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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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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蜜,这些事你遇上过罢。村里人逼着朝鲜人去树林里砍树,那会儿他们要显示显示自己的优越,就说什么,不拿上粽子当干粮就不能进林子,心眼儿多坏!这么一来,朝鲜人也做上粽子了,可他们按照自己的口味,开始把大蒜也加了进去。这再反过来影响了山脚做粽子的方法,闹得村里也开始用大蒜来调味了。村里人只会虚张声势,他们有什么主见!这样,山脚的风俗自然要改变啦!从传统上说,村里本来不用大蒜做调料,现在它在超级市场倒成了抢手货了,难怪天皇背地里要乐得够呛了!〃

〃就算没有主见罢, 可它叫我做的饭成功了, 倒也不错嘛!〃妻子反驳道。〃不合传统又怎么样!〃

〃当然成功了!就算按感情打分儿,比起妈妈做的粽子来,你做的可要好吃多啦!〃

〃真的,真的!〃住持也附和着我的夸奖。不过,妻子还是那样满腹疑团,瞥了我们一眼,毫不示弱。

住持困惑不解地把那张教科书似的善良的小圆脸皱成了一团, 朝着我说道:〃我倒是饱餐了一顿, 其实我是来送这个的。你大哥有个笔记本,S先生死以前放在我这儿的,这会儿找出来了。〃

〃咱们到仓房二楼去说会儿话吧。我又不练足球,一个人闷得很哪!〃我不光想给住持打气,也想引他与我聊聊天。

〃你不是对万延元年的暴动很有兴趣么?〃

〃我倒了解过暴动的情况,还做了笔记呢。对暴动来说,阿蜜的祖上当然最重要了,可本寺的祖上,虽说没什么血缘关系,但作用也不能低估,可以说仅次于你的祖先啊!〃年轻的住持从窘境里解脱出来,欣喜中夹杂着明显的热情。

妻子对住持自我意识中这种微妙的反应理都不理,忙不迭地指挥阿仁的儿子们给他们的母亲送些粽子,再到小学操场上叫星男开上雪铁龙来拉粽子。我和住持正打算离开上房,这时,妻子还在不依不饶地说呢:

〃下午我也去看练习足球,阿蜜。听听他们对加了大蒜的粽子怎么说。〃

十分客气的住持和我往仓房走去。满嘴喷着大蒜味,活像幻想影片中怪兽喷出的火焰。住持带的大哥的笔记本,是订成的小本子,包着紫色的封皮。对我来说,大哥与我们固然是亲人,然而却相当疏远,仿佛他总是住在城里的宿舍或是东京的公寓,假期也难得回家看看。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只有这样一桩:他大学毕业不到两年便战死了,山脚的大人们每每引以为鉴,觉得让儿子接受高等教育简直是白白花钱。我接过笔记本,将它放在友人留下的那本企鹅版著作上面。我能感到,我没有当着他的面读这本笔记会令住持很失望,但是实际上,对大哥留下的文字我并没有很深的好奇,倒是有一种模糊却很缠人的不祥预感,让我的心变得冷冰冰的。于是,我决定不去理会这本笔记,径直地向住持问道:

〃听我母亲说,曾祖父曾从仓房二楼窗户往外开枪,阻止暴徒靠近。这窗户看上去造得真像射击孔,仿佛这说法倒是真的,可我却总觉得可疑。为什么呢?据说那条步枪是曾祖父在高知旅游时带回来的。就好像万延元年那会儿,爱媛的农民都是用步枪武装的一样!〃

〃你曾祖父也算这一带的大户了,说他是农民怕是不对,所以有条步枪嘛,也没什么不自然。可是,这条枪八成不是你曾祖父自己从高知带回来的。倒应该是暴动之前从高知潜入山脚的人提供的武器吧。〃住持道。〃我的父亲解释过,从高知来的那个人就住在寺里,他通过当时的住持说服你曾祖父还有他弟弟,引发了暴动。这个潜入的人,不能断定他肯定是个土佐藩武士,可是至少,他是林子那边来的人。他通过住持和你曾祖父还有他弟弟见过面。他大概是扮成行脚僧从树林那边过来的。当时的情形完全是动荡不安,大家觉得暴动能动摇本地的政权,只要对此有利,那时就允许树林那边的势力派来的工作者来进行活动。不光山脚,整个藩内都是如此啊。住持和你曾祖父都认为如果不举行暴动,山脚的农民就得不到拯救,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完全一致的。那时住持保持中立,而大户们都倾向于当局;不过,要是农民被完全消灭了,他们肯定也是在劫难逃。因此,他们苦心孤诣的问题核心,就成了何时发动暴动、以及发动多大规模的暴动这两个方面。看起来最为明智的发展该是这样:在事情恶化、大户受到集中攻击之前,便让他们把暴动积聚的暴力能量渲泄出来,将山脚的暴力减小到最低限度,残部则转移到城里。为发起暴动,需要一批领导人,然而不管暴动如何成功,这些领导人都一定会被捕被杀。既然命中注定要牺牲,那么怎么选领导人就又是个问题。暴动中间,他们不光要领导山脚,还要掌握从这边到城里所有农民的领导权,于是,大家就都盯住了你曾祖父的弟弟训练的那批青年。他们中虽有几个继承土地的长子①,但多半是农家的次子、三子,他们得不着土地,是一群没有目标的多余的人。这些多余的青年就是牺牲了,对山脚也不会造成什么打击,而且反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看起来,曾祖父的弟弟他们从一开始就被树林对面来的人、住持和曾祖父这些暴动领袖当枪使了?〃

①日本封建时代是长子继承制,只有长子才能继承家产及土地。

〃但是可能只有你曾祖父的弟弟自己得到了秘密约定,暴动之后便从? 大阪或是东京。我想,该由树林对面来的那个人负责执行这个约定。阿蜜,你不是也听到有传言说,你曾祖父的弟弟逃出树林跑掉以后,还更名改姓,在维新政府下面做了大官么?〃

〃照这么说,曾祖父的弟弟从一开始也就成了叛徒了呀。看来我算脱不开叛徒世家的干系了!〃

〃哎,阿蜜,哪能这么说呢。你曾祖父之所以在自己的兄弟领着山脚的农民来攻击时动了步枪来防卫,是因为他怀疑他弟弟是不是能遵守他们兄弟商量好的约定,不烧仓房。要是根所家安然无恙,没受一点攻击,藩里当局肯定会对你曾祖父追究责任,就算正房什么的必须给毁掉。我想,你曾祖父不把树林那边提供的武器交给那些年轻人,而是留到了自己手里,这也是他的怀疑使然。现在看来,这场暴动一直持续了五天五夜,结果,使农民的要求被接受,奉献制度被一举废止,而且向藩主进呈这个制度的儒者也被杀掉了。这以后,你曾祖父的弟弟他们在仓房拼死抵抗,是不愿同志中间再有谁牺牲啊。暴动中,这些领袖们想必围绕你曾祖父的弟弟是产生了一种连带感的。〃

暴动结束以后,曾祖父的弟弟他们把自己关在仓房里,拼死抵御藩里来的搜查官。他们全副武装,焦躁不安,在仓房里烦得用刀砍房梁和门框,留下无数的刀痕。我童年时,这一条条刀痕常常引得我充满杀伐的幻想。那些山脚的农民,昨天还在服从他们的指挥,今天却连口粮食连口水也不肯帮他们,害得这些身陷重围的人孤立无助,偃旗息鼓,终于被骗出仓房,就在现在成了村公所前面广场的那块高地上面横遭斩杀。而直接安排策划,把仓房里这群饥渴交迫的青年骗到了外面的,正是我的曾祖父。他让山脚的姑娘们换上好衣服,在仓房前面烧火做饭,待青年们喝得大醉,昏睡过去,他又带着搜查官突然向他们发动了进攻。祖母总喜欢得意地大讲这个故事,好炫示一下根所家的前辈竟有如此机智。记得我母亲说过,她嫁到山脚那会儿,有一个曾祖父施诡计时用过的姑娘还活着呢。在杀戮的时候,单单曾祖父的弟弟免遭毒手,逃进树林跑走了。诚然像那年轻的住持说的,他与暴动的同志之间有那么一种连带感,然而到头来,他甚至连这一点也弃之不顾了,所以作为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我终究无法得到有效的慰藉,尽管住持的话言辞殷切。曾祖父的弟弟,在他独自逃进森林的时候,不曾驻留林中的高处,回首眺望那片洼地,凭吊他那些从醉乡里惊醒过来、在山脚高地上横遭斩杀的可怜的同志么?还有,行刑时,我的曾祖父,他是亲临现场,还是只是登上石墙,远望这幅惨景了呢?

〃至于说你曾祖父的弟弟干嘛要开始特殊训练山脚那群青年,它的直接起因还不是因为咸临号启航去了美国!〃年轻的住持机敏地觉出了我的抑郁,便改变了话题。他的心灵何其纤细敏感啊。然而,在妻子私奔之后,尽管山脚盛传了关于他的各色流言甚至说他是个丧失了机能的人,可他硬是顶着这些肮脏的中伤活下来了。

〃你曾祖父的弟弟听说你曾祖父在高知见过的那个约翰·万次郎又要乘着他的咸临号去美国了,他当然会觉得很痛苦,因为树林那边的那些渔民的儿子已经在新天地里展开了冒险的生活,他却还被困在这狭隘闭塞的山脚里。那一年的夏初,他听说幕府已经允许从本藩进军舰操练所学习,就通过寺里的住持做些工作,以被选中。我的父亲说他读过他申请书的副本,所以,到寺里仓库去仔细找找,恐怕现在也找得到呢。一个乡绅大户的次子,深入到下层武士中间,在当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知道,那正是树林对面乡绅的儿子们大搞尊王攘夷激烈活动的时代嘛!不用说,你曾祖父弟弟的活动没有成功。这倒不是因为他缺乏能力,而是因为本藩实在没有把人送到军舰操练所的冒险精神。他满心的愤怒得不到发泄,于是就成了村里青年的首领,策划一些特殊的训练,干上一些替农民向藩主申请〃拜借银〃之类的反政府的事情。从森林那边来的工作者、住持,还有你曾祖父,也就开始留心这个危险的年轻实力派了。我研究的结论就是这些了。〃

〃至少在我听过的万延元年故事里,这个想法算是最迷人的了。〃我承认道。〃想一想战后没多久, S兄就在朝鲜人部落给人杀了,好像在那件事里,山脚那些粗野的小伙子起的也是这样的作用。你让我弄懂了不少事情。〃

〃说真的,〃年轻的住持也坦率地承认道,〃在冷眼旁观朝鲜人部落事件的时候, 你会发现一种智慧,用它足以解释万延元年的那场暴乱。在S兄的举动里面,有那么一个症结,让人不能不想到,他在作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想的是万延元年。我觉得,把万延元年与1945年夏天联系起来,怕不能单单说是什么牵强附会哟!〃

〃你的意思是, S兄一直想着我曾祖父的弟弟是负责暴动的人里面唯一逃掉了处刑的人,他自己才要在参加袭击朝鲜人部落的同伙中担当唯一被杀的角色的?对死掉的S兄,这实在是最体面的一种解释。〃

〃我是他的朋友嘛。 〃 年轻的住持那少白头下面的一张小脸上羞出了红晕,〃帮不上什么忙的朋友。〃

〃好像鹰四也和S兄一样,盼着在万延元年事件影响下做点事情。从今天开始,他要把山脚的年轻人召到一块儿练足球。恐怕他是觉得,在曾祖父的弟弟砍倒树林建造的练兵场上训练青年,这种行动有很大魅力吧!〃

〃可现在,不可能再爆发万延元年那样的暴动了。像战争刚结束那会儿,朝鲜人部落和山脚人之间大打出手,连警察也无法干预,那个时代也早就过去了。现在是歌舞升平,任你多少个阿鹰也煽不起暴动,这才真叫平安无事哩!〃住持又恢复了他平日里的微笑。

〃对了,这个笔记本里有没有什么东西与这种歌舞升平格格不入?〃我趁住持微笑的当口追问道。〃要是的话,倒是给鹰四才好吧。根所家人的这些性格中,我继承下来的只有一种,就是绝不愿意从万延元年事件中得来任何孔武勇猛的启示。我做的梦也都惨兮兮的,在梦里我从没与曾祖父那壮烈的弟弟融为一体,倒是战战兢兢地把自己关到仓房里,连曾祖父那样开枪也不会,只顾胆战心惊地作壁上观罢了!〃

〃依你的意思,笔记本还是给阿鹰的好啊。〃一时间,住持显得怯生生的,微笑也好像冻到了脸上。

于是,我从死去的友人留下的企鹅版丛书上面拿起那紫色的笔记本,放进外套的口袋里,和住持一起往小学操场那边去了。鹰四和他的那群新伙伴,正在那里练习足球。

天空一片睛朗。狂风忽东忽西,围着山脚乱吹。那群少年一声不响,就是在这狂风中气喘吁吁地认真踢着球。特别是那个身材短小的海胆怪物,奇大的脑袋上还缠着厚厚的毛巾,疯狂地跑来跑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可奇怪的是,没人笑他。就连站在操场周围观战的山脚的孩子们,也完全不像城里孩子看比赛时那样活跃喧闹,只是抑郁认真,不作一声。

鹰四和星男,正在来回跑动的少年中间指导他们。见到我和住持,他们倒是朝这边做了个手势,却丝毫没有把练习停下来的意思。只有坐在雪铁龙上的妻子和桃子,远远绕开踢球的少年,过来同我们搭讪。

〃你瞧怪不怪!一个个没有个笑模样,怎么倒踢得热火朝天的!〃

〃他们这帮人,做什么都是,除了一心一意热火朝天,他们也不会别的招法了!我和桃子,倒喜欢这样认真练球!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来看呢。〃妻子不肯附和我令人沮丧的口吻。偶尔少年们把球踢偏,球就会滚到我脚前来。我要踢那球,却几乎次次踢空,那球自管飞快地旋转着,扬起一片尘土,最后停下来。车里的女人们冷冷地瞧着我和球,甚至不曾露出一丝嘲笑。倒是那年轻的住持,带着始终如一的微笑,仿佛要安慰我的困窘。然而,他只是使得我沮丧阴冷的心境越发浓重起来。

到了晚上,吃过饭,大家都在炉边睡下以后,鹰四便凑到我的跟前,说:

〃阿蜜,笔记本里写的事情真吓人。〃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不想让醉醺醺的妻子听到。然而他的话语里面,却有着一种黯淡的惨酷。我盯着黑暗,免得直接对着弟弟的脸。不用听他继续说下去,我便觉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厌恶了。

〃大哥在大学是学的德语吧。他用了一个词Zusammengeschaft!①说军队简直是受苦的士兵拼凑起来的。听说有人在中队训练时掉了队,挨了打,就留下封遗书,说对不起中队长,就自杀了呢。那中队长就是大哥呀!他写:'实际今日之日本若何?混沌、非科学、无防备,且不易软化。今德意志盛行购物券制……该购物券,盖昭和八年希特勒上台之时已准备印刷矣。唯愿苏联兮,赐我枪林弹雨。日本人沉于泰平毒梦,临此绝境,沐浴战火,已无力自制矣!'他还说,在军队得到的成果只有一件,就是'忍耐力之略增,体力之增加'。在笔记本里他还写道,他认为读书应'既广且深,不悖初衷',还有什么高岛米峰的深呼吸方法之类。他刚记下这样的事:'海南岛之××队,队长固可亲污FraDulein(小姐)之Virgin(童贞),其善后处理则必行勿论。 而善后云者,自指toklu(杀掉)矣',却又写下道德戒律:'登临富士山顶,亦必积跬步而后止'。他还详细记录了一个莱提岛的土著密探的遭遇:'队长捕之,令新兵刺击,复行枪掠,则始以军刀斩土民首级'。阿蜜,不读读么?〃

①即在一块干成了!

〃我对那些记录没有兴趣,也不想读,阿鹰。〃我粗暴地回绝了。〃我知道写的准是这些东西,才给你的。可那里不只是这些吧?那不是些司空见惯的战争之歌么?〃

〃要我看,可不光是这些啊。阿蜜,你能发现我们的一个亲人,他即便在战场上也能有一种日常生活的感受,可他做恶时却又十分能干。要是我生在大哥那会儿,这该是我写的日记了吧。这么一想,我觉得我又可以从一个新侧面展望世界啦!〃鹰四断然反驳了我的评判。纵然妻子正酩酊大醉,那声音一时间也一定让她心旌摇动了。我回头看一眼弟弟,只见妻子也正抬起头来,拼命盯住执拗之极且满面晦暗的鹰四,此时他一副暴力罪犯的模样。

第七章、诵经舞的复兴 

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就马上意识到,现在我和在东京时一样,是一个人睡着的,我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顾及睡在身边的妻子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惊惶不安了,尽管身体某些部位仍然撕裂般疼痛,肋骨深处荒凉寂寥的失落感仍然令我辗转反侧。这给我带来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解脱感,我现在睡觉的姿势是我自己一个人睡觉时惯用的姿势,毫不介意任何人的目光,也毫不遮掩一切脆弱。对于这种姿势的成因,过去我一直是回避探讨的。但是现在我可以认定,那一准是我那病儿的姿势。他被寄养在保育院,去领他的时候,我和妻子茫然低头看去,但见他躺在木架床里,气息奄奄,模样离奇。我怀疑如果医生把婴儿换个地方,婴儿会受刺激而死,但是我们自有把婴儿留在那里的理由:对那惨东西的厌恶会使我们自己也被刺激死的。我们的行为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如果他死后变成一个厉鬼回来咬杀我们的话,至少我是不想逃跑的。

昨天晚上妻子不愿意过到隔扇这边来,就同鹰四及其亲兵们一起在炕炉旁睡下了。妻子在被洒精烧得发烫的思维运转中发展了我们在仓房二楼围绕新生活和死亡进行的谈话,最后态度变得毅然绝然。

〃喂,咱们睡罢。把威士忌拿到毯子里来喝岂不更好!〃我劝道。这时妻子已酩酊大醉,她并不是有心顾及鹰四他们能否听见,可她却用低沉而清晰地声音拒绝了我。这种事我也希望用小声讲。

〃阿蜜,你老像没事人儿似地说,想办法重新开始,再生一个孩子,可是想想看,你自己也得来点儿实的呀。你没有重新开始决心,那我为什么一听到你发号施令,就得像小狗似地钻到毯子里去呢?〃

于是,我反而有些坦然,留下了妻子。鹰四从不介入我和妻子这些无意义的纠纷。紫红色笔记本上回响着大哥那陌生的声音,这声音支持着他,像个螺丝似地把自己拧进他个人世界的幽深处。我不指望从他的亡灵中受到种种影响,也没有过什么特别的不安。我想把它当成遍地都是的战争歌曲,背过脸去不再理睬。要唤起大哥浑身是血地站在战场上时的晦气形象,还不如在想象世界里开个洞睡过去来得容易……。

我把头埋进毯子里,嗅着自己温热的体臭,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感觉就像是扒开了自己的内脏把鼻子伸进去了似的。我成了身高172厘米的腔肠类动物,把头缩到腹部,暖烘烘地把自己蜷成了一个肉圈。我甚至感觉得到身体各处的钝痛和失落感就要转化成鬼鬼祟祟、令我内疚的快感。我意识到现在我避开了别人的耳目,自由自在,疼痛和失落感也是唯我独有的。我的快感也正源于此。我也许能够像最低级的生物一样,孕育这种疼痛和失落感,进行单细胞生殖。我是〃稳重的人〃。我忍受着呼吸的艰难,继续躲在毯子里那暖臭的黑暗中,我试想着这样的情景:自己把头涂成红色,肛门里插着黄瓜,在毛毯温热的黑暗中嗅着自己的体臭,窒息而死。渐渐地,这种想象还伴着强烈的真实感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快要窒息的时候,满脸的皮肤都又厚又重,充血发热。我猛地把头探出到毛毯外那清冽的空气中,便听见鹰四和我的妻子正在隔扇那边低声交谈,鹰四的声音中还带着昨夜以来的亢奋。我看见妻子是面朝暗处听他说话的。刚刚睡醒的妻子,也不想掩饰本已昭然的崩溃征兆,然而弟弟的眼中却有一种特别的神情,他这样闯入我们的〃家庭〃,我的自尊心则不能不受到伤害。鹰四正讲着关于记忆呀,梦中世界之类的什么,这形成了谈话内容的核心,也让我想起了在雪铁龙车里的争论。

〃……记忆错误指出来的时候,我实际上什么也说不出。是吧?所以我蔫儿了,还疑神疑鬼的。可我从足球队员的话里……已经恢复了,菜采嫂。〃

〃阿鹰,你的记忆……比阿蜜的记忆……〃妻子有气无力地说。妻子的这种声音并不表明她心不在焉,恰恰相反,这表明妻子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正对谈话聚精会神。

〃不,我并没有说我的记忆符合事实。但那也不是我有意地歪曲,至少我还是个在这个山谷里扎过根的人,遵从山谷中所有人共同的期望,这与个人主观的歪曲是不一样的,是吧?我离开村子以后,在我心中培养起来的正是那种共同梦想支撑下的回忆啊。 我这小毛孩子在现实中就看见过S兄的'亡灵'穿着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冬装制服上衣,在盂兰盆会上跳诵经舞时,一边指挥青年团体,一边同朝鲜人部落的那伙人战斗,最后被打死,被剥去外衣,只剩下雪白的衬衫和裤子,趴倒在地。 不是说被打死的S兄的胳膊像正在跳舞似的,腿也像是边跳边跑似的吗?它表示充满野性跳跃的诵经舞突然停止的瞬间。诵经舞会是在盛夏的正午举行的,所以让我记忆生辉的那片灿烂的阳光也都是我在现实中的盂兰盆会上体验过的。它并不是袭击朝鲜人部落时的记忆,这个事实是山谷中人们的共同感情被形象化被再现出来的在诵经舞世界的体验, 我从这片洼地出来以后足球队员们也说看见过S兄的'亡灵'在每年的盂兰盆会上跳着我记忆中的那种舞蹈呢,我不过是在记忆过程中把盂兰盆会上的诵经舞和实际当中的袭击朝鲜人部落时的情形混为一体罢了。这正意味着我的根和山谷中人们共同的感情相系相连,根深蒂固。我相信是如此。在我小时候阿蜜肯定和我一起看过诵经舞,并且他比我年长,按理说应该比我记得清楚,可是在雪铁龙车里争论时,为了有利展开自己的理论,他却有意地闭口不谈。阿蜜也有阴险的一面呢!〃

〃盂兰盆会上的诵经舞是个什么样的活动?阿鹰?你说的亡灵是死人的灵魂?〃妻子问道。但我想她已体会出了鹰四话里的本意。鹰四借梦寻根,发现自己的根同山谷中人们共同的情感会紧密相联,并以此为荣,而妻子对此也是充分理解的。

〃这个你去问阿蜜吧,要是我把山谷里的事都告诉你的话,阿蜜该嫉妒了!对了,今天你来给足球队做午饭吧?过几天我想把足球队领到家里来合住,新年的时候年轻人聚在一起过几天是山谷中的习惯,我打算在家里过,菜采嫂,帮帮忙啊!〃

我没听清妻子的回答,但我明白了,妻子现在显然已经成了鹰四的一个〃亲兵〃。下午,妻子向我请教山谷中盂兰盆会的风俗。她当然没有提及弟弟说的〃嫉妒〃这个词,因此我也丝毫没提早上听到她和弟弟谈话的事,给她讲诵经舞。

从外部袭来,给洼地带来灾难的邪恶势力的典型代表是长曾我部,是山谷居民们要誓死抵抗的敌人。但是又有一种不同的邪恶势力或者说是要做恶的东西为非作歹来到了洼地。这对山谷的人们来说,仅靠抵抗和拒之于外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属于山谷住民的成员,每年盂兰盆会时,他们就列成一队从森林的高处沿着石子路返回山谷,并受到山谷中居民满怀敬意的欢迎。我从折口信夫的论文中得知,那些要从森林回来的家伙,便是从森林……也就是阴界来到山谷……也就是阳世来活动、有时还要为非作歹的〃亡灵〃,每当山谷中洪水泛滥久治不退,或是稻热病极度猖獗之时,人们就会认为是那些〃亡灵〃所为,为了安抚他们,人们便热衷于盂兰盆会。在战争后期斑疹伤寒流行之际,人们曾特地举行了一个祭祀〃亡灵〃的盛大的盂兰盆舞蹈大会。盂兰盆会的队伍中有些人装扮得像又白又大的乌贼,他们从森林走出来,去吓唬村里的孩子们。那大概是肆虐的虱子的〃亡灵〃吧。不过那并不是虱子死后变成的亡灵,而是我们祖先中那些生前残暴的人或是死于不幸的善良人的灵魂,在那一年现身成虱子的〃亡灵〃,逞凶作恶,在山谷中有一位男子是诵经舞的专家,指挥盂兰盆会队伍的准备工作。平常他是草席店的老板,可一旦瘟疫流行,竹林里的隔离医院人满为患,他便从开春就开始筹划下一次盂兰盆会的演出了,而且乐此不疲。有时一边在自家店里干活,还一边同石子路上过往的行人兴奋地高声商量。

每年,排成一列从森林走出来的盂兰盆会的队伍,都要到我家前院围成圆圈跳舞,最后上楼在仓房里落座后又吃又喝。因此要说起观看盂兰盆会队伍,我在山谷的所有孩子中可谓享有特权。于是,我所看到过的盂兰盆会的队伍里,我记得的最惊人的变化就是:战争时期的一个夏天,突然出现了穿着士兵服装的〃亡灵〃(那是从山谷出征后战死者的〃亡灵〃),而且穿士兵服装的〃亡灵〃一年年增多。有一青年身为国家征用的劳工,在广岛干活时被炸死,他的〃亡灵〃像通体乌黑的软木炭块, 从森林中走出来。S兄死后第二年夏天的盂兰盆会时,草席店老板来向我借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制服,我便瞒着母亲只把冬装外衣借给了他们。第二天顺着石子路从森林走出来的一列队伍中就有一个〃亡灵〃穿着那件军衣,热情奔放地舞蹈着。

〃阿蜜,你在雪铁龙里可没说过这件事,这对阿鹰不太公平吧。〃

〃什么呀! 我不是故意不提的。我知道实际上S兄不是山谷里年轻人的头儿,而且我亲眼看见S兄被打死倒下, 这印象非常强烈。 要我把大家视为英雄的壮美'亡灵'同S兄的死连结起来,我做不到。〃

〃这就是说,你同阿鹰所说的山谷人的共同情感离得太远了。〃

〃如果我真是个同山谷隔绝了的人,那么即使'亡灵'要来兴风作浪,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可庆幸的是!〃妻子若无其事的话语中隐含着攻击的苗头,我把它捻碎了。〃你实际看一下诵经舞就知道了,穿着飞行预科练习生制服的'亡灵',即使真的在圆圈舞中做着夸张的动作,但是在从森林出来的那列队伍中,他也不过是跟在队伍屁股后面的下等'亡灵'。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中心人物是那些身穿古装的万延元年农民起义领导者的'亡灵',也就是扮成曾祖父弟弟的'亡灵'。他们衣着华丽,观众和其他扮演'亡灵'的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诵经舞是万延元年农民起义以后才形成的风俗吗?〃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就有诵经舞,而且'亡灵'也是自从有人住在山谷以来就一直没有灭绝过吧。农民起义之后的几年或是几十年里,曾祖父的弟弟的'亡灵' 也肯定和S兄的'亡灵'一样,不过是跟在队伍屁股后面受严格训练的初级的'亡灵'。折口信夫把这种新'亡灵'称为'佛门新弟子',通过诵经舞这种形式进行的对新弟子的训练则被定为'入门特训'。跳诵经舞需要扮上妆,猛烈地转动,可以说是相当重的体力劳动,所以,即使姑且不说'亡灵'自身的训练,村里那些扮演他们的年轻人,也无疑先要受足严格训练。特别是当洼地住民的生活中发生变故的时候,就有人使诵经舞表演者狂放的舞姿大打折扣了。〃

〃真想看看诵经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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