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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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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边开车边说起了对S兄的回忆。我弯着膝盖躺在后面座位上,继续回味地狱图中火焰般的红颜色。

〃还记得预备科训练时的冬季制服吗, 菜采嫂?S兄在盛夏,穿着藏蓝色的冬装,拿着军刀,穿着半腰皮靴走上石板路。一遇到谷间的人,就像纳粹军人一样,跺响短皮靴的后跟, 再敬个礼。硬皮靴的后跟发出的'咔'的声音和'根所S兄,现在复员回来了!'那英勇的声音好像现在还回荡在谷间。〃

鹰四虽这样说, 但在我的记忆中S兄是与外向型活跃无缘的人。而且复员回来的,S兄到桥头时确实穿着预备科训练时的冬装制服,可是,上了桥就扔掉了帽子、半腰长靴和军刀, 脱去上衣夹在腋下,弓着腰走上石板路。这就是我所记得的S兄的复员。

〃S兄被打死的那天的情景, 我记得更清楚,即便到现在还反复出现在梦中,当时的情景我连每一个细节都确实记得很清晰。〃鹰四对妻子说。

S兄脸朝下倒在被踏碎, 棱角很钝的碎石子和夹杂着白色粉末的干土地上。沐浴着秋天灿烂的阳光,不仅柏油路,连野草覆盖的山崖,山崖对面芒草丛生的斜坡以及山下远远的河滩都反射着白光。在一片白色中,尤其是小河,燃起炽烈的白光。S兄脸贴着地,身体朝着河对面,鹰四蜷着身子蹲在离S兄五十米远的旁侧,狗在他们周围,发出像咬牙一样尖细的呻吟声,跑来跑去,鹰四和狗也都被染成白色。被杀的S兄、 鹰四和狗都笼罩在闪着白光的云里。一滴滴眼泪落在鹰四拇指下面排列的小石子上,石子覆盖着一层灰土,眼泪滴下,便出现一个黑色的斑点。但是斑点很快就干了,小石子上只留下一个像烧伤一样的白色小泡。

S兄光秃的头被打碎, 像一个黑色扁平的口袋。从那里溢出红色的东西。整个头和从里面溢出来的东西都干了,就像被曝晒的纤维一样。除了被太阳烧热的泥土和石头外, 其余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气味。就连S兄被打碎的头也像纸扎的工艺品一样, 什么味儿都没有。S兄的两只胳膊就像跳舞的人那样随意地、松弛地举在两肩上。两只腿呈一边跳跃一边向前走那种姿势。从海军预科练习生体育课时穿的衬衫和裤子中伸出来的脖颈、手腕和脚上的所有皮肤就像鞣皮子一样发黑,使上面粘着的泥土显得更白。 鹰四很快发现一群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进入S兄的鼻孔,然后分别叨着红色小颗粒从耳朵眼儿撤退出来。因此膺四想,S兄的尸体之所以干燥收缩,什么气味儿都没有, 这些都是由于蚁群的劳动所致。这样下去,S兄大概会变得像破成两半的干鱼一样的鱼干标本吧。蚁群把紧闭着的眼皮里面的眼睛吃光了。眼睑处出现一个核桃那么大的洞,从这里发出的微弱的红光照亮着来往于耳鼻之间三叉小路的蚂蚁们细小的腿。 透过S兄面部皮肤上发黑的像玻璃一样半透明的薄膜,看见下面有一只蚂蚁淹死在血中……

〃这些并不都是阿鹰实际所见到的吧?〃

〃当然这些是在梦幻中被追加上去的部分。可是现在想起来,S兄被打死那天,我在离桥一百米处下面的柏油路上看到了阿仁了。这一事实和梦幻是在什么地方相接的已经不清楚了奇。сom书。起初的记忆在梦幻的滋养下正在不断地扩大。〃

我并没有主动回忆有关S兄之死的内在的原因。 但是为鹰四的精神健康考虑,我感到有必要指出,现在他的记忆中,梦幻创作的成分比他自身清醒意识到的部分还要占据根本的位置。

〃阿鹰,这些地方,你相信它是现实中看到的,还有你所说的使记忆不断更新的这些地方, 其实一开始就只是作为一个梦出现在你的大脑中的。关于S兄尸体干燥印象,可能是根据你看到的被轮胎压扁后晒干了的蟾蜍形象而虚构出来的吧。你所描写的S兄被打碎的黑色的头和从中溢出的东西这一情景, 很明显地、让人联想到被压扁的蟾蜍,让人想到内脏溶化并流出来的扁平的癞蛤蟆。〃我批评了一番后,向鹰四的记忆提出反证。 〃阿鹰,你绝对不可能看过死后的S兄。尤其是不可能看过倒在柏油路上的S兄。看到他尸体的只有推着手推车去取S兄尸体的我和帮助我装尸体的朝鲜人部落的人们。朝鲜人他们打死S兄是事实,但是他们对待死了的S兄倒是很亲切和善,就像对待自己家人的尸体一样充满了爱心。然后给了我一块白色的绢布。我用布盖上手推车上的尸体,为了不被风吹翻,我在布上压了许多小石子儿,然后推着沉重的手推车回山谷去了。手推车载重物时,推比拉更易掌握平衡,而且我想,尸体要是掉下去、或者变成鬼站起来抓我,那可不得了,所以我从始至终一直小心看着它。 我把S兄运回山谷时,已经是傍晚了。石板路两侧的人家中,没有一家大人出来, 小孩儿们也都只是藏起来偷偷地看。他们把死了的S兄看作是灾难的媒体,害怕被连累进去。我把手推车放在广场上回到家,看见阿鹰嘴里含着一大块儿糖,从嘴唇两边流出焦茶色的口水,正站在土间里。那口水就像村里演的剧里服毒的人紧咬牙关时、从牙中间流出来的血一样。当时妈妈有病卧床不起,妹妹在旁边也学着妈妈有病的样儿躺着。总之,家里没有一个人帮得上我。于是,我就到古宅邸后面的地里去叫正在劈柴的阿仁。她当时还是个瘦瘦的,有力气的健康姑娘。我和她来到广场, 发现车上的白娟布已经被人偷走了,S兄的尸体裸露在外面。我记得当时S兄的尸体已完全萎缩,看上去只有躺着的小孩那么大。身上沾满了干泥,散发着血腥味儿。 阿仁和我试图抬起S兄的肩和脚,但是太重了,没抬动。我和阿仁都被血给弄脏了。于是我按阿仁说的那样,回去取防空演习用的担架。我正费劲儿想要把挂在土间屋檐上的担架拽下来,听见妈妈正在对妹妹讲我和鹰四的容貌。阿鹰那个时候还在土间的黑暗中吃糖, 对我连看都没看一眼。S兄的尸体,一直到晚上才从绕着石围墙的道上搬了进来,然后放进了宅邸,所以阿鹰到最后也没有看见,不是吗。〃

由于鹰四在驾驶雪铁龙,非常小心地注视着前方,所以我观察到他从颈部到耳根周围泛起红潮并且轻微地抖动;从他的喉咙下方还不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很显然,我的回忆对他的记忆世界做了根本修正,使他受到了打击。我们沉默地跑了一段。然后,为了安慰鹰四,妻子说:

〃不过, 阿鹰一直站在土间里,对用手推车运回来的S兄不感兴趣,不是有些不自然么。〃

〃是啊。〃我回忆起记忆的另一个深层,说道:〃我命令过阿鹰不许从土间里出来。为了让他守约,才给了他糖块;我和阿仁故意从绕着石墙下面的弯道把尸体运上来,也是为了让S兄的尸体避开土间里的阿鹰和躺在房间里的妈妈还有妹妹。〃

〃确实, 我记得糖的事。不过,那是S兄把第一次袭击朝鲜人部落时抢来的一大块糖板,用短剑的柄打碎后给我的。我连那把海军短剑的形状和颜色都准确地记着呢。以后,S兄又出去进行第二次袭击才被打死的。总之,把战利品糖给我时的S兄情绪很好, 兴致勃勃的。我觉得S兄为了使我这个小弟弟和他本人更加兴奋,才故意使用刀柄的。我现在还能梦见,穿着洁白的衬衣和军裤的海军飞行预备科实习生, 倒握着短剑砸板糖的那种令人陶醉的情景。梦中的S兄总是面带快活的微笑,挥舞着闪闪发光的短剑。〃鹰四充满热情地说道。他好像觉得被我的修正意见而刺伤的心理通过这些补充就能立即治愈一样。

我以自己的纠正作诱饵,重新引起鹰四错误的回忆,然后再一次攻击他,从中感到一种奇妙的快感。我虽然对自己的这种做法感到厌恶,但还是热衷于从鹰四在妻子的头脑中塑造的S兄的肖像上揭下英雄的光环。

〃阿鹰,那又是你梦幻中的记忆。仅仅是梦幻中的想象,在你的记忆中却和实际发生的事以相同的浓度固定下来了。 第一次袭击时,S兄和他的同伙从朝鲜人部落那儿抢来私造的酒和糖块是确有其事。 可是S兄刚复员不久,就要让妈妈去精神病院做检查,从那时起,他和妈妈的关系就恶化了。他羞于让妈妈知道他抢了糖回来,所以就把它们藏在仓库的稻草堆里了。我偷偷地把糖偷出来,自己吃了,也分给了阿鹰。更直截了当地说,S兄在第一次袭击后情绪很好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那个时候,朝鲜人部落已经死了一个人。为了弥补杀人案情,使双方都不向警察告发而私下解决,山谷间的日本人方面也要有一名牺牲者,所以第二次袭击原本就是不带有攻击目的的袭击。在那个偿命的袭击中,谁来承担被杀的责任呢?答案早就有了。也就是说S兄知道那是自己的责任。至于在这两次袭击之间,S兄是个什么样子,我只有一个像模糊照片一样的记忆。不过这可不是我创造出来的照片。在同一时间里, 其他的家伙喝着抢来的私造酒酩酊大醉,而在我记忆的画面中,S兄没有喝酒,他面向着古宅邸里间的黑暗处,弯着背伸腿伏卧着,一动也不动。他也许是在看壁龛那儿约翰·万次郎的扇面罢。 在那前后,我找出了S兄藏的糖块,放进嘴里一块, 被当时的S兄发现了,觉得非常羞愧。这个记忆,也许是我后来逐渐理解了S兄, 觉得抢朝鲜人部落是多么可耻和愚蠢的行为这一心理后编出来的,是像阿鹰一样的梦幻般的记忆。因为我也经常梦见S兄。在我们成长的每个阶段里,S兄的死都发挥了重要的影响力。因此我们才一次又一次地梦见了他。可是,和阿鹰一谈,便发现我所梦见的和你梦见的气氛似乎完全不同。〃我说道。我已经对过于深究鹰四感到了后悔, 所以想找一个妥协的话题。〃大概是我和阿鹰所受的S兄之死的影响方式完全不同吧。〃

鹰四没有理会我想和解的口气,仍在沉思。他正在捉摸击溃我的记忆所占的霸权,摸索自己记忆的世界和梦幻范围里值得怀疑的每个角落。我和弟弟的争论,引起一直使人感到只是第三者的妻子心中多余的不安。

〃为什么S哥知道自己要被杀还参加袭击,而且真的被杀了呢?为什么非得S哥去承担偿命的义务呢? 一想起在古宅邸里面的黑暗处一动不动卧着的S哥,就让人感到恐怖。而且想象着一个等待第二次袭击的年轻人,真令人毛骨悚然。特别是今天早晨我看了古宅邸的内部结构以后, 不能不去具体地想象,连你们S哥的脊背都清晰地在想象中描绘出来了。〃妻子说道。现在,妻子正顺着通往威士忌的心理蚁穴的斜坡猛然下滑。 从昨晚到今天早晨刚刚开始的清醒的新生活受了一次挫折。〃去偿命受死的人为什么必须是S哥呢?是因为他在最初的袭击中杀了朝鲜人么?〃

〃不是那么回事吧?阿蜜?〃鹰四认真地插嘴道。〃只是因为他是领袖。不用阿蜜说, 我知道这是梦中的记忆。我感到记忆中有这样的场面:S兄穿着海军飞行预备科见习生的冬装制服,指挥着山谷间的青年团体,向朝鲜人部落那些身强力壮的精兵挑战,场面极其壮烈。

〃阿鹰,追究你记忆歪曲的原因,是因为其中融入了你主观的热切愿望。这一点是很明确的。 我也并非没有同感。不过,S兄绝对不是山脚青年们的领袖。甚至相反。 那是连10岁的小弟弟都看得清楚的事实。那时S兄甚至常常被大家当作是供人消遣解闷儿的玩物。考虑一下S兄复员回来那古怪的打扮是基于怎样一种动机,而对他表示同情的人, 在战后不久的山谷间恐怕是不可能有的。说老实话,S兄当时是大家的一个笑料。在山脚的村子里,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将会发挥多么可怕的破坏力, 恐怕你们两个人都完全无法理解。在复员回来的年轻人中,S兄大概是唯一没有女朋友的废物。即便如此,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是加入了村里的社会团体。在被迫承担袭击朝鲜部落这项工作的复员军人莽撞大队中,他不仅年纪最小,身体也小,没有力气,胆子也小。要说为什么要袭击朝鲜人部落,其实,是以村长为首的从事农业的那些有势力的人唆使青年们袭击,把他们逼到不得不干的境地的。朝鲜人黑市集团揭发了村里农家隐藏大米到城里去贩卖,这是最初的起端。对于打假报告、隐藏大米的农家来说,依靠警察的力量反倒不利。所以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具有与朝鲜人对抗实力的山脚那帮刁徒人身上。那帮刁徒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因此从阶级来分析,他们参加袭击有其必然性。可是,在耕地解放前,我们家的农业生产就已经失败了。没有一粒隐藏的大米。还是靠阿仁和朝鲜人搭上关系,偷偷地买黑市米。 在这种情况下,S兄还是参加了袭击,他粗暴的同伙杀了朝鲜人后,他却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这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是无法理解的。生病的妈妈甚至说,要带她去精神病院的S兄才是疯子。阿仁把S兄的尸体清理干净后,妈妈也没到宅邸来看看他。她对S兄愚蠢绝望的冒险感到气愤,结果真的开始憎恨S兄了,因此,也就没有为他举行葬礼。是战时组织起来的邻居组里的大人们在阿仁的请求下替我们把他火葬了。所以,他的骨灰一直都放置在寺院里。如果正式举行了葬礼的话,把骨灰罐放进根所家的墓里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妹妹的骨灰不就完好地放在墓地里面吗。〃

〃是被强制的?〃妻子特意向鹰四问道,但是鹰四没有回答。他紧闭着双唇。我触及到了妹妹的死。

〃我不认为是被强制的。他是主动向同伴提出申请承担那个任务的。可是被打死后他的尸体被同伴们放置不管,所以我才不得不用手推车去拉S兄尸体的〃。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妻子十分害怕地继续问。

〃事后我没能调查。那些参加了袭击、眼看着他被打死后逃回来的家伙们,当然不愿与S兄的遗嘱有什么关系, 所以从他们那儿什么也没打听出来。那些家伙们现在几乎都不在山脚了。还有人去了城里,成了职业罪犯。那是我高中时,看到地方报纸上大篇幅的报道得知的。当时我怀疑在袭击时会不会是那个家伙杀了朝鲜人,所以看了报纸上的照片马上就明白了。杀人难道不是容易成癖的吗?〃

我想换个话题,使问题一般化,可是陷于恐慌中的妻子却不配合我,她执拗地追问想保持沉默的鹰四。

〃阿鹰,在你梦幻的记忆里面,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妻子又重复提问,强迫他回答。

〃梦幻的记忆?〃鹰四发挥出从幼时起并不属于他本来性格的坚韧的忍耐力,开始说话了,但是他并没有充分地回答妻子的提问。〃在我的梦幻中,从未怀疑过S兄为什么非要承担那个任务。 因为他完全是作为一个天生具有牺牲精神的英雄而存在于我梦幻中的。无论是在梦幻里还是在现实中,我从未像阿密那样用批判的目气看待他。现在甚至听到菜采嫂问为什么,我都感到受了打击。为什么?这个问题在梦幻中没有必要问S兄。 而且在二十年前的现实世界中,据阿密说,我嘴里塞满了糖,所以不可能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呢?〃遭到鹰四有礼貌的拒绝后,妻子现在既不是问鹰四也不是问我,而是自己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这三个字又在她内心的空间里荡起一连串的回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真可怕。一想到在宅邸的黑暗处,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儿的年轻人圆圆的脊背,就让人害怕。我今天晚上肯定也会梦见到这个场面,并且和阿鹰一样,使它也扎根在我的记忆中……〃

我让弟弟把雪铁龙倒到住持所说的那家酒店兼杂货店的前面。我们先回到村公所广场,把车停在那儿说了一会儿话。我们买了一瓶廉价威士忌,走上了石板路。

一到家,妻子马上就开始喝起威士忌来。她没有理睬我和鹰四,沉默地面向地炉坐着。妻子慢慢地、但又是确确实实地在醉意中消沉下去,使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喝醉了那天的情景。那天坐在书房里的妻子和她现在确实明显地相似,山谷间不很节约但照明效果又不好的灯光和地炉的火光从两侧照着她;像从两侧夹击她一样。这一点,通过观察鹰四的眼睛也能一目了然。第一次看见妻子如此醉酒的鹰四,虽然假装不关心,但从他确实受了打击的眼睛里,我可以找出那天我的一切感情体验。鹰四回国以来,妻子在他面前经常喝醉,但那只不过是家人团聚时的内心的醉,而不是从妻子的眼睛、皮肤的表层就能看得见的。她心灵深处、令人不愉快的阴影的醉,这深处就像通往螺旋式阶梯的楼梯口似的。她出了许多细汗,象虱子一样密密麻麻地附在窄窄的额头、黑眼圈周围和翘着的上唇以及脖颈上。妻子眼睛红红的,已经不在我和鹰四所存在的吸引力范围中。就像汗水慢慢在浸透着一样,妻子慢慢地但又的的确确地沿着散发着劣质威士忌味道的螺旋式阶梯,向那令人担心的心灵深处滑下去。

妻子对外边的事情不闻不问,所以和星男一起回来的桃子做了晚饭。星男把发动机拆开运了回来,把土房间弄得满是像烟一样透明的淡淡的汽油味儿,在瘦骨嶙峋的四个孩子的注视下,继续修理发动机。'奇+书+网'至少星男成功地使四个孩子对他由反感变成了敬意。我也觉得以前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勤快的年轻人,于是放弃了对他的成见。自来到山谷后,星男就充满了自信,甚至让人感觉他滑稽可笑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美丽的调和。鹰四和我一边喝威士忌,一边横卧在一言不发的妻子正对面,把死去的妹妹收集的唱片放在旧式手提留音机上放着听。利帕蒂正在他一生中最后的音乐会录音里弹奏着肖邦的圆舞曲。

〃妹妹听音乐的方法真是特别。她绝不放过一个音符,要把所有的音符都听个真切。不管利帕蒂弹得多快,妹妹都能听出钢琴发出来的每个音符,和弦也能分解出来。 妹妹告诉过我这张唱片的降E大调圆舞曲里有多少个音。我笨啊,就把数字记在本子上,却给弄丢了。可妹妹的耳朵真叫绝了!〃鹰四说。他声音低沉且嘶哑。我想,这大概是妹妹死后,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妹妹。

〃妹妹能算出那么多数?〃

〃那哪能呢。所以她才用铅笔往一大块纸上扎满了小黑点儿嘛。那画面就像是临摹银河天体照片上的点点。那可是作品18号圆舞曲全部音符的量啊!我费了好长时间统计出了图上的数字,可我却把那个计算结果给弄丢了,真是的。我觉得妹妹铅笔点儿的数量一定是对的。〃说完,鹰四却安慰起我来,令我感到十分意外。〃这么看来,你夫人也挺特别呢!〃我想起在跟鹰四讲起染红了头缢死的友人时,我说过,他真是个特别的人。如今这句话和鹰四用的这句话两相重叠,令我觉出了深深的不安。 如果鹰四说,S兄也是个特别的人,我便绝无心情去试图修正他那梦幻记忆了。这句话使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些死去的人们、这些被难与他人语的不安所困扰的人们,心中·某·种·东·西的存在。

(美国诗人爱伦·坡/日夏耿之介译)

第五章、超级市场的天皇 

一个严寒的晴朗早晨,土间里的手压井冻住了,我们只好去里院的那个水井,放下重重的吊桶打水上来。它隔一条窄窄的桑田就毗连到灌木茂密的山腰,我们曾唤它作世田和。弟弟先占了第一桶水,没完没了地洗脸洗脖子,连耳朵后面也洗到了,还脱光上身,执拗地搓着前胸和肩膀。我站在他旁边,无所事事地等着他腾出桶来,这时我意识到,小时候很怕冷的弟弟已改变了他的性格。弟弟那也许是有意识地露给我看的背上,有一块遭钝器重击后皮肤和肌肉组织溃烂而留下的黑紫色疤痕。第一次看到这块疤,我的胃就感到了一种可恶的压迫感,仿佛肉体所蒙受的痛苦记忆重又复苏。

吊桶还没轮到我用的时候,桃子带着海胆怪物穿过土间屋子来到世田和。这个容貌魁伟的山里的青年在这寒气袭人的早晨,居然只穿了条深绿色的工作裤和一件袖子长得都盖住了半截手指头的衬衫,他不住地抖着,低垂着又圆又大的脑袋,仿佛只要我在那儿,他就不会与鹰四说一句话。他脸色苍白,这似乎不光是寒冷所致,大概还有一种发自体内的极度疲乏在作祟。最后我放弃了洗脸的念头,回到炉边以给他们一个密谈的机会。我现在觉得不洗脸也无所谓,至于说牙,由于数月不刷,它已黄得兽牙一般。然而并不是我有意进行这种性格改造的,是死去的友人、进保育院的婴儿在分别之时留给我的。

〃那个年轻人难道不觉得冷吗,阿蜜?他住在寺院里的时候也是穿的初秋的衣服。〃妻子顾忌到鹰四他们,悄声问道。

〃冷是能感觉到的吧,他正抖得厉害呢!他是希望作为一个具有禁欲主义者忍耐力的怪人受到同伙们的瞩目,才这样大冬天里也不穿外套上衣的。也许在山谷里仅靠这些很难赢得尊敬,但他的容貌和无视他人的表演倒还显得很独特。〃

〃如果单凭这些就能产生出青年小组的中心人物,那也太简单了。〃

〃但是,这种能表演出天真无邪的怪人却未必就是心理结构也很单纯。村里年轻人的政治复杂性就潜伏在这儿。〃我说。

不多久,鹰四与那青年十二分亲密地并肩回到土间,用一种旁观者看了都能受到鼓舞的气势握了握手,送走了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就在那青年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我发现在户外阳光照射下,青年那宽宽的脸庞上镌刻着粗犷的忧郁,就在这忧郁之中,有一种抗拒力,使正在窥视着他的我不由得后退。

〃怎么了,阿鹰?〃和我一样后退的妻子怯怯地问道。鹰四并不直接回答,像个正在苦练的拳击手一样,把毛巾绕在脖子上回到炉边,从脸上的表情看,像是正在忍耐着异常的滑稽事,又像是刚刚碰到了回天无力的大惨事,他正在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激烈感情之间被撕来扯去。他一边用凶猛热烈的目光试探性地盯着我和妻子,一边大声笑道:〃谁知道是饿的还是冻的,说是几千只鸡都死掉了,哈,哈!〃我对那几千只不幸横死的鸡动了恻隐之心,同自己刚才从鹰四的表情中看到的一样,在又感滑稽又感悲惨的不安中沉默了。我展开想象,仿佛看得见装出不怕冷的样子却又抖个不停的海胆怪物和他的伙伴们呆立在几千只瘦骨如柴的死鸡前的情景,于是,就连我也不能不被他们的困顿勾起一股厌恶和羞愧。

〃所以,他来求我去和超级市场的天皇商量商量,看看那几千只死鸡怎么处理,我不能不管,我上城里去一趟。〃

@奇@〃超级市场的天皇?就算是跟超级市场联号的老板商量,死了的鸡也成不了商品啊!难道能做那么多固体汤料么!〃

@书@〃养鸡费用的一多半都是超级市场的天皇负担的。青年小组虽然想从超级市场的势力下独立出来,但考虑到饲料购入和鸡蛋售出的过程,就很难违抗天皇的势力了。现在鸡都死了,青年小组受到的损失也就是出资人天皇的损失。所以,大家都希望,我和天皇谈判,能多少挫一挫他向青年小组追究责任的锋芒。不过,青年小组中大概还有一些幻想家认为超级市场的天皇也许能给他们想出个办法,有利地处理死鸡,真是一群愚钝的家伙!〃

@网@〃要是山谷里人吃了死掉的几千只鸡中了毒什么的,可就难救了。〃我很是担心起来,叹息道。

〃把内脏掏空了冷冻的鸡,没准儿和冷冻加工的洁净蔬菜一样卫生呢!就算是跑一趟城里的报酬吧,我要两三只不太瘦的鸡,让阿仁摄取点儿蛋白质也好嘛,怎么样?〃鹰四这么一说,妻子便回道:〃虽然阿仁有过食病,但是动物蛋白对肝脏不好,所以听说她几乎是不吃的。〃

匆匆忙忙吃早饭的时候,鹰四就和星男作了一番详细的交谈。涉及到坐青年们的卡车去城里往返途中所需的时间和燃料补给地点间的距离等等。星男的汽车知识真是既实用又全面,只要鹰四提出问题,他就回答得上来,又简短又正确,所以谈话进行得很干脆利落。星男就卡车引擎的缺陷进行说明的时候就很有把握地预测到,在穿越森林行驶的几个小时中会发生机械故障,于是最后大家决定星男也一起去城里。

〃阿星修理破烂儿汽车很专业,只要带这孩子一起去,不管什么车,跑多远都绝对没问题!阿星是越差的汽车越熟悉它的构造,带阿星去的话,一定能帮上忙的!〃桃子努力表示出公正的态度,然后又充满羡慕地叹了口气。

〃哎……!文明社会现在放映什么电影呢?布里基多·巴尔多奥还活着吗?〃

〃把桃子也带去吧!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举止太张狂了可不好!〃鹰四说。桃子全身上下都显露出喜悦,单纯的微笑也同步浮现在脸上。

〃阿鹰,开车小心哪!林子里的路都上冻了吧!〃

〃0K, 特别是回来的路上,更得加倍小心,我得给菜采嫂买半打威士忌回来呀,比在村里弄到的多少好一点。阿蜜,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吗?〃

〃没有!〃

〃阿蜜现在是对别人对自己都无所期待无所求!〃鹰四嘲弄着颇显冷淡的我。

我觉得鹰四的确已窥探到我内心深处〃期待〃感的缺乏了。也许,只要是看到我这肉体的人,就谁都能把我业已失去期待感的迹象看得清清楚楚。

〃帮我买些咖啡,阿鹰!〃

〃我们会满载而归的,我从超级市场天皇那儿把仓房的定钱先要来了。阿蜜夫妇俩也有权用这笔钱高兴一下。〃

〃要是行的话,我想要滴落式咖啡过滤器和碾碎的咖啡豆,阿鹰。〃妻子继而表现出她对去城里作一次小旅行也抱有憧憬之情。

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吃过早饭就立刻成群结队地跑向了村公所前广场上的雪铁龙,我和妻子早饭才吃了一半,便提心吊胆地站在挂满冰柱的前院地面上目送他们上路了。

阿鹰渐渐就和山里的年轻人打成一片了。可是阿蜜,你虽然来到了山里,却还是和躲在东京自己的房间里没什么两样。〃

〃阿鹰是想重新把根扎在这儿嘛!但是我好像都没有根。〃我回答。悲惨得对自己的声音都感到厌恶了。

〃阿星似乎很不赞成阿鹰和山里的年轻人的关系发展得太深!〃

〃他不是在帮阿鹰一起为青年小组做事吗?〃

〃只要是阿鹰做的事,不管什么,阿星都会热心帮忙的。可这次的事情他像是心里不满啊!难道是在嫉妒阿鹰的新伙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许是因为阿星一直生活在农村,对山谷里的青年们有种近亲相憎的心情吧?阿星对农民很了解,而阿鹰几乎不记得在山里的生活了,所以他不像阿鹰那样信赖山谷里的年轻人吧?〃

〃阿蜜,你也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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