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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房-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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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师傅判了无期,我只好单干。没人帮我放炮仗,我用针筒把高粱酒打进馒头,丢给猪吃,一下就醉倒不吭气。就是搞不来大家伙,没法弄上嘉陵车。不过一个人干很安全,抓到了不算团伙,也没人招我,自己顶住不说不会出大事。我用的嘉陵车还是师傅留下的,昨天派出所拉去了,说是作案工具。”
  独眼按捺不住好奇,“搞到猪以后怎么办?”
  “统统自己放血煺毛、开膛卖肉,死猪不好卖的,跟人家说不清楚。屠刀和肉篮派出所也搜走了,还有卫生许可证。就这些。”
  小如当着偏西的太阳端坐,那么,面对他的黑脸就是逆光。由于逆光,小如看不清他的脸,但整体上面善,只见眼眶糜烂不堪像腐烂的秽物。小如始终保持微笑,使黑脸感到这位牢头慈善怀柔,协助他流利地完成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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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脸另辟蹊径的作案方式别具一格,小如的微笑除了鼓励他说下去以外,的确是耳目一新所至。黑脸扼腕垂头,叙述结束后,观众不再注视他,而是注视小如,等待下一个节目的出笼。众目睽睽之下的小如站起来,紧了紧外套,沉默地走进里间去了。
  黑脸心中一阵狂喜,跟小如要进里间,却被帮主叫住了:“急什么,节目还没开始呢。”
  黑脸停下脚步,喜悦从他的烂脸上渐渐消失。“谁出节目谁出节目?”出于小如突然离去的微妙背景,没有人响应帮主出节目。帮主左右环视一圈,点了独眼的名:
  “你当过兵,有什么新鲜的让弟兄们开开眼。”
  “我当的是什么兵呀,就新兵连那几个月像个兵。”
  “新兵连什么事最难?”
  “最难?踢正步吧。”
  “行,就踢正步。”帮主下了口令,“黑脸注意了,立正,正步——走。”
  黑脸的正步踢起来一跳一跳的,像恐怖片中的吊死鬼,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不行不行。”独眼上去示范了一遍,叫黑脸再来。这次黑脸的动作好多了,看上去还不是踢正步,而是一个巫婆在跳神。
  帮主别有用心地说,“每个人都是从不会到会的,可以慢慢学嘛。”
  “对对对。”独眼恍然大悟,“得从一步一步练起才行。”
  独眼让黑脸踢左脚摆右手,黑脸总是脚尖朝上,独眼怎么也纠正不了这个毛病。小鸟依人般蹲在帮主身边的交通突发奇想,端来一碗水搁在黑脸的脚面上,这样,脚面总算是平了,上摆的右手又垂落下来。于是,交通再端来一碗水,搁在黑脸上摆的右手。
  一个金鸡独立的人有什么看头吗,大有看头。可以观赏到他如何为持平两碗水而自相惊扰;可以观赏到他的脸色如何从忧心忡忡到满面愁容;加上帮主下达的军令状,甚至还可以观赏到一个人的孤独、无助和绝望。帮主的军令状是:
  “如果手上的碗翻了,你要给独眼按摩一个月;如果脚上的碗翻了,你要给独眼洗脚一个月。”
  里间的九爷凭直觉,感受到了这句话的非同寻常,为什么不是给“我”按摩、洗脚,而是给独眼按摩、洗脚呢?其中必有蹊跷。九爷中断谈话,示意小如密切关注外间的一举一动。
  九号房前所未有的安静,外间的在满怀喜悦地等待黑脸的可悲结局,里间的竖起耳朵倾听外间的动静。九号房越是阒静无声,金鸡独立的黑脸越是心惊胆战。这样,隔壁八号房的喧闹声就拔地而起,一帮人在讨论重庆火锅,另一帮人在辩论通奸是否要判刑。火锅和通奸均属于热烈的范畴,所以他们高潮迭起,九号房的听众甚至能越过高墙,听到他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黑脸在大家的迫切期待中彻底崩溃了,他耐不住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更坚持不住手脚的僵硬,哗啦一声两碗水先后倒了,紧接着是双膝轰隆下跪,并拼命擂自己的头颅:
  “你们打我吧,怎么打都可以。别叫我踢正步,我实在受不了啦。”
  “打你干吗?”帮主一脚架在黑脸肩上说,“大家都听到的,碗翻了可要给独眼按摩洗脚一个月。”
  黑脸朝帮主叉开的裤裆说,“按摩我会,洗脚我也会。”
  帮主放下脚:“那就动手吧,你还等赏哪。”
  帮主请独眼坐在桶上,独眼的上身同样很长,虽然是坐姿,黑脸也高不了多少。帮主指挥黑脸给他捏肩、敲背,尽管很不地道,毕竟比踢正步专业多了。
  对黑脸的“提审”结束了,九爷和小如并没有听出什么蹊跷。小如的结论是,“这是一场感情贿赂,目的在于拉拢独眼。”
  九爷说,“一定会有下文,否则不符合帮主的性格。”
  事实证明,在这件事情上九爷低估了帮主。帮主企图达到的目标是:培养独眼争当牢头的信心和兴趣,从而借刀杀人,在九号房打个翻身仗。这一层天机不是九爷看出来的,而是帮主自己一语道破的。
  帮主命令黑脸给独眼洗脚是在晚饭后、收监前的那段空隙。水桶摆在靠水池的位置,独眼坐稳后,黑脸帮他卷起裤管,倒水先打湿一只脚,细腻地搓、反复地捏,最后冲一遍。擦干净了,黑脸给它穿上袜子,再去伺候独眼的另一只脚。
  洗完脚,帮主扶独眼站起来,问说:“舒服吗?”
  独眼咂咂嘴说,“真他妈的有意思,操。”
  这两句对话九爷都听清了,他认为无关紧要,关键是帮主说的后一句话,这句话验证了他的基本判断。帮主说:


  “你如果当牢头,就可以天天享受。”
二十六:皇上的冤情
  到了七月,已是稻谷成熟的季节,香味灌满了风,风变得滋润了;香味浸透阳光,阳光变得沉重了。正是在这个季节里,风传着沉重的消息,新娘要送漳州劳教所。
  风传很快得到证实,新娘从提审室回来,兴高采烈地宣布:
  “弟兄们,我要走了,就明天早晨。”
  在铁门背后,新娘将三千块现金交还小如,小如有些惊恐,就凭四十公斤的体重,保管如此巨额的现款无异于勾引别人来抢。“我来保管,”九爷接过厚实的信封说,“到明天中午,事情就会起变化。”
  新娘开始整理行装,九爷扯他的衣角说,“你帮我挡一会他们的眼光。”
  九爷挤干一瓶牙膏,捻开底部的折边,用牙刷捣成空圆筒,卷了五百块钱塞进去,再折好底部。新娘目睹了九爷制作“钱筒”的全过程,没想到是给自己的,新娘不好意思接,推辞说:
  “你帮我太多了,这里更需要钱用。”
  九爷将钱筒捆进毛巾说,“客气什么,这东西打点干部、笼络老乡都用得上。”
  最先感到振奋的是帮主,他对独眼说,“庆祝一下怎么样?”
  独眼有所顾忌,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小如的反应,小如似乎不置可否。晚上收监后,帮主大声吆喝,“开晚会了。”小如想说什么,话没出口就被帮主堵了回去:
  “晚会由独眼主持。”
  难道这是实现牢头梦的转折时刻吗?对这个问题,现在容不得独眼多想。帮主让大家在通铺上围成一圈,刀疤将一把花生和饼干摆到中间,然而,下午泡好的两杯茶应该摆到谁面前呢?刀疤难住了。茶只有两杯,想主宰九号房的人有好几个。在犹豫的片刻,帮主从刀疤手里接过两杯茶,一杯摆在九爷面前,另一杯则摆到独眼面前。这个动作的意义在于暗示九爷,就算独眼掌权,你的地位也不会动摇。九爷不动声色,也用一个小动作来否决帮主的痴心妄想,将茶杯让到小如的面前。
  帮主找个塑料口杯盖往床板上敲出欢乐祥和的节拍,“安静安静,”他说,“火树银花不夜天,今日又是欢庆夜;整个号房乐翻天,欢送新娘去漳州。”
  帮主不伦不类的主持词,大家不觉得别扭,反而营造出欢乐融融的气氛。独眼带头鼓掌,其他人也就随意拍拍巴掌。在稀落的掌声中,帮主唱开了:
  “口唱山歌难落腔,
  七岁出来漂流浪,
  年年月月到处走,
  祖公呒得三枝香。
  祖公呒得三枝香,
  父亲埋在乱葬冈,
  父亲埋在乱石峡,
  代代引出风流汉。
  代代引出风流汉,
  过年猪肉无一两,
  兄弟叔伯劝你转,
  归心转意莫做流浪汉。”
  在七月鲜果飘香的寂寥夜晚,帮主把这首海源民间流传的《流浪汉》唱得动情而忧伤。许多人的头垂到胸前,沉默不语,不知是这首民歌触动了某根神经还是对这种凶吉未卜的晚会设防。这个间歇,小如发觉黑脸、帅哥和皇上蹲在过道里,小如说:“你们都上来吧。”
  等三人插到通铺的角落,帮主开始“击鼓传花”,他背转身,用口杯盖敲击床板,另一个口杯盖在各人手头轮转,击打停止,它在谁身上谁就上节目。小如从小学到大学都玩过类似的游戏,但今天的气氛紧张又沉闷,更接近某种刑罚。九爷接过口杯盖传给小如,为游戏赋予了平等的格调,大家马上解除戒备,脸上有了笑容。它第二圈轮给新娘,击打停顿了,新娘于是清清嗓子唱了一段《卖花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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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请坐,我来请问你,
  你的娘生下你,有了几兄弟。
  大哥成了亲,二哥结了婚,
  三哥就是我,单身卖花线。”
  有人说没有笑声的笑话;有人唱五音不全的歌;有人讲平铺直叙的故事,总之,九号房的欢送晚会拖泥带水。小如等三五个人还没轮到,睡觉的电铃就响了。指导员一路喊“睡觉”,走到九号房监窗停下脚步,大家紧张地盯住小如,小如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来,对指导员点了点头。大家看到指导员也点点头,“早点睡吧。”指导员这么一说就离去了。
  指导员和小如相互点头致意的细节表明,小如在维持九号房的秩序,但是,帮主再次打乱了它。帮主说:
  “最后,请独眼给我们训示。”
  独眼不懂帮主的“训示”是哪里学来的,印象中只有国民党的军队才说训示。独眼想奋力一搏,话就一定要出口:
  “我们能关在同个号房,就是缘分。我们互相帮助,彼此和睦相处。我希望若干年后,同处一个号房的日子能给我们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像战友一样。”
  独眼的话无趣地戛然而止,因为此类话对九号房太陌生了,大家起了疑心,演说无法打动任何人,盯着他的全是警惕而木然的眼神。独眼有点难堪,小如却抓紧时机宣布:
  “摊被。”
  躺在通铺上的时候,孤独就在小如身边。围绕新娘的离去,大家纷纷发表高见,九爷满以为小如肯定有一番高屋建瓴的话别之词,结果他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帮主得知新娘虽然于看守所是二进宫,却没有踏进过监狱的大门,浑身是劲。帮主十分权威地教导新娘:
  “走在路上如果遇到干部,无论干什么都要放下,为干部让路,最好能鞠上一躬。要尽快加入积委会,争取当组长。对老乡一定要义气,不然就苦海无边了。”
  这些话新娘听起来恍若异邦,基本上还是理解了,就差个“积委会”。
  帮主解释说:“是‘积极分子委员会’的简称,表现好有关系的犯人才能加入。”
  “还有,”刀疤插嘴说,“千万别搞同性恋,干部最恨这个,熬不住了就自摸。”
  早晨的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外面的天空还是黑的,有人在监窗外沿路喊“起床”,却见不到干部的身影。大家衣服刚穿好,小鸟就来开监了。里间的铁门打开,帮主给了独眼一个眼色,独眼蓦地站起来,指挥说:“帅哥,拎尿桶。”
  帅哥愣住了,张皇地看看小如,小如面无表情;又看看新娘,新娘忙着收拾东西;再看看九爷,九爷在悠闲地梳头。看来是大势已去了,这么悲观地想着,帅哥只好重操旧业,将尿桶拎出号房铁门外。
  牛刀小试的独眼决心乘胜追击,以巩固既得战果。交通正在叠被子,独眼踢踢他高高撅起的屁股,指示说:
  “把上面最好的那条用塑料袋套了,换给新娘带去漳州用。”
  “不敢当不敢当,”新娘按住交通的手说,“无功不受禄嘛。”
  “我说了算。”独眼言辞间豪迈十足。
  这么一逼,新娘只好说实话了:“你说了不算,这条新被子是小如的,他可没开腔哪。”
  黑脸看在眼里,稀饭分到手,黑脸主动把粥面上的十几粒黄豆如数拨到独眼的饭碗里。独眼舒心地笑了,调羹一搅拌,它们就同自己的黄豆融为一体。黑脸欣慰地看到,独眼空荡荡的左眼皮爽快地跳了几下。
  送走了新娘,独眼觉得自己已经是牢头了,讲武力,九号房谁是对手?早晨的太阳刚刚晒到西墙,独眼大大方方坐在水桶上,叫黑脸站在身边,用报纸为他扇风。
  独眼的牢头梦做到中午就破灭了,因为午睡时出了一件咄咄怪事。大家刚睡着,就被帮主石破天惊的尖叫声惊醒了,帮主边叫边跳,像一只野猫的尾巴上被绑上了点燃的鞭炮。帮主的痛苦十分怪异,只见他双手插进裤头,从情形上看好像是在抠屁眼,身体歪向一边上蹿下跳。帮主没说是怎么回事,也就没人能够帮他的忙,各自抱开被褥让出一块地方让他去跳。帮主改了口,不光是尖叫,而是以尖叫的刺耳喊“报告”。
  指导员如期出现在监窗口,帮主不等他问话抢先汇报了:“有人用风油精抹我的屁眼。”
  九号房笑得像炸开的锅,指导员别过脸,从抽动的肩峰可以看出,他在心花怒放。等指导员严肃下来,九号房的声浪也平息了。指导员恢复了严厉的面孔:
  “谁抹你的屁眼了?”
  帮主委屈地说:“不知道,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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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总该知道谁有风油精吧?”
  帮主指证九爷说:“他有。”
  “唔——”指导员奇怪了。
  九爷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帮主气急败坏,说话就语无伦次了:
  “查房,一查房就查出九爷了。”
  九号房新一轮的大规模查房开始了,指导员亲自带领一个班的武警战士开进九号房,从摸索被褥到抖开所有包裹,从撬开每一块床板到人人过关搜身。挖地三尺不见得有金银财宝,战士们个个汗流浃背,除了留下一片狼藉他们一无所获。
  指导员命令全体人犯靠墙站好,伸出双手让他逐一嗅过,嗅完一遍,指导员重复再嗅嗅独眼的手。
  “右手好像有风油精的味道。”指导员请武警班长参与鉴别,班长凑过去一皱鼻子说:“就他,没错的。”
  独眼大惊失色:“冤枉哪指导员,我根本没见过什么风油精。”
  指导员勒令独眼交出风油精,“那是玻璃制品,严禁带进号房的。”
  独眼慌不择路,脱光上衣、退下裤子,再翻出全部口袋。“我手上怎么会有风油精的味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班长用电棍捅捅独眼赤裸的肚皮威胁道:“你交还是不交?”
  独眼举手做投降状:“战友战友你别急,我也是当兵出身的,立过三等功,这只眼睛就是抗洪抗没了,不信你问问指导员。”
  班长收起电棍,将信将疑地看看指导员。
  “我这里只有在押人犯,没有什么抗洪英雄。你是医药公司的吧?”
  这时,九爷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仿佛在指导员心中敲下一枚钉子,坚定了他从严处理独眼的决心。但在独眼和其他人听来,九爷说的不过是一句家常话。
  九爷说:“他就是叶月的新丈夫。”
  指导员点点头,没说什么,露出焦黄的鸦片牙笑了一笑。
  帮主不要闻手,因为他是受害者,武警一进来,他就冲到水池边脱掉裤子,忙着给自己洗屁股了。交通被指导员嗅过手,出来外间可没闲着,接过帮主手中的勺子给他浇水。
  尽管有指导员在场不好随便打人,在撤出九号之前,班长还是找到了泄愤的对象。帮主趴在地上,光溜溜的屁股朝天翘起,交通正一勺一勺地往肛门处冲水。班长拉开交通,电棍抵在帮主的肛门,一通电,帮主就像挨了一棒的落水狗那样,一声怪叫撞向了地板。班长还不解恨,一脚踩在光屁股上说:
  “弟兄们累得半死,你倒会享福,让人洗屁股。”
  有一个重要的情节被所有的人忽略了,九爷在开口说话之前,将含在嘴里的那瓶风油精吐在手心。
  由于惊魂未定,整个下午九号房都悄无声息,当大家被开门声吸引,才发现九爷站在铁门背后,胸有成竹的样子。
  进来的小鸟抱了一副木铐和一把扳手,指导员手握门闩,喊“吕崇军”。独眼只穿短裤走出外间,指导员说,“穿上长裤,戴木铐就不好穿了。”
  此时,独眼才领会,带来的木铐是为他准备的。独眼穿好长裤,迟迟不出来外间,躲在里间的角落抗议说:
  “我根本不懂风油精的事,你问帮主,他会相信是我抹的吗?”
  帮主帮腔说:“每一个都有可能,就是独眼不可能。”
  “吕崇军,你老老实实出来戴木铐。”指导员站在铁门边高声斥责,“我知道你当过兵,可你当的是猪倌兵,你打得过武警吗,要不要叫几个来跟你过过招?”
  独眼还是不服,“我没有犯错误,为什么要受惩罚?”
  “我从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戴上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独眼走出外间,小鸟示意他坐下。小鸟用扳手旋开木铐的镙帽,扣好独眼的脚腕,再用扳手旋紧。独眼坐在地上大声嚷嚷,“戴好了,告诉我为什么?”
  手持扳手的小鸟从指导员身边溜了出去,指导员对独眼的态度很不满意,“叫个鸡巴毛,先戴一个月再说。”
  指导员锁好铁门,打开送水送饭的方孔说:“吕崇军,你知道什么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吗?”
  独眼恍然大悟,“叶月离了婚跟我自由恋爱,我夺谁的妻了?王苟这是公报私仇。”
  “不关王苟的事,是我要罚你。”指导员说,“叶月是多好的姑娘,你害得人家做——害得人家坐牢。”
  小如不得不重新调整铺位,因为由两块厚木板拼成的木铐至少有四十公分宽、一米长,大约十五斤重,必须安排两人的位置独眼才能平躺。睡在门边的刀疤十分乐意为独眼服务,不等小如布置,就自觉地挪开了,并且喜气洋洋的。
  包括小如在内,九号房的许多人没有见过木铐,因此,观察独眼的生活成为九号房的新内容。显然,独眼没有戴过木铐,没几天,他的脚踝就肿了。面露关切的首先是小如,这就帮助了独眼,因为帮主、刀疤之流有的是办法,只是没有得到小如的暗示。帮主撕开一条破被单,绞成一股绳,固定在木铐的两端,然后挂到独眼的脖子上。这样,独眼叉腿走路时,木铐的圆孔就不至于摩擦到脚踝。刀疤则准备了两个残破的口杯,独眼平时坐下或要躺下睡觉,把口杯塞到木铐底下垫着,以减轻脚面的负担。独眼经常抚摸耻处,大发牢骚:“脚合不拢,腿根就发酸。”
  帮主当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但他能干什么呢,独眼被木铐锁住了,刀疤是随风倒的骑墙草,其他人整天巴望着九爷赏赐几块肥猪肉。帮主纂改了《烛光里的妈妈》,企图以歌声引蛇出洞:
  “王八,我想对你说,话到嘴边又咽下;
  王八,我想对你笑,眼里却点点泪花。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风油精哪里去了。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敢做怎么不敢说话。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腰身倦得不再挺拔。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眼睛为何失去光华?
  王八呀,老子已知道,你永远都是一只缩头的王八。
  噢王八,相信我,老子自有老子的办法。”
  很多时候,帮主的歌是冲着九爷和小如唱的,九爷置若罔闻,情闲气定读自己的书。帮主不厌其烦地唱,到底是谁抹的风油精,我他妈的偏要唱他个水落石出。果然,真人露相了,是人,总有不堪侮辱的那一刻。不可思议的是,站出来认账的居然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黑脸。
  “你别唱了,风油精是我抹的。”黑脸走到帮主面前说。
  帮主的歌声戛然而止,改口为骂人。“黑脸,真是狗仗人势啊。”
  “我们单挑,如果输了就闭上你的狗嘴。”
  整天挨打受气的黑脸要跟帮主单挑,大家兴味盎然,噢的一声围拢过来。小如心惊肉跳,转头看外间的九爷,九爷摆出事不关己的派头,仍然在读他的书。
  “来吧走狗,你死到临头了。”帮主咬牙切齿,脱去外衣摆开阵势。
  黑脸拦腰扎住衣角,准备迎击格挡。帮主比黑脸高出半个头,但黑脸的弹跳能力非常强,蹦来蹦去的,帮主无法估算距离。帮主用钩拳逼近,左右开弓乱打,出手慢而且没有暴发力。黑脸把拳贴在耳朵上,保护脸部侧面;尽量缩着头,将左右肘关节贴在腹部两侧,以阻挡帮主的躯体侧钩拳。这样,看起来黑脸处处被动挨打,事实上帮主没占什么便宜。帮主气咻咻的,很是着急,改用直拳连续猛攻。黑脸的身体舒展开来,用格挡频频拨掉帮主的直拳。帮主的体力明显不支,混合连击一出现,黑脸就知道他求胜心切了。灵巧的黑脸总是在帮主快要打着的瞬间,采取滑身阻挡迅速躲避。
  为了体现公正,双方都没人助阵,两人打到哪里,哪里就退出一片空地。通铺的床板被踩得咚咚响,体现了他们决一雌雄的坚定决心。机会终于来了,这时帮主犯了一个错误,他抬腿踹了黑脸一脚,侧脚面落到黑脸腹部已是强弩之末。黑脸双手捞住了帮主的脚腕,帮主失去平衡,胳膊可笑地挥舞着。黑脸伸出右脚,扣住帮主孤立的左脚跟,借力往前一送,帮主就仰面躺倒了。黑脸把捞住的那条腿抬到肩上,一个侧身,右脚就踩到帮主大腿根部的耻处。帮主大叫一声,弓成一团就地打滚,黑脸扑上去拳脚交加,帮主早就连防守之功都丧失了。
  刀疤从帮主身上扯开黑脸,“点到为止。”他说。
  不料,大获全胜的黑脸跑到角落号啕大哭。“他太欺负人了。”黑脸悲恸万分,反复哭诉这句话。虽然没有具体内容,但大家看着地上的帮主像一条被踩伤的毛毛虫,摆平、弓起、蠕动,都能联想到帮主跟独眼上下其手欺负黑脸的过程。
  戴木铐的独眼行动不便,没有进里间瞧热闹,他坐在水桶上,木铐底下垫着破口杯,倾听通铺床板在剧烈地响动。九爷合上法布尔,拉过水桶坐在独眼身边,掏出那瓶神秘的风油精,举到独眼完好无损的右眼前说:
  “其实不关烂脸的事,你看,这东西还在我手上。”
  独眼右眼圆睁,“这么说是你抹的。”
  “别恶心我了。”九爷塞好风油精,“我的手指如果接触到帮主的屁股,我一定剁了它,哪怕只剩下五根指头。我原来爱闻风油精,自从抹过帮主的屁股,我就再也不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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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我的手上会有风油精的味道?”
  “道理很简单,先抹一点在你手上,再抹帮主的屁股。”
  “挑拨离间有什么好处?”
  “为了帮助你报仇。”
  独眼的独眼放出少有的光芒,他没插话,等待九爷把话说下去。九爷托起独眼的下巴:
  “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你是不是恨王苟?”
  “叶月跟她离了婚就不再有夫妻关系了,他不该折磨叶月。”
  “正面回答问题,恨,还是不恨?”
  “恨!”
  “我有办法让他下地狱。”
  独眼嗖地站起来,但他没走开,因为要重新垫好木铐底下的杯子十分麻烦。九爷偏头盯住独眼,微微一笑。独眼第一次发现,九爷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是如此的细白,把舌头陪衬得鲜红欲滴。独眼从没见过这样女性化的嘴,更无法判断会从这种嘴里说出什么话来。独眼轰然坐下,好像身上的某根神经被击中了。九爷站了起来,左手插进裤兜里,居高临下对独眼说:
  “闵所长是王苟杀的,帮主掌握了证据。”
  独眼被惊呆了,九爷靠前一步站得笔直,话就从独眼的头顶倾泄下来。“只要帮主说出真相,我们就可以送王苟去见阎王爷,达到你报仇雪耻的目的。”
  独眼不敢抬头,怕九爷察觉他脸色的变化,孤独的目光落在了九爷刀锋般挺拔的裤管褶痕上。独眼突然想到,天气转为炎热之后,大家都穿短裤了,唯独九爷时时刻刻穿着长裤。这个问题独眼来不及细想,因为他要注意听九爷说的每一句话。
  九爷说:“我知道你想当牢头,但现在不行,你现在要做的是协助梅小如撬开帮主的嘴,而不是夺他的权。你想想,等王苟从党校学习回来当上所长,还有你的活路吗?”
  九爷弯下腰,附在独眼耳边无声一笑,总结说:“来吧,我们一起送王苟去黄泥公社,我保你当上九号房的牢头。”
  独眼的木铐戴满15天之后,指导员出现在铁丝网上观察独眼。指导员面露愧色,尽管稍纵即逝,九爷还是捕捉到了。九爷的一闪念,将事态往前推进了一步,九爷说:“指导员,吕崇军的确有悔改的表现,我请求给他免戴半个月木铐。”
  “你怎么知道他有悔改表现?”
  “我多次跟他谈心,认识真的跟以前不一样。”
  指导员顺水推舟,马上就同意了九爷的请求,虽然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
  手持扳手的小鸟为独眼松开镙帽,独眼经帮主的携扶站立了下来,流下两行泪水。至此,独眼就牢牢控制在九爷的手中,至少,九爷是这样自认为的。
二十七:炸鱼
  盛夏的炎热天气,不知不觉来到九号房。走到外间,铁丝网上面的天空深邃湛蓝,正午的骄阳在静寂和酷热中闪耀。一只云雀发出颤音,无形的歌声迅速穿过头顶,飞向深情的大地。强劲的季风徐徐吹拂,虽然不能驱走暑热,毕竟有助于睡眠。九号房在熟睡,小如怎么也睡不着,独自在外间的墙根下发呆。
  小如的判决书下来了,有期徒刑三年,一个悬念总算有个结局,心里踏实了许多。法院认为,梅小如的行为构成妨害公务罪。梅小如在客观上表现为用枪威胁的方法,阻碍正在执行公务过程中的国家工作人员依法执行公务;主观上明知侵犯的对象是正在值班的公安局长,然而仍故意地阻碍其执行公务。在本案中,梅小如的行为完全符合妨害公务罪的构成条件,应以妨害公务罪定罪。
  与判决书同时传到小如手上的,还有一张东南农业大学的《开除通知书》:
  梅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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