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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随死殉-第2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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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他想占卜衣飞石的安危下落,失去了天人感应,占准了他也解不出来。
  这让谢茂极度暴躁。他不耐地看着窗外浓厚的劫云,手中多了一枚能量石,倏地捏碎,精纯的力量如同充电一般汩汩注入他的体内,那一瞬间,临近突破的玄池水满则溢,轰隆一声……
  漆黑的天幕上拉开一道巨型闪电。
  劫雷炸响的那一瞬间,宿贞原本在床上敷面膜,闻声她立刻拉开窗帘。
  听见雷响时,已经迟了。窗外乱风疾舞,隐有一种末世降临的恐怖,园中树木在风中瑟瑟,连观景灯都有了一种失去明亮的错觉。那雷声实在太近,让宿贞想要忽视都不可能。她一手拉开窗户,顾不得身上仅着丝绸睡裙棉绒拖鞋,在狂风中朝着儿子居住的方向奔去。
  她跑得很快,劫雷下来得更快。
  在屋内听了一响,落地又是一响,奔跑中接连三响。
  宿贞默默数着数,五次了。心里也是无奈又崩溃,旁人破境渡劫,劫雷响一次是常态,响三次是天纵之资,响五次怕不是要上天了?她看着依然浓云深重的天空,这怕不是还要来几次?
  带她跑到谢茂和衣飞石居住的别墅范围近二十米时,风已经大到人畜勿进的地步。
  宿贞心里很清楚,普通人这种情况下是进不去的,能进去的都是修士。若修士踏入这个小圈,就会被劫雷视同渡劫者本人的助力,进行无差别攻击——正是因为担心儿子遭受池鱼之殃,宿贞才会跑得这么快。她也不觉得衣飞石这么早就能渡劫,倒霉的肯定是谢茂。
  难怪那老鬼躲着几天都不出来。宿贞心里气急,你要渡劫找我帮忙啊,逮着我不懂事的儿子做什么?他一个才踏上缥缈之途的小菜鸟,就算能替你挡劫又能挡几次?
  轰隆——
  第六道劫雷落下。
  因为离得太近,劫雷与闪电几乎在同时出现,狰狞的闪电将一切映得绚亮惨白。
  谢茂孤独地站在空庭中。
  宛如人身粗细的劫雷从他头顶贯入,他就像是一尊铁铸的雕塑,纹丝不动。
  雷属阳,电属阴。
  一阴一阳,恰似道之两极。
  雷降之于天,还诸于地,天地阴阳,也似道之两极。
  换句话说,这道劫雷从天上掉下来,落到谢茂的身上,把谢茂劈完之后,它就应该顺着谢茂的身体向下,落到地上,从大地上消失。——这也符合现代物理学。
  谢茂扛住了这道雷。
  他接触大地的双足就似绝缘体,杜绝了劫雷落地消失的可能性。
  劫雷被他留在了体内。
  宿贞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老鬼……这是要上天啊。
  雷法在道术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因雷法属阳,修者认为雷法能够驱除邪祟,是天下第一等除魔灭秽卫道之妙法,被雷击过的物件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多少老修行扛过一道过身雷就修成了纯阳体,还有家族专门带着弟子们去引春雷过体,增强修行。
  ——那也只是过身。就是符合天道阴阳的过程,降之于天,还诸于地。
  没有人敢像谢茂这样把一道雷留在自己身体里,死死地镇压住。是的,他镇压住了劫雷。
  威风凛凛降落的劫雷就像是一条骄傲狂躁的巨龙,原本指望着呼啸而过,闹得人仰马翻之后再绝尘而去,不沾一丝尘埃,哪晓得它在呼啸而过的过程中,被地上蝼蚁擒住了。它被囚禁,被奴役。它戴上了镣铐,禁锢它的蝼蚁想要往哪里驱赶它,它就只能朝着哪个方向奔跑。
  劫雷六响,谢茂抓住了六道劫雷。
  宿贞眼睁睁地看着谢茂肩上白骨绽开,即刻上前:“你快放了劫雷。”
  六道劫雷所带来的能量,已经超出了谢茂的肉身负荷。他在境界、精神上都毫无压力,唯有这个才刚刚修行一年的身体,扛不住。——他目前的修为,只能支撑劫雷穿身而过。强行留下肉身就会崩溃。
  谢茂裂开的肌骨缓缓恢复正常,他一言不发,看向依然劫云密布的高天。
  依他的天资,每次突破,劫雷必然九响。
  劫雷属阳,九亦是至阳数。其实,劫雷既是天地清除BUG的方式,也带着造化之玄奇。
  只要扛得过劫雷的洗练,修为必然更上一层楼——天雷来自于昊天之上,至纯之力能把修者体内带着杂质的真元都“提炼”一遍,连肉身中的杂质都会被强行剔除。若是肉身有瑕,直接就被劈死了。
  还有三道雷。
  谢茂阴着脸,劫雷在他的体内流窜。
  他勉强控制着六道劫雷各行其道,彼此不碰触。然而,劫雷不可能留在体内某一处纹丝不动,它们始终在游走。两道劫雷偶尔交错而过,谢茂已经堪称铜墙铁壁的肌骨就会被轻易撕裂开。
  “劫云这么重,顷刻间还有劫雷下来。你不放了它们留着孵蛋?”宿贞也急了。她修为境界虽不如谢茂,眼界总有。谢茂这根本就是在玩火,她也看不出留着劫雷有何用处。
  “我动了天子血。”谢茂说。
  所以,他阻止不了劫雷下来,却绝不能让劫雷重新归于天地。
  一旦劫雷从他体内穿身而过,还诸于地,就像是带着他鲜血的河水流入了大海,正在寻找他的鲨群——天道造化,马上就会找过来。他不怕破境劫雷,但是,天道造化?这时候还是算了吧,干不过。
  宿贞也无语了。
  说话间,第七道劫雷降下。
  宿贞手中冰雪长鞭狂舞,接入天穹之上,哧啦一声,劫雷被她引入体内。
  谢茂不敢让接雷过体,怕被标记过的劫雷还于天地,宿贞不怕。她又没动过天子血,劫雷从她纤细的体内轰隆隆呼啸而过,她一头长发疯狂暴涨,饶是如此,心口亦有焦糊的味道传来。
  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劫雷就烧光了她毛绒绒的拖鞋,从砌着砖石的地面之下遁走了。
  谢茂没想过宿贞会出手相助。宿贞的修为根本不到迎接此次劫雷的时候,从她此时的狼狈下场就能看出,她的肉身修为都没有做好迎接劫雷淬体的准备。
  宿贞一手捂住心口被劫雷炸开的焦糊处,长发都被炸开了,毛糙地支愣着。
  她看着依然厚重的劫云,气得不行:“你属蛇的?”
  妖族之中,唯有蛇族突破时雷劫最重。蛇化蛟时,劫雷七响,蛟化龙时,劫雷九响。天地并不乐见蛇化为龙,千方百计要将之劈死在飞升之前。
  “我能应对。”谢茂已经渐渐控制住体内六道劫雷,并缓缓空出了下一道劫雷的运行通道。
  然而,宿贞看着他还未彻底痊愈的肩膀,手中冰雪长鞭依然严阵以待。
  劫雷八响。
  不等谢茂迎雷,那道曾经照着谢茂狂抽的冰雪长鞭再次飞上天穹,鞭梢宛如一束冰花,将撕开天际的劫雷引了下来。轰隆一声。
  宿贞吐出一口紫檀色淤血,手中冰雪长鞭寸断,依然捂住自己的心口。
  “……我能应付。”谢茂再次强调。
  他全力撑着体内六道劫雷,没法儿跟宿贞比出手的速度,宿贞已是强弩之末。
  他和宿贞都心知肚明,宿贞肯替他接住劫雷,只是为了衣飞石。可谢茂只问结果,不问原因。宿贞今日替他扛住了两道劫雷,他必须承情。——哪怕他自己也能接住。
  宿贞将口中残血吐尽,靠在园中方亭的角柱上,说:“反正我也没辙了。”
  若是她知道小衣不见了,一定会很着急吧?见宿贞精神萎顿襟前淤血濡湿的模样,谢茂决定瞒着宿贞衣飞石失踪的事情。越级挨了两道劫雷,宿贞需要静养,她已经没有心力支撑着去寻找衣飞石了。
  第九道劫雷降下。
  这一道劫雷足足有两个人身那么粗,闪电狰狞得使人睁不开双目。
  谢茂一直纹丝不动的头颅竟被劈得微微一偏,眉角就有鲜血涌出。那一瞬间,粗重的劫雷被他擒入体内,这一道最粗重的劫雷就似一列火车,轰隆隆碾过了所有绕着轨道运行的劫雷,在谢茂体内不断上演吞噬、壮大,继续碾压,吞噬、壮大的过程。
  戾风在园内横竖乱刮,花草被摧折,草皮被掀翻,连地砖都松动飞了起来。
  劫云却在此时散开了。
  没有雨。
  劫雷不落地,天就不会降下灭雷火的喜雨。
  这时候,宿贞才听见屋内有人在喊:“开门,放我出去!你是不是疯掉了?”
  岳云被谢茂锁在了屋里。作为谢茂的契神,也因着与生俱来的豪气,劫云汇聚的一刻,岳云就跑出来打算替谢茂扛住——他还记得衣飞石说过,谢茂惹了天子血。要说岳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姓赵的,谢茂跑去招惹天子血,岳云非但不觉得离经叛道,反而拼命鼓掌,不愧是我岳云的契主。
  他倒是想扛。不过,谢茂也不可能让他去扛。虚弱成小鬼模样,一道雷劈死了咋办?划不来。
  宿贞听得玄奇,见谢茂还站在原地不能动弹,她就走了过去。
  意外的是,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在,也没有鬼神的踪影。——岳云迅速躲回了虬枝之上。
  确认衣飞石不在别墅之后,宿贞吞了几颗药丸,对谢茂说:“走了。”
  她来是为了衣飞石,替谢茂扛住劫雷也是为了衣飞石。如今发现谢茂渡劫时,把衣飞石“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她心里就舒坦了,这老鬼倒也不全是坏心。
  既然是为了儿子前来,宿贞也不打算找谢茂讨要好处,鞋子被劈没了,她赤脚走了回去。
  谢茂体内仅剩下一道粗硕的劫雷。
  凭他目前的修为,不可能将劫雷悄无声息地蚕食消失,不过,一旦天道造化不再紧盯着他,他就能把这道劫雷放归大地。
  谢茂在原地僵持了足足三个小时,方才勉强控制住这道七雷合一的大龙,眉角的伤疤已然结起了浅浅的血痂,鲜血顺着脸颊下巴,把他雪白的衬衣染出了大片血污。
  谢茂顾不上打理自己的狼狈,从随身空间里释出两片龟甲,结印翻开,抖出三枚铜钱。
  他要占衣飞石身在何处。
  ……西北?看了卦象,谢茂掐指算了算。很意外的是,天数乱了。
  换句话说,有什么东西蒙蔽了天机,让谢茂找不到衣飞石的下落。这让谢茂极其恼怒,心中还有些气急。他从不轻易占卜,不顾心魔丛生起了一卦,居然算不准?
  “老板。”岳云在门内叫唤,“楼上?”
  岳云被谢茂用天地树枝锁在了屋内出不来,不过,他突然感觉到楼上多了人类的气息。
  ※
  衣飞石从卧室内直入幽冥,回来也从幽冥直接回到了卧室。
  他掐的时间很准,大概就是谢茂每天从游戏里脱出的前十五分钟。在鬼府之中,衣飞石浑身鬼气缭绕,镇压九幽,回到阳世之后,他又恢复了入门小修士的状态,任谁都看不出一丝破绽。
  原本黑漆漆的卧室里,开着灯。
  衣飞石立刻知道不好了,他将被褥掀开,被他隐身放置的青玉简也不见了!
  楼下岳云大喊“老板”,提醒“楼上”。
  衣飞石不用去窗前张望,就嗅到了风中残存的血腥味与劫雷劈落的纯阳气息。君上渡劫了。衣飞石看着熟悉的卧室,卧室里漂浮着温暖的灯光,他和谢茂在这间屋子里有过极其甜蜜亲昵的记忆。
  然而,无论衣飞石怎么说服自己,他的身体并不能听从理智的教诲。
  就像是被天敌窥伺的小玩意儿,他浑身僵硬地站在窗边,背对着大门,脑子里一片空白。
  谢茂不肯渡劫。
  因为天道造化正盯着谢茂,一旦渡劫,他很容易被天道决死。
  为了不渡劫,谢茂把近乎满溢的修为传渡给衣飞石,为了不被天道对针对,谢茂一连几天都躲在随身空间里,怂得不肯见人。可是,今天谢茂出来了。
  为什么?衣飞石根本不必想。君上发现我不见了,出来寻我。
  谢茂也可以在劫雷降落的瞬间,回到随身空间去。谢茂的随身空间并非他记忆中批量生产的造物,而是和衣飞石所携一样完美的小世界。小世界能够屏蔽天机。所以,谢茂躲在随身空间里,天道也找不到他——同样道理,他只要回到随身空间,劫雷也找不到他。
  谢茂没有回去,他选择了应劫。
  因为,我不见了。衣飞石紧张得脖子都开始酸痛,自己却丝毫不觉。君上要找我,所以,他不会回到随身空间去等着,他冒险应劫,因为他认为……我不见了。
  衣飞石被玉翡剑解开了记忆,担心鬼府出了大乱,所以,他必须先去鬼府探察。
  这件事的重要性甚至被他排在了寻找铠铠之前。
  他不得不走。他也不得不瞒住谢茂。意外在于,谢茂提前从游戏里出来了。
  衣飞石心中绝望,君上为天道之所钟,天人感应之下提前出关,就是为了拆穿我的谎言么?我何德何能,竟然敢在天衡丈量之下,试图蒙蔽君上?——他心中生不起撒谎的勇气。
  谢茂直接从楼下攀墙而上,本想打碎玻璃,就看见了站在窗前的衣飞石。
  他示意衣飞石打开窗户。
  哪晓得衣飞石在看见他身影的瞬间,眼眸就垂了下去,挺拔的身躯也瞬间变得卑微。
  在执行命令上,衣飞石依然不打折扣。他迅速上前打开了窗户,后退一步,提臂躬身,充作行步倚仗。谢茂体内还有一道轰隆隆到处碾压的“火车”,顺手搭在衣飞石胳膊上,翻身跃入屋内。
  “没受伤吧?”谢茂落地第一句话不是问衣飞石去了哪儿,遭遇了什么,是确认安全。
  二人相伴多年,肢体接触已成习惯。谢茂下意识地想要搂着衣飞石,还未抬手,衣飞石已躬身退了三步,额头触地跪了下去。
  错愕,意外,不解,种种情绪在谢茂心尖缭绕。
  他看着几乎贴在地上的衣飞石,读得出衣飞石此时的敬畏与恐惧,更让他不理解了。
  为什么呢?哪怕在谢朝时,他是皇帝,衣飞石是臣子,二人之间的气氛也没有过今时今日的紧张与惶恐。事有反常必为妖。谢茂缓缓沉住这口气,尽量温柔地问:“是有人带你走了吗?他说了什么?”
  他想了想,觉得能让衣飞石这样一反常态的,恐怕只有衣飞石的“来历”了。
  “怎么前世你得罪我了?”谢茂轻松地笑了笑,口吻中丝毫听不出试探,“看在今生咱们这样恩爱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好了?”
  就算前世有怨,从谢朝到新古时代,相伴数十年,难道还抵不过那点儿仇恨?
  衣飞石跪在地上不为前世之事。
  他额头触地,目不仰视,是因为他不会对谢茂撒谎,可是,他也不会告诉谢茂实情。
  此时此刻,衣飞石只能沉默屈膝,乞求垂怜。


第420章 乡村天王(179)
  谢茂很狼狈。
  眉角淌出的血渍沾了满脸,干涸之后成了硬硬的一层壳,带着腐朽的味道。
  体内还有道七合一劫雷的结合体,在他肌骨神府之中横冲直撞,他必须很谨慎地控制着路径,才不使劫雷撕裂他相比之下脆弱的肉身,造成皮开肉绽白骨森森的惨状。
  最让他觉得难受的是,衣飞石又跪下去了。
  君臣相处几十年,衣飞石对谢茂屈膝施礼无数回,和“站起来了”的华夏人民不同,二人对跪拜这种礼节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过分。何况,说是情深义重也好,说是有恃无恐也好,早在谢朝时,衣飞石跪下和谢茂说话,多半都是要“犯颜抗辩”。
  现在衣飞石偶尔跪一回,谢茂立马就知道事情不能再开玩笑。小衣认真了。
  ——再者说了,谢茂哪天晚上不给衣飞石跪几次?
  额头紧贴地面,身势伏低,衣飞石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谢茂从未见过这样的衣飞石。
  跪下就是恭敬吗?上有询,下不对,这才是最大的不恭敬。
  “不管你有什么难处,我们可以慢慢商量着办。不必跪着。这么多年了,我几时和你真生气了?多少大风大浪都过去了,栽在这儿可算是个大笑话。”谢茂劝了两句,衣飞石始终跪着不动,他想了想,说,“我让你跪十分钟。待我洗漱更衣出来,你要坐在沙发上。听见了?”
  最后一句命令略带火气,衣飞石跪在地上纹丝不动,谢茂却古怪地感觉到他瑟缩了一下。
  衣飞石低声答道:“是。”
  害怕我?谢茂体内的劫雷轰隆隆碾压过耳门,有一种晕眩的狂躁。
  他转身进了浴室,打开台盆上的水龙头,哗哗地水流拍打着瓷盆。
  谢茂可以用符纸清理身体,不过,他依然选择用毛巾一点点擦去脸上干涸的血渍。
  这动作让他慢慢静下心来,不再那么狂砸。
  勉强控制住体内的劫雷之后,谢茂体内的真元才有余力顾全其他。他眉角的伤口已经快要痊愈了,用毛巾摁了摁伤处,血痂就掉了下来,新生的肌肤很敏感,下一瞬,彻底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已经度过了长生劫,肉身强度增大,只要不是致命伤,很快就能自动痊愈。
  非符非药,这是肉身自有的力量。
  做完这一切,也不过三五分钟。谢茂脱下被鲜血濡湿前襟的衬衣,扔在脏衣篮里。
  防雾镜面很清晰地映出他身上的一切,被劫雷打烂的肩膀正在恢复中,肩上仅有点点暗红色的瘀痕。他如今的身体痊愈得很快,衣飞石留在他身上的吻痕,也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可他看着镜面中肩上的瘀伤,就会想起衣飞石对他的热情。
  往日衣飞石从来不敢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激动时多捏了他手臂一下事后都要磕头谢罪。到新古时代就不一样了。礼者,法也。没有了贴身的侍人时刻跟着,也不必见面就磕头口称万岁,衣飞石被谢茂越教越歪,搂着谢茂就敢这亲那亲,亲出吻痕了,谢茂非但不怪罪,反而沾沾自喜。
  谢茂曾以为这是他和衣飞石最好的时代。
  暧昧时好,初恋时好,蜜恋时也好……但凡和衣飞石在一起,什么时候都好。
  但,未来永远都比现在好。他们的感情一直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时光不会磋磨掉初遇的惊艳,也不会消耗掉长久的耐心,只要每多相处一分钟,就更喜欢对方一点点。
  直到衣飞石神秘失踪几小时,回来之后就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不到十分钟。
  谢茂没有披浴袍,就这么推开了浴室门。
  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衣飞石闻声迅速起身,在卧室小窗下的沙发坐下。他的坐姿很规矩,不显得局促也不慌张。只是从他一直低垂的眼睑,谢茂就能读出他此刻的疏远与拒绝。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茂问。
  在谢茂跟前,衣飞石永远都有特权。衣飞石不想说的事,谢茂多半也不会逼着他吐口。
  但,不该是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往日衣飞石有事不能说,也会老老实实地抱住谢茂大腿,小心讨好地赔罪道歉,再哀求一句臣不能说。谢茂宠他成了习惯,不说就不说呗,朕还能逼供?
  谢茂的好奇心没那么重,只要确定衣飞石还死心塌地随着自己,不会拍拍翅膀飞了,他都能宽容。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应该贴上去说几句好话。
  如今的君上很好说话,见不得自己有一丝为难,只要诚诚恳恳赔罪,绝不会强逼讯问。
  ……他做不到。
  如果没有从前的记忆,他仅仅是谢朝的衣飞石,那他当然可以享受君上近乎没底线的宠溺。可他已经恢复了记忆!他清楚地知道,君上的宠爱是他设计的,君上的退让也是他设计的。他把君上当作提线木偶,设计了这一场令人不齿的“宠爱”……衣飞石要脸。他做不到去安然享受。
  “看来我们‘前世’关系不大好。说说吧,是你把我怎么样了?我来猜一猜,你来历大,我却默默无闻,嗯……在我出头之前,你就把我送入轮回了?咱们有杀身之恨?”
  谢茂很认真地想了想这个可能,觉得就算事实如此,他也会原谅衣飞石。
  谢茂没有“前世”的记忆,若要设身处地,也只能用仅有的记忆来判断。重生几世,谢茂也栽过两次水。他是真的很讨厌弄死自己的侄儿,重生后就忍不住除之而后快。哪怕是卢真,也被他快刀斩乱麻送离身边,任其自生自灭。
  但是,他想了想,如果前世害死他的是衣飞石呢?念及今生今世如此恩爱,谢茂很大度地想,朕就宽恕你了。不宽恕怎么办?把衣飞石捉来胖揍一顿?他也舍不得。更不必提分手了,绝无可能。
  衣飞石很沉得住气。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看上去恭顺而卑怯。
  这态度反而让谢茂变得局促了。小衣居然还是不肯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看来我猜错了。”
  “你这样心虚胆怯地跪着,也不和我说话,除非前世狠狠得罪了我,那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了。”
  谢茂走到衣飞石身前,轻轻抚摩他的脑袋,捏起他的下巴,微微用力,“我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你这是……要和我诀别,要找我报仇?”
  “绝无此事。”衣飞石即刻否认。
  “原来你会说话?我以为你出去一趟,把舌头跑丢了。”谢茂冷笑。
  他就有多少耐心,也得栽在衣飞石的“一言不发”上。两口子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办,非要修闭口禅。他既关心衣飞石的遭遇,又担心衣飞石的情绪,偏偏衣飞石一句话都不说,只会跪着。
  跪着有什么用?你说话呀!
  就在谢茂勉强压着心底狂暴的时候,衣飞石下巴在他手里捏着,膝盖再次触地。
  君上开嘲讽了。衣飞石只能跪下谢罪。
  气得谢茂踢他膝盖一下,问道:“你做什么?”
  那一下很轻。与其说是体罚,更像是催促衣飞石起身。
  衣飞石也知道绝不会受伤。可是,在谢茂动作的瞬间,他心底还是生起了一股本能地恐惧。衣飞石强令自己跪在原处不能躲闪,情绪上依然多了一丝瑟缩。
  衣飞石没有动,挨了这一脚,面色如常,眼睫毛都没抖一下——
  谢茂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害怕。
  “……你怕我?”谢茂觉得这问题似曾相识,来这个世界的最初,衣飞石就怕他。
  衣飞石不能承认害怕谢茂。这个世界的衣飞石不该害怕谢茂。
  “臣有罪。”衣飞石道。
  好歹是看见了沟通的曙光。谢茂捏住他的脸颊,把他苍白的脸蛋肆意揉搓变形,低笑道:“真的是得罪我了?怕我知道真相会翻脸?”
  衣飞石不敢和他打情骂俏,低声道:“臣罪当诛。”
  “那你还不拼命讨好我,说不得我心情好就宽恕你了呢?”谢茂低头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声音异常温柔,“不管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告诉你什么‘真相’,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只认得你。几十年的柔情蜜爱,什么怨恨罪责抵偿不了?朕与你还有千秋万世,慢慢还吧。”
  若衣飞石与他的问题真是“前世谁杀了谁”,谢茂这一番开解可谓戳人心窝,八成能够解决问题。
  可惜,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谢茂此时越显得宽容,衣飞石心中越痛苦。
  若因爱慕敕下宽恕,臣的罪就能赎了。可惜,您对臣的“爱慕”,也是假的。
  臣罪万死难赎。
  衣飞石微微低头,对谢茂的“开解”保持了默认。他不能撒谎,也不会撒谎。但,这件事总要有个说法。既然谢茂已经为此事做了注脚,他就默认了。
  谢茂很高兴二人能就此达成共识,扶衣飞石起身,衣飞石也起来了。
  不过,他还想问衣飞石失踪的细节,衣飞石就默默起身跪下,一句话也不说。
  闹了两次之后,谢茂也认输了。衣飞石平素温驯听话,他不用花心思手段就能驾驭,真到了衣飞石“不听话”的时候,他又哪里舍得对衣飞石用手段?多半都是无计可施。
  不说就不说吧,多大一回事?只要小衣还在身边,谢茂什么都能妥协。
  “好了好了,不问了行吧?”谢茂揉揉衣飞石的短发,亲了亲额头,“歇了吧。”
  两个皮囊都是热情似火的年纪,歇之前当然得做一点睡前运动。谢茂嘴里说不问了,心里多半还担心衣飞石失踪几个小时里的遭遇,亲热时肌肤相贴、血脉贲张,从头到脚都能检查一遍。
  古语也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今夜相处有些不痛快,舒服了就都好了。最佳感情粘合剂。
  和衣飞石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谢茂心里清楚,他和衣飞石有这种默契。
  ——再有多少不痛快,瘫在彼此怀里都会忘光了。
  衣飞石低头嗯了一声,去了浴室。
  想着与衣飞石的亲昵,谢茂心情都会变得很好,他烹了一壶热茶,放在床头,想待会儿饮用时温度正合适。小衣最近爱撒娇了,没有侍人服侍,偏要他喂茶喝。谢茂也喜欢趴在床上喂衣飞石喝茶。
  谢茂设想的一切都很美好。和他们从前的每个夜晚一样地好。
  直到衣飞石洗漱出来,上了床。
  ……记忆中的缠绵热情?不存在的。
  衣飞石规矩地趴在床上,谢茂的所有习惯爱好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谢茂抬手,衣飞石就配合地动作,没有半点意外。然而,谢茂依然觉得憋得慌。
  夫夫敦伦,重要的是你来我往。衣飞石确实很配合他,可没有一个动作是主动的。
  他今夜就像是没有社交的可悲未来宅男,在家里日一个听候指令、绝对服从的傀儡偶人。
  “你到底怎么回事?”
  谢茂不耐地将衣飞石翻身揪过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双眸。
  “臣……”
  “臣个屁!不想做就说,没人逼着你!”谢茂的自尊心被刺痛了,他感觉不到衣飞石对他的爱,从衣飞石失踪再回来开始,他得到的就只剩下服从和敬畏,“你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哪里不对了?”
  他钳住衣飞石的手臂,膝盖抵住衣飞石的腿,暴躁地在衣飞石脸上巡视。
  三魂在,七魄全。
  神识清醒,紫府明澈。
  衣飞石很正常。他没有被人迷魂夺魄,也没有被人抽去了感情。
  他就是……突然不爱自己了?谢茂不相信。
  “你……你可能是突然知道了一些事情,情绪不好?”谢茂松开压制着衣飞石的手脚,将手缓缓贴着衣飞石的脸颊,“是我不好,我没问你。”
  他和从前一样,侧身从背后搂着衣飞石,柔声说:“睡吧。不闹你了。”
  衣飞石能感觉到他还未熄灭的热情,他很想做“衣飞石”该做的事,可是,他不敢做。他清晰地知道,君上对他的爱慕是被设计的,君上对他的欲念也是被设计的。这让今夜的一切都变得可耻。
  他没有记忆的时候,可以懵懂无知地承受君上的宠爱,现在,他怎么敢去索求、去回应?
  那太无耻了。
  被君上搂在怀里入睡,在“衣飞石”的记忆里是很寻常的事情,他还有很多更热情的记忆。
  但是,这对衣飞石来说,亲密到难以想象。自从他陪君上离开了九幽,君上如约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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