狠,却毫无人情味,完全冷漠干瘪,像书写或印刷在纸页上的字句。孩子转身往外走。
他走进屋的时候,麦克依琴太太站在过道里。她唤了一声:“乔。”他没回答,甚至没抬头看她,看她的面容,看她半抬起手模仿最温柔的手势却做出了最僵硬的滑稽动作。他板着面孔,倔强地走过她身边,脸上露出傲慢的,甚至不顾一切的神色;也许那是虚荣心的表现,是男人死要强活受罪的表现。他从桌上取了《教义问答手册》便回马厩去了。
麦克依琴等待着,手里握着皮鞭。他说:“放下。”孩子把书放在地上。
“别放在那儿,”麦克依琴冷冰冰地说,“你以为马厩地面,牲畜践踏的地方,可以放上帝的教义。为了这个我也要教训教训你。”他亲自拾起书来放在壁架上:“把裤子脱下,咱们别把它打脏了。”
然后孩子站在那儿,裤子垮到脚背,两条腿露在短小的衬衣下面。他站着,身材瘦小却立得直直的。皮鞭落在身上,他不畏缩,脸上也没有丝毫的颤动。他直视前方,凝神屏气,像画面里的修士。麦克依琴慢条斯理地开打,一鞭又一鞭地用力抽,同先前一样既不激动也不发火。很难判断哪一张面孔更显得全神贯注,更为心平气和,更富于自信。
他抽了十鞭,停下来说道:“拿上书,裤子让它垮着。”他把《教义问答手册》递给孩子。小孩接过手,还是直挺挺地站着;他仰起面孔,抬起书本,一副得意的神情。要是穿上白色的教士法衣,他会像个天主教教堂里唱诗班的男孩,这蒙胧阴晦的秣房便是教堂的中殿;隔着粗木板墙壁,从充满氨草胶和干草气味的阴暗栅栏里,不时传来牲畜的喷鼻息响声和扑通扑通的蹄子跺地声响。麦克依琴僵直地坐在一个饲料箱上,两膝分开,一手扶在膝头,另一只手里摊着银表,他那副蓄着胡须、轮廓分明的严肃面孔像用石头雕成似的,目光冷漠无情,但并不完全缺乏诚意。
他们这样对峙了又一个小时,中间麦克依琴太太到过房屋后门一次,但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那儿望着马厩。仍然戴着帽子,拿着伞和扇子。然后她又进屋去。
又在分秒不爽的时候,麦克依琴把怀表放回衣袋。“现在记得住了吗?”他问。小孩不吭声,笔直地站着,面前捧着那本翻开的书。麦克依琴从他手里拿掉书,要不,小孩会老立在那儿不动。“重复一遍教义,”麦克依琴说。小孩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墙壁。他的面容现在显得惨白,平滑的肌肤下本来没有多少血色。麦克依琴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壁架,又拿起皮鞭。他抽了十下。抽完之后,小孩毫无动静地立了一会儿。这个时刻他还没吃早饭,两人谁也没吃。然后小孩站立不稳了,要不是大人抓住他的胳膊,他已倒在地上。“来,”麦克依琴说,把他领到饲料箱边,“在这儿坐下。”
“不,”小孩说。他的胳膊开始在大人手里挣扎,麦克依琴放开了他。
“没事吧?是不是病了?”
“没有,”小孩说,声音微弱,面色惨白。
“拿起书,”麦克依琴说,把书塞进小孩手里。透过秣房的窗户,可以望见麦克依琴太太从屋里出来。这时她穿了件宽大的褪色长罩衣,戴上一顶宽边遮阳帽,手里提着一个杉木桶。她从窗下走过,没觑秣房一眼,迅速消失不见了。隔了一会儿,井边传来辘轳缓慢转动的吱嘎吱嘎声,颇有惊破安息日静谧气氛的意味。然后她又出现在窗边,身子扭曲着与手里提的一桶水保持平衡,她没瞧马厩一眼便进屋去了。
恰好又在一小时完结的瞬间,麦克依琴抬起头来问道:“会了吗?”小孩不回答,也不动弹。麦克依琴走近小孩,发现他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书上,眼睛只是呆呆愣的,眼前一片茫然。他把手搭上书,发现孩子紧紧地抓住书本像抓住一条绳子或一根竿子那样。麦克依琴使劲从他手里抽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