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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丝-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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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于是他们继续往内地走去。虽然那时候是英国的五月季节,但是天气却清明晴朗,下午的天气更加暖和。后来他们又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许多英里,一直走进了叫做新林的树林的深处;到了傍晚,他们从一条篱路的拐弯处绕过去,看见一条小溪,小溪上有一座小桥,小桥后面有一块大木板,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几个大字:“理想房屋,家具齐全,待租入住”;下面写着详细说明,以及同某几个伦敦代理机构联系的地址。他们走进栅栏门,只见这座房屋是一座古建筑,是用砖建造的,式样整齐,面积很大。

“我知道这座房屋,”克莱尔说,“这是布兰夏斯特庄园。你看,门关着,走道上都长满了草。”

“有几个窗户开着哪!”苔丝说。

“我想那是让房间透气的。”

“所有的房间都空着,可是我们连一个住处也没有!”

“你一定累了,我的苔丝!”他说。“我们马上就不走了。”他吻了吻她那悲伤的嘴,又带着她往前走。

他也同样渐渐累了,因为他们已经走了十二英里到十五英里的路程,所以他们必须考虑怎样休息的问题了。他们远远望着那些孤独的小屋和小客栈,很想找一个客栈住下来。但是他们心里害怕,只好躲开了。走到后来,他们迈不动脚步了,只好停下来不走了。

“我们能不能在树下睡觉呢?”她问。

克莱尔认为还没有到在外面睡觉的节气。

“我一直在想我们路过的那座空房屋,”他说。“让我们再回到那座房屋那儿去吧。”

他们又迈开了往回走的脚步,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他们先前路过的栅栏门外。他先让苔丝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看看有没有人。

苔丝在栅栏门里的灌木丛中坐下来,克莱尔悄悄地向房屋走去。克莱尔进去了相当长的时间,回来的时候都把苔丝急坏了,其实她不是为自己着急,而是为他着急。他找到了一个小孩子,从他那儿打听出,看管房子的是一个老太太,她住在附近那个村子里,只是在天气好的时候才到这儿来打开窗户,要等太阳落山了她才来把窗户关上。“现在,我们可以从楼下的一个窗户里进去,在里面睡觉了。”他说。

苔丝由他保护着,慢慢地向正门走去;百叶窗关上了,它们像看不见的眼珠,防止有人偷看。他们又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门口;门旁有一个窗户开着。克莱尔翻身爬了进去,接着又把身后的苔丝拉了进去。

除了大厅,所有的房间都一团漆黑,他们就上了楼。楼上所有的百叶窗也关得紧紧的,让空气流通的工作敷衍了事,至少那天如此,因为只有前面大厅的一个窗户和楼上后面的一个窗户开着。克莱尔拉开一个大房间的门栓,摸索着走进去,把百叶窗户打开了两三寸。一束炫目的夕阳照进房间,照出了笨重的老式家具,红色的绵缎窗帘,还有一张有四根柱子的大床;那张大床的床头雕刻着奔跑的人物,显然是赛跑中的阿塔兰塔①。

①阿塔兰塔(Atalanta)希腊神话中著名的阿耳卡狄亚女猎手。凡向她求婚者都要同她赛跑,凡是赛跑输了的她都要用矛刺死。弥拉尼翁同她赛跑时得到女神相助,边跑边扔金苹果。阿塔兰塔因捡金苹果而落在后面,最后做了弥拉尼翁的妻子。

“终于可以休息了!”克莱尔把他的旅行小袋和食物包放下说。

他们两个人极其安静地呆在房间里,等着照看房子的人来关窗子:为了小心起见,他们又把百叶窗照原样关好,让他们完全隐藏在黑暗中,防止照看房子的老太太因为偶然的原因把他们房间的门打开了。在六点到七点之间,老太太来了,不过没有到他们躲藏的那一边去。他们听见她把窗子关上,拴好,然后走了。接着克莱尔又悄悄把窗户打开一点,透进来一些亮光,一起把晚饭吃了,苍茫的夜色渐渐袭来,他们没有蜡烛驱散黑暗,也就只好呆在黑暗中了。

……………………

 第五十八章

……………………

那天的夜晚尤其阴沉,尤其宁静。半夜过后,苔丝悄悄地向他讲述了他梦游的故事,说他怎样在睡梦里抱着她,冒着两个人随时都会掉进河里淹死的危险,从佛卢姆河的桥上走过,把她放在寺庙废墟中的一个石头棺材里。直到现在苔丝告诉了他,他才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说。“如果你告诉了我,许多误会和痛苦也许就避免了。”

“过去了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她说。“除了我们的此时此刻而外,我什么都不去想。我们不要去想!又有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不过第二天显然没有悲伤痛苦。早上潮湿多雾,克莱尔昨天已经听人说过,看管房子的人只是在天晴的时候才来开窗户,所以他就把苔丝留在房间里继续睡觉,自己大胆地走出房间,把整座房子查看了一遍,屋内虽然没有食物,但是有火。于是他就利用闹雾的天气,走出屋外,到两三英里以外的一个小地方的店铺里,买了茶点、面包和黄油,还买了一个铁皮水壶和一个酒精灯,这样他们就有了不冒烟的火了。他回来时把苔丝惊醒了;于是他们就一起吃他买回来的东西,当了一顿早饭。

他们都不想到外面去,只是待在屋里;白天过去了,夜晚来临了,接着是另一天,然后又是另一天;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差不多就这样在绝对隐蔽的地方度过了五天,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没有谁来打扰他们的平静。天气变化是他们唯一的大事,陪伴他们的也只有新林的鸟儿。他们都心照不宣,几乎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婚后的任何一件事情。他们中间那段悲伤的日子似乎在天地开辟之前的混饨中消失了,现在的和过去的欢乐时光又重新连接起来,仿佛从来就没有中断似的。每当他提出离开他们躲藏的屋子到南桑普顿或者伦敦去,她总是令人奇怪地表示不愿意离开。

“一切都是这样恩爱甜蜜,我们为什么要结束它呢!”她恳求说。“要来的总是躲不掉的。”她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看着外面说:“你看,屋外都是痛苦,屋内才是美满啊。”

他也向外面看去。她说得完全对:屋内是爱情、和谐、宽恕,屋外却是冷酷、无情。

“而且——而且,”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说;“你现在这样对待我,我担心也许不会长久。我希望永远拥有你现在这份情意。我不愿意失去它。我情愿在你瞧不起我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埋掉了,那样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你瞧不起我了。”

“我永远也不会瞧不起你的。”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一想到我这一生的遭遇,我总以为别人早晚都要瞧不起我的。……我真是一个可恶的疯子呀!可是从前,我连一只苍蝇、一条小虫都不敢伤害,看见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也常常要悲伤流泪。”

他们在那座屋子里又待了一天。晚上,阴沉的天气晴朗了,因此照看房子的老太太很早就在她的茅屋里醒了。灿烂的朝阳使她精神异常爽快,于是决定立即就去把那座屋子的窗户打开,在这样好的天气里让空气流通。因此在六点钟以前,她就来到那座屋子,把楼下房间的窗户打开了,接着又上楼去开卧室的窗户;她来到克莱尔和苔丝躲藏的那个房间,就用手去转动门上的把手。就在这个时候,她认为自己听见房间里有人呼吸的声音。她脚上穿着便鞋,年纪又大,所以走到房间门口也没有弄出一点儿声音。她听见声音,就急忙退了回去。后来,她想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就又转身走到门口,轻轻地转动门上的把手。门锁已经坏了,但是有一件家具被搬过来,从里面把门挡住。老太太无法完全把门打开,只打开了一两英寸。早上太阳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在一对正在酣睡着的人的脸上,苔丝的嘴半张着,就像是在克莱尔的脸旁半开的一朵鲜花。照看房子的老太太看见他们睡在那儿,样子是那样纯真;她看见苔丝挂在椅子上的长袍,看见长袍旁边的丝织长袜和漂亮的小阳伞,还有苔丝没有别的可穿而穿来的其它几件衣服,被它们的华美高雅深深打动了;她最初以为他们是妓女流氓,心里十分生气,现在看来他们好像是上流社会一对私奔的情侣,于是心中的愤怒便化作了一阵怜爱。她把门关上,像来的时候那样轻轻地离开,找她的邻居商量她的奇怪发现去了。

老太太走后不到一分钟,苔丝就醒了,接着克莱尔也醒了。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出现过打扰他们的事,但是他们又说不清楚是什么事;因此他们心中产生的不安情绪也就越来越强烈了。克莱尔穿好衣服,立即从百叶窗上两三寸宽的窄缝中向外仔细观察。

“我想我们要立即离开了,”他说。“今天是一个晴天。我总觉得房子里有什么人来过。无论如何,那个老太太今天肯定是要来的。”

苔丝只好同意,于是他们收拾好房间,带上属于他们的几件物品,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那座屋子。在他们走进新林的时候,苔丝回过头去,向那座屋子望了最后一眼。

“啊,幸福的屋子啊——再见吧!”她说。“我只能活上几个礼拜了。我们为什么不待在那儿呢?”

“不要说这种话,苔丝!不久我们就要完全离开这个地方了。我们要按照我们当初的路线走,一直朝北走。谁也不会想到上那儿去缉拿我们的。他们要是缉拿我们,一定是在威塞克斯各个港口寻找。等我们到了北边,我们就可以从一个港口离开。”

苔丝被说服以后,他们就按计划行事,径直朝北走。他们在那座屋子里休息了这样长的时间,现在走路也有了力气;到了中午,他们走到了恰好挡住他们去路的尖塔城梅尔彻斯特的附近。克莱尔决定下午让苔丝在一个树丛里休息,到了晚上在黑夜的掩护下赶路。克莱尔在黄昏时又像往常一样去买了食物,开始在夜晚中往前走。到了八点左右,他们就走过了上威塞克斯和中威塞克斯之间的边界。

苔丝早就习惯在乡野里走路而不管道路如何,因此她走起路来就显得轻松自如。他们必须从阻挡着他们的那座古老城市梅尔彻斯特穿过去,这样他们就可以从城里那座桥上通过挡住他们去路的大河。到了午夜时候,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借着几盏闪烁不定的街灯走着,避开人行道,免得走路的脚步声引起回响。朦胧中出现在他们左边的那座堂皇雄伟的大教堂,现在已经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了。他们出了城,沿着收税栅路走,往前走了几英里,就进了他们要穿过的广阔平原。

先前虽然天上乌云密布,但是月亮仍然洒下散光,对他们走路多少有一些帮助。现在月亮已经落下去了,乌云似乎就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们摸索着往前走,尽量走在草地上,免得脚步发出响声。这是容易做到的,因为在她们周围,既没有树篱,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围墙。他们四周的一切都是空旷的寂静和黑夜的孤独,还有猛烈的风不停吹着。

他们就这样摸索着又往前走了两三英里,克莱尔突然感觉到,他的面前有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在草地上顶天而立。他们几乎撞到了它的上面。

“这是一个什么古怪地方呢?”安琪尔说。

“还在嗡嗡响呢,”她说。“你听!”

他听了听。风在那座座巨大的建筑物中间吹着,发出一种嗡嗡的音调,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单弦竖琴发出的声音。除了风声,他们听出还有其它的声音。克莱尔把一双手伸着,向前走了一两步,摸到了那座建筑物垂直的表面。它似乎是整块的石头,没有接缝,也没有花边。他继续用手摸去,发现摸到的是一根巨大的方形石柱;他又伸出左手摸去,摸到附近还有一根同样的石柱。在他的头顶上,高高的空中还有一件物体,使黑暗的天空变得更加黑暗了,它好像是把两根石柱按水平方向连接起来的横梁。他们小心翼翼地从两根柱子中间和横梁底下走了进去;他们走路的沙沙声从石头的表面发出回声,但他们似乎仍然还在门外。这座建筑是没有屋顶的。苔丝感到害怕,呼吸急促起来,而安琪尔也感到莫名其妙,就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他们向旁边摸去,又摸到一根和第一根石柱同样高大坚硬的方形石柱,然后又摸到一根,再摸到一根。这儿全是门框和石柱,有的石柱上面还架着石梁。

“这是一座风神庙!”克莱尔说。

下面一根石柱孤零零地矗立着;另外有些石柱都是两根竖着的石柱上面横着一根石柱;还有一些石柱躺在地上,它们的两边形成了一条通道,宽度足可以通过马车;不久他们就弄明白了,原来在这块平原的草地上竖立的石柱,一起形成了一片石林。他们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黑夜中这个由石柱组成的亭台中问。

“原来是史前神庙。”克莱尔说。

“你是说这是一座异教徒的神庙?”

“是的。比纪元前还要古老;也比德贝维尔家族还要古老!啊,我们怎么办哪,亲爱的?再往前走我们也许就可以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了。”

但是苔丝这一次倒是真正累了,看见附近有一块长方形石板,石板的一头有石柱把风挡住,于是她就在石板上躺下来。由于白天太阳的照射,这块石板既干燥又暖和,和周围粗糙冰冷的野草相比舒服多了,那时候她的裙子和鞋子已经被野草上的露水弄湿了。

“我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安琪尔,”她把手伸给克莱尔说。“我们不能在这儿过一夜吗?”

“恐怕不行。这个地点现在虽然觉得别人看不见,但是在白天,好几英里以外都能够看见的。”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母亲娘家有一个人是这儿附近的一个牧羊人。在泰波塞斯你曾经说我是一个异教徒,所以我现在算是回了老家啦。”

克莱尔跪在苔丝躺着的身旁,用自己的嘴唇吻着她的嘴唇。

“亲爱的,想睡了吧?我想你正躺在一个祭坛上。”

“我非常喜欢躺在这儿,”她嘟哝着说。“这儿是这样庄严,这样僻静,头上只有一片苍天——我已经享受过巨大的幸福了。我觉得,世界上除了我们两个而外,仿佛没有其他的人了;我希望没有其他的人,不过丽莎·露除外。”

克莱尔心想,她不妨就躺在这儿休息,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走;于是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身旁坐下。

“安琪尔,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照看丽莎·露?”风声在石柱中间响着,他们听了好久,苔丝开口说。

“我会照顾她的。”

“她是那样善良,那样天真,那样纯洁。啊,安琪尔——要是你失去了我,我希望你会娶了她。啊,要是你能够娶她的话!”

“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一切!她是我的姨妹啊。”

“那是没有关系的,亲爱的。在马洛特村一带时常有跟小姨子结婚的;丽莎·露是那样温柔、甜美,而且还越长越漂亮了。啊,当我们大家都变成了鬼魂,我也乐意和她一起拥有你啊!安琪尔,你只要训练她,教导她,你就可以把她也培养得和你自己一样了!……我的优点她都有,我的坏处她一点儿也没有;如果她将来做了你的妻子,我就是死了,我们也是无法分开的了。……唉,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再提了。”

她住了口,克莱尔听了也陷入了深思。从远处东北方向的天上,他看见石柱中间出现了一道水平的亮光。满天的乌云像一个大锅盖,正在整个地向上揭起,把姗姗来迟的黎明从大地的边上放进来,因此矗立在那儿的孤独石柱和两根石柱加一根横梁的牌坊,也露出了黑色的轮廓。

“他们就是在这儿向天神献祭吗?”她问。

“不!”他说。

“那么向谁呢?”

“我认为是向太阳献祭的。那根高高的石头柱子不就是朝着太阳的方向安放的吗,一会儿太阳就从它的后面升起来了。”

“亲爱的,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她说。“在我们结婚以前,你说你永远不会干涉我的信仰,你还记不记得?其实我一直明白你的思想,像你一样去思考——而不是从我自己的判断去思考,因为你怎样想。我就怎样想。现在告诉我吧,安琪尔,你认为我们死后还能见面吗?我想知道这件事。”

他吻她,免得在这种时候去回答这个问题。

“啊,安琪尔——恐怕你的意思是不能见面了!”她尽力忍着哽咽说。“我多想再和你见面啊——我想得多厉害啊,多厉害啊!怎么,安琪尔,即使像你和我这样相爱,都还不能再见面吗?”

安琪尔也像一个比他自己更伟大的人物①一样,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候对于这样一个关键问题,不作回答,于是他们两个人又都沉默起来。过了一两分钟,苔丝的呼吸变得更加均匀了,她握着安琪尔的那只手放松了,因为她睡着了。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银灰色的光带,大乎原上远处的部分在那道光带的映衬下,变得更加黑暗了,也变得离他更近了。那一片苍茫的整个景色,露出了黎明到来之前的常有的特征,冷漠、含蓄、犹豫。东边的石柱和石柱上方的横梁,迎着太阳矗立着,显得黑沉沉的。在石柱的外面可以看见火焰形状的太阳石,也可以看见在石柱和太阳石之间的牺牲石。晚风很快就停止了,石头上由杯形的石窝形成的小水潭也不再颤抖了。就在这个时候,东边低地的边缘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一个黑色的小点。那是一个人的头,正在从太阳石后面的洼地向他们走来。克莱尔后悔没有继续往前走,但是现在只好决定坐着不动。那个人影径直向他们待的那一圈石柱走来。

①一个比他自己更伟大的人物,指耶稣。据《马太福音》说,耶稣在受到审判时,拒不回答,于是被钉上了十字架。

他听见他的后面传来声音,那是有人走路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去,看见躺在地上的柱子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还看见在他附近的右边有一个,在他左边的横梁下也有一个。曙光完全照在从西边走来的那个人的脸上,克莱尔在曙光里看见他个子高大,走路像军人的步伐。他们所有的人显然是有意包围过来的。苔丝说的话应验了!克莱尔跳起来,往四周看去,想寻找一件武器,寻找一件松动的石头,或者寻找一种逃跑的方法什么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离他最近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没有用的,先生,”他说,“在这个平原上我们有十六个人,这儿整个地区都已经行动起来了。”

“让她把觉睡完吧!”在他们围拢来的时候,他小声地向他们恳求说。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看见她睡觉的地方,因此就没有表示反对,而是站在一旁守着,一动也不动,像周围的柱子一样。他走到她睡觉的那块石头跟前,握住她那只可怜的小手;那时候她的呼吸快速而又细弱,和一个比女人还要弱小的动物的呼吸一样。天越来越亮了,所有的人都在那儿等着,他们的脸和手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银灰色,而他们身体的其它部分则是黑色的,石头柱子闪耀着灰绿色的光,平原仍然是一片昏暗。不久天大亮了,太阳的光线照射在苔丝没有知觉的身上,透过她的眼睑射进她的眼里,把苔丝唤醒了。

“怎么啦,安琪尔?”她醒过来说。“他们已经来抓我了吧?”

“是的,最亲爱的,”他说。“他们已经来啦。”

“他们是该来啦,”她嘟哝着说。“安琪尔,我一直感到高兴——是的,一直感到高兴!这种幸福是不能长久的,因为它太过份了。我已经享够了这种幸福;现在我不会活着等你来轻视我了!”

她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就往前走,而其他的人一个也没有动。

“现在可以走了。”她从容地说。

……………………

 第五十九章

……………………

温顿塞斯特是一座美丽的古城,威塞克斯的首府;在七月的早晨,威塞克斯起伏不平的匠陵充满了光明和温暖,温顿塞斯特城就位于这片丘陵的中部。那些带有用砖砌的山墙和盖有屋瓦的石头房子,外面的一层苔藓已经因为干燥的季节差不多晒干脱落了;草场上沟渠里的水变浅了,在那条斜坡大街上,从西大门到中古十字路,从中古十字路到大桥,有人正在不慌不忙地清扫大街,通常这都是为了迎接旧式的集市日子。

从前面提到的西大门开始,所有的温顿塞斯特人都熟悉的那条大道,向上延伸到一个长达一英里的长方形斜坡,渐渐地把那些房屋抛在后面。就在这条道路上,有两个人正在迅速从城区里走出来,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走上坡路要费力似的——他们没有意识到费力不是因为他们心情愉快,而是因为他们心事重重。在下面那块小小的开阔高地上,建有一堵高墙,高墙中间有一道栅栏便门,他们就是从那儿出来走上这条大路的。他们似乎要急于避开挡住他们视线的那些房屋和诸如此类的建筑,而从这条大路走似乎为他们提供了一条最快的捷径。虽然他们都是年轻人,但是他们走路的时候都把头低着,太阳微笑着把光芒洒在他们悲伤的步伐上,一点儿也不可怜他们。

那两个人中间有一个是安琪儿·克莱尔,另外一个是克莱尔的小姨子丽莎·露;她的身材颀长,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蓓蕾;一半是少女,一半是妇人,完全是苔丝的化身;她比苔丝瘦一些,但是长着同样美丽的大眼睛。他们灰白的面孔瘦了,似乎瘦得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小了,他们手牵着手向前走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走路,就像吉奥托在《两圣徒》①中画的人物一样。

①吉奥托(Giotto,1266…1337),意大利画家,其名画《两圣徒》(Two Apostles)现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

当他们快要走到西山顶上的时候,城里的时钟敲响了八点。听到钟声,他们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但还是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第一块里程碑那儿;那块白色的里程碑竖在绿色草地的边上,背后是草原,跟大路连接在一起。他们走进草地,好像被某种控制了他们意志的力量逼着似的,突然在里程碑旁边站住了;他们转过身去,好像瘫痪了似的在里程碑旁等着。

从这个山顶上望去,周围的景色一览无余。下面的谷里就是他们刚才离开的那座城市;城中最突出的建筑好像一张等角图那样显眼——在那些建筑中,有高大的大教堂的塔楼,有教堂的罗曼式窗户和漫长的走道;有圣托玛斯的尖塔,还有学院的带有尖塔的塔楼,再往右边,便是古老医院的塔楼和山墙,直到今天,来这儿朝圣的人都能获赠一份面包和麦酒。在城市的后面,是圣凯瑟琳山的圆形高地;再往远处,便是越来越远的景物,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在天上太阳的照耀下消失的地方。

在连绵不断的乡村原野的衬托下,在那些高楼大厦的正面,有一栋用红砖盖的大楼房,楼房上盖的是水平的灰色屋顶,窗户上有一排排短铁栏杆,这表明那儿是囚禁犯人的地方;整栋楼房的样式既呆板又教条,和歌特式建筑错落有致的奇特风格形成鲜明对照。从路上经过这栋楼房,紫杉和长青的橡树多少把它遮挡住了,但是从山顶上看去却一览无余。不久前那两个人走出来的那道便门,就在那栋建筑的高墙下。在楼房的正中,有一个丑陋难看的八角形平顶塔楼矗立在东方的天空里;从山顶上看去,只能看到它背太阳的阴暗一面,让人觉得塔楼似乎是这座城市美景中的一个污点。可是那两个人所关心的正是那个污点,而不是城市的美景。

塔楼的上楣竖着一根长旗杆。他们的眼睛就紧紧盯着它。钟声响后又过了几分钟,有一样东西缓慢地从旗杆上升起来,微风一吹,那件东西就展开了。原来是一面黑旗。

“死刑”执行了,用埃斯库罗斯的话说,那个众神之王①对苔丝的戏弄也就结束了。德贝维尔家的骑士和夫人们在坟墓里躺着,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两个一言不发的观看的人,把身体躬到了地上,仿佛正在祈祷,他们就那样躬着,过了好久好久,一动也不动。黑旗继续不声不响地在风中飘着。他们等到有了力气,就站起来,又手拉着手往前走。

①众神之王(the President of th Imortals),语出于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囚的普罗米修斯》第一六九行。

……………………

 附录 哈代和多塞特

……………………

聂珍钊

英国伟大小说家和诗人托玛斯·哈代于1840年6月2日生于英国多塞特郡的上博克汉普屯,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其故乡多塞特度过。在哈代诞辰到来之际,沃韦克大学文学系温里弗尼斯博士邀请我前往多塞特游览伟大作家的故乡。温里弗尼斯博士不仅是勃朗特姐妹的研究专家,而且对哈代也有深入研究。他在伦敦以“哈代和简·奥斯汀”为题所作的演讲,就以其新颖的观点和缜密的分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温里弗尼斯博士热情地表示要为我导游,于是我欣然应允,由他驱车载我前往哈代的故乡。

经过三个小时的旅行,我们到达了哈代故居附近的夏佛茨伯利镇。在拜访了住在这儿的哈代学会的主席杰弗利·塔伯尔博士之后,我们在松康林地下车,沿着林地中间一条弯曲的小道缓步向上,前去参观哈代的故居。在这片古朴幽深的林地里,高大的橡树、榛子树、山毛榉枝桠交错,藤蔓缠绕。树下长满茂密的灌木和野草,轻掩着一些粗大古老的树桩。浓荫蔽日,林深径幽;野花卉草,蝶舞鸟鸣。幽寂空寞的林地充满了活力和生命。这是哈代最为熟悉的林地。作家幼年,他就沿着我们脚下的小道,前往下博克汉普屯朱丽叶·马丁夫人开办的乡村小学接受教育。哈代热爱大自然,小时候常常跟随父亲走进荒原,领略大自然的美。正是在这样一个富有浪漫情调的自然环境里,哈代培养了自己对大自然的特殊感受,真正领悟了大自然的神秘、恐惧、诗意和美感。在哈代早期小说《绿荫下》里,松康林地是主人公活动的主要场所之一。《绿荫下》是一部风格素朴、诗情浓郁的作品,弗吉尼亚·伍尔夫称它“媚妩动人,带有田园风味”。哈代在对乡村风光和习俗的描绘中,叙述了年轻农民狄克和乡村女教师芳茜·黛的爱情故事。哈代按四季变化分冬春夏秋来表现主人公的爱情进程,其构思正是来自他对松康林地的观察和感受。

哈代的故居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两层草屋,坐落在松康林地深处。草屋仍保持着哈代当年的原貌,映掩在林木之中,衬以鲜花绿草的装点,自然古朴,宁静美好。哈代在十六岁时曾写过描写这幢草屋的诗句:“高大弯曲的山毛榉,用低垂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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