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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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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那么我们总该有自由做我们热望的事情罢。从前妹妹似乎总是担心,如果什么时候我结了婚,她就只好一个人活下去了。而且我又告诉过她,妈妈在临死以前还说,让我们一起生活下去。妹妹模模糊糊相信了,如果与我分开,她就无法再活下去。因此,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循循善诱简单易懂地告诉她,我们要远离开一切别人,兄妹两个背离社会永远一同生活下去,她竟然能够理解和接受。于是,妹妹对做爱本是半推半就,现在却主动要求我干了。有段时间,可以说我们像一对幸福的恋人,过着异常完美的生活。至少在那以后,我从来没那样幸福过。只要妹妹心情平静,她就会勇敢无畏,从不沮丧。她还骄傲地说,要和我这样一起干下去,一直到死。但是……妹妹怀孕了,是伯母发现的。被伯母提醒过以后,我吓得都要发疯了。要是我与妹妹的性关系给人知道了,我相信我会立刻羞愧而死的。可是,伯母却丝毫不往我的身上怀疑,于是,我干了一件不可救药的卑劣的背叛勾当。我是个没有一丝一毫勇气的令人讨厌的阴谋家,妹妹那样正直,我配不上她。我要妹妹说,她是叫村里的哪个不知名的青年强奸了。妹妹照我的话做了。于是,伯父把妹妹带到城里,做了堕胎手术还不算,又做了绝育手术。回到家里,妹妹因为做了手术,也因为城里潮水一样的骇人的汽车马达声音,受了惊吓,整个给打垮了。可她勇敢地听了我的话,一直对我们之间的事情守口如瓶,尽管在城里的旅馆时,伯父逼她说出强奸她的青年的特征,还骂了妹妹一顿。妹妹可从来没有说过谎!〃

说到这里,鹰四久久地呜咽起来。他像是最终也没有完全止住啜泣,啊!啊!呻吟了两声,讲起了他一生中最为可怕的经历。我恰似一条丑陋的干鱼一样缩成一团,忍着严寒和头痛,完全被动地听他讲下去。

〃就是那天的晚上。妹妹吓得要死,没法平静,希望我帮一帮她,这该很自然罢。那时我们两人做爱已经习惯了,我是想通过这个得到点安慰。可是,即便像我当时那样只有错误性知识的人也知道在那种手术以后不能够马上性交。我害怕妹妹内里还受着伤的性器官,而且也还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可这些常识,妹妹怎么知道。我刚一拒绝妹妹的请求,她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她钻到我的身边,硬要摸我的阴茎。于是,我打了她……妹妹平生第一次挨打……那种惊惶、悲切、孤立无援,我从来没有见过……后来,妹妹说,阿鹰哥,你撒谎,我没告诉别人,它也是坏事!第二天一早,妹妹就自杀了……阿鹰哥,你撒谎,我没告诉别人,它也是坏事,妹妹就是这样说的……〃

山脚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声响。即便有什么声音,森林里重重的积雪,也会立即将它吸收得干干净净。那已经化成水的雪,重又被寒风吹冻。然而,在四周森林漆黑的高墙中间,分明有一种超越了人类听觉的尖厉叫喊在飞扬。那声音席卷着洼地上面的整个空间,如同一只庞大的怪物高声呼啸。还是孩子时,有一个冬天,我觉到了这种人类的耳朵捕捉不到,却又能鲜明地感觉得到的叫声,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山脚下面那条小河清澈浅显的水底,找到一条庞大的蛇腹的印痕。我很是害怕,或许那便是半夜里叫个不停的怪物的痕迹。现在,我又觉出了那种听不见的叫声带来的威压。我的眼睛已习惯了黑暗,借着玻璃窗上的微光,找出自己周围不甚分明的各种黑色形体。整个仓房里面,到处都挤着五百罗汉一样的侏儒。

〃我们听到了,我们听到了!〃在幻觉中,那些侏儒在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我不禁无法抑制地咳了起来,仿佛从咽喉到气管和肺部所有粘膜全都长满了红色的疹粒。我在发烧。所以我的全身才会觉得骨肉解体,散了架一般,疼得要死。好容易我止住了咳嗽恢复了平静时,鹰四看上去也从扎根于灵魂深处的衰弱中恢复了一些。于是,他带着一种毫不设防的自我安慰,朝着我叫道:

〃阿蜜,你要是不拦我,就算明天我逃过了私刑,也肯定要判死刑的。把我处了私刑也好,判了死刑也好,反正你把我的眼睛拿去,用那视网膜给你的眼睛做个手术罢。那样的话,我死后,至少我的眼球还能活着看各种事物啊。就算不过当了个透镜,可我的心也就踏实了!阿蜜,就听我的罢!〃我如同被劈雷击穿一样,在意识里突然有一种无法驾驭和排斥的火,从头直烧到脚。林中的呼啸和仓房里所有黑色的侏儒幻影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我才不用你的眼睛呢。〃我的声音气得发抖,强硬地说。

〃那为什么,为什么呀?你干嘛不肯接受我的眼睛?〃鹰四问道。他的话里已经没有那种自我安慰,倒是充满绝望的疑惑,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阿蜜,因为妹妹的事,你这样恨我?可是,你只知道妹妹小时候的事啊。在我住在别人家,和妹妹一起生活的时候,你还不是一个人在这山脚,让阿仁帮着过日子?你还不是用留给我们的钱,上城里的高中,上东京的大学?要是你不把这些钱一个人霸占,我们三个人本可以在山脚一起生活啊。阿蜜,你没有资格为妹妹的事谴责我。我把妹妹的事实实在在地告诉你,可不是要你来品头论足的!〃

〃我也没这样说!〃我将鹰四越发猛烈激昂的话拦腰截断,朝着他叫道,〃即便从感情上讲,我也不想接受你的眼睛,可是更实际地说,我看倒是这样:明天早晨,你不会叫人私刑处死,将来,你也不会被法庭判处死刑。你只是希望成就这一种狂暴惨烈的死亡,用自我处罚偿付乱伦和它造成的无辜者的死亡带给你的负疚感,让山脚的人们记得这个'亡灵',这个暴徒。实现了这个幻想,你就真正可以将撕裂开来的自我重新统一在肉体里,然后死去。而且,人们还有可能把你看成你所崇拜的曾祖父的弟弟百年以后的转世。可是阿鹰,你一次次地睥睨危机,然而到头来,你却总不免给自己留下后路临阵脱逃。妹妹自杀了,你却不思惩罚,不觉羞耻,厚颜无耻若无其事地苟延残喘,可见这真是你的天性。这次你也肯定会耍个什么卑劣手段,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这样丑陋地偷生以后,你会向死去的妹妹的幻影辩解说,那时你曾积极地选择了私刑、死刑之类的惩罚,特意走进了穷途,可是因为别人多嘴,你只好偷生下来了。这是你惯用的手法,是在美国的暴力体验,也是要从那境况中摆脱出来,这不过是一种''虚假的''自我放弃的口实,是事先策划好试图从痛苦的回忆中暂时解脱出来的、继续苟延残喘的口实。而今你只是因为得上了下贱的性病,想来你算是又有了一点自我辩解的余地,可以让你说,顶好是不在美国再一次冒险。现在你的这些卑鄙的坦白也是一样,如果我说,不啊,你讲的绝对不是真事,绝对不是一旦开口就得被人杀、自杀,或是变成个疯狂的反人类的怪物这样的真事,如果我这样保护你,你不就立刻又得救了?就算是无意识的罢,然而你这样向着我喋喋不休,难道不是期待我把过去的那些经历连带着现在的你一同接受下来,让你撕裂的状态一举得到解脱?比如说,明天早晨,站在山脚下别人的面前,难道你还有勇气把妹妹的事重新坦白一次吗?这正是需要一种危险的勇气,然而,你没有吧。纵然在意识里面你不会承认,但是你还是预测,你总会顺利地逃过私刑的。审判一旦开始,你就会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能骗得过的诚意,大叫一声:判我死刑罢!而实际上,你不过是在单人牢房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直到科学的鉴定确认,该案仅仅属于事故以后的尸体损毁。你说什么,在你死后取走你的眼睛罢,别装出一副相信自己死到临头的样子罢,别再哄骗我了。我其实是个连死人眼睛都要的人。别来嘲笑这样的残疾人!〃

在黑暗中,鹰四分明是很艰难地抬起了上身,把猎枪立在膝上,手搭板机,将枪口转向我这边来。那时候,我一直感到,怕要叫弟弟开枪打死了,可占据我心灵的并不是弟弟突然间滥施强暴的罪犯形象,而是对他一再到危险的网罗里面预备生路、苟延残喘的做法产生的一种深切的蔑视。我全然没有畏缩。见到那支枪和弟弟小小的黑脑袋在狂烈的呼吸下面晃个不停,我丝毫不觉得恐惧。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鹰四一边想要透过黑暗,急不可耐地窥见我的表情,一边软软地叹息般诘问道:〃阿蜜,你别是在知道了我对妹妹和你妻子干的事以前便憎恶我了罢?〃

〃憎恶?这不是个我如何感觉的问题,阿鹰。我只想谈一个客观的判断。像你这种喜欢一辈子屈从于戏剧性幻象的人,要是不发起疯来,那种危险的紧张情绪是不能持久的。想一想大哥,在战场上或许他真是一个暴徒,可他一旦活着复员回家,却立刻把这些忘得干干净净,轻松愉快地在日常生活里恢复了沉稳的本性。否则,大战结束以后,暴力罪犯会在世界上泛滥成灾的。曾祖父的弟弟,你最信得过他罢,他领导暴动,大肆杀伐,可最后,他的同志们横遭屠戮,他只身越过森林,流亡在外。你一定以为在这以后,他会投身于新的危险环境,继续横暴不仁,以使他自己这个暴徒正当化?可是你错了。我读过他写的信。他已经不再做一个暴徒,甚至在思想上也已经不再立志去领导暴动。他也没干过什么自我惩罚的事。他只是忘却了暴动的经验,在平凡的市民生活中度过了晚年。为了让心爱的侄子免除兵役,他用尽了纤细的心思,努力没有奏效,侄子被迫去威海卫打仗,生死未卜,他又痛苦地牵挂劳神。这位''过去的''暴动领袖,已经安然地死在了塌塌米上。其实,他也成不了什么'亡灵',只是像头羊一样悄然死掉罢了。阿鹰,明天一早,你也别等什么私刑处死了,去到山脚治一治手指的伤,让他们把你抓起来,判个缓刑或者三年左右的徒刑,而后,就做个纯粹的正常生活者,回到社会里来罢。除此之外的一切幻想,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你并不完全相信它。你已经不是让这种英雄主义的幻想搅得热血沸腾的年龄了,阿鹰。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黑暗当中独自站起身,用脚试着踏板的位置,慢慢走下台阶。鹰四在身后重又满怀抑郁地喊叫起来,我觉得这一次恐怕他真要打死我了。然而,我还是不曾感觉到别人的暴力带给我的恐惧,只是感到心中厌恶的灼热和遍体的疼痛,让我无法忍受。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我们可是根所家仅存的两个兄弟呀!〃

在上房里,妻子正像朝鲜传说中的那种吃人女妖一样两眼充血,茫然地呆视前方,只顾喝威士忌。拉门打开着,星男趴在桃子的身边沉沉睡着,活像一只累死的狗。我坐进妻子的视野里,从她两膝中间抓起酒瓶,灌下去一口并开始大咳起来。然而,妻子却毫不注意我的存在,径自在酣醉的汹涌波涛上面飘荡。我发现,妻子那漆黑充血的眼里泪如泉涌,一直流到枯干的面颊上去。不一会儿,仓房里传出了一声枪响,那砰然的回声直飞到夤夜的深林中间。我光着脚跑到前院,这时,第二声枪声又响了起来。隐士阿义从仓库里跳将出来,慌手慌脚地寻路逃跑,几乎和我撞个满怀,我们面面相觑。我站在台阶的入口,向现在是灯火通明的二楼喊叫起来。

〃是我开枪,阿蜜。明天早晨,要和我那群充满想象力的暴民打仗啊,我想看一下各种霰弹的杀伤力和扩散方式。〃鹰四冷静地回答。看来在心理上,他已经重新武装了起来。

回上房时,我告诉默然站到前院里的阿仁的儿子们,什么事也没有出。妻子则仿佛没听到枪声,也没看见我跑出去,只顾低下蜡黄的脸,一遍一遍地盯着自己被威士忌和水弄黑的杯子。星男和桃子难受地动了一下,又继续睡过去。过了半小时,又响起了一声枪响。我用了足足十分钟等第四声枪声,然后,我把脏兮兮的双脚插进靴子,奔向仓房,在台阶下,我呼喊鹰四,但他没有回答。

我磕头碰脑地一直跑上楼去。一个男人半靠着正面屋的墙壁,躺在地上。他的头部和裸露的胸部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仿佛抛上了无数殷红的石榴子。一眼看去,他活像一具只穿了裤子的红色等身石膏大模型。我不禁走上前去,却被绑在榉木大梁上的猎枪正正地撞着了耳朵。那红色石膏模型的手指垂到榻榻米上,一根尼龙绳,从他的手指直连到猎枪的扳机。在这死人站起身时正对准枪口的高度,有人用红铅笔在墙壁和支撑架上画了个人头和肩膀的轮廓,那头部里只有两只大眼睛画得格外用心。我再走近一步,脚底下便能感觉到是踩着霰弹和血糊,我看见描画的两只眼睛被霰弹打得一团糟,那凹处已叫铅粒打出了许多洞眼。人头轮廓旁边的墙壁,仍是用红铅笔写道:

……我说出了真相

那死人还在沉重地呻吟不止。我在血泊里跪下来,摸一摸鹰四伤痕累累的血脸,……他真的死掉了。一时间,我竟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在这间仓房里我与这死人,曾经见过许多次。

第十三章、复 审 

阴湿沉重的空气打着旋儿整夜吹进森林的洼地,在地下室不断激起小小的旋涡。我蹲踞在这里,从倏忽凄苦的昏睡中苏醒过来,只觉得喉咙肿得老高,隐隐作痛。然而,醉意已经消退,满脑子全是昏睡之前的灼热胀大,以及无孔不入的悲哀消沉。脑海里是一片分明,几乎清晰到可悲的程度。在梦里,防卫本能还在行动:我的一只手兀自抓着从肩膀围住身体的那条毛毯,另一只手则伸向膝盖对面的黑暗,想把那瓶搀水的威士忌拿过来喝上一口。肺部和抑郁的肝脏,都给我一种冷水浸泡过的感觉。梦中,鹰四的上半身像石榴一样皮开肉绽,活像尊红色的石膏人像,他双眼灼灼,满眼是闪亮的霰弹,恰似一个铁眼怪人,伫立在我的右前方五米处的大雾之中。另外一处,站立着个满脸土色、苍老伛偻的男人,与我跟弟弟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他正一声不响地盯着我们。我身体蜷缩着蹲在那儿,把头埋在膝盖下面,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们两人仿佛高居于舞台之上。原来这是一个剧场,房间很小,天棚却高得惊人,我坐在头排的中央,陪伴着舞台上的两个亡灵。台上的一面镜子,正把最后面的高台楼座照了个分明:在两人头上高高的暗处,一群老人戴着高帽,穿着黑衣,像泥沼里的一堆蘑菇一样,俯瞰着下边的我们。我那满脸涂得通红、缢死的友人,还有植物一般毫无反应的婴儿,他们俨然也转世做了老人,加入了他们的一伙。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鹰四在舞台上大张着嘴,带着憎恶地叫道。他的嘴唇早不见了肌肉,只剩了个黑红色的大窟窿。

于是,高台楼座的老人们(他们大概是鹰四召集的陪审员吧)脱下帽子,转脸朝向头顶的榉木大梁,意味深长地摇晃着那房梁吓唬我。我便在一阵衰弱的绝望中惊醒过来。

去年秋天的一个黎明,我曾在后院那个准备安放净水池的洞里,两手抱膝,耽了很长时间。现在,我同是用这样的姿势,久久地坐着。这是个石造的房间,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的下属来调查仓房的拆除事宜时发现了它,就让人们住在这里面。邻近我住的里间,外面附有一间厕所,还有一眼井,显然,这里适合一个人过自我封闭的生活,只是那眼井已经坍塌,打不出水来,厕所也因为侧墙剥落,被人关掉了。这两间方形的洞穴,弥漫着无数霉菌的异味,说不定这里还有盘尼西林霉菌呢。而今,我坐在这里,嚼熏肉三明治,饮威士忌,不时还坐着睡上一觉。要是我在睡梦中躺倒下去,埋在地下室里的那些树林般密匝匝的撑柱一定会把我的脑袋撞伤。它们依然是棱角锋利、坚硬无比。

还是半夜。超级市场的天皇自〃暴动〃以来第一次亲临山脚。从今天一早这个情报传出开始,第一场南风已经吹进了森林和洼地,并且呼啸着直吹到深夜,预示了冬天的结束。本想透过头上地板的裂缝看一下仓房一楼洞穿的墙壁外面的空间,可那乌黑的森林却遮住了我的视线。到了早晨,天空万里无云,可大陆刮来的尘埃形成了一片黄褐色的浓重阴霾,在天空里盘踞不散,使目光变得稀薄晦暗。风刮得更加猛烈,直到夜幕降临,那天空仍然是灰蒙蒙一片。森林随着越发强劲的风势,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从底里迸发出轰鸣,让人觉得甚至森林中的大地也在鸣叫不已。突然间,林海的每个方向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犹如涌起的水泡。在森林和山脚之间,有几棵高高的大树,它们曾与我童年的回忆紧密相连。而今,它们依然耸立,在狂风中发出人吼一般独特的叫声。听到这种叫声,我又想起了过去的这片树丛。正如童年时至多约略交谈过一两次,却绝对无法忘怀的那些山脚老人,这片乔木丛。纵然我不曾有复杂深刻的印象,但它们充满个性的〃面孔〃却唤回了我的记忆。那酱油店的老店员,从前我绝不曾同他搭话,我在山脚的生活圈子也与他全然不同。在酱油酿造库旁边通往河边的路上,我不小心打着了他,他便抓住我反剪起双手,把对我母亲的疯癫的卑下而激烈的嘲讽,劈头灌进我同样狂怒然而却软弱乏力的耳畔。我还记得那老人硕大的脑袋活像大红狗。而今,这令我想起对面山坡上的老椋树。这些椋树面对狂风高喊,这一印象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到早晨,风势已经开始减弱。我仍然躺在微明的炉边,谛听乔木丛在风中的呻吟。我想在离开洼地以前,总该去看一下那些树吧,于是就又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沉思。一旦离开洼地便绝无机会再见到它们了,想到这里,我觉得在最后与它们道别时,自己的眼力是何等的迷离,同时,我又分明地感到,那伺视着我的死亡实在已经不远。我想到的是两封信,它们分别来自东京一所大学过去的一位主任教授,以及为筹建自然动物保护公园,派往非洲的动物采集队的办事处,信中都说给我准备了新的工作。教授说,他曾给我和我缢死的友人争得了两所私立大学英文讲师的工作,现在他愿意提供给我。接受这项工作,前途是较为安定的。至于访非动物采集队办事处的那封信, 则缘于一位与S兄年纪相仿的学者,他为组建动物公园,不惜辞去了动物学培训班副教授的职务。我翻译的动物采集记曾被他在一份大报的书评栏里大加赞赏了一翻,现在他急如星火地要召我就职。我曾与这学者见过几次。在我的眼里,他活像艘翻沉在即、乘客鼠窜的船上临危受命的初出茅庐的船长。他邀请我以访非动物采集队翻译负责人的身份随队旅行。就第一封信来说,友人死时,我与自己母校的研究室不辞而别,放弃了那里的讲师职位,所以对我来说,这第一封信不啻是重操旧业的最后一次机会。另一方面,鹰四既变卖了房产和土地,又未给我留下钱,那么可以肯定,我迟早非得选定一个职业不可。毋宁说,讲师的职位是最为理想的。因此,我一直犹豫不决。妻子是从对方的催促电报上知道这两件事的,也便再不同我谈起新职位了。

〃要是你喜欢去非洲,不妨就去吧,阿蜜。〃听了她这轻松的话,我立刻预感到这新工作会有大量令人不快的困难,随即把她顶了回去。

〃做翻译负责人?那可不光管些文件,还免不了要指挥土著的力工和建筑工人吧。我用我会的那点儿可怜的斯瓦希里语叫:〃快走!快走!〃我一面有气无力地说话,一面郁郁地幻想:那非洲的树木坚如钢铁,岩石硬得超过了钻石,它们会砸在我的太阳穴上、颧骨上、甚至失明的眼睛上,让我血流如注,再染上重度疟疾。于是,我发着高烧,疲惫地横躺在潮湿的地上,对不屈不挠的动物学家的激励深恶痛绝,还得用斯瓦希里语大叫:明天就得出发!

〃可是,比起在大学里教英语,这或许能让你发现一种新生活呢,阿蜜。〃

〃若是阿鹰的话,他准会马上就去,并且能得到一种新生活。阿桃说,阿鹰还特意把人道主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非洲捕象的人身上。一旦所有城市的动物园叫核战争毁灭干净,最先去非洲腹地抓象的那个人,恐怕就是阿鹰幻想的人类先生吧!〃

〃真的,换了阿鹰,他倒会马上把这工作接下来的。这样看来,阿蜜,像你这种人,遇到一种可能需要冒险一试的工作,真的连积极点的选择都做不来。只好等人家接受那份工作,克服了危险,消除了疲劳,写出书来,由你翻译,这才是你的工作吧!〃

妻子兀自把对局外人品头论足的冷静观察力,发挥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听了她的话,我很觉得沮丧:没准真是这样呢。我要放弃自己的新生活和草庐,去选择哪个学生也不想听、若不是隔几周停一次课就会遭学生痛恨的英文课讲师!而且和鹰四在纽约见过的那个研究杜威的门徒们的学问家一样孑然一身(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理由把婚姻继续下去了),满身稀脏、被学生冠以〃耗子〃的绰号受到嘲弄。我就要开始这样一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去面对衰老和死亡了。

鹰四在自杀时,把口袋里剩下的纸币和硬币全部放在了一个信封里。他把信封收进桌子的抽屉,怕自己的血弄脏它,还写明留给星男和桃子。鹰四的葬礼一过(把他葬入我家墓地的最后一块空地时, S兄的遗骨也一并入了葬),星男就拒绝了山脚青年们的帮助,独自开起那辆雪铁龙,让桃子坐在助手席上,径自沿着泥泞的道路,小心翼翼地向便桥的对面开走了。临行之前,星男向我和妻子饯行,桃子站在他的身边,一片柔顺恬静,不断点着头附和星男的话。

〃阿鹰不在了,我只好和阿桃两个人生活下去了。我要和阿桃结婚。我们俩都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了吧?我想到哪儿找个汽车修理厂,阿桃可以到咖啡店做招待,我们两人会生活下去的。以后,我还想开个加油站呢。大故障也能排除,还能提供吃饭的地方。阿鹰在美国见过这种加油站,他劝我也开这么一个。现在阿鹰死了,要是我和阿桃不一起干的话,我们就靠不上别人了!〃

我和妻子没有搭乘他们的雪铁龙离开洼地到海滨小城。说起来,那时我正在感冒发烧,整整三个星期,手心上如同长了一层热乎乎软塌塌的海绵,疲乏得一张纸怕都拿不起来。等我恢复了健康,妻子却已经受不了长时间的旅行了。实际上,她经常感觉到恶心和贫血。我自然猜出了她在心理上准备、在肉体上期待的东西。然而,我已无意与她谈这件事了。无论对我来说,还是对妻子来说,这都关系到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于是,在我陷入了对新职位的思虑之时,妻子像脚上系着重锤的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炉旁,在晦暗之中,除了妻子和我之外,在上房里,再也没有人能和我们讲上几句话了。这些天,妻子也会常常突然落进深深的沉默里,从与我对话的圈子里逃得远远的,对我的话睬也不睬。鹰四死后,妻子一时间重新陷人了酩酊大醉之中。然而没过多久,她却自己努力把剩下的酒瓶全都收拾到了世田和里去了,然后,除了吃饭睡觉,她便正襟危坐,双手护住小腹,眼睛半开半闭,一声不响地捱时度日。妻子倒是劝过我去非洲,可那也不过是对一个陌生人的选择所进行的一种客观评价罢了。而今,在妻子的意识当中,我已经引不起任何鲜明的影像。诚然,在我的意识里妻子的形象也全然相同。

下午,阿仁的大儿子躲着默不作声的妻子,悄悄站到土间里来。他报告道:

〃超级市场的天皇,带着五个小伙子,走到桥这边来了!〃

山脚的村民全然没有想到,超级市场的天皇竟会带一群暴徒闯进山脚。还在积雪初融的时候,那超级市场的天皇便通过他的代理人,把〃暴动〃引发的一切复杂问题用最为简捷的方式解决掉了。他让最先开到山脚的大卡车装满货物,把市场重新运营了起来。至于遭抢的商品,他不要求赔偿,也未向警察报告。而年轻的住持和海胆一样的青年推进的那项由山脚富人共同出资连带损失一同收买超级市场的计划则被一脚踢开了。还有传言说,还没有正式地向超级市场的天皇提出过这项要求。鹰四刚死,推进〃暴动〃的中坚力量便已经土崩瓦解。而今,任何能够再度掀起〃暴动〃、迫使超级市场天皇甘拜下风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山脚的主妇,〃乡下〃的众人,都对天皇不追回抢掠品的决定感激涕零、心满意足,尽管食品和日用百货的价格比〃暴动〃之前足足上涨了两、三倍,她们却都毫无怨言,照买不误。至于抢得的电器之类的大件物品,已陆续有人偷偷送回超级市场去了,其中有所损坏的物品以特价出售,也立刻被抢购一空。那些在〃暴动〃中抢走了廉价衣料的〃乡下〃女人们实际上拥有庞大的现金,可谓潜在购买层,这些女人对这一场特价销售格外踊跃。山林地主们隔岸观火,安心安神,重又缩回到了利己自私的外壳中。

狂风卷起裸露的田野上厚厚的尘埃,吹得人眼睛发疼。我跟着阿仁的儿子,赶往山脚那边去。积雪已经消融,地面一片干爽,且不说暗褐色的枯草地,甚至落叶乔木林对面的那一片暗暗的常绿树林高处,那催发萌芽的力量都带了一种欠缺,如同破损的人体一般。环视洼地,令我觉得一阵微微的畏缩。阿仁的儿子正走在我的前面。低头看去,他的脖子脏得很,现出了斑驳的花纹。这少年原来是窥伺超级市场天皇来山谷的哨兵哩。他顶着把尘土扬起老高的狂风,就蹲在那个可怜的性感小妞送了命的那块大石头上,久久地盯视着桥的那边。从他那低垂着头赶忙上路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正承受着不应该是小孩子承受的巨大疲劳。我想,这便是屈服了的人们的共同感觉。现在,山脚的所有村民正要去恭迎超级市场天皇及其属下,他们做出的一定是与他同样的表情。洼地已经屈服了。

这少年如此热心地放哨,是因为我去山脚的目的与他母亲有关系。他的母亲几乎不吃东西,正开始迅速消瘦下去,而我去山脚正是为了和超级市场天皇会面。如若不然,他今天恐怕不会为我做什么事情。鹰四的死,使得我重新与洼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隔绝了开来。现在,山脚的孩子们竟然不会嘲笑我了呢。

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我立刻便把超级市场的天皇一行人认出来了。他们正经过超级市场,在石子路上走着呢。超级市场的天皇是个大块头,黑色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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