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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丝-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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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这一点,尽管她和母亲之间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谈过一句话,她的母亲也很能够理解苔丝的感情了,所以现在也就不丙提什么武士的祖先了。
可是人类就是如此地自相矛盾,苔丝对要去的那个新的地方发生兴趣,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那个地方恰巧靠近她的祖先的故土(因为他们都不是布莱克莫尔人,虽然她的母亲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布莱克莫尔人)。她要去的那个奶牛场的名字叫泰波塞斯,离德贝维尔家过去的几处田产不远,附近就是她的祖宗奶奶和她们显赫丈夫的家族大墓室。她要去那儿看看他们,不仅会想想德贝维尔家像巴比伦一样衰败了,也会想想一个卑微后裔的清白能够无声无息地消失。她一直在想,在她祖先的土地上会不会有什么奇异的好事出现;在她的身上,有某种精神就像树枝的汁水一样,自动地涌现出来。那就是还没有耗尽的青春活力,在受到短暂的压制之后又重新高涨起来,给青春带来了希望,也唤醒了不可压制的追求快乐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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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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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一个早晨,麝香草散发着香气,小鸟还在孵蛋,苔丝从特兰里奇回来大约两三年后——这几年她心灵的创伤悄悄地平复了——又第二次离开了家门。
她收拾好以后再给她送去的行李,就坐上一辆雇来的双轮轻便马车,动身去斯图尔堡的一座小镇。她途中必须从那个小镇经过,因为这次行程的方向同她第一次鲁莽离家的方向几乎完全相反。尽管她十分渴望远走他乡,但是走到最近那个山丘拐弯的地方,她又回过头去,满腹惆怅地望了望马洛特村和她父亲的房屋。
在那所房屋里住着她的家人,尽管她就要远离他们,他们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了,但是大概他们的日常生活也许会依然同过去一样,在他们的意识中快乐也不会有太多的减少。几天以后,孩子们就会像往常一样玩起他们的游戏来,不会感到因为她的离开而缺少了什么。她决心离开是为了这些更小的孩子们能得到更大的好处;如果她留在家里不走,他们也许从她的管教中得不到丝毫好处,反而会因她的榜样受害。
她没有歇一歇就穿过斯图尔堡,向前一直走到几条大道的交叉路口,在那儿等候往西南去的搬运夫的大马车;因为铁路虽然包围了乡村内陆的广大区域,但是从来还没有穿过它的腹地。正当她在那儿等候马车的时候,路上有一个农夫坐着轻便的双轮马车走了过来,要去的地方大约同她要赶的路是一个方向。尽管她不认识这个陌生人,但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上车坐在农夫身边,而不管农夫邀请她的动机只是向她漂亮的脸蛋献上的一份殷勤。农夫是到韦瑟伯利去的,她坐车到了那儿,就不用再坐大马车绕道卡斯特桥,剩下的一段路靠步行就能走了。
苔丝坐车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中午到了韦瑟伯利也没有停下来,只是到赶车的农夫推荐的一户农家稍微吃了一顿说不上名目的饭。接着她就提起篮子开始步行,向一片广袤的荒原高地走去。荒原把韦瑟伯利同远处低谷的一片草场分隔开来,而坐落在山谷中的奶牛场才是她当日行程的目的地,也是她当日行程的终点。
苔丝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乡间这块地方,不过她却感到同这儿的风景有着血亲关系。就在她左边不很远的地方,她看见风景中有一块深色的地方,一问别人,证明她的猜想果然不错,那是把金斯伯尔的近郊区别开来的树林——就在那个教区的教堂里,埋葬着她的祖先——她的那些毫无用处的祖先的枯骨。
现在她对他们毫无敬仰的心情了;甚至她还恨他们给她带来烦恼;他们除了给她留下来一方古印和一把羹匙而外,其它的东西一件也没有给她留下来。“呸——我本来就是我的父母两个人养的!”她说。“我的全部美貌也是我妈给的,而她只不过是一个挤牛奶的女工。”
她走完从爱敦荒原上的高地和低地中间穿过的路程,这段距离实际上只不过几英里远,但比她所期望的要难走得多。由于拐弯时多走了一些冤枉路,她走了两个小时才走到一个山顶上,望见她渴望已久的沟谷:大奶牛场的沟谷。在那个沟谷里,牛奶和黄油的增长十分迅速,虽然不如她家里的牛奶和黄油味美,但它们的生产要远比瓦尔河或佛卢姆河所灌溉的那块翠绿草原上生产的牛奶和黄油丰富。
她除了在特兰里奇住了一段不幸的日子外,到现在她所知道的地方只是布莱克莫尔谷的小奶牛场谷,而大奶牛场谷同它则根本不同。世界在这儿是按照更大的模式描绘的。圈起来的牧场不是十亩地,而是五十亩地,农场也更加广大,牛群在这儿组成的是一个个部落,而在那儿只是一个个家庭。放眼望去,无数的奶牛从远远的东边一直延伸到远远的西边,在数目上超过了她以前看见过的任何牛群。它们散布在绿色的草地上,挤“得密密麻麻的,就像凡·阿尔斯卢特或萨雷尔特在画布上画满了市民一样。红色和暗褐色母牛身上的成熟颜色,和傍晚落日的霞光融合在一起,而全身白色的奶牛把光线反射出去,几乎使人为之目炫,甚至苔丝站在远处的高地上也是如此。
俯瞰呈现在她面前的那片风景,虽然不如她无比熟悉的另一片风景绚烂华美,但它却更能使人欢快振奋。它缺少那个能和它媲美的沟谷所有的强烈的蓝色气氛,缺少它厚实的土壤和浓烈的香气;它的新鲜空气清新、凉爽、灵妙。滋养牧草和这些著名奶牛场里的奶牛的那条河流,也同布莱克莫尔的河流流动得不一样。布莱克莫尔的河流流得缓慢、沉静、常常是浑浊的;它们从积满泥淖的河床上流过去,不明情形而涉水过河的人,稍不注意就会陷进泥淖里。佛卢姆河的流水却是清澈的,就像那位福音教徒看见的那条生命河一样纯净,流得也快,就像一片浮云的阴影,流过铺满卵石的浅滩,还整天对着天空喃喃絮语。那儿水中长的是睡莲,这儿水里长的却是毛茛。
也许是空气的性质从沉闷到轻松的变化,也许是她觉得已经到了没有人用恶意的眼光看待她的新地方,于是她的精神奇妙地振作起来。迎着温柔的南风,她一路跳跃着向前走去,她的希望同阳光融合在一起,似乎幻化成了一道环绕着她的光环。在吹来的阵阵微风中,她听得出快乐的声音,在一声声鸟的啼鸣里,也似乎潜藏着欢愉。
她的面貌,近来随着她的心境的变化而发生了变化,由于她的心绪有时快乐,有时沉郁,因而她的面貌也在美丽和平常之间变幻不定。今天她的脸色红润、完美;明天就转为苍白、凄楚。当她的脸色变得红润时,她就不像脸色苍白时那样一脸的忧愁;她的更加完美的美丽同她的平静的心情显得和谐;她的紧张的心情也同她的不太完美的美丽显得般配。现在她迎向南风的脸,正是在形体上显得最美的脸。
那种寻找欢乐的趋向是不可抵抗的、普遍存在的、自然发生的,它渗透在所有从最低级到最高级的生命中,最后终于把苔丝控制住了。即使现在她也只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女子,她的思想和情感还在发展变化,因此任何事件给她留下的印象,就不可能经久不变。
所以她的精神、她的感激、她的希望,就越来越高涨。她唱了好几首民歌,但是感到它们都不能把内心的情绪表达出来;后来,她回想起在吞吃智慧树的禁果之前,在礼拜的早晨她的眼睛浏览过多少次的圣诗,于是又开口唱起来:“哦,你这太阳,你这月亮……哦,你们这些星星……你们这些世间的绿色万物……你们这些空中的飞禽……野兽和家畜……你们世人……你们应当赞美主,颂扬主,永远尊崇主!”
她突然住口不唱了,嘴里嘟哝着说:“可是我也许还不完全知道我唱的主呢。”
这种半不自觉的吟唱圣诗,也许就是在一神教背景中的一种拜物狂吟;那些把户外大自然的形体和力量作为主要伙伴的女子们,她们在心灵中保有的多半是她们遥远祖先的异教幻想,而很少是后世教给她们的那种系统化了的宗教。但是,苔丝至少在她从摇篮时代就开始呀呀学唱的古老的万物颂中,找到大约可以表达她的感情的句子;因此这也就足够了。她已经朝着自食其力的方向开始走了,对这种细小的最初表现她感到高度满足,这种满足也正是德北菲尔德性情的一部分。苔丝的确希望行为正直地往前走,而她的父亲完全不是这样;但是对眼前一点点成就就感到满足,不肯付出艰苦的努力把低下的社会地位向前推动,她却像她的父亲。德北菲尔德家曾是辉煌一时的家族,现在却成了一个受到严重阻碍的家庭,影响到社会地位的发展。
我们也可以说,虽然苔丝以前的那番经历暂时把她完全压倒了,但是母亲的娘家没有消耗掉的力量,以及苔丝青春年代的自然力量,都在苔丝身上被重新激发出来。老实说,女子受了这样的耻辱还是要照旧活下去,恢复了精神,就又开始用兴致勃勃的眼睛在她们四周看来看去了。正如一些亲切的理论家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这个“被诱的女人”并不是完全不知道一种信念:有生命就有希望。
然后,苔丝·德北菲尔德就怀着对生活的满腔热情,情绪高昂地走下爱敦荒原的山坡,越走越低,向她一心向往的奶牛场走去。
两个能互相媲美的山谷之间的显著差别,现在终于详细地显现出来了。布莱克莫尔的秘密从它四周的高地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而想把她面前的山谷弄个明白,就必须到下面山谷的中间去。苔丝作完比较,就已经走到了山谷中绿草如茵的平地上,这块平地从东到西伸展开来,远得眼睛看不见边。
河流从较高的地带悄悄地流下来,把泥土一点点带进山谷,堆积成这块平地;现在这条年代久远的河流消耗完了,变得细小了,就流过在它从前劫掠来的泥土中问。
苔丝不敢肯定朝哪个方向走,就静静地站在一片四周环山的绿色平地上,就像一只苍蝇停在一个大得无边的台球桌上,并且对于周围的环境一点也不比那只苍蝇显得重要。她出现在这个宁静山谷的唯一影响,至多是把一只孤独的苍鹭惊动得飞起来,然后落在离她站立的道路不远的地上,伸长了脖子站在那儿看着她。
突然,下面低地上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长长的、反复的呼唤声——
“呜嗅!呜懊!呜噢!”
这种声音好像受到了感染,从东边最远的地方传到西边最远的地方,其中偶尔还掺杂着一只狗的叫声。它不是表示山谷里知道美丽的苔丝来了,而是四点半钟挤牛奶时间到了的惯常通知,这时候奶牛场的工人们就动手把奶牛赶回去。
早已在那儿等候呼唤的最近的一群红牛和白牛,这时候就成群结队地朝建在后面的田间牛舍里走去,它们一边走,装满了牛奶的奶袋子就在它们腹下摆来摆去。苔丝跟在它们的后面慢慢走着,从前面的牛群通过的敞开着的栅栏门里走进院子。院子的四周围着长长的草棚,草棚斜坡的表面长满了鲜艳的绿色青苔,用来支撑棚檐的木头柱子,在过去的岁月中被无数的奶牛和小牛的肚腹磨擦得又光又亮,而那些牛现在却在遗忘的深渊中不可想象地被人忘记得一干二净。要被挤奶的牛都被安排在柱子中间,此刻让一个异想天开的人从后面看来,排在那儿的每一头牛就像一个圆环拴在两根木桩上,中间的下方是一只来回摆动的钟摆;这时候向草棚后面落去的夕阳,把这群能够容忍的牛群的影子精确地投射到草棚的墙上。因为,每天傍晚,夕阳都要把这些朦胧的、简朴的形体的影子投射出去,仔细地勾画好每一个轮廓,就好像是宫廷美人映照在宫廷墙壁上的侧影;它用心用意地描画它们,就好像是很久以前把奥林匹斯的天神描画到大理石壁上,或者是描画亚尼山大·凯撒和埃及法老的轮廓。
被赶进棚子的奶牛都不大安分守己。在院子中间安安静静地站着的那些奶牛,都是挤奶的,还有许多表现得更加安静的奶牛等在那儿——它们都是上等的奶牛,这样的奶牛在谷外很少看得到,就是在谷内也不是常见;它们是由这一年中主要季节里的水草场生长的汁液丰富的草料喂养起来的。那些身上有白点的奶牛皮毛光亮,把阳光反射过来,使人日炫,它们的犄角上套着发亮的铜箍,就像是某种兵器闪耀着光辉。它们那些布满粗大脉管的奶房沉重地垂在下面,就像是一个个沙袋,上面乳头突起,好像吉普赛人使用的瓦罐的脚;每一头奶牛逗留在那儿,等着轮到自己挤奶,在它们等候的时候牛奶就从奶头渗出来,一点一滴地落到地上。
……………………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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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牛从草场一回来,挤奶的男女工人们就成群结队地从他们的茅屋和奶房里涌出来;挤奶的女工都穿着木头套鞋,不是因为天气不好,而是免得她们的鞋子沾上了院子里的烂草烂泥。所有的女孩子都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侧着脸,右脸颊靠着牛肚子;苔丝走过来时,她们都沿着牛肚子不声不响地看着她。挤牛奶的男工们把帽檐弯下来,前额靠在牛的身上,眼睛盯着地面,没有注意到苔丝。
男工中间有一个健壮的中年人,他的长长的白色围裙比别人的罩衫要漂亮些、干净些,里面穿的短上衣既体面又时兴,他就是奶牛场的场主,是苔丝要找的人。他具有双重的身分,一个星期有六天在这儿做挤牛奶和搅黄油的工人,第七天则穿着精致的细呢服装,坐在教堂里他自家的座位上。他的这个特点十分显著,因此有人给他编了一首歌谣——
挤牛奶的狄克,
整个星期里:——
只有礼拜天,才是理查德·克里克。看见苔丝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他就走了过去。
大多数男工挤奶的时候都脾气烦躁,但是碰巧克里克先生正想雇佣一个新手——因为这些日子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于是他就热情地接待了她;他问候她的母亲和家中其他的人——(其实这不过是客套而已,因为他在接到介绍苔丝的一封短信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德北菲尔德太太的存在)。
“啊——对,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对乡村中你们那个地方就十分熟悉了,”他最后说。“不过后来我从没去过那儿。从前这儿有个九十岁的老太太住在附近,不过早已经死了,她告诉我布莱克原野谷有一户人家姓你们这个姓,最初是从这些地方搬走的,据说是一个古老的家族,现在差不多都死光了——新一辈人都不知道这些。不过,唉,我对那个老太太的唠叨没有太在意,我没有太在意。”
“啊不——那没有什么,”苔丝说。
于是他们只谈苔丝的事了。
“你能把奶挤干净吧,姑娘?在一年中这个时候,我不想我的奶牛回了奶。”
对于这个问题,她再次请他放心,他就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苔丝长时间呆在家里,因此她的皮肤已经变得娇嫩了。
“你敢肯定受得了吗?干粗活的人在这儿觉得够舒服;可是我们并不是住在种黄瓜的暖房里。”
她郑重地说自己受得了,她说得很热情、很乐意,似乎赢得了他的信任。
“好吧,我想你先喝杯茶,吃点什么吧,嗯?现在不用?好吧,就随你便好了。不过说实话,要是换了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就要干成芜荽菜杆了。”
“现在我就开始挤牛奶吧,好让我熟练熟练,”苔丝说。
她喝了一点儿牛奶,当作临时的点心——牛奶场的老板克里克大吃一惊,说实在的,还有点儿瞧不起——显然他从来没有想到牛奶还是一种上好的饮料。
“哦,你要是喝得下那种东西,你尽管喝吧,”他在有人阻止她从牛奶桶里喝牛奶时满不在乎地说。“这东西我多年没有碰过它了,我没有碰过它。鬼东西;喝在肚子里就像是一块铅躺在那儿。wωw奇書网你拿那头奶牛试试身手吧,”他朝最近的那头奶牛点点头,又接着说下去。“不是说那头牛的奶不好挤。我们有些牛的奶不好挤,有些牛的奶好挤,就同人一样。不过,你很快就会弄清楚的。”
苔丝换下女帽,戴上头巾,真的在奶牛身下的凳子上坐下来挤牛奶了,牛奶从她的手中喷射进牛奶桶里,她似乎真的感到已经为自己的未来建立了新的基础。她的这种信念孕育出平静,脉搏的跳动缓慢下来,能够打量打量四周了。
挤牛奶的工人是由男人和姑娘组成的一小支队伍,男人们挤的是硬奶头的牛,姑娘们侍候的则是脾气比较温顺的牛。这是一个大奶牛场。把所有的牛都算起来,克里克管理的奶牛有一百头;在这一百头牛里,有六头或八头牛是奶牛场老板自己动手挤奶,除非是他出门离开了家。那些牛都是所有牛中最难挤的奶牛;因为他偶尔要或多或少地雇些临时工,他不放心把这些牛交给他们,怕他们做事不认真,不能把牛奶完全挤干净;他也不放心把它们交给姑娘们,怕她们手指头缺少力气,同样挤不干净;过了一段时间,结果这些奶牛就都要回了奶——那就是说,再也不出奶了。奶挤不干净的严重性倒不在于出奶量的暂时损失,而是在于牛奶挤得少,它就出得少,最后就完全停止出奶了。
苔丝在奶牛身边坐下来挤奶以后,一时间院子里的人谁也不说话了,偶尔除了一两声有人要牛转向或站着不动的吆喝外,听见的都是牛奶被挤进许多牛奶桶里的噗噗声。所有的动作只是挤奶工人们的双手一上一下挤奶的动作,以及奶牛尾巴的来回摆动。他们就这样不停地工作着,他们的四周是广大平坦的草场,一直伸展到山谷两边的斜坡上——这片平坦的风景是由早已被人遗忘的古老风景组成的,而且那些古老的风景同由它们构成的现在的风景比起来,毫无疑问已是天壤之别了。
“照我看呀,”奶牛场老板说,他刚挤完了奶,一手抓着三脚凳,一手拎着牛奶桶,突然从奶牛身后站起来,向附近的另一头难挤的奶牛走去。“照我看呀,今天这些奶牛出奶和平常有些不同。我敢肯定,要是温克尔这头牛真的开始像这样回奶,不到仲夏,它就一滴奶也没有了。”
“这是因为我们中间来了一个新人,”约纳森·凯尔说。“我以前就注意到这种事情。”
“不错。也许是这样的。我还没有想到这个。”
“有人告诉我说,在这种时候牛奶流到奶牛的牛角里去了,”一个挤牛奶的女工说。
“好了,至于说牛奶跑到牛角里去了,”牛奶场老板有些怀疑地接口说,似乎觉得甚至巫术都会受到解剖学上种种可能的限制,“我可不敢说;我的确不敢说。长角的奶牛回了奶,可是没有长角的奶牛也回奶了,所以我可不相信这个说法。你知道关于没有长角的奶牛的秘密吗,约纳森?为什么一年里不长角的奶牛没有长角的奶牛出的奶多?”
“我不知道!”有个挤牛奶的女工插嘴问。“为什么出的奶少呢?”
“因为在所有的牛中间,不长角的奶牛并不多,”牛奶场老板说。“不过,今天这些犟脾气的奶牛肯定要回扔了。伙计们,我们肯定要唱一两首歌儿了——那才是治这种毛病的唯一法子。”
当奶牛一出现出奶量比平常减少的迹象,人们往往就采取在牛奶场唱歌的办法,想用这种办法把牛奶引出来;老板要求唱歌,这群挤牛奶的工人们就放开喉咙唱起来——唱的完全是一种应付公事的调子,老实说,一点也没有自愿的意思;结果,就像他们相信的那样,在他们不停地唱歌的时候,出奶的状况的确有了改变。他们唱的是一首民歌,说是有一个杀人凶手不敢在黑暗里睡觉,因为他看见有某种硫磺火焰在围绕着他燃烧,他们唱到第十四段还是第十五段的时候,挤牛奶的男工中有人说——
“但愿弯着腰唱歌不要这样费气力才好!你应该把你的竖琴拿来,先生;不拿竖琴,最好还是拿小提琴。”
一直在留神听他们说话的苔丝,以为这些话是对牛奶场老板说的,不过她想错了。有人接口说了句“为什么”,声音似乎是从牛棚里一头黄牛的肚子里发出来的;这句话是那头牛后面的一个挤奶工人说的,苔丝直到这时才看见他。
“啊,是的;什么也比不上提琴,”奶牛场老板说。“尽管我确实认为公牛比母牛更容易受到音乐的感动——至少这是我的经验。从前梅尔斯托克有一个老头儿——名字叫威廉·杜伊——他家里从前是赶大车的,在那一带做了不少的活儿,约纳森,你不在意吗?——也可以这么说,我见面就认识他,就像熟悉我的兄弟一样。哦,有一次他在婚礼上拉提琴,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晚上,他在回家的路上为了少走一些路,就走了一条穿过名叫四十亩地的近路,在横在路中的那块田野里,有一头公牛跑出来吃草。公牛看见威廉,天呀,把头上的角一晃就追了过去;尽管威廉拼命地跑,而且酒他也喝得不多(因为那是婚礼,办婚事的人家也很有钱),但是他还是感到他没法及时跑到树篱跟前跳过去,救自己的命。唉,后来他急中生智,一边跑,一边把提琴拿出来,转身对着公牛拉起一支跳舞的曲子,一边倒着向角落里退去。那头公牛安静下来,站着不动了,使劲地看着威廉·杜伊,看着他把曲子拉了又拉;看到后来,公牛的脸上都悄悄露出一种笑容来了。可是就在威廉停下来刚要翻过树篱的时候,那头公牛就不再笑了,低下头要向威廉的胯裆触过去。啊,威廉不得不转过身去继续拉给它听,拉呀拉呀,不停地拉;那时还只是凌晨三点钟,他知道再有几个小时那条路上也不会有人来,他又累又饿,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他拉到大约四点钟的时候,他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很快就要拉不下去了,就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支曲子了!老天爷,救救我吧,莫让我把命丢了。”哦,后来他突然想起来他看见圣诞节前夕的半夜里有头牛下跪的事来。不过那时候不是圣诞节前夕,但是他突然想到要同那头公牛开个玩笑。因此,他就转而拉了一首“耶稣诞生颂”,就像圣诞节有人在唱圣诞颂歌一样;啊哈,你瞧,那头公牛不知道是开玩笑,就弯着双腿跪了下去,似乎真的以为耶稣诞生的时刻到了。威廉等到他那长角的朋友一跪下去,就转过身去像一条猎狗蹿起来,祈祷的公牛还没有站起来向他追过去,他已经跳过树篱平安无事了。威廉曾经说过愚蠢的人他见得多了,但从没有见过那头公牛发现那天原来不是圣诞节而自己虔诚的感情受到欺骗时那种傻样的……对了,威廉·杜伊,这就是那个人的名字;这阵儿他埋在梅尔斯托克教堂院子里,什么地方我都能说得一点儿不差——他就埋在教堂北边的走道和第二棵紫杉中间那块地方。”
“这真是一个离奇的故事;它又把我们带回到中古时代,那时候信仰是一件有生命的东西!”
这是奶牛场里一句很奇特的评论,是那头黄褐色母牛身后的人嘟哝着说的;不过当时没有人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就没有引起注意,只是讲故事的人似乎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他的故事表示怀疑。
“哦,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先生,不管你信不信。那个人我熟得很。”
“哦,不错;我不是怀疑它,”黄褐色母牛身后的人说。
苔丝这时候才注意到和老板说话的那个人,由于他把头紧紧地埋在奶牛的肚子上,苔丝看见的只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老板和他说话也叫他“先生”。不过苔丝看不出一点儿道理来;他老是呆在母牛的下面,时间长得足够挤三头奶牛的奶,他时而嘴里悄悄地发出一声喘息,好像他坚持不下去了。
“挤得柔和点儿,先生;挤得柔和点儿,”奶牛场老板说。“挤牛奶用的是巧劲儿,不是蛮力。”
“我也觉得是这样,”那个人说,终于站起来伸伸胳膊。“不过,我想我还是把它挤完了,尽管我把手指头都给挤疼了。”
直到这时候苔丝才看见他的全身。他系一条普通的白色围裙,腿上打着奶牛场挤奶工人打的绑腿,靴子上沾满了院子里的烂草污泥;不过所有这些装束都是本地的装束。在这种外表之下,看得出来他受过教育,性格内向,性情敏感,神情忧郁和与众不同。
但是苔丝暂时把他外表上的这些细节放到了一边,因为他发现他是她以前见过的一个人。自从他们那次相遇之后,苔丝已经历尽沧桑,因而一时竟记不起在那儿见过他;后来心里一亮,她才想起来他就是那个曾在马洛特村参加过他们村社舞会的过路人——就是那个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过路的陌生人,不是同她而是同另一个女孩子跳过舞,离开时又冷落她,上路同他的朋友们一起走了。
她回想起在她遭受了不幸以前发生的那件小事,对过去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使她暂时生发出一阵忧郁,害怕他认出她来,并设法发现她的经历。不过她在他身上看不出他有记得的迹象,也就放心了。她还逐渐看见,自从他们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相遇以后,他那生动的脸变得更为深沉了,嘴上已经长出了年轻人有的漂亮胡须了——下巴上的胡须是淡淡的麦秸色,已经长到了两边的脸颊,逐渐变成了温暖的褐色。他在麻布围裙里面穿一件深色天鹅绒夹克衫,配一条灯芯绒裤子,扎着皮绑腿,里面穿一件浆洗过的白衬衫。要是他没有穿那件挤牛奶的围裙,没有人能够猜出他是谁。他完全可能是一个怪癖的地主,也完全可能是一个体面的农夫。从他给那头母牛挤奶所费的时间上,苔丝立刻就看出来,他只不过是在奶牛场干活的一个新手。
就在此时,许多挤牛奶的女工们已经开始互相谈论起她这个新来的人,“她多么漂亮呀!”这句话里带有几分真正的慷慨,几分真心的羡慕,尽管也带有一半希望,但愿听话的人会对这句评价加以限制——严格说来,姑娘们也只能找到这句评价了,因为漂亮这个词是不足以表现她们的眼睛所看到的苔丝的。大家挤完了当晚的牛奶,陆陆续续地走进屋内。老板娘克里克太太因为自恃身分,不肯到外面亲自挤牛奶,就在屋里照料一些沉重的锅盆和杂事;也因为女工们都穿印花布,所以在暖和天气里她还穿着一件闷热的毛料衣服。
苔丝已经听说,除她而外,只有两三个挤牛奶的女工在奶牛场的屋子里睡觉;大多数雇工都是回他们自己家里睡。吃晚饭的时候,她没有看见那个评论故事的挤牛奶的上等工人,也没有问起过他,晚上剩余的时间她都在寝室里安排自己睡觉的地方。寝室是牛奶房上方的一个大房间,大约有三十英尺长;另外三个在奶牛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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