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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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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从前。
炎瀚低头,望进赵葭韫艳极烈极的眼,不禁呻吟一声:“葭韫——”俯身吻上赵葭韫的唇,柔软温暖,几缕发丝纠缠着,奇异的触感引发炽烈的诱惑。
马蹄渐缓,哒哒徐行江畔。
江风之下,水草呜咽。大江之上,明月初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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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盈盈,映着林层秋执黑子的手,黑白分明,流离着月下暖玉的晕光。
他似乎无心棋局,只望着院中一地银辉,静默不语。
炎靖握住他的手,林层秋回过头来,见他一脸忧色看着自己,安抚一笑:“臣走神了,陛下恕罪。”微一沉吟落下棋子,淡淡道:“弈棋之道,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 慎勿轻速,方能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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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瀚跃下马来,抬头望着赵葭韫,张开怀抱,道:“葭韫下来,我接着你。”
明月清辉倾天而下,沣江江水连涛而来,荡漾起一江光华。炎瀚背江而立,看在赵葭韫的眼里,便似站在满天满江的光辉。衣发飘扬,俱染上璀璨的颜色,幽幽发着银蓝的光。而他的面容在光辉中却沉沉地暗晦,仿佛一道影子,无法看清他的神色表情。
赵葭韫默默看他良久,轻声道:“三哥哥,你一定要接住了啊——”不待炎瀚回答,她微微一笑,纵身跃了下来。
看着她那样微笑,炎瀚心里莫名一痛,突然没了力气。赵葭韫扑落下来,他合臂抱住,踉跄一步,抱着赵葭韫摔倒在地,脊背撞上江边石子,刹那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去。
闭目忍过,睁开眼来,却见赵葭韫半撑起了身,发丝如瀑,映着月色真如流泉一般。不由想起当年也是一般月色,也在这沣江之畔,自己曾赞她发似流泉,衣如蝴蝶。
世事如河,东去无回。
赵葭韫慢慢坐起,一拢长发,叹息道:“三哥哥,四年前,父亲与我在你府上作客,你突然向朝廷发难。父亲带着我星夜离开,那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追来呢?”
炎瀚不语。
赵葭韫叹息:“那时,我不想走,父亲把我绑上了车。车过檀渊关的时候,我挣开了绳索,从马车上跃了下去。”
炎瀚惊绝,向她望去。
赵葭韫望着江水激荡往复,面颊在月色下莹洁如玉柔若白绸。羽睫下的眼眸微微迷离,仿佛江上渐起的雾。
“有时想想,若在那时就那样死了,对我,也许是一件幸福的事罢。”她的手压在腹上,即使在重重衣锦下,犹能感觉到那一道疤痕。她的豆蔻年华千万风情随那岁月去了,却留了这道疤痕陪伴着她。
炎瀚轻轻拥住她的肩,喃喃道:“葭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知道了又能如何呢?”赵葭韫淡淡道:“你会为了我,放下军务,追来吗?三哥哥,我知道你的。如今你可以为了威胁陛下而选择劫走林相。四年前,你也会为了你的鸿图霸业放弃我的。”
她的语气很淡很平静,却让炎瀚听得痛彻心骨。
“檀渊关,满山的青松。我躺在那里,听着阵阵松涛,就好象又到了这沣江之畔,好象又听到你赞我发似流泉衣如蝴蝶。我身上冰冷,可是心里却是暖的。我合上眼的时候,仿佛看到你对我笑。”
炎瀚拥紧了她,吻着她的发:“葭韫——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赵葭韫微微笑起来:“可惜,我活了下来,肌肤是暖的,心却一日日地冷下去。”她一把抓住炎瀚的手,回首道:“三哥哥,你要怎么赔我?要怎么赔我!”
雾大了,朦胧月色下,赵葭韫如天昙花开的微笑中蓦然落下泪来,晶莹如露。
炎瀚温柔地吻去那泪:“葭韫,留下来,不做皇后,嫁给我,做我的妻,好不好?”
“太迟了——”赵葭韫摇头:“四年前的赵葭韫可以为了爱不顾一切不惜一切,今天的赵葭韫却再没有那样的勇气了。我不怕死,但是我不能连累家人。”
“不会迟的!”炎瀚扳着赵葭韫的脸,逼她不得不正视他:“我们去与林相说,他不会不成人之美的。有他说项,赵国公就不会受到牵连——”
“然后我就留在这江南,陪着你,与朝廷,与陛下,与我的父亲作对吗?”赵葭韫挣开他,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的炎瀚,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三哥哥,葭韫已不是当年的葭韫了,为一己之私而累他人受苦的事,我做不出来。我若就这样留在你身边,即使陛下放过我赵氏一门,但君臣道义会放过我赵家吗?千秋史笔会放过我赵家吗?良心上的谴责会放过我赵家吗?”
炎瀚仰望着,江雾浮涌之间的赵葭韫依稀还是当年的容貌,但,他心底明白,有一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勉强笑了一笑:“炎靖不是要你过江保护林相的吗?你可以诈死啊,为林相而死,那样,谁也不能指摘赵家了啊?”
赵葭韫目光冰冷,良久才道:“三哥哥,我早该明白,你是这样一个人。你为了一个虚无的帝位,连向州千万百姓的安乐祥和都可以断送了,又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呢?”
炎瀚神色瞬时冷沉下来:“葭韫——”
赵葭韫嗤笑一声:“三哥哥,你真以为你赢过陛下,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了吗?”她一掠长发,转过身去:“先帝既然有本事对林相下毒,他若真有心传位于你,又怎么会没有能耐毒死陛下呢?即使动摇不了陛下的太子地位,他难道没有能力将天下兵马交给你执掌吗?为何他只给了你一个明王的虚名而已呢?他若真心爱惜你,那么多的嫔妃,又为何独独选了你的母亲来殉葬呢?”她回首深深望着炎瀚:“这种种缘由,三哥哥,你难道看不明白吗?”
“你是说——”
赵葭韫幽幽叹息:“三哥哥,你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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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上黑白纵横,白子大开大阖气势凌厉,黑子内敛温和滴水不漏,竟是死生相继胜负难分。
林层秋默默看着棋盘,沉吟道:“臣心所望: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生死之契存亡之机,皆在于此。”说罢缓缓落子。
棋子清冷,映烛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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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葭韫拥住炎瀚:“三哥哥,回头罢。去江北请求陛下的原谅罢。即使陛下是安王的儿子,他也依旧是你的兄弟手足啊,他会原谅你的。”
炎瀚紧紧抱住她:“为什么?为什么?父皇从来没有给过我关爱,到头来,连这仅有的重视也是假的?为什么?为什么?”
赵葭韫抱着怀里哭泣的男子:“也许,这就是帝王家不得已的悲哀罢。父不父,母不母,手足也不得手足——”
“假的假的——”炎瀚冷笑:“这么多年来,我听父皇的话,放弃了那么多,一步步走上这条路。到头来,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七弟与我,互斗那么多年,赔进了那么多的人命,到头来,都不过是父皇手里的棋子!都是为四弟作嫁衣裳!”他仰天长笑:“是啊是啊,一个野种,一个杂种,怎么配得上那高贵威严的位子!哈哈哈——我早该明白的啊——哈哈哈——”
笑声在江面上回荡,一声又一声,悲切苍凉——
赵葭韫看着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踉跄而行,一声一声惨笑如哭如嚎。终一把掩了面,那泪水却依旧渗过指缝,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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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如玉,执子入局,尘埃落定。
林层秋神色如水殊无欣悦,只望着炎靖,淡淡道:“陛下,古语有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治国之道通于弈术,上者伐心,中者伐智,下者伐勇。望陛下切记。”
见炎靖慢慢点头,林层秋一时觉得所有倦乏隐痛席卷而来,只微微一笑,手骤然垂落,宽展的衣袖拂过棋盘,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棋子。
炎靖骇绝,一把抱住林层秋软倒的身子,冰冷得可怕。
拙尘闻声冲进来,只见炎靖紧紧抱住林层秋,而林层秋素来苍白冷清的容颜上已微微浮起一层死灰之色。
孤灯沉沉,映着案上摊展的山川图,笔墨勾勒的水泽山脉在明灭烛光下微微荡漾起伏。
陈桐专注地看着地图,右手食中二指却轻轻扣打着桌案,一声一声,不急不缓。如此极其规律的声响听在苏福耳里,只觉得心跳一下一下躁动不安难以忍受,但也不敢贸然上前相劝。
蓦地,声音凝固,陈桐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微笑,抬起头来,正待说话,帐帘掀起,只见凤岳凤群相继而入。
凤岳将一方折起的雪白锦帕置于案上,这才在一旁落座。望向陈桐道:“这是炎瀚方才遣人送过江来的。”
陈桐展开锦帕,却是一缕发丝,沉黑中间杂银白,在烛下耀如针刺。那锦帕上只题了三字:林层秋。黑墨衬着雪白,本该刺目异常,那三个字却笔致清缓微和,望去只觉宁和一片。
见陈桐望向自己,凤岳点头:“确是林相笔迹,决无虚假。”
“来人是怎么说的?”
“什么都没说,留下这个就回去了。”
立在凤岳身后的凤群微微一笑:“若是陛下在此,此举姑且可以算作挑衅罢。”
陈桐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如今,小将军又是怎么看呢?”
凤岳沉声道:“他不过一个孩子——”
陈桐微微带笑打断道:“听听无妨。”向凤群点头鼓励道:“小将军请讲。”
凤群也不看凤岳神色,面上一派静定,慢慢道:“陈侍郎成竹在胸,又何必问晚生呢?”
凤岳闻言沉下脸色,正要呵斥,却听陈桐抚掌大笑:“好一个凤群!难怪当年林相在满朝文武前赞你才具殊绝风骨清傲!”他微微一顿,道:“他人知处,吾所不言,果然傲得很啊!”
凤群望着陈桐,淡淡一笑,彼此眼底都有炽热的光亮。
凤岳看着陈桐的眼,那里有倾盖如故的知许。这段时日相交以来,不仅领略了这个年轻人的才华,更了解了他的性情。在世事圆通的表象下,是迈越俗流的高傲。
凤岳突然想起炎靖来。毓珠冠冕之后,也是这样一双眸子,傲然不可方物,如火烧雪,沉湛却也炽烈。心下不由一动,林层秋盛赞群儿,擢拔陈桐,也许爱重的不仅是才华,更是与炎靖相仿的性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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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些年轻蓬勃的力量带到炎靖身边,为那注定寂寞的帝王之路燃起星火之光,也许是那个人心底深切的冀望罢。
陈桐收回目光,却见凤岳呆呆看着自己,轻轻一笑:“大将军在想什么?”
凤岳回过神来,心底莫名地有些黯然倦怠,勉强笑笑:“没什么。”
陈桐一笑,也不再追问,扣击桌案道:“炎瀚认定陛下身在江北,一应计较都从动摇陛下心志来谋划,这于我们来说,是最大的优势。在下历览沣江战事,如今大雾天气最是有利向州破敌,再往后延,天寒地冻双方都要休养生息。一旦开春,农事繁忙,向州兵力必定减弱。至于盛夏,沣江枯涸十之三四,向州水上优势便也相应丧失十之三四。”
凤岳点头:“陈兄说得不错。我也已下令加强戒备,小心突袭。”
陈桐重重击在案上,神采飞扬:“但炎瀚精于水战,焉能不知此节?他若有心突袭,就决不会送了这个来,平白警醒我们。”淡淡一笑:“所以小将军说得妙,这并非威胁,而是挑衅!不问战机不谈条件,他求的不过速速一战,才如此急切。如此不过两种可能,一是他有必胜把握,故而诱敌深入,但以炎瀚的性情而论,当不致如此;另一个可能便是他心中已存死志,不惜破釜沉舟,但求壮烈一死。”
“求死?!”凤岳讶然:“他煞费苦心,不仅说了蛮谰襄助,暗杀家父,如今又劫了林相,局已布下,怎会突然生出求死之心?”
陈桐摇头:“这个,在下也不清楚。斗了这么多年,也许突然觉得累了罢。”眼见凤岳满脸的不赞同,笑了一笑:“撒下天罗地网,却突然发现是一条无鱼之河,任谁都会泄气。”
凤岳皱眉:“陈兄何意?”
陈桐笑得莫测高深:“大将军日后必会知晓,在下不过揣测而已,不敢妄言。”
凤岳沉吟一阵:“那眼下局面,陈兄以为当如何做呢?”
陈桐手指勾勒着图上沣江曲折,淡淡道:“炎瀚决意在沣江一战,那我们就避开沣江,而从向州之北的郦县突破。”
他如此一说,连凤群也讶然:“陈侍郎,都恩睢方两郡虽环于向州,却是贫瘠之地,朝廷根本难以招揽兵勇。拿下炎瞻容易,要以区区兵卒突破向州城围却大为不易。何况向州群山环绕,委实易守难攻。”
陈桐飒然一笑:“不必强攻,向州之兵除水师外,尚有大约三万,此三万兵卒即可为朝廷所用。”也不理会凤岳凤群的愕然,只望向凤群微笑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将军要坐镇江北,小将军可有胆量走一趟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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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清晨,炎靖扶了林层秋到院中靠椅上躺着。林层秋的容颜与那阶前枯草上的秋霜一般冷白,霞光蒸氲,也不能给那样的清素染上半分颜色。
自三日前昏迷醒来后,林层秋反添了些许精神,白日里不再昏沉欲睡,多与炎靖说些朝政之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在交代身后之事。只是说的人云淡风清微笑依旧,听的人却是泫然欲泣难掩悲切。拙尘看在眼里,不顾林层秋的反对,解开了炎靖身上的禁制。
风清冷冷地吹过,今年最后的桂花簌簌地落,有几朵坠在林层秋的衣上,衬着他灰蓝的衣袖,分外孤伶。
炎靖默默听着,待他说毕,也不说话,只静静伸手过去从他发上择下一朵落花来。拈在手上,细细看了良久,才道:“层秋,你从来没有对朕说过朝政以外的事,”他看着林层秋的眼,慢慢道:“十年来,从来没有。”
他眼底有淡淡的悲凉,正因为淡,所以令林层秋分外心悸。他所熟悉的炎靖,可以沉郁可以飞扬,却都是浓墨重彩,何曾如此淡然过?淡得如他袖上桂子的芬芳,仿佛风一吹就要吹了去,然而却透过衣帛渗进骨子里。
面对这样的炎靖,林层秋不能言语。
炎靖笑得有点苦。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甚么呢?只不过徒增他的烦恼,显得自己依旧还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少年罢了。
可是——会不甘心啊——
林层秋抬袖握住炎靖的手,冰冷的温度却依旧灼烫炎靖的心。炎靖以为他要说什么,却只闻他微微一叹,又收回手去。
炎靖紧紧反握住:“层秋,如果朕不是生在帝王家——”
“那臣又如何能与陛下相遇?”林层秋微微一笑:“冥冥之中皆有定数,陛下不该怨尤。何况臣一生最好的年华都是给了陛下,希望陛下能够珍惜。”
看他笑如云烟,炎靖却无语以对,将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只觉得那清瘦的骨节,仿佛刀子一般,一刀一刀戳烂自己的心。久远岁月里泛黄书卷上的字浮出心底:凡大爱者,必无情。
想把眼前这个平静微笑的人抱紧,揉进骨骼血脉里。即使要失去,也要叫彼此尝尝骨断血尽的痛。炎靖却只将林层秋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呵了一口气:“冷不冷,要不要进屋里去?”
林层秋笑笑:“不冷。”炎靖的举动勾起他儿时的记忆,林平冉拉着他在院子里堆雪人,把他冻得通红的手揣进怀里,笑着问他冷不冷。也许只要有人陪伴有人关心,捂着手问一句冷不冷,那么纵使天寒地冻,也是不会冷的。他这么想着,却慢慢道:“朝阳初升,怎么会冷。”
一阵风起,簌簌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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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葭韫慢慢走过来,意态之间有落地桂子的枯涩倦怠,令她的容颜看去有一种盛极将败的极致的美丽。支开炎靖去端药,望着林层秋衣袖上的落花,淡淡道:“我的今日就是陛下的明日,林相真地能忍心,能舍得?”
林层秋望着远天,那里朝阳初升云霞绚丽。素白的容颜消褪了血色,显出一段沉静来,一双眼眸依旧清澈依旧淡定:“这,已经是陛下与我最好的结局。”他收回视线,看着赵葭韫,慢慢道:“我当年虽是抱着为民效力的想法才入仕为官,但编入文华殿,其实不过想览万卷书,行万里路,也许留下一两部典籍传于后世。然而一步步走来走成了今日的局面,可见世上事多身不由己。”他静默良久才道:“你为了家族而入宫,陛下为他的志向而振作,虽然身不由己,虽然会很辛苦,但终是不负此生,如此足矣。”
赵葭韫轻轻叹息:“林相不会觉得遗憾吗?”
林层秋沉默良久,并不回答,只慢慢合上眼。清冷的脸色衬得眉睫异常苍秀,逼退憔悴,显出他独有的那种明晰入骨的静致。
他有遗憾,但是,终其一生,都不会诉诸于口。
赵葭韫慢慢站起身来。风轻轻地吹,拂落林层秋袖上桂子,簌簌地落在她的碧色曳地裙上,干枯颜色,衬得那碧色触目惊心。让她想起帝都出慎安门直至折柳亭的十里古道,一路的芳草杨柳,如今,也都败亡了罢。突觉有异,侧过脸去,见炎瀚立在月洞门下,怔怔看着自己。
炎瀚沉默着,大步走过来,不发一言,拉着她就往外走。赵葭韫一手扳住月洞门边的雕镂,极力挣扎着道:“放手!”
炎瀚猛地转过身来,一个使劲将她的手拽过来,合臂紧紧拥住,把她打横抱起来。
赵葭韫躺在炎瀚的臂弯里,仰望着他。曾经秀逸清朗的容颜,此时冷白如石,显得分外苍凉悲毅。一瞬间,让她抑制不住想去怜惜。她放弃了挣扎,平静地叹息。
炎瀚依旧沉默着,抱着赵葭韫大步离去。
林层秋静静看着天上云流霞散,朝阳破空光芒渐盛,那铺天盖地的辉煌刺痛他的眼睛,他却依旧专注地凝望,眩晕的光辉,慢慢幻化成令他刻骨铭心的容颜,笑的恼的怨的怒的,从少年到青年,十载岁月风雨同舟一步步走来,曾是那样漫长;而今回忆起来,却短暂得不容人留恋。
炎靖端了药碗走过来,轻声道:“层秋,该喝药了。”
林层秋侧过眸子,深深望炎靖一眼,并不言语,就着炎靖的药匙,慢慢喝下药去。温热的汤药熨过他冰雪心肠,让他感到身上微微发热,瘦削的脸颊上浮出浅薄的血色,仿佛凋零的红梅浸在雪水里,微微嫣红重重苍白,相互映衬成分外冰冷的颜色。
看在炎靖眼里,又是一阵翻涌的伤心。
林层秋抬袖握住炎靖的手:“陛下,向州已经守不住了,明王府很快会陷入混乱。”他望着炎靖,握紧炎靖的手,一字一字道:“臣请您马上离开这里,与王师会合。”
炎靖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朕不走,朕陪着你。”
林层秋叹息:“一旦变乱,陛下在此于事何补?方才炎瀚来时谈及战况,臣揣测五日左右,王师就能拿下府郡。陛下若能快马加鞭,大约三日内就能引一队精兵来此,如此,方能保臣安然无虞。”
他说得宁定,心下却洞彻。炎瀚来时一身丧衣,又突然带走了赵葭韫,破城也许就在顷刻。依炎瀚的性情,经年怨恨,只怕求不得玉石俱焚,也必定要叫炎靖痛苦一生。他不在乎炎瀚如何待他,却没有把握炎瀚不会伤害到炎靖拙尘,他决不允许情急之下,令炎靖在炎瀚面前暴露了身份因此受到伤害。纵使欺君,他也必须将炎靖支开。
炎靖望着他的眼睛,林层秋淡然转而望向与炎靖一起过来的拙尘,正要说话,拙尘冷冷道:“他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托付贫僧照顾他衣食住行。”他走过来,凝望着林层秋半晌,终慢慢道:“炎靖,二十日左右,他就要临盆,他现下已经不起最轻微的伤害。你若希望他届时能平安生产,就照他说的去做,快去快回。”
炎靖心下突地一跳,却见林层秋望他微微笑道:“陛下,臣在这里等您回来。”
炎靖轻轻拥住林层秋,吻了吻他微凉的唇:“朕不想离开,但是,朕会照你说的去做。层秋,你一定要好好地,等朕回来,答应朕。”
林层秋微笑点头:“臣答应陛下。”他面容已然憔悴不堪,但微笑起来,依旧有月下流水竹上清风的遗世风华。
炎靖看着那双清澈如水深湛如海的眼,轻轻一吻:“等朕回来。”说罢,转身离去,不曾回头一望。
眼见炎靖离开,林层秋慢慢合上眼,幽微地呻吟了一声。
拙尘将他从榻上小心抱起,快步走回屋内,将他安置在床上。一手轻轻贴着他的腹,感觉到掌下间或的颤动,问道:“发作多久了?”
林层秋深深吸了口气:“前几日就觉得特别沉,昨晚痛了一阵缓了下去,方才又厉害起来。”
拙尘勃然大怒:“你要他平安也别拿自己开玩笑!”
林层秋不置可否,熬过一阵,淡淡道:“他十四岁的时候,曾对我说:凡朕欲得之一切,朕都要握之于手。我不想让他眼睁睁看着我死。”
拙尘微微叹息,飞快将他衣裳褪去,在他心口附近落了针:“我行针只能护住你心脉,胎儿分娩需要借助阵痛之力,你本就气力衰微,更不能行针舒缓疼痛。”从药箱里取了个白瓷瓶,喂林层秋饮下:“你心脉疲弱,若是久耗,必定胎死腹中。这是最烈的催生药,希望你能撑得过去。”随手扔了空瓷瓶,垫高了枕以舒缓林层秋因疼痛而引发的心悸。
阵痛慢慢加剧,间歇越发短了。林层秋死死抓紧身下被褥,额上滚下层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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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尘强持镇定,一边为他拭去冷汗,一边力道适中地为他推拿肚腹。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若林层秋撑不过去,那么最强烈的催生药也可以最快地耗尽他的体力,结束他的痛苦。
腹内一阵紧缩,绞起暴烈的疼痛,林层秋一声呻吟,猛地蜷起身子,拙尘不敢压住他的胸口,只能死死按住他的肩,正待说话,门上笃笃笃响了三声。
林层秋虽在疼痛中,意识却很清明,艰难道:“是芳儿,请她进来。”微微一顿,又道:“她年纪还小。”
拙尘会意,扯过一旁锦被好好地覆住林层秋,拥他半卧在怀里,这才扬声道:“进来罢。”
月芳走过来,见林层秋脸色煞白,散开的发半已汗湿,却仍向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多谢了。”
月芳看着,觉得那一笑虽然苍白无力却非常清澈干净,微微垂首:“芳儿只能做到这些,请林相原谅。”
“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林层秋看着她,目光温和:“对大烨对炎将军,你都做到了忠信,不必愧疚。”
月芳抬起头来,迎上他温和了然的目光,轻轻应了声:“是。”
拙尘拥着他,感觉怀里的人一直压抑地痉挛着,正打算赶那侍女出去,却听林层秋轻轻道:“我还有一事相求,你可以答应我吗?”
月芳微一沉吟,点头道:“林相请说。”
林层秋静了一静:“不要求死,”阵痛袭来,他蹙紧了眉,声音却维持着平静的温和:“炎将军去后,你还有兄长,还有儿时的梦想。”他停下来平缓疼痛,慢慢道:“逝者不可待,来者犹可追,无论何时何境,此语都足以自勉。”
月芳望着他的眼,因痛楚而分外清明的眼底有着同她兄长一般的深切关怀,偏首避开望向拙尘:“大师,需要我做什么?”
拙尘摇头:“你在外面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林层秋只有这么一点精神气力,哪里经得起这样虚耗。
月芳微一屈膝,安静地退了出去。
拙尘扶林层秋躺好:“炎靖已经平安了,你总可以放心了罢?再不要胡思乱想,管东管西了。”说罢悟到林层秋也就最后这么点时间了,以后再要他想也是不可能了。虽早知这样的结果,这一瞬,哀伤却奔涌而来,眼见林层秋在被下辗转挣扎,几要落下泪来。
林层秋攥住拙尘的手,趁着间隙,缓过一口气来:“如果可以——就收她作徒弟罢——了她一个念想——”
拙尘拢着他的手,取过一旁巾布,温和地将他的手缚在床柱上,谨慎地打了结,一边答道:“你放心,她肯学,我就教。”
林层秋不及说什么,又是一波阵痛,鼓噪着心口也是强烈收缩的疼痛,交加之下脏腑翻绞,终抑不住哼了一声。
拙尘左手横压在他胸腹之间,右手顺着胎儿坠势缓缓推揉。林层秋怀的虽是双胎,但月来认脉,胎息却只有一脉,偶尔才能感觉到另一脉胎息极其微弱的跳动。因为林层秋实在很难坚持分娩两个胎儿,拙尘暗自期望先娩出的是胎息比较稳健的那一个,存活的把握才会大一些。
如此苦苦挣扎了两个多时辰,产道开得缓慢,羊水也未破,林层秋的气力却渐渐衰微下去。拙尘屡次担忧他昏迷过去,他却又很快自行醒过来,维持着灵台一点清明不灭。
拙尘并不知道,炎靖初履帝位的头几年,林层秋白昼回复公函,听取各州民情吏治奏报;在上书房陪炎靖批阅奏章回到林府后,还要看炎靖的课业,针对不足之处要写一些策论以备咨问。凤涯等老臣赞许他才智天纵,林层秋只谦逊地微笑。于他自身,深深明白不过一个勤字,一事未竟,即使睡下也会很快清醒。这个习惯烙得太深,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拙尘看他醒转过来,虽已打定了主意,但一见那双疲倦痛楚也不能磨灭温和宁静的眼,又有些开不得口,不忍不甘叫这样的人如此痛苦地死去。听着林层秋微弱的呻吟,深吸一口气,握住了林层秋的手:“其实,有一个办法——”
“林相辛苦了,但他已经不需要你的方法了。”来人的声音有着最纯粹的尊贵之气,清雅得如同月色流过的琴弦,在沉沉的死黑里冷冷泛起银色的光。
拙尘回头望去,只见炎瀚一身沉黑的丧服,带着淡淡的笑意,负手而立。
一道青砖乌瓦墙,隔开了明王府与芸芸众生,炎靖沿着墙慢慢地走。时近初冬,天边凝起厚重的云层渐渐遮蔽了阳光,将炎靖投在道上的身影拉得漫长而淡薄。
周非跟着他。他是月芳的兄长,当年因沣江泛滥而离散,他为炎瀚所救,八岁的幼妹却被勾栏苑捡了去,成了清倌月芳,直到炎瀚买下了她,将她带进了明王府,离散多年的兄妹才重聚。对这失而复得的妹妹,他向来是百依百顺。他知道炎靖的身份,也明白炎靖对向州对明王府意味着什么,但是月芳要他保护炎靖,他仍是答允了下来。
他要带炎靖走,明王府内外都已经不再是安全的地方,但炎靖拒绝了。炎靖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看到了帝王的眼泪,他想炎靖一定明白了一切。所以,他陪着炎靖,沿着长长的砖墙,慢慢走着。
他们最珍惜的人都在这一墙之后,他们却都不能跨过这道墙。
炎靖手抚着冰冷的青砖,慢慢擦过,突出的嶙峋慢慢割开他的掌心。他慢慢走,一路淡漠的血痕。
爱您的人,纵使欺骗了您,也是为了爱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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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林层秋在欺骗他,这个骗局破绽百出。但是他还是照着林层秋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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