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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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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夏南苦笑着对我说:“沾尘,你知道么?夏御叔从不承认他有个儿子。而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郑国的公主夏姬从来没有生过孩子。但是,所有的人都叫我‘少爷’,毕恭毕敬,像我身体里真的流着夏家的血液一样。我是一个意外,一个纯属意外的意外,滑稽荒诞。”
他随着夏仆在株林的深宅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生就了沉默冷酷处变不惊的性格。他有一双天空一样明媚的眼睛。
在株林的百合花绽开的阳光里,在颓唐的古亭下,他见到了那个让天下男人都垂涎三尺的女子,人们口中所说的他的母亲———夏姬。那天她穿着素淡的衣服,浅饰妆粉,站在百花之间玉带当风,朱唇嫣然,万般娇媚。
“南,你是南么?”她说,“孩子,你长大了。”
她走过来柔柔地抱住夏南。他嗅着她身体上氤氲着的香馨。她,不是他的母亲。他深深明白,因为她的身体对于他,新鲜并且陌生。
夏姬,郑穆公之女,初嫁子蛮。子蛮早死,后又嫁陈国大夫夏御叔为妻。我说:“南,史书上那个叫夏姬的女人嫁给夏御叔不到九个月,便生下了你。也就是说,你更可能是她和子蛮的孩子。”
“史书并不能给我真相。”夏南苦笑着说,“没有人给我解释。”
许多个夜里,他都一直梦到她。在梦里,她穿着华服厉鬼一样出现,媚笑着对向他跳充满了挑逗的舞蹈。他痴痴地盯着她,喉头干噎,心跳加速。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黑暗深处走到夏南的身边,星冠羽服,面容冷峻。那个男人说自己是上界的天神,他叫着夏南的名字。眉头紧锁满脸无奈。“南,你还是无法摆脱这个女人。不论是神,还是为人。”
天神说:“岱舆山已经沉陷,你飞过了苍山洱海,却跃不过一个女人的心。鸣奇要你下凡为人,来看尽红尘俗世所有的痛苦缠绵,万没有料到,你反而越陷越深。”
夏南惶惑地看着伟岸的天神,他想问天神岱舆山是什么鸣奇是什么。他张开嘴却听到另一个声音从他的唇齿间传出来,充满轻蔑和高傲。“鸣奇他无权来咒束我的命运,神又如何,人又如何,神也会沉沦,人也会超然。”
“南,你把‘素女采沾术’传给夏姬,教她吸精导气返老还童从此青春永驻。殊不知,你也因此贻害无数生灵,触犯天条。若不及早回头,必将万劫不复。到时便是天帝也不能救你。”
“有些后果必须由我来承担,我知道,我无从躲避。”夏南从梦里醒来,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属于这个世界。自己是意外,还是错误。
这时,一声绵长寒冷的狼嚎回荡在夜空里。奇怪的嚎叫,充满孤寂和悲怆。
夏南坐起来,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好奇地向外探望。在月光下,他目睹了夏仆的死亡。
在苍狼的悲嚎声里,一个黑衣的男人用他银白色的刀穿透了夏仆的身体。电光火石间快如霹雳的一刀,去势竟毫无破绽,而且霸气十足。夏仆的出手势如恶浪,但独野的恶狼还未亮出它的爪牙,就被下山的猛虎撕碎了胸膛。
“狼牙,为什么不使用‘巨野之嚎’呢?即使身死人手,也不肯从大地之下取出它么?”黑衣的男人问。
“大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巨野之嚎’只能遗留在遥远的传说里。时世不同了。”夏仆仰起头,“你不再是吊睛,我也不再是狼牙了。月落湘水,鸟潜南山,三年不飞,终有一鸣。王,这个时代,该是你的时代了。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是叛徒,是楚的叛徒。”夏仆直直地倒下去,再没有起来。
夏南冲出屋子,慌乱地奔向夏仆的身体,在弦月下,他扑在夏仆冰冷的尸身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他说他无法哭泣,仇恨和愠怒湮没了悲伤。
黑衣的男人走向南方的沉沉夜幕,银白色的刀光映着月的凄寒,散发着杀气,冰海般的杀气,如猛虎般凶煞。
“你叫什么名字?”
“夏南。”
“夏南,你恨我么?”
“恨!”
“有多恨我?”
“像这散落满星斗的夜空一样无边无垠。”
“好!记着,有朝一日,你能拿起‘巨野之嚎’的时候,就去南方的楚国找我报仇。不过,如果真得到了那天,假使你不去我也会来找你。”
“夏南遇到的那个黑衣的男人是谁?”
洛期说:“我知道,他和我们一样,是个忘不掉大荒的男人。”
“月落湘水,鸟潜南山,三年不飞,终有一鸣。”我说,“夏仆叫他‘吊睛’,而天下的人都叫他‘庄王’。楚国的王。”
我和洛期对话时,是在金陵城上。城上戒备森严,万箭控弦。城下旌旗招展,赵宋的军队列阵齐整,随时预备攻城。惨烈的战斗,一触即发。
浓烈焦炙的杀气终于渗透了金陵暖醉的大地。李煜终于感到脚下的炽热,空气中的不安,他抬起头,终于察觉了天空的晦涩和蒙颓。时为宋开宝八年冬,一贯沉迷于词令的李煜提出了要登楼观景,以抒诗兴。皇甫继勋和张洎等宠臣的劝阻都无济于事,这一天的李煜出奇的果敢和决断,大步走出了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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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在北风的呼号里登上了金陵的城头,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他的壮美山川他的秀美河流了,放眼及处,全是赵宋的刀丛剑林战旗铁骑。
整个金陵城像瓮中之鳖,被密集的军队围堵得水泄不通。
“秦洛期,这是怎么回事?”李煜顿时脸色苍白,匆忙问身边正在守城的洛期。
“臣禀吾王,赵宋军队在采石矶以战船做浮桥已直抵王都之下。”
“前线告急,因何不报?孤为何竟浑然不知?”
“宋军连拔我国城池势如破竹,每天都有近千封告急文书飞来京城。”
李煜大吼,歇斯底里地大吼:“皇甫继勋,皇甫继勋啊!孤的告急文书呢?孤的安逸天下呢?皇甫继勋,快告诉孤!”
跪在李煜脚下的皇甫继勋全身颤栗,汗流不止,他不断用衣袖擦拭自己脑门上的汗。或许在过去,他已经为此时想好了几千条对答的话语,但真到了此时,他是万料不到斯文的李煜也有如此决敢的威仪的。过了良久,他才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王,降吧!”
“误国瞒上,皇甫继勋,你这个真正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丢掉了读书人的架子的李煜,已经怒不可遏得近乎疯狂。“左右,将罪臣皇甫继勋拖下去就地处决,九族以内所有亲眷,皆杀无赦!杀无赦!杀无赦!”
杀无赦。
愤怒的吼叫在一瞬间蔓延过了皇甫家的亲邻子朋祠堂宅院,血气乌黑的长矛和铁甲掩盖住了皇甫继勋所能望及的天顶。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权势已足够威慑金陵城和那个只懂诗词歌赋的懦弱君主,他已能够支配这个渺小国家的存亡了。但是,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那些夜里的无眠,他终于明白真正渺小的其实是自己。
最后的目光里,皇甫继勋看见的是无数张喷着火的脸和自己的血液,浓黑的血液,大片溅起然后坠落。
皇甫继勋的尸体倒在了地上,但许多的刀和剑还是不断地砍上去。一些面容狰狞的人,不知是伤残的士兵还是乞丐,扑在那血肉模糊的身体上,露出兽一样仇怒和饥饿的表情。所有的人木然地看着一切,任凭皇甫继勋的尸体变成一滩烂泥。
“住手!”洛期冲过去把这一个个丧失了人性的魔鬼们打得飞起,踢向一边。裸露出来的尸体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是报应!是报应!”一个满身鲜血的士兵狂笑着大叫,“他害得多少人冤死沙场,今日他有这下场,实在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皇甫家的族人共三百七十三口人全被投入死牢。
盖世权贵,一朝轰坍。
“皇甫继勋虽然已死,但唐国的命运恐怕已再难挽回了。”洛期叹息着说,“所有的结局,已经注定下了。”
“不,王,也许还有转机。”大臣张洎急忙上奏,“有一个人,或可以扭转天命。”
“快说,是谁?”
“司辰。那个从王的梦中走进金陵城的僧人。王曾说过,他是上天指引来的。”
“兵临城下,金陵和唐国都危在旦夕。司辰,梦中的神人说你是可以决定唐国命运的人,那么,佛可以感化掉所有的兵戈和戾气吗?”
“王。”司辰缓缓睁开双眼。“我佛慈悲。”然后他身披袈裟手持尘尾登上了金陵的城墙,在风里挥拂尘尾。
城下的宋军奇怪地安静下来,一起抬头注视着金陵的城墙。司辰高诵经文:“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口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亦无所得故。”从遥远的北方飞来一群鸟,无比熟悉,在我家的院子里,我曾经无数次看到过它们。夷芽说它们是大荒那些死魂的化身。它们依靠着云梦泽的迷雾和怨气生活,而在相繇被禹击倒的那天,它们失去了云梦大泽,开始流离失所。它们的飞翔决然哀伤,它们边飞边叫:“怏!怏!怏!”
在飞鸟的凄鸣里,宋国大将曹彬的跨下骏马忽然一声长嘶扬起前蹄,毫无防备的曹彬惨叫一声被摔下坐骑。
宋军的阵列里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句:“佛祖保佑,唐国不能灭啊!”
所有的宋兵都开始交头接耳,登时军心涣散。一身尘土的曹彬被侍从搀扶起来,他抹去脸上的尘土无比惊愕地看着城上的司辰,百般无奈地仰天长叹,“天佑李唐,天佑李唐啊!”他挥了挥手,围困着金陵的百万雄师像潮水一样退后了。
眺望着宋军退去的残影,金陵城上一片欢腾。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李煜兴奋得迭声高呼:“这是天意、天意啊!”
司辰在所有的欢呼里走下城墙,默默地消逝在杂乱的人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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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头看着身旁的洛期,他依旧紧握长枪面容严峻。我惊讶地问他:“洛期,宋军退去,金陵安固,为什么,你还不高兴呢?”
洛期皱了皱眉,“沾尘,你没嗅到么?血液的味道更浓了。”
“国师真乃佛祖显灵。”张洎献媚地说,“王,北师已退,将自遁去,请圣上勿虑。”
李煜在前呼后拥中回到了后宫,他命人焚香燃起了太古容华鼎。众乐齐鸣,织舞歌舞其中。方才的大兵压城,瞬间消融在了欢乐的乐舞里。我看着斜偎在龙榻上的李煜,他目光迷离。可能他本就从没有完全醒过,自然,也就没有完全醉过。
“有佛法护佑,众卿勿忧!”李煜高举玉盏,对近旁的诸位王公官员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呀!”
我欠身走到李煜的面前,跪倒。“王,金陵的灾难平息了。请王施布恩泽,臣敢请王能下旨赦免一个犯人。”
“一个犯人么,是谁?”
“就是皇甫继勋的三女儿———皇甫沁。”
“久闻这女子是我金陵城内有名的奇女子,不爱红妆爱戎装,扬鞭策马数尽天下英雄,惟对秦洛期情有独钟。沾尘,应该是洛期来向孤讨这个‘赦诏’啊!”李煜笑着说,“不过今日佛助我唐国,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孤就给你这个人情。”
“谢吾王,吾王岁同天地,辉昭日月。”
李煜伸手取了李贵人的方帕,提笔写下:赦免皇甫沁。然后近旁的太监捧过玉玺,李煜拿起来哈了一口气,重重在方帕上压了下去。
我捧着方帕到天牢里救出了皇甫沁,她站在阳光下眯着双眼。
“谢谢你,沾尘。”她对着我莞尔一笑。
“不,沁,你应该谢的,是洛期。”我说,“他是这世上最关心你的人。”
“洛期,为什么,你不去亲自向圣上请求赦放沁呢?”
“因为……我已经是没有命的人了。沾尘,告诉沁,秦洛期已经和金陵的城砖土石融合在了一起,让她离开这里吧!去远方,寻找她的未来。”
“未来么?”皇甫沁苦涩地笑,“沾尘,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还会有未来吗?”
“沁,无论如何,你必须离开金陵。李家王脉已经走到了尽头。”
“开始和尽头,都不是原因,都不是归宿。”皇甫沁幽幽地叹着走着,她面露浅笑,双眸望向遥远的空垠。
夜渐渐褪尽了。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启明星在遥遥的天际散发着微烁的光芒。
一身重铠的洛期横枪立在城头上,紫色的长氅迎风招展。他的目光坚毅冷酷,周身的杀气渐渐提升,甚至,盖过了凛冽的野风。朝日徐升,那些放到的旌旗随着太阳一起树立起来,戎装齐整的宋军已经以更加凶狠的姿态扑向了金陵,而麻痹大意的守城唐兵还犹自酣睡未醒。
朝晖里宋军的旗帜虎虎生威。洛期无奈地喃喃低语,“天下,早已选好了归宿。”
伫立在百万军中的曹彬抬起头来,正看到了城头之上的洛期。他叹了口气,“猛将如斯,可惜误投王主。”
洛期发出了一声龙吟似的长啸,顿时天摇地动。酣睡里的唐兵纷纷惊醒,却立时被四周乌压压的宋军惊呆了。
我对洛期说:“这一次,唐国在劫难逃。”
洛期冲向我最后一次微笑。“沾尘,记得将我的尸体带走,葬到一个可以面向北极星的地方。我要那些飞鸟指引着我,去到归墟之上的大荒。我要去大荒之中,找那个叫应龙燮的男人,与他一战方休。”说罢,他大吼一声,纵身跃下了金陵城墙,向着千军万马冲了过去。
“秦将军———!”城上的所有士兵都怔住了。
在万骑之中的秦洛期,如同在惊涛骇浪里的弄潮儿,用一杆长枪,在刀光剑影里翻云覆雨。转眼间他的盔甲和征袍都已被鲜血染浸,紫色的长氅被敌人挑得破烂。
血不断从他的伤口里涌出来,但他的战意却不见丝毫的衰弱。
“碧血丹心,精忠报国,慷慨赴死,此节当歌!”我走到战鼓前,一边擂鼓一边唱起了那首遥远的歌———
“大风四起兮撼重阳,
策马临虚兮傲苍茫。
撅天罡,
断锋芒,
收战魂兮东海旁,
渺浮云兮啸洪荒。”
在我厚重的歌声里,唐国的兵士们手握长矛,冲下城去,和洛期一起在血雨腥风里去爆发掉自己最后的生命和意志。怒吼和哀号搅拌着黏稠的空气,血液在旷野里溅开如花流汇成河,金陵城下化成了一座错乱的坟场。
一个个宋兵在洛期的身边倒下,他像狮子一样用爪牙撕扯着这个混乱的世界。尘土飞扬里,他的战意如潮。
曹彬纵马冲了过去。“闪开!”他大吼一声,宋兵们纷纷退到一旁让出一条空道。“秦洛期,曹某领教!”刀光立起,风雷般斩下。
杀开一条血路后,惊闻曹彬的吼声到,无暇多想的洛期横枪一格,只听得一声山崩地裂。
洛期倒吸了一口气,身形骤退,手中的长枪已成两截。
“枪扫南国,剑镇金陵。”曹彬弹跃而起,立身站在骏马的背上,双手将刀举过头顶,目光兀鹰一样俯视下来。“李唐秦洛期,拔剑吧!”
“一刀戴月,拒浪沉帆。今日能一试‘拒浪刀’的实力,秦某不枉此生了。”洛期缓缓拔出了背在身后的长剑。“赵宋曹彬,来吧!”
南北驰名的两位乱世名将,在残危的金陵城下,终于相会。
曹彬低叱一声,一跃而起,欺身迫下。拒浪刀挟着排山倒海的千钧力道,砍向洛期的头顶。
“来得好!”洛期一声长啸提剑而起,以全身劲力劈向迫来的重刀。寒森的剑气凝炼化一,去势如虹。
铮———!刀剑硬碰,曹彬登时觉得虎口一阵酸麻,洛期的力量确实已超乎他的预料。洛期的剑在半空画弧,横斩过来。曹彬忙举刀迎招,这时,在刀剑相向的电光火石间,他看到了洛期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燃烧着的眼睛,那眼睛里的光已远离了乱世远离了战争远离了现实,在那双眼睛里,曹彬感到了难以名状的寒意。
曹彬怕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怕了。功、名、利、禄是他所追求的,但是,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为了什么要决死沙场。从秦洛期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遥远的东西,离这个世界很远的东西。
刀剑再度硬碰,洛期的剑上发出的一股力量震撼寰宇。它透过曹彬的刀,直冲击向他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像被滚烫的油泼上去了似的,痉挛撕裂,剧痛难抑。他像枯叶一样被吹退了出去,一口浓血含在了嘴里。
“撅天罡,断锋芒……”洛期含笑着说,“曹彬,我赢了这一战,但输了天下。”
“不,输掉天下的不是你,是李煜。秦洛期,你赢了,这一战和天下,你都赢了!”曹彬在众人的拥护下强撑着站了起来,面色苍白,语气虚弱。
力战万骑,孤身一人的洛期终于撑不下去了,他跪倒在了无数的尸身上,用剑支着身子。他仰起头,依然用豪烈的声音面向赵宋的军马:“来吧!踩着我的身体走上你们封侯加爵的富贵之路。”
而这一次,四野无应。四周的兵士都握紧了兵器,但无一个敢冲向洛期,没有人愿意去挑战一个“魔鬼”,没有。
“秦洛期,让开吧!”曹彬无力地说,“你应该明白,你已经到尽头了,你没有力气了。你即使有心,也无力了。秦洛期,天运难回,这是李唐的劫数。这个荒诞的帝王游戏,该完了。”
洛期依然用剑支着几乎已虚脱的身体,一动不动,目光炯炯。
我停下了擂鼓,感到世界在低沉的宁静里发出闷重的呻吟。
“洛期,他说得对,尽头,到了。”一袭白衣的皇甫沁出现在了城头上,她微笑着对洛期说,“洛期,放下你的剑和你的破碎天下,和我回家吧!”
这时,那群飞鸟又来了,它们在金陵城上盘旋鸣叫。“怏!怏!怏!”它们焦急地叫着。
皇甫沁对我说,“沾尘,慷慨当歌,死烈以和。”
在飞鸟的鸣叫里她纵身跃下了高高的城墙,她单薄的身体坠落在了洛期的身前。于是,在许多的冰冷的残骸间,多了这么一具温暖的尸体。
洛期抚摸着皇甫沁的身体,唇含浅笑。“沁,好的,我跟你回家。”他将手中的青霜剑蓦得扔向半空,一只飞鸟以更加疾厉的速度俯冲出去,用爪子抓住这柄剑,凄惶地叫一声,便往北飞去。其余的飞鸟亦尾随它而去。
“沾尘,我走了。”秦洛期对着我轻吟一句,便合住双眼,倒在了皇甫沁的身上。
“情深若此,岂不比天底下那些酸腐的所谓才子佳人善男信女要坚贞百倍!”曹彬缓缓挥手,万千的军马绕过有情人的尸体攻进了金陵城。
开宝八年冬十一月,金陵城门户大开,唐国灭亡。
御林军把一堆一堆的柴薪抱到宫殿四周,在后宫妃嫔的哭号里,李煜手握火把,面向远处直冲天穹的烽火,口口声声高喊要以身殉国。
面对死亡织舞分外冷静,她看着全身发抖的李煜,没有任何的表情。
李煜看看了身边,那些平日里的忠臣良将都已不知去向,他不禁长叹一声,甩出火把,“哧”的一声,冲天火光一下沸腾了起来。“烧吧!烧吧!让这绝世繁华和所有的缠绵恩怨都烟消云散,让我的肉体焦枯,让我的灵魂化作尘微一粒,永远任人践踏,以赎还我对先祖们的愧欠。”
“王,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不能死。”身披袈裟的司辰出现在火焰的对面,他一如从前的平静。“从今而后,你将满身苦恨继续生活,你不再是王,而只是一个罪人,一个负着亡国之恨亡国之耻的罪人。”
司辰脱下袈裟,把它扔进了燃烧的火里,顿时,火吞噬袈裟。袈裟在半空铺展、翻滚,幻化成了一团火球,把所有的炽焰都卷了进去。只余下了宫殿四周未烧尽的柴薪和几缕淡淡的青烟。
“司辰,为什么,还要我活着?”李煜无力地说。
“天以奇才于斯人,亦必以苦难于斯人。王,诗词是需要以生命为笔以苦难为墨来写就的。”火球飞向司辰,他双手合十,心神沉默。“王,我是宋国派到南唐来做内应的,我之所以能够退掉宋军,就是为了让唐军麻痹大意,宋军好乘机大举进攻。我出卖了你背叛了你,就让我用生命来忏悔吧!“轰”的一声巨响,司辰和那些炽烈的火焰一起,破碎飞溅,落尘而散。
普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李煜双腿一软,跪到地上,顿时泣不成声。
站在唐宫前的曹彬高高将拒浪刀竖起,唐国的旗帜纷纷倒下。
织舞冷笑着回到自己的宫闺。她走到“净居室”的里面,把所有的经卷全部都撕了,她看着那些在空中飘散的纸屑,喃喃低吟:“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城。”
曹彬对李煜说:“李重光,速速收拾停当,好随我回东京去复命。”
李煜跪在曹彬脚下卑怯地说:“请将军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好打理完政务,收拾行装,拜别祖庙。”
“皇令难违,李煜,你不要故意拖延,否则龙庭震怒,我可就不好交待了。”曹彬站在龙椅前,手抚着龙椅上的雕镂,“李煜,你生得仪表堂堂,确非池中之物。可惜你这条龙不亢不飞,误断了勇将的一片赤胆忠心。”
我用马载着洛期和皇甫沁的尸体,在夷芽的指引下,向那座可以眺望到北方天空的山峰前进。
疾病缠身的秦辅国终于抵挡不了丧子之痛和亡国之悲的双重打击,昏死在儿子的尸前。侍仆们把老人搀扶到床上,我跪在他面前,我说:“洛期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我的手足,我会亲手埋葬他,让他生为爱苦死得情欢,为他尽孝尽义使他虽死九泉亦可含笑。”
我挖开那些泥土,把洛期和皇甫沁用席子卷在一起,郑重地安葬进里面。我用双手把泥土一把一把地撒盖上去。
在北山的老树旁,就这么多了一座荒坟。我没有给他俩立碑,也没有写什么诔文,只是烧了一叠纸钱,放了几块洛期生前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在坟前。
我对夷芽说:“我要他们从此以后快乐地生活,像那些传说里写得结局一样,天上地下,不离不弃,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夷芽说:“长安已远,故土难归。”
也许,大荒沉落在远古的荒漠中时,当万千的仙众飞离神土飘降凡间时,就已经注定下,兮家神族的后人们,会死在离开故乡探寻自我的路上。
我问夷芽:“夷芽,你知道东京汴梁是个怎样的地方么?”
那一夜,唐宫里格外的冷清和寂寥,所有的宫女太监侍卫都不在了。连小婢女宓儿也不在了。我和织舞最后一次在太古容华鼎前缠绵恩爱,我们把现实和幻觉在汗渍间颠倒,把所有的珍宝都撒在地上,看着它们在我们的身体下闪烁。
织舞呢喃地说:“沾尘,这才叫‘春宵一刻值千金’。”
在所有的激情过后,我们紧紧拥抱着躺在了冬夜的冰凉里。闪动的梦中,我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男子。他说他叫夏南。
他哭着对我说:“沾尘,我爱上了她。”
我问:“她?哪个她?”
他说:“夏姬。那个被所有人说是我‘母亲’的女人。”
在夏仆死去以后,他住进株林豪宅里,住到夏姬的旁边。他每天都会守着她的窗,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而同时,他也看到了孔宁和夏姬的一夜风流。在昏暗的夜里,孔宁悄悄偷走了夏姬丢在床下的锦裆。
他还看到了那个自称是夏御叔最好朋友的仪行父,来到屋里抱起了夏姬。他对夏姬说:“你给了孔大夫锦裆,而今我也要一件信物。”然后,他揣着夏姬的碧罗襦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株林。
他听到了自己心里火焰燃烧的声音,他听到了骨节里不可抑制的怒吼。他恨他们,恨那些在夏姬的身体上贪婪糜烂的男人们。他在密林里不断用拳头击打苍树,在纷纷落叶中宣泄着自己所有的愠怒。
在那个傍晚,他看到了一国之主陈灵公,他屈身在夏姬的床上,对着她猥亵地笑。夏姬对着他则施尽千种娇柔万般妖媚。所有的威仪廉耻陈灵公都摒弃了,他抢过夏姬的贴身汗衫穿在身上,狗一样爬上她的身体。
夏南跑到株林的空地上,不断地吼叫着宣泄心中的愤懑。他的泪水滑过脸颊坠入大地,这是他情重痴深的泪水。痛心的泪,揭开了被夏仆施咒在重土之下的封印,石壤翻起,电光闪耀,远古的名刀徐徐露出地面。巨野之嚎,带着应龙家未尽的血气和战意,再次现身在这纷乱的天下。
应龙燮。他在阪泉之野单骑面对神农的百人骑阵,面容不改。他在涿鹿出战蚩尤,使巨野和应龙的名氏一起被镌进了大荒的历史。
夏南慢慢握住刀柄,一点儿一点儿将它拔出来,倏时刀芒晃耀寒气逼人。“好!记着,有朝一日,你能拿起‘巨野之嚎’的时候,就去南方的楚国,找我报仇。不过,如果真到了那天,假使你不去我也会来找你。”吊睛的话语悬在耳畔犹未褪去,大荒脉络的使命就攥在了夏南的手中。他在刀芒里听到狼的咆哮,那正是他胸中杀气与刀的合鸣。
吊睛出现在夜幕的尽头。
“南,你虽然拿起了‘巨野之嚎’,但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为什么?”
“因为,你的杀气和战意还没有融合在一起,只有杀气没有战意的是杀手,只有战意没有杀气的是猛将。而真正的战士,力拔山河,气贯长虹。”
夏南笑了笑。“吊睛,当陈灵公的血液染红了夏姬的汗衫时,便是你我可以一战的时候。那一天,株林里所有的叶子都会枯落。太阳不会升起。”
吊睛说:“南,我等着那一天。”
夏南闭上眼,看到了鸿蒙中夏仆的魂魄。“南,你不该和他决战的,他不会输的,他饮马黄河问鼎中原的时代才刚刚开始,这是属于他的时代。而你,南,你和巨野的时代早已经不再。”
“能做到力拔山河,气贯长虹,只是一时,也足够了。”
夏仆叹了口气。“为了一个女人,你值得吗?为了夏姬这样的女人。”
“是啊!你值得吗?南。”夏南睁开眼,看见了面前的夏姬,她素面朝天身着单衣,伫立于月下美如仙子。她走向他倒在他的身上,搂着他温柔入骨,“南,你爱我,为什么不带我离开人间?”
他抱住她,无言以对。
这一年,陈国的太史令看到一颗彗星划过了天空,他说有一个被诅咒的女子来到了世上。彗星飞向了株林,那将是一个不祥的地方。
陈灵公处死了那个太史令,并且下旨让夏南承袭他父亲夏御叔的司马官职,执掌兵权。
夏南抱着夏姬在月下微合双眼,他把她的长发绕在食指上,感受着水流样的舒妙。“一个时代将走向终结,在下一个时代,该是真正君临天下的王者到来的时候了。诸侯纷灭,天下一统,所有关于英雄的故事都将苍老。”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夏姬,我们注定在狭仄的夹缝中颠沛流离,无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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