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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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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层秋闻言默然,良久方道:“我会珍重自己,坚持到临盆之时的。”左手抚上腹部轻柔摩挲:“他们是兄弟俩,我绝不让他们孤单。”
“阿弥陀佛,林相难道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吗?难道不畏死吗?”
“人皆畏死,我岂能例外。只是,自知必死,与其害怕畏惧不若坦然迎之,”林层秋神情空邈:“何况,也许,我是该死的。我到今日,方有些醒悟往昔作为,诸多出格之处,早已逾越了一个臣子的本分。”他说到这里,已有些喘息不止,拙尘忙道:“你休息罢,不要说话了。”
林层秋微微摇头:“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祥的感觉,好象更大的风波就在后面等着我。大师,你扶我起来,有些话,我想今夜告诉你。”
见他如此坚持,拙尘无奈,只得小心扶他起来,将一旁锦被垫在他身后,坐在一边轻轻搂住他:“阿弥陀佛,这样可好?”
林层秋喘息一阵,微微点头:“今夜之后,大师就速速离京,再不要回来了。”
拙尘震惊:“怎么,炎靖知道了?”
“陛下尚未知道,但也许很快就会知道,”林层秋微微叹息:“我方才说,直至今日,方自醒僭越。陛下,自然也会马上察觉这一点。不仅是大师的事,还有许多事情,我都瞒着陛下,这些事,层秋也不敢说全无私心。陛下一旦生疑,彻查起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自古以来的帝王,最痛恨的就是近臣的欺骗隐瞒,陛下也是如此,一旦事曝,必是风雨。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竭力拖延,希望在我死后,真相才大白,如此一来我可静心养胎,二来对我的怨恨愤怒,或可稍减陛下的伤心。”
拙尘诧然:“林相之心,可表日月,炎靖若不能体会宽容,其心当诛。”
林层秋微笑摇头:“帝王都是如此,怪不得陛下。何况层秋本身也诸多过错,大师不必为我开脱。”他微微一顿,才道:“古来帝王皆寂寞,陛下虽则爱我至深,却并不懂得我的心。”
拙尘一把握住林层秋的手:“阿弥陀佛,林相是否愿和贫僧走?贫僧尽生平所学,保你三月平安。在你离世之前,带你去看天下名山大川。让你亲眼看看,你为之倾注毕生心血的万里河山,究竟是何等的模样。”
林层秋望着他,拙尘的眼底波光荡漾,至清至美至诚,让他不由想起故乡的山溪水来,春来时,满山桃花开,溪水也染上桃花的绯红与芳菲。他的兄长,如今就在那青山之间。明年春天的桃花也会飘落在他的坟上。而自己是回不去了。
他明白炎靖封他为贤王,有最终的一个用意:贤王的陵墓将与帝陵紧紧相连,炎靖不能封他为后,但他用这最尊贵的方式将他留在身边,无论生死,他,都将是离帝王最近的人。
“大师的好意,层秋心领了。九州图画,我虽不曾亲见,却都在心里。”他微微笑着,笑里流转着爱与温柔,让他惨淡憔悴的容颜显出惊世的美来:“我答允过陛下,无论生死,都不离开他,不让他一个人寂寞孤单。”
拙尘愣愣地看着他,良久叹息一声:“炎靖得你,苍天待他,何其厚也!”
林层秋淡淡一笑:“苍天待层秋也并不薄。”
拙尘摇头,看他许久才道:“阿弥陀佛,有一件事,贫僧自知不当说。但若不说,又如鱼在鲠,难受异常。贫僧想请林相来决断。”
“大师请讲。”
拙尘目光如剑盯住林层秋,一字一句道:“炎浩在你身上落了毒,就在八年前。林相今日之危,皆起因于此。”
没有拙尘预料中的震惊,林层秋只淡淡道:“我知道,是离朝皇帝用来暗杀朝臣的一种毒药,能令人不知不觉之间,衰弱而死。先帝对我用的分量很轻,才让我苟延残喘至今。”
拙尘无限惊疑:“阿弥陀佛。此毒无名无解,历代离氏帝王私下唤作善始善终。若有王侯朝臣才大功高,难以钳制,就暗中赐以此毒,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必定缠绵病榻而死,无有形迹。贫僧熟研此毒,十二年前对炎浩下的毒中也有此毒。即便如此,也是月前方诊了出来。林相又是如何得知?”
林层秋微微一叹:“层秋自有知处,心中也并无怨尤。请大师不要追问,也不必为我不平。”
他说到这里,精神已极是倦怠,心口处越发沉闷,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拙尘见他微微蹙眉,知他难以支持,道:“阿弥陀佛。林相可要休息一会?”
林层秋微微点头。拙尘小心扶他躺下一些,却在他背下垫高:“你心脉日益疲弱,已不能完全平躺。再过月余,即使入睡,也再不能卧躺。”他顿了顿,又道:“贫僧决意留下来。炎靖若无察觉,待你生产之后,贫僧自会离去;炎靖若有察觉,也不过一死而已。拙尘生平最不愿负了人情,你有赠琴之恩,贫僧愿以死相报。”
林层秋知他甚深,只叹了一叹,也不再说什么,正要沉睫睡去,腹部却猛地抽痛,比前些日子都来得剧烈,好象两个孩子在肚子里打架一般,一时哪里顾得许多,双手就要捂住腹部,一动之下折断的右腕亦是一阵钻心疼痛,两痛交加之下,冷汗沁出,不由一声闷哼。
拙尘扔开本欲给他盖上的被子,右手切脉,轻轻枕在林层秋腹上凝神细查,片刻直起身来:“阿弥陀佛,林相吐纳太微弱,胎儿就要躁动。前些日子的腹痛,想来也是这个原因,贫僧无能,竟到如今才明白。”说罢,从一旁药箱里取了银针炙草来,就烛火上一并烧了,转回榻前,道:“林相,贫僧在你腹上落针,可缓你疼痛。”
林层秋已满面冷汗,颈项之间也是一片淋漓,闻言强睁开眼,断续道:“我、不要紧,不要、伤了、胎儿——”说罢死死咬牙,忍过一波波痉挛一般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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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尘解开他里衣,只见那彭隆的腹部偶有微颤,白玉一般的肌肤上已一层细汗。再无迟疑,看准穴位,迅即下针。施行完毕,才一边替林层秋拭汗一边道:“你放心,炙草性平,可补心血不足,振益心脉,且能平缓腹中挛痛,对胎儿并无害处。”
腹中疼痛果渐渐缓了下来,林层秋睁开眼来,望进拙尘一双关切担忧的眼,心下感激,握住拙尘的手,勉力一笑,弱声道:“已经好多了,多谢——”
他话意未竟,一阵狂风来,桌上烛火窜动,殿中光影刹时分叠错乱。
越过拙尘的肩,林层秋望见炎靖立在殿前。阴影交错中,看不清容颜,但那一双眼,在黑暗里灼灼燃烧。他静静立在那里,林层秋只觉得一座山向自己迎头压来,愤怒而绝望的气息从殿外直逼而来,瞬间夺走林层秋的呼吸。
“陛下——”“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纷乱中,林层秋突然抽回了手,艰难坐起,唤了一声:“陛下——”
炎靖慢慢走过来,一步一步褪去表情,待行到床前,看着林层秋衣裳半解冰肤玉骨,却是很平静地问:“孩子们又踢你了?很痛吗?”
林层秋仰首望着他,幽微的光下,看见彼此的眼底都有死灰。
“谢陛下关心,臣已经好多了。大师,请起针罢。”
拙尘虽也感觉到非同寻常的气氛,听了林层秋的吩咐仍是微微犹豫:“但是——”
林层秋的语气平淡异常,却有前所未有的威势:“我无碍,请起针。”
微微叹息,拙尘只得替他起针。
炎靖站在一边,静默地看着,不发一言。待拙尘收好银针,炎靖冷冷挑眉:“来人!”
他一声令下,一片铁甲刀剑摩擦之声,一批羽林跪在殿口,却再不敢踏进半步。
炎靖背过身去,似有意似无意地挡住林层秋:“即日起将拙尘打入天牢。未得朕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带下去!”
两名羽林走上前来,扣住拙尘。拙尘只深深看了林层秋一眼,就任由他们将自己押了下去,将至殿外,突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炎靖,你会后悔的。很快,你就会后悔,后悔到恨不得杀死自己。”他的微笑让他破损的容颜益发扭曲可怖,他的眼底有极大的欢愉,混着深沉的怜悯。
但是炎靖不曾看到,他已背过身去。
拙尘的大笑在暗沉的宫城里桀桀而起,如哭号的夜枭刹那掠过明月夜下的乱葬坟岗,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炎靖凝望林层秋良久,突地袖袍扬起,将手中文书密摺一股脑儿朝林层秋摔去。纸张散乱,漫天激飞,一轴卷册展如轻纱,缓缓地覆住了林层秋的脸。白纸朱字,宛若啼血。
“林层秋!朕给你机会解释!”炎靖手臂奋起,直指散乱一床的文书摺报:“十二年前窝藏钦犯,十二年来知情不报,这些朕通通不跟你计较。但你居然还胆敢插手到朕的御案里来!林平冉叛逆通敌,暗杀凤崖,泄露军机,你居然敢一手遮天,结成无头天案!”他一声冷笑:“朕庆幸当年没有把暗阁一并交给你,否则你节制六部,朕岂不就耳聋目盲,事事都需听从于你?”
缓缓拿下脸上的卷册,正是刑部卷宗,自己亲自批注了结案,朱砂宛然。林层秋神色平静:“臣无话可说,臣知罪,听凭陛下处置。”
他的平静彻底激怒了炎靖,一掌挥了过去,啪一声厉响,林层秋原本坐得艰难,哪里挨得住,整个人立时仆倒在床,隆耸的肚腹狠狠压在右腕上。刹那,疼痛从腕上腹中齐齐而来,太过剧烈得几乎没有多余的气力去感觉,只感到心跳一下一下,越来越慢越来越微。
“层秋,不要以为朕爱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朕最痛恨的,就是欺骗!尤其是你的欺骗!”他看着床上一动也不动的人,死死捏紧了拳:“即日起,你就留在这太液殿,给朕好好反思!没有朕的允许,哪里都不许去!”
林层秋微微侧过脸来,左边面上已是红肿一片,隐隐泛青,唇角血迹蜿蜒。他静静望着炎靖,道:“臣请求陛下,允许臣回家。臣谨领陛下圣命,在家中闭门思过,决不踏出半步。”
炎靖怒气更盛:“家?你以为你还有家?林平冉通敌,证据确凿,朕已下令查封林府,任何人不得私自进出!你林层秋也不例外!”
“别院呢?陛下也查封了吗?”
炎靖冷哼一声,并不说话。他其实并不打算对林层秋怎样,林层秋的罪名若是曝了出去,纵使以他相王之尊,流徙也是难免。他,其实舍不得。
莫说别院,即使林府,他也不曾查封。林平冉的案子,他最终只会让之石沉大海。毕竟,林平冉是林层秋唯一的兄长,何况,林平冉最后也确是护驾而死,功过相抵,给个善终也未尝不可。他心心切切,唯一恨的只是林层秋的欺骗而已。
林层秋合上眼,再不看炎靖,淡淡地道:“陛下,臣想回家。”他的语气,从未如此疲倦死寂过。炎靖听着,只觉得心被揪得死紧。
家,家——林层秋心里的家终不是有他炎靖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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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走,就走罢——”炎靖心底一片死灰,分不出纠缠是非:“回去也好,朕不想再伤了你。”微微叹息:“朕没有查封林府,你还是去那里住着。入月别院实在太简陋了。在朕冷静下来之前,不要回来了。”
说罢正要离去,见苏福捧了点心进来,炎靖立住吩咐道:“你跟着林相回林府去,再带上几名太医。未得朕的诏谕,不要回来了。”说罢拂袖而去。
苏福端着盘子,眼望着一床一地的狼藉,呆愣在那里,直到林层秋细微的呻吟传到耳里,才惊醒过来,忙放下点心,扑到床边:“林相,您这是怎么了?”
林层秋右手动弹不得,只左手紧紧捂在腹下,只觉得右腹一阵阵的剧烈刺痛,仿佛千万把刀同时在扎在扭转,而自己心跳一下比一下沉,虽急促喘息却几乎仍要窒息过去。他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苏福,终于熬出一个字来:“药——”
苏福满心惶急,叫人赶紧去传太医,哪里听得见林层秋低弱的言语。
林层秋放开捂在腹上的左手,一把握住苏福的手,死死攥住,强吐出一个字来:“药——”腹上激痛掠过四肢百骸,他闷哼一声弓起了身子。
苏福总算勉强听得,急问:“什么药?林相?什么药?”
林层秋只是喘息,再说不出话来,腹中剧痛之下,衰弱的心脉再承受不起,渐渐缓弱下去。虽死死睁着眼,眼前却是越来越暗。
苏福惊惧至极,反猛地想了起来,大叫:“林相,是上次您险些滑胎时服的药吗?”
林层秋心下大喜,却是无力作答。
苏福见他光景竟似在顷俄之间,也再顾不得许多。好在林层秋搬来太液殿时,自己一直陪侍在旁,知道他将药放在何处。匆匆取了药来,林层秋牙关咬紧,只得用力撬开,将药喂了下去。
林层秋抱着腹,蜷起身子,剧痛之下也不敢肆意翻滚,只怕伤了腹中骨血。强自压抑着微微抽搐。
幸而那药见效甚速,腹中疼痛渐渐缓了下来,这才慢慢舒开身子,整个人已如水里捞出来一般,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也没有了。只睁着眼,却是神采全无。
苏福何曾见过他如此景象,眼见缓了过来,扑倒床边失声大哭。
林层秋歇了一阵,终是慢慢有了些气力,低声道:“我已好多了,让公公受惊了。”
苏福闻言泪下不止:“这究竟是怎么了呢?前会子陛下还说要来与林相赔礼,这会子又是怎么了呢?”他见林层秋左脸上五指宛然,肿得已有些乌紫,显然是炎靖所为。两人相识十年来,林层秋恪守臣子本分,炎靖着意爱惜,从未有过争吵。谁知不吵而已,一吵竟就见伤见血。想着方才艰险,不由埋怨炎靖出手太狠,竟不知顾惜林层秋六个多月的身子。
林层秋慢慢缓过来,目中也渐渐有了神色,依旧沉静如秋水:“这事,错在层秋。公公不要怨陛下,也不要难过。”他微微喘息着道:“等我好一些,就回林府去。麻烦公公把我的衣物收一收。陛下让你随我去,你去与陛下说,刘伯待我如子,有他在,万事放心。按制,宫外头,不能使唤内侍,公公不当随我走。”
“可是——”苏福服侍他经年,见他如此模样,哪里能够放心。
林层秋握住苏福的手:“公公服侍着陛下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层秋把陛下托与公公,公公万不要辜负我。”他手上湿冷无力,但目中却是温暖一片。
苏福紧紧回握:“林相放心,奴才一定好好服侍陛下,等着林相回来,再侍侯您。”
林层秋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过了片刻道:“一会劳烦公公代我去请安王爷来。”
苏福应着是,道:“林相身上都叫汗湿透了,奴才给您换身干爽的衣裳可好?”
秋夜苦寒,林层秋身上湿衣已是浸骨。他既打定主意要善视己身,捱到足月生产之时,闻言便点点头:“劳烦了。”
苏福小心地半扶了他起来,将衣袍褪下,正欲脱出右袖的时候,林层秋淡淡道:“我右腕折了,提不上劲,偏劳公公了。”
苏福大惊,仔细一看,右腕处果然一片肿胀,微带淤青,显是下面骨头已折断。他自然不敢问这伤是怎么来的,只能小心托着林层秋的手肘将里衣褪了下来。轻柔拭去汗水,再小心为他穿好衣裤。
林层秋枕卧着,由赶来的太医诊脉下方。苏福已去请安王炎绥。那太医尚不知拙尘已落狱,尤对林层秋道:“胎儿无碍,只是林相您心脉过于虚弱,务必卧床静养,否则遗祸无穷。下官这个方子虽能振益心脉,但对胎儿恐怕微有损害,下官请与拙尘大师会诊下方。”
林层秋微微点头:“我自会当心,方子就不必下了。我已好很多,无大要紧。”
太医离去不久,苏福已请了安王过来,林层秋让苏福退下,靠着背枕半坐,望炎绥微微一笑:“深夜叨扰安王殿下,层秋实在不安。”
炎绥见他一身雪白拥着锦绣丝被而坐,容颜半被床侧挑起的帐缦遮掩,只在天青帐后隐露微微的苍白。恭身一揖:“相王客气了。”本以为以林层秋的性子必定要谦让几句,不料他只微微一叹,道:“殿下请坐。”紧接着道:“请殿下坐得近些。”尾音里已微微有些喘息,登时心下雪亮,知他体力不足,已不容虚耗了。
方挨着床侧坐了,惊见他左边面颊上五道青紫指痕,诧异欲绝,指着问道:“相王,这是怎么回事?”问完自悔失言,以林层秋的身份地位,也唯有炎靖能打了。只是如此一来,更是惊异,就是当年炎浩圈禁了他,也比不上炎靖打了林层秋来得叫他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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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层秋淡淡道:“我们不谈这个。层秋今晚请殿下过来,是另有要事。”他顿了一顿才道:“陛下心高志大,年华正盛,对蛮谰、掠卢、扶翟素有征服之志。对于蛮谰,上官简安兵法精湛,我曾去信,请他全力施为,此次或可拿下。如若不能,待向州事毕,再战也不迟。而掠卢、扶翟,幅员广阔条件险恶,一味强取,我朝损耗必大,对此二国宜用怀柔之计,通商互贸沟通有无。时日长久必为我朝风俗所化,届时,自可不战而胜。”
炎绥道:“林相居然和我这个武夫说不战而胜?”
林层秋淡淡一笑:“何为武?止戈为武。殿下,层秋不求您现在明白,只希望将来陛下对外用兵时,殿下能想想层秋今晚的话,那时该如何做,皆在殿下了。”
炎绥眉骨耸动,正待说话,林层秋却先开口道:“昨日潜辅与我提及三江水患之事,沣江、孝江、岑江,每隔三五载,便要轮番泛滥一回,历代以来,能做的只是善尽赈灾之事。然而古人尚能疏浚河道,疏导洪水,何以今人反不及之?我仔细想来,许与朝廷擢拔人才之制有关。凡欲为官,必经州府考试,考的多是官面文章,题域宽泛,务实专精的文章一则难以出众,二则少有伯乐赏识,如此周而复始积重难反,以致朝廷之中泛才济济,专才寥寥。”说到这里,他气息已是低弱急促,合眼休息片刻方接道:“欲除此弊,必须革新朝廷擢才之道,或开专科或另设他途,层秋才识有限,不能尽言。此番言语,也请殿下代为转达潜辅。”
炎绥只看着林层秋,默然良久方开口道:“林相可是在……托付后事?”
林层秋闻言毫不避讳,微微点头:“食君之禄,完君之事。层秋自知不久于人世,有些事不得不托付他人。”
炎绥深深吸了口气:“陛下可已知晓?”
“尚未知晓,”林层秋轻轻一叹:“层秋并非着意隐瞒,只是,不知当如何说。”不知如何说,才能让炎靖的心少痛苦半分。打碎他的天伦美梦,告诉他,自己再不能陪他走那孤寂的帝王路,他,又将是一个人,终将是一个人——
“我这就去告诉陛下——”
林层秋一把拉住他:“殿下不可!”看着炎绥不赞同的神色,林层秋微微叹息:“殿下,我很累了,再承受不起激烈的情绪。我这样做也许很自私,但是,我不想孩子们与我一起死。最后三个月,让我平静地度过,让我把孩子平安生下来,那么,层秋虽死亦无憾了。”
他神色平静如水,但这种平静却揪痛了炎绥的心:“如果你死了,他在这个世上,永远都只能是孤家寡人了。”炎靖对林层秋用情之深,他看在眼里。他明白一旦林层秋死了,纵使有一百个孩子也不能温暖他的心了。
林层秋微微摇头:“不,陛下还有殿下您。”他微微一顿:“层秋今晚,还有一事要告与殿下。”
※※※※z※※y※※b※※g※※※※隐秘的分隔※※※※z※※y※※b※※g※※※※——
天色初明,映着琉璃瓦上薄薄的霜华,冷冷地落在炎靖的眼底。
苏福远远看着青石微霜上浅白的足迹,心下叹息,终慢慢走过来道:“陛下,林相已经离宫了。”
炎靖望着远方,似乎没有听到一般,良久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朕不是叫你跟去吗?”
“林相说,宫外役使内侍,有违朝制,于理不合。还说林府刘伯待他如子,请陛下放心。”
炎靖沉默着。
苏福见他神色还算平静,并无不悦之色,又道:“林相有一句话,要奴才转告陛下。”
炎靖骤然发怒,一掌猛地拍在冰冷的石栏上,厉声道:“你去告诉他,有什么话,就亲自来对朕说!朕等着呢!”
苏福一哆嗦,跪了下去,不敢言语。
过了许久,炎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他让你转告什么?”
“林相说,他曾对陛下说过:爱您的人,纵使欺骗了您,也是为了爱的缘故。他请陛下记得这句话。”
炎靖的脸微微一僵,手扶在凝霜的石栏上。袖袍在晨风里微微地飘。
朝阳慢慢升起,霞光万道映着青年帝王的脊背,却是无限寂寥。
苏福蓦然想起,炎靖眺望的方向,正是林府的方向。
秋雨缠绵,沥沥而下,打在残荷上,溅起一种很冷的声音。
炎靖负手,慢慢走着,又走到了太液殿。
林层秋离开已经整整十五日了,炎靖立在太液池前,望着一池枯残,内心的愤怒淡成了忧伤,就好象太液池上蒙蒙的雾,淡如云烟却无孔不入。
十五日了,自从相识以来,不曾有过这么久的分别。记得他十六岁那年,林层秋代天巡狩,巡视嘉云六州,也只分开了十四日而已。那时,每日都会有千里加急奏表递到京里来,每份奏表里都夹着林层秋写给自己的信,写沿途见闻人情风物,比奏表不知有趣多少。有一封信里,还夹着一片火红的枫叶,薄如蝉翼瑰丽异常。那日夜里,他梦见那人一身白衣,立在那漫天红枫里,如雪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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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的时候,苏福告诉自己林相已于深夜抵京。一生中,未曾那样迫切地渴望早朝。也就在那一日,在早朝之后将他留了下来,一直留到了月落之时。
那一日的夜里,他的唇嫣然如枫红,带着清雅如莲的芬芳,让自己在得到他的刹那涌起不可抑制的悲伤。那一瞬间,世间再不能有更近的贴近,恍惚之间,却是自己在岸边,他在水中央,相隔着一生的距离。
在得到他的瞬间,也知道此生永抓不住他。
炎靖望着一池残荷,茫然地伸出手去,冰冷的雨打在他手上,也打在他心底。
苏福看着,跪了下来:“陛下,把林相接回来罢,奴才求您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磕头,雨水打在青石上,渐渐起了淡薄的血色。
炎靖蹲下身来,双臂紧紧环住自己:“朕很想他——可是朕不敢让他回来——朕怕再伤了他,朕怕自己又会象那日一样打他——”他慢慢地说:“朕心里还在恨,恨他的欺骗——朕还在恨——不敢让他回来——”他把头埋进臂膀里,喃喃道:“朕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苏福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间帝王在凄凄风雨中将自己抱成一团,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缩在宫殿角落里孤寂的孩子,也许无论时光怎样变迁,他都注定是那最孤独的人。
※※※※z※※y※※b※※g※※※※写得别扭了,分一下罢※※※※z※※y※※b※※g※※※※
昏暗的囚牢里,儿臂粗的铁栏泛着幽冷的光,呼吸之间是湿冷的血腥味道。一灯如豆,映着拙尘打坐的身形,在地面上拖出悠长的阴影。
“哐——”极远处的一道铁门骤然打开,声响如箭直直射入天牢最深处,拙尘猛地睁眼。眼前烛火骤然一跳。
仿佛有千百人从那狭长走道奔来,脚步急错纷杂,整个天牢也隐隐震荡。
拙尘站起,转身来到栏前,直直看着铁栅外狂奔而来的人——帝王炎靖,眼底波澜激荡之后是浓浓的嘲讽。
“阿弥——”未待他佛号宣完,炎靖已扑到栏前,双臂伸出,竟一把把他拽住,手臂猛收,拙尘整个人狠狠撞在铁栏上:“说!你把层秋弄到哪里去了!”
拙尘额头撞破,立时鲜血长流,漫过左眼,一片猩红。他望向炎靖,无限惊疑:“林相失踪了?”
炎靖双眼通红,砰——一声提着拙尘又撞上铁栏:“你说不说!说不说!”
已有侍卫开了牢门,劝道:“陛下,您放开他,他才能回话啊。”
炎靖哪里听得进去,拎着那拙尘砰砰又撞了几回,才猛地甩开。拙尘踉跄退了数步,抬起头来,已满面鲜血。
炎靖立在那里,半俯身子,手撑在膝上,喘息不定。衣发俱已湿透,吧嗒吧嗒地往石板上滴水。只一双眼尤死死地盯住拙尘,凶光里勃勃杀意。
拙尘先缓过一点气来,道:“林相决非贫僧劫走。”
“那你让谁劫走层秋的?”炎靖冲到拙尘身前,五指扣紧了拙尘的颈项,大力收紧:“把他还给朕!否则朕马上杀了你!”
拙尘满面血红,也看不出脸色如何,但双眼却渐渐瞪出,艰难地道:“不——是——我——”
炎靖一把扔开他,却抬脚狠劲一踹,将他踹倒在地,又是三两脚:“不是你是谁?是你说要朕后悔!不是你还能有谁!”
“他快要死了!”拙尘终吼出一声来。
炎靖刹那僵立:“你说什么?”
拙尘深深吸了一口气:“林相快要死了!他活不过这个冬天!就为了你,为了你的孩子!”
炎靖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猛地一脚踢在拙尘心窝:“你胡说!”他竟似疯了一般,连着几脚,脚脚往拙尘胸口踢去,脚脚往死里使劲:“你敢诅咒层秋,朕杀了你杀了你!”
拙尘也不反抗,任他踹着,连挨了十数脚,呕出一口血来。他张开眼,精芒暴射,突然伸手一把抱住炎靖的腿,双臂一合,猛地将他摔了出去。
侍卫们大惊失色,刀剑闪亮,一时全朝拙尘后背招呼去。
拙尘微一侧身,僧袍激荡,一拂之下,刀剑纷纷断落,丁当声中,拙尘已掠至炎靖身旁,五指如钩锁死了炎靖的咽喉,沉声道:“退下,谁敢上来,贫僧就杀了他。”
那些侍卫眼见皇帝落在人家手里,哪里敢不听命,退至了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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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尘低头看着炎靖冷哼一声:“陛下,贫僧要杀你,易如反掌。但是贫僧不会杀你,因为我不希望林相的孩子将来恨贫僧杀了他的父亲。”他看着炎靖,充满怜悯:“你那么爱他,却连他快要死了都不知道。如今他失去踪迹,对你来说,不仅是生别,更是死离。即使他现在还活着,你炎靖却已经永远永远地失去他了——”
炎靖只觉得整个人都埋在了冰雪里,最冷最寒的冰却是从心底蔓延滋长。脸色煞白,唇齿开合只喃喃地道:“你胡说——朕杀了你——你胡说——”
拙尘冷笑:“林相本想在中秋之后,将此事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他眼底波光如水:“他说你最怕寂寞,中秋是你心底极重的日子。他想给你一个美好的回忆,因为来年的中秋,无论如何月圆月明,他都再不能陪着你。”
炎靖伸手捂住了脸:“今日,就是中秋——”
拙尘挑眉,方知自他入狱,已经过去了十五日。看着炎靖指间泪水渗流,却毫不能同情他:“你炎靖上下三代,全都有负于他——”
炎靖猛地放开手掌,也不顾自己咽喉被锁着,一把抓住拙尘:“层秋为什么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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