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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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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他没有说话,已经走出了院门,大舅忙将一把铁锨塞给我,叮咛我不敢空手,“那我还得在家里,”他说,“这些孩子不护着怎么行?”我点点头追上舅舅,舅舅把别在腰里的菜刀却让我拿了,说了声:把我跟上!
  第三十二章
  (……我点点头追上舅舅,舅舅把别在腰里的菜刀却让我拿了,说了声:把我跟上!)
  这以后,情形如电影中的追捕场面一样,在幽长阴暗的村巷里,舅舅影子一般地腾挪闪动,而每腾挪闪动一下,身子却是贴在巷两边的土墙上,像是刮来的风将一片树叶贴在了墙上,显得身子是那样的薄而贴得那样的紧。我无法跟得上他,只是笨拙地跑动,跑动着又怕惊动了狼,便跑跑停停,头发一根一根竖起来。舅舅只好直着身子从巷中往前走,走得不快,又大声咳嗽,为我壮胆,发觉没有什么异样时回头给我招手,我就追上他,他然后再往前走一段,再向我招手。但是,我们搜喊了四五条巷子,又在村外的庄稼地里观察了多时,没有狼的踪影。远处打狼的呐喊声越来越近,是那些村人进村了,三五个打着火把的人在村口碰见了我们,竟责问起了舅舅。
  “你跑到哪儿去了,都眼巴巴等着你哩,你却无踪无影?!”舅舅讷讷着,问:“撵走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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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死四只了!”我急了,对舅舅说:“你瞧瞧,打死了四只,一共有多少只呢,在雄耳川就打死了四只?”
  舅舅并没有接我的话,他烦躁起来,问烂头呢,问烂头把他的枪拿到哪儿去了?舅舅这时是恨着烂头,他一定认为烂头拿了枪打死了四只狼。他现在却是两头受气。
  “多亏还有那个小伙哩。”村人说,“可你跑得没了踪影,你要在,你那烂头也不至于遭了那份罪!”“他怎么啦?”
  “他打死了两只,第三只明明就在土崖上,可一勾扳机,子弹却打在左边的石头上,弹头弹过来倒偏偏把他的手腕打中了!他枪法是不如你,可也是怪事,明明是向前打的,怎么就打在左边的石头上又弹了过来,就是弹过来打不着别人,就打着了他?!”“他受伤了?”我叫了一下,“人呢,他人在哪儿?”
  “送到镇卫生所去了。”舅舅并没有惊慌,月光下我听见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胸脯起伏着,说道:枪呢,枪现在谁拿着?果然又一伙人跑了过来,为首的扛着枪,舅舅气乎乎地把枪夺回来。
  “还有三只狼哩。”他们吵吵起来,说明明看着了就是撵不上,这肯定都是些新投放的狼种,有着幻术,烂头就吃了幻术的亏了。
  “你们没有看见狼进村吧?”
  舅舅似乎懒得理会他们了,他提了枪转身就走,我赶紧撵上,那些村人还愣在那儿。我们是一直走出了村子,竟走到了沟壑沿上,难道舅舅不再寻找跑进村子的那只吊肚子肥狼了吗,或许是村人回到了村里,也用不着担心狼突然出现伤害了人吧,他反正是大踏步地往前走,不知道他这是要往哪儿去。而同时我听见了大舅在大声地叫喊着什么,大舅一定是发现了回来的村人,他家的孩子们在报告着碰见狼的事,而村子立即如炸了锅一般鼎沸了。这些,我们已无法去理会了,因为舅舅是咕在了我的外爷的坟头上,默默地站着,后来扑沓一下跪在了地上。
  “爹,爹,”他在说,“我腿上无力了,我怕要瘫痪了!”舅舅的话我听得明明白白,我赶上去搀扶他,问:“舅舅,你的病又犯了吗?”
  舅舅回过头,凶狠地冲我吼:“你跟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啊!”我说。
  “你是我的尾巴啦?”他说,“你监视我啊,你就这样监视我啊,你瞧见了吧,我并没有打死狼,我并没有打死狼,你满意了吧?!”面对着舅舅的怒斥,我没有说话,而靠着他坐下来。风在微微地刮,坟头上的狼牙刺在铮铮地摇着铜声。我看了一眼,再不敢看第二眼,坟丘里长眠了我英雄一世的猎人外爷,而现在狼这么多地集中到了雄耳川,面对着他的依然是猎人的儿子,外爷的灵魂一定是坐在坟丘上。村子里更是火光冲天,呐喊四起,接着有一队火把从村口向外跑。舅舅呼哧呼哧了一阵,他是哭了,瞧着那些火把向坡根方向而来,他说:“他们发现狼了。”“舅舅,你说过狼在集会,它们怎么会在雄耳川集中呢?”
  “鬼知道,”舅舅说,“恐怕有你在了雄耳川。”“因我,”我说,“它们难道不知道我是和你在一块吗?”
  “我现在算什么……”说龟就来蛇,绳往往是从细处断的,就在我们这么说话的时候,狼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三只狼。
  六颗泛着绿光的眼忽明忽灭在坡根前的一丛千枝柏里,这绿点先是向我们移动,后又往左边移去,但不久又移动了过来,很快就能看见了是两只大狼中间护着一只小狼沿着一个土坎沿跑动着,而撵狼的人群呼喊着已到了沟壑上的坡弯处。舅舅提了枪腾地竟跃过了我的身子,落在了坟前那一堆乱石上,嘴里发出了一声长啸。这一声长啸使我身心发怵,三只狼同时收住了脚步,我看见那只小狼跌坐在地上,浑身哆嗦,吱吱地叫。
  简直像是说梦话,却又真真实实在发生着,两只大狼同时地后腿跪下来,而前爪抬起做拱状了。这是狼在求饶!左边的那只狼身架高大,右边的一只略小一些,一身的泥土,做拱的一只前爪流着血,明显地不太听使唤,是折着了骨头。两只狼发着低沉的哀鸣,声音如哭诉的妇人,而且受伤的狼用牙叼着小狼的颈,叼起来了,又放下,叫声细碎急促。舅舅拿眼睛盯着它们,它们完全可以掉头逃走,因为田野大得很,但它们在舅舅面前服服帖帖,好像出路只狭窄到一个小洞口,舅舅守在惹里万夫莫开。我紧紧地握着铁锨,一眼一眼看着舅舅和狼的对峙,舅舅终于看了一眼外爷的坟丘,将目光对住了我。
  “放过它们吧。”我轻轻地说。
  舅舅端枪的手软下来,枪头挨着了地,他的身子晃了晃,枪如拐仗一样撑住了他。
  撵狼的人群已经出现在千枝柏丛的前边,我看见三只狼在舅舅的枪当拐仗一样撑住身子的时候,它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三颗脑袋砰地碰撞了一下,立即从我们的身边往坡上逃去。但是,小狼是跑不快的,两只大狼已经跳上一层梯田堰,小狼扑上去,掉下来,再扑上去,再掉下来。两只大狼又折身从堰上跳下,一个噙住了小狼的后颈再跳上堰头。这一切,撵狼的人群全看得清清楚楚了,一哇声呐喊:狼!狼!并叫着舅舅的名字。舅舅木然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受伤的狼将小狼放在邓堰上,嗷嗷地叫,用力去撞另一只大狼,大狼就噙住了小狼的后颈,但并没有立即离去,受伤的狼又是一连串的嗥叫,猛地从堰头跳下,竟向撵来的人群冲去,使急步追来的前边几个人一时收不住脚步,跌坐在地上,火把乱摇,火把就熄灭了。
  这一幕使我目瞪口呆,竟举着相机忘却了按快门,直等到狼在火把熄灭时转身向左边的田野里跑去,我才拍照了它的后半身,待回过头再照堰头上的狼,堰头上却什么也不见了。
  一部分人急忙去追那只受伤的大狼了,而一部分人则往坡上追,人往有着一台一台梯田的坡上跑十分困难,但狼的前腿短,后腿长,上坡如大道驰马,这部分人就从坡上退下来,愤怒地围住了我和舅舅。
  “你为什么不开枪?傅山,傅山,你成心要放走三只狼吗?”
  舅舅铁青着脸,在口袋里掏烟,烟噙在嘴上了,没有寻着火柴。
  “不是他要放的!我们才发现狼的时候,你们就到了,凭什么说是我舅舅放的?”下午当村民围攻着我的时候,舅舅是站出来为我解围的,现在舅舅完全可以镇住这些人的,但舅舅却仍是不吭不动。英武的舅舅如果真的没有放走狼,他会气壮如牛地争辩,而面对了指责一语不发就是自己心虚,村人一定是这么看待舅舅的,所以,他们就更加怒不可遏,手几乎指着了舅舅的鼻子责问,口里的唾沫珠子雨一样溅湿了舅舅的脸。
  “你闪远,城里人,这里没你说的话!”有人用胳膊狠劲拨我,我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你那枪呢,你那枪呢?”
  枪被人夺了过去,枪管口上被泥土糊住了。
  “你不是放过了狼是什么,你是猎人,猎人能把枪这样当了拐仗吗?我们把狼撵到这里,明明看见你就站在狼面前,你让它们跑了,你还算猎人吗,你还是雄耳川人吗?!”我为舅舅点着了纸烟,但他没有擦脸上的唾沫珠子。
  “证实了吧,他把我们出卖了,这些狼一定是他参与着从外边投放来的,他为了在州城里谋个一官半职,就让狼来害骚我们了!”一个老头就扑过来揪住了舅舅的衣领,问道:“是这样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看着你长大的,指望着你保护咱这地方哩,你竟然会是这样?”他使劲地摇晃着舅舅,舅舅像是他手中的一棵小树苗子,树上的果子、叶子甚至枝条统统地脱落断裂了。老头希望的是舅舅辩解,反抗,但舅舅无声地任其摇晃,使老头突然地挥起了拳头打过来,可拳头马上要落在舅舅的脸上了,又停住,扑沓跪下去趴在外爷的坟头上拍打,叫道:“得茂哥,你瞧见了吧,这就是你的儿子,这就是咱雄耳川的猎人,他把咱列宗列祖的脸面丢尽了!”舅舅提枪低头往回走。
  “傅山,你这王八蛋,八叔这么大岁数了,你扶也不扶他一把,你就走了?你要往哪里去,你有种就滚出雄耳川,我们就是被狼全吃光了,我们也不指望你了,你滚,滚得远远的!”舅舅并没有离开村子,他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家,跟着他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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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门上的锁子已经锈了,舅舅手伸在门脑子上摸钥匙,没有摸到,咣地一枪托就砸在门栓上,门栓未能砸开而反弹得他后退了一步,他发了疯般地扑上去连续砸动,哐,哐,哐,声响巨大,腐朽的门扇就裂开,一片一片散了。这是没有院子的三间土屋,当庭一张板柜,柜盖上安置着一张照片,这应该是外爷的遗像了,遗像的两边都是七八个黑色的陶罐,蜘蛛网就将遗像和陶罐织经纬编薄纱一样地遮罩着。板柜前是一张土漆已经斑驳的方桌和左右两把断了一半后靠背的木椅。东边是一做灶台,灶台上的土墙钉有木橛架着的三层木板,堆放了黑乎乎的瓶子和盆子。一条白蛇在我们进来的时候盘在第二层木板上,然后慢慢地从木板上爬到墙角,顺墙角上了屋梁不见了。西边就是那一面大面积的土炕,炕头堆着叠起的被褥,被面可能是大团花布缝的,尘土蒙了一层,团花就不甚分明,而铺就的人字纹草席上有鸟迹,是一行“个”字。抬头看看,山墙处的吉字口没有塞稻草把,或许以前是塞着现在掉了,白花花透一派光亮,吉字就看得清清楚楚,舅舅一进来就趴到炕上的草席上睡下了,他不和我说话,我不敢与他多说,守着刚点着的煤油灯,不住地扭头往屋梁上看,害怕那一条白蛇突然从木梁上掉下来。
  第三十三章
  (……我不敢与他多说,守着刚点着的煤油灯,不住地扭头往屋梁上看,害怕那一条白蛇突然从木梁上掉下来。)
  屋外是乱糟糟的人声,屋里是嗡嗡一团的蚊鸣,我坐在这霉气呛人的破屋里,思绪乱糟难理。到了这一步,真的后悔了我的这次商州之行,为什么心血来潮突然提出要为十五只狼拍照呢,为什么就遇上了舅舅,又能回到奶奶的故乡,或许这是神使鬼差,是缘分和命运,但正是因为我十五只狼不但未能保护反而所剩无几,又使一世英名的舅舅如此处境尴尬。今夜里,富贵是受伤了,烂头是受伤了,现在烂头肯定从卫生所包扎了回住在大舅那儿,他伤得如何,是盼望着舅舅和我去看望他茵?而大舅在家要保护着那帮孩子,照料烂头和富贵,他还并不知道舅舅发生了被辱骂的事,更不知道我们住在了久不居住的破屋里吧?还有,那一大一小的两只狼逃脱了吗,如果它们逃脱了,那只受了伤的为引开人们而向左跑去的狼肯定会被穷追不舍的……我的身上已经被蚊子叮出了无数的红疙瘩,虽然我在用手不停地扇打,蚊子并没有死掉多少,而扇打疼痛的是我,我想这么到天亮,蚊子会把我吃掉的,头脑里就出现一个骷髅架子,如我在英雄岭的饭店里见着的那头牛。煤油灯跳了两下,使屋子里摇晃起来,我似乎看见靠在炕头上的那杆猎枪也在变软变弯,而舅舅是翻了一下身。我担心舅舅是睡着了,蚊子会更多地叮咬他,举了灯过去,并为他扇扇蚊子,他的脚上,腿上,胳膊和脸上麻点一样布满了一层黑,蚊子全集中在那里叮咬,清清楚楚地瞧着几个蚊子空瘪的身子里开始有了红的颜色,红的颜色越来越多,身子越来越胖,我用手扇了一下,大部分嗡地飞起了,那些胖红蚊子竟胖得飞不起来,我用手一抹,嫩得全破了肚子,流着它们的血也流着舅舅的血。
  “你不用给我赶蚊子,我这皮肉再咬也不起疙瘩的。”舅舅说。
  “你没有睡着?”舅舅的身上真的是没有红疙瘩,“既然睡不着,你起来说说话,活动着蚊子会少些。”舅舅从炕上往下站时,脚却软得立不起,歪下去了,他本能地用手去撑,但奇怪的是手未能撑住,脑袋磕在了地上,咚地一下。
  “舅舅,你怎么啦?”
  “我可能又犯病了。”他说。
  我抱起了舅舅坐到炕沿,舅舅的脚脖子真的是细得可怕了,这患的是一种什么病,说细竟然一下子细成这样?!我真的害怕了,舅舅曾经说过他的病最后的时候是全身肌肉萎缩就瘫痪了,现在到时候了吗?我扑扑嗤嗤吸动鼻子,一颗眼泪流下来,滴在了他腿上。
  “烦人不烦人,你哭什么尿水子?!”巷道里,脚步沓沓地纷乱,接着又有嘈杂人语,我听到有人在说:“他是回来了?”又有人说:“他还有脸回来啊?!”立即有呸呸的唾声,接着有什么东西嘁哩吧啦摔打到门上来。我对这个村子的人感到失望了,他们怎么会是这样?我站了起来并冲出去,舅舅却吭了一声把我唬住,将油灯吹灭了。
  熬到天亮,我开门了,门板上,门前的台阶上和墙上竟满是石头瓦块和人屎尿。如此侮辱性的行为,我不敢让舅舅知道,赶紧抱了扫帚清除,一疙瘩黄蜡蜡的屎块用脚去踢,没有踢着,自己却摔倒在屎上。大舅慌慌张张过来了,说你们果然夜里住在旧屋里,旧屋许久没人住了,怎么就不过去睡呢?他问我知道不知道烂头把手腕伤了,左手的五个指头只剩下了三个,知道不知道半夜里一只狼追到了一座废弃的砖瓦窑场,狼无法再逃,就疯了般地嘶咬追赶它的人,将三个人抓伤,最严重啄是把一个人的屁股咬下了一大块肉,都见着骨头了,而狼也被众人乱棒打死。“你舅舅呢?”他说,“村里吵吵嚷嚷说是他放走了狼?狼把村人害骚成这样,他这不是要犯众怒吗?他是一般人倒也罢了,他是猎人呀,打狼的英雄成了放狼的人,树活皮人活脸,他还在村里呆不,我这个村长还当不当?!”我赶忙制止了大舅,说你不要逼舅舅了,他现在病了,病得手脚发软要瘫在炕上了。而这时候,一伙人乱哄哄地拥来,为首的是烂头,跟在烂头后边的是头上、身上扎了纱带的受伤人,再后边是用铁钩子钩着的狼的尸体:一具,二具,三具。富贵也跛着一条断腿跑过来。我护住了门口,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是来要枪的。”他们说。
  “枪是政府特批给我舅舅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来索要他的枪?”
  “猎枪是保护人的还是保护狼的?”他们说,“你也该瞧见了吧,狼伤了这么多人,你以为狼是狗吗?是猫吗?我们把狼打死了,这是三只,还有一只被割成碎块了,现在还有三只,我们没有枪,知道吗,得有枪!”我指着烂头,说:“烂头,你也来逼你的队长了?”
  烂头说:“我不是要逼他的,可他得看看我的指头!”他掏出一个纸包放在了屋台阶上,纸包里两节断指,已经发瘪发黑,像两根咸萝卜条。
  烂头的手指真的断成这样,我一时愣在了那里。
  “傅山,你出来!你为什么不出来,你是婆娘了吗?”村人开始了怒吼。
  我分成个大字形挡在了门口,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宁肯让他们来揍我,也绝不能让他们冲进屋去。我说:“我舅舅病了,他躺在炕上,哪儿也去不了了。”“病了?”村人叫道,“他害了什么病,这时候就病了?!”“他真的病了,手腕脚脖变细发软,都立不起身了……不信你问烂头,烂头可以作证!烂头,烂头,你这阵哑了吗,你为什么不出来作证?”
  “队长倒真的害这种病。”烂头说。
  但是,烂头的那张臭嘴却惹出祸了,或许他从本意上是想为舅舅开脱,偏偏平日口无遮掩惯了,他竟又说我舅舅这病害得时间已不短了,病很重,重到性功能都不行了,所以他一直连家也没有成。烂头这么一说,村人噢了一声,立即在幸灾乐祸了,他们说龟儿子傅山原来不是个男人了!哈哈,他不算个男人了,怪不得他做不出男人的事了!
  可是,有人却喊了:“傅山,你连男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你还做什么猎人?你把枪交出来,把枪交出来!”我扑向了烂头,用手抓烂头的脸,烂头没想到我会向他扑来,下意识地用手来挡,但伤了的手使他立刻疼痛得跌坐在地上。
  窗户哗啦被推开了,舅舅站在了窗内的土炕上,他端着枪,人们不知是看到了舅舅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瘦骨嶙峋而惊骇了,还是舅舅凶神恶煞地端着枪使他们感到了恐惧,人群哗地往后闪开了几米,叫道:“傅山,你要打死我们啊?!”舅舅从炕上双脚蹦起,越过窗台落在了门前,他光着膀子,前胸挂着那件金香玉,后背上却挂着外爷的灵牌,铜泡钉似的疤痕红纠纠地发着光泽,他往外走,我扶住了他,他一摔把我摔出了三步外。
  “舅舅你要去……?”
  “我是猎人!”我的脑袋轰地涨起来,舅舅被村人激怒了,舅舅向村人妥协了!我意识到我在犯错误,舅舅毕竟是半辈子以猎为生的人,毕竟是与狼生之俱来有深仇大恨的人,他的克制是一路上我劝说、斗争的结果,我却真把他当作了狼的保护神,我顿时急起来,哭喊着:“舅舅,舅舅,你不能去,十五只狼只剩三只啦!”“打这狗日的城里人,城里人日子过得自自在在,只图着保护狼哩,谁保护咱呀?是这狗日的给傅山灌迷糊汤了,把他捆起来,捆起来!”一阵如雨的拳脚,我被打倒了。我双手搂抱了头,蹲在地上,立即有人从后裆处再次将我扳翻,我的头发被揪起来,衣服也被撕破了,眼前晃动的是无数血红的眼睛、咬得咯吱咯吱响的牙齿,一口浓痰就落在了我的鼻子上。我最终是被用一条麻绳捆在了门前的柿树上。我大声地叫喊我的舅舅,舅舅回头看了我一下,他没有来救我,连一句制止的话也没有。我还在叫:“狼只剩下三只了!”众人哈哈大笑。
  这一个白天里,天是阴着的,舅舅拿着枪带领了全雄耳川的人去追杀被发现而又逃脱了的三只狼。我被捆绑在柿树上奈何不得,待人散去,是大舅把我身上的绳索解下来的,翠花就陪着我。
  烂头和富贵依然跟从了舅舅。我是彻底的失败了,由一个心存高远的生态环境保护者沦落成了一名罪犯,出名的愿望泡汤,成为人们饭后茶余嘲笑的话题,更破坏了商州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规划,导致了整个商州狼的灭绝!我推着翠花,让翠花寻它的主人去吧,翠花偏是赶不走,翠花或是觉得我可摊,或是它知道这么一场猎狼而烂头的头痛病就该好了,它趴在我的肩上,用爪子轻轻地为我拭泪。
  “翠花,翠花,”我说,“你愿意跟着我吗?”
  “喵儿。”翠花说。
  我把翠花抱在了怀里,从我的脖子上取下了金香玉给它戴上,我就抱着它又哭起来。我越哭越伤心,就哭出了声,但没有人理睬我,我竟然哭累了,不知不觉便打了一阵盹,盹里做了梦。盹是很短的,梦里却日月久长,我是在雄耳川镇上走,走到了一个斜坡处,斜坡下是一条渠的,渠上铺着青石条,我站在青石条上看见了远远的土崖下一个土洞,洞口黑乎乎的。我正疑惑洞里住的有没有人,还是猪或羊,一辆班车却从公路上开了来停下了,而一群人就拥挤着去上车。我也是在人群中往车上挤,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妇女,穿着紧身的西式裙子,这裙子和我老婆的裙子一个样式。她怎么也上不了车,因为裙子太紧了,就伸了手要解裙子后边开叉处的扣子,但她解开的却是我裤子小便口上的一枚扣子。她还是上不去,又伸了手解裙子上的第二枚扣子,解开的仍是我裤子前开口的另一枚扣子。我就托了一下她的屁股,将她推上车了,妇女并不领我情,回了头骂道:流氓!我生气了,说:谁是流氓?你把我的裤子解成这个样了,我还是流氓?这时候,车门关了,妇女关在了车上,我却仍在车下,车就开走了。没挤上车的人还很多,就开始嘲笑我,又发现了我背着的照相机,就夺过去看稀罕。他们一个个对着镜头看,奇怪的是看着的时候,一个个就钻进了相机里,相机的另一头就吐出了照片,人都成了薄纸。我听见他们说:我要回去,回去!薄纸又进了相机,再从镜头那儿出来,又一个个恢复成了人。再后来,他们就一起说相机是魔鬼,开始砸相机,相机被砸成了一疙瘩铁。我就做了这样一个梦,我猛地醒来时,赶紧看怀中的相机,相机好好的还在。
  我就想,怎么做了这样一个白日梦呢,它暗示着让我离开雄耳川镇吗?我就站起来往村外走,决定着走到公路上去挡过往车辆,离开雄耳川,也永远离开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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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我就站起来往村外走,决定着走到公路上去挡过往车辆,离开雄耳川,也永远离开商州。)
  在村口,一头毛驴无人牵引从田野的小路上跑着过来,毛驴的背上驮着一只死狼。狼是一颗子弹从左眼窝打了进去,而从右耳后出去,右耳后就形成一个大窟窿,血水顺着毛驴的毛流下来,一路星星点点。我没有为这只狼照相。走过了钟楼,一群人又将一只死狼背过来,背的人或许要在钟楼的石壁上剖腹剥皮,就将死狼用绳子套了脖子挂在石壁的木楔上,一群孩子欢呼跳跃,嚷着要掰掉几颗狼牙,狼牙长,磨出截面了能刻印章。富贵也是跟着背死狼的人的,它因为憋了尿,跑过一边错了腿撒骚尿,那条断腿肿得萝卜一样粗,而跑动得生殖器也脱出。我问道:“富贵富贵,这一只狼和刚才毛驴驮着的狼是我舅舅打死的吗?”富贵说:“汪!”我骂了:“你他妈的走狗,你跟了我们一路,你不知道要保护狼吗?你就这样做狗吗?”富贵“不——!”放了一个响屁,臭气熏人,它举着它的断腿。我说:“你腿断了你活该,怎么狼就没把你吃了?”富贵扑向了石壁前,咬住了已经吊在木楔上的狼尾,使劲往下撕,死狼就掉下来,它把狼的前左腿也咬断了。
  天上开始有了雷声,一疙瘩乌云从远处的山尖上忽悠忽悠往村子的上空旋转,然后就停驻在我的头上,我知道要下雨了,果然就劈哩吧啦砸下十几个雨点子,麻钱般大,在地上扑扑地响,像射下来的子弹。这黑云一定是死去的狼的灵魂所在,我盼望着这场雨越下越大。雨下得大了,人们就不会追杀狼了,那么,商州还是有一只狼的,只要有一个狼种,我感觉这只狼应该是一只母狼,母狼的肚子里有一只幼狼的,这狼就不可能灭绝了。雨真的就下大了,剥狼的人和孩子都跳进了钟楼里,而我和翠花仍立在雨地,我说:下吧,下吧,下刀子也好!
  但是,围剿最后一只狼的行动并没有因雨而停止下来,雄耳川的人简直全疯了,四个村庄的男男女女,而且还有着孩子都武装了,从盆地的四角往中间地毯式的搜索,钟楼下剥狼皮的人竟敲响了钟声,到处是锣鼓脸盆火铳声。我和翠花跑过了雨地,站在了公路边的一棵槐树下,枪声又脆脆地响了几声。我觉得这些枪声打在了我的身上,浑身已经洞穿了无数的窟窿,翠花则死死地搂着我的脖子,我说:“舅舅,打吧,由你们打去吧,那最后的一只狼能不能躲过死亡就看它的造化了。公煞上,时不时有人紧张巡逻,皆是三五一组,手持了器械。他们见了我不屑一顾,我也就蹲在那里吸烟,摆弄着我的相机,为这些凶恶的人拍下照片。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不能为狼的照片办展览了,何尝不展览一下杀狼人的照片呢?我扭了头往左前方看去,这一看却使我惊得目瞪口呆,就在一百米远的地方,从公路到田地的那一段有个缓缓的小土坡,土坡下是一条水渠,渠上铺着青石桥,和我做过的梦境中的土坡一模一样!但远处并没有土崖和土洞,也没有公共车开过来。这当儿,一个老头就从田头的小道上拐上了土坡,土坡上雨淋得胶泥起滑。老头跌了一跤,但他并没有双手先触地减轻身子的被跌,而是去捂头上的草帽。草帽非常的破烂,他穿的衣服也显得过于宽大,爬起来一条腿就跛了,一摆一摆向我走来。我看了那么一眼,开始换胶卷,待老头走过我的面前了,却想:他怎么是一个人?他没有参加打狼队伍吗,那他一个人行走,遇见被追得发疯的狼会不会有危险?”喂,喂!“我叫起他,”你不是雄耳川人吗?“老头并不理会,身子摇晃着走得有些快了,下了公路,走进了中心村子的一条巷里不见了。东北村子涌出了一伙人来,一阵锣响,西南村子也涌出一伙人来,接着东南村和西北村也相继涌出一伙人,回应着敲锣。我明白这是四股人搜索完了四个村子,狼仍是没有寻到的。舅舅就出现了,啊,谁能想到呢,夜里还是如死了一样的舅舅现在满面红光,手脚刚健,他背着枪在问:”没有见到吗?“
  “没有。”“它不会逃出这个盆地的,四个村子都没有,一定就钻进了中心村,守住村的每个巷口,一户一户往过搜!子明,子明!”舅舅在叫我。
  “你跟着我拍照呀!”他说。
  “拍照?”我说,“拍你怎样打死最后一只狼?”
  但他拉起了我不由分说地进了中心村的一条巷里,他的手非常有力,像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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