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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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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尘,我要去那里,带着我的‘母夜叉’。不管千里万里,不管千年万年,我都要带着她去那里,我们会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永远。”

他继续往前走,走进了浓白的雾气里。我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我追着他冲过了最后一重雾气。他不见了,我看见的是一个女子,她倚着栏杆,长发披肩,脸色苍白憔悴,一身红色的衣裙,血液般撕扯破了夜的宁谧。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衣服太艳了,殷红得让人心碎让人绝望。”我走到她身边,我看见她盯着我目光锐利尖锋。

“沾尘,你这个虚伪的男人。”她解开我的佩带,双手伸进我的衣衫里,紧抱住我的身体。她的指甲抓破了我的脊背,我感到刺骨的疼痛和血液顺着皮肤的流动,但是我没有丝毫愠怒的冲动。我听着我的心跳,听着她的心跳,我抱住她,我的血液流上她殷红的衣衫,逼仄着夜的寒冷。

“我是织舞。沾尘,我是只属于你的织舞。”她问我,“沾尘,你相信么,我身上的这件衣服是用血染就的,用的是我的血。”

我凑近她,用舌尖舔拭她的唇,感受那上面久违的销魂味道。“我记着你,我的织舞,我曾经现在未来这么真那么深地爱着你。这味道还是依旧迷人心醉,我爱着你,在痛苦弥深的哀愁里,织舞,从没有减弱更改。”

开宝年间的我失去了所有的至亲,在金陵的深宫内苑里邂逅了我命中注定的女子织舞。她遣退了宫中的侍婢,要我单独为她抚弹一曲《广陵散》。我终于还是没有抚给她听,我告诉她,嵇康已经把《广陵散》抚成绝响。

我跪在她的脚下,我叫她,后。“后,您的姐姐,是金陵城里能让所有的珠宝都无光,让所有锦缎都失色的惟一女子,五代以来,李唐国内,永远只有一个的奇女子,一个,娥皇周后。”

震荡的马车在无尽的长街上飞奔,鞭子一声一声清脆地响。尽头,在路的彼端,在生命的最末。我那时和现在一样,看不到,未来和前方。我无法肯定我生存的原因———我在为谁为什么而存在。

所有的人,包括李煜,他们都知道都明白织舞,她终归无法替代周后娥皇,她终归只是周娥皇的影子,她终归只是小周后,小周后。她在李煜的心里,世人的眼里,永远无法摆脱周娥皇在她生命上留下的烙印。她心里亦了然,她在周娥皇妩媚容颜和惊世才情的盛名下无奈和困苦。

痛苦的她,不得不把自己包裹在自己设计的谎言里,直到年少的我抛开那些阿谀奉承的虚伪外表,残忍地戳穿了她敏感的心底痛处。我抬起头,她抱着我,伏在我年少尚显稚嫩的肩上嘤嘤低泣。泪水转瞬便湿了我的衣衫。我那时不能完全理解织舞的疼痛和委屈,说心里话,她的泪让我莫名地惊悸和不安。我怀里的她的身体,温暖而且柔软,我的全身筋骨瞬间酥软了。那一缕一缕的香馨,让我的灵魂变得通透和明亮。

我无法躲避开命运的戏谑和摆弄。织舞在我的琴旁发泄和裸露,我在她的悲伤里任着流年偷换时光飞纵。

直到那一天宓儿到来后仰视我的眉宇,我才察觉到了我的成长。织舞走到我的面前,她把手掌平放在她的头顶上,然后水平地移动,触到我的脑门上。如此这般,她把这个动作重复了三四次。

她细致着端详起来,看得我的脸上火烫火烫的,她“扑哧”一声笑了。“嗯,真快呢,沾尘琴师已经长得比我高了呢!站得近些,我都不能平视你了。”

“织舞,难道你不希望我长大吗?”我低怯地问。

“不,我一直都在等待着你的长大,沾尘,希望有一天,你能长得很高,为我挡开满天的风雪。”她把头枕在我的肩上,陶醉沉迷地笑。“但是,沾尘,现在,我希望时光停下来,不要前进,也不要后退。一切就这样停住,不再有丝毫的变化。”

“织舞,我总是在想,我与你最大的不同,就是你总希望,我总幻想。我幻想着,我们的记忆都能坚固如金陵城上的砖石,我们快乐,我们痛苦,但决不会分离。我们即使裂化成细小的微粒之后也会被烧铸在一起,一起坚忍,一起赴死,等到万古之后我们浮游在天地间,那么这洪荒宇宙就是我们的身体。”

“那么,现在呢?为什么你的记忆这样脆弱,为什么要问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你忘了梦里的大荒都不该忘了我的。”织舞伤心地说。

“因为我听到了刀剑和马蹄的声音,然后金陵城被攻陷,我们记忆断裂。我的思绪里没有洋溢的欢乐和快意,我站在时光的罅隙间,我的记忆只剩下了一片废墟。”

在违命侯的府里,我和织舞相拥在寒冷的水边,回味着那些关于金陵的故事。风吹动我们鬓角的垂发,黄昏在暮鼓里点燃了整个汴京。

她闭住水眸,那一丛一丛的牡丹在她的眼角处纷纷凋零。

织舞在我们的欲望蓬勃沸腾然后逐渐熄灭时,咬住我的右肩,死命地咬,直到鲜血流出来。我看见月光下深浓的液体从肩头淌下,织舞的眸里闪着一种无比愤恨的光,她慢慢停下来,继而吻向我的唇。她的湿漉漉的舌在我的唇间吸吮,血液的腥味冲进我的鼻子里。我看到织舞的身体陶醉,双眸圆睁,她的瞳是红色的,和她的衣衫我的血液一样的红。

“沾尘,你是不是发现我变了,我变得像一个妖怪一个魔鬼,甚至,像一个婊子。”她用手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恨恨地说。

我忍着疼伸手去掩住她的眸,我的掌心感到她的眸里迸发出的光,冰冷、刺痛。她在恨,她在咬牙切齿地恨,她恨不得像咬住我一样咬住这个世界。把它撕破,或者吞噬。

“你不知道,沾尘,你怎么能知道我现在所过的生活。白天,我要陪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囚犯样的诗人,晚上,我要任凭一个苍老的猛兽在我的身体上发泄和蹂躏。沾尘,我是他们手中的木偶,是他们的奴隶,他们鞭笞我折磨我,让我在他们的铁镣里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每天,在那皇宫里,在这侯府里,我都知道,那些宫女太监妃子大臣,乃至市井民吏,巷尾乞丐,他们都在指着我,他们大声地叫我———婊子。

世间的人他们都叫我婊子,婊子!一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他们把我和妹喜妲己褒姒的名字放在一起,他们中伤我诅咒我要我不得好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兴,要受这一世之累;亡,要受这一世之辱。沾尘,我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可到现在,我还是被它玩弄无计可施。我以为放掉权贵放掉尊严就可以忍辱偷生,却从未想过,现实会残忍到这样的地步。”

我对她说:“织舞,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不,沾尘。除了这里,我们哪儿都去不了。”她微笑着说,“我们无处可逃。”

在违命侯的书房里,我见到了李煜,那个曾经站在万人中央看尽了金陵城所有迷醉的男人。此时,他倒在无数的酒坛子上,正乱舞着衣袖,大声醉唱着他的新词:“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织舞引着我从李煜的书房前经过,我看到了旧日的君主醉态癫狂。她走在我的前面,冷漠得没有看屋内的李煜一眼。

“那个如今烂醉如泥的男人,他曾用他的权势夺取了我和我的青春还有爱情。我恨他。沾尘,恨他从前的权势现在的落拓。恨他毁了自己,也毁了我。”

方走进后院,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夫人,怜儿小姐不见了,我刚才只是一转身的工夫,她就……”

啪!

那个婢女的左边脸上立时硬生生挨了一下。她的眼泪忍不住在眸里打转,怯怯地低下头去。

“没用的东西。”织舞恶狠狠地说,“废物,滚下去。”

看着那个侍婢捂着左脸匆匆退去的身影,我蓦然发现面前的织舞是这样的陌生。“织舞,你这又是何苦呢?这是赵家的土地,我们尚且没有自由和地位,无法掌握自己所爱的人的生命,何况是这么一个小丫鬟。”

“沾尘,你太淳善了。这违命侯的府中,没有一个是真正在任我们驱使的丫鬟,她们,都是赵氏的鹰犬,是宋廷的奴仆。她们在这里,是在替她们的主人监视我们、束缚我们。”织舞对我说,“沾尘,我们现在是身在牢笼之中,她们,是伏在外面看守着我们的野兽。有一天,假如我们想挣脱这拘束的时候,她们会亮出她们的爪牙,撕扯烂我们的身体。”

我对她说:“织舞,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不,沾尘。除了这里,我们哪儿都去不了。”她微笑着说,“我们无处可逃。”

我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色,想到风一缕一缕地拂过记忆时,我为她在未来的旧壁上贴满美丽的香笺。那些曾经的承诺,被时光敲击,水印扩散,粼波涟漪。

“织舞,我对不起你,可是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摆脱痛苦蹂躏的生活的。”

织舞盯着我,不置可否地笑。她听到过的承诺太多了,在她的心里,对于这些承诺,也许,已经僵硬、麻木。

我走出违命侯府的大门,看到门外的长街上,停着一辆马车。清晨的薄雾迟迟未散,健硕的骏马发出低哑的沉嘶。

我看着那匹马,马的眼睛里有一种压迫的气势。该是属于孤傲冰冷的人的坐骑,习惯了血腥残忍和被人仰视。

“兮沾尘,你不想见怜儿吗?”

马车里传出了一个女子刀锋一样的声音。锐利而且寒冷。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时,在我头脑里留下的一片诡谲的刀光。灿烂闪烁,映甲寒芒,把我的全身注贯满了冰冷的气流。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马车慢慢地到我身边,车帘卷起。

“想见怜儿,就跟我走。”

我想也没有想,就上了马车。我看到车里坐着的黑衣女子,长发倾泻,面色泛青,一双黑瞳散发着夜魇一样的气息。她伸出手,在她泛着金属光泽的掌心里,是织舞为怜儿亲手缝作的荷包。

我笑。我说:“你不用给我看这个,我信你的。如果我不信你,我就不会轻易上你的车。”

她打了一个唿哨,车帘放了下来。马扬蹄奔驰。灵性的识途骏马,奔跑向主人将去的地方。

“朋友,你能告诉我,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么?”

“要告诉你的,我会让你知道。你不该知道的,就不要问。”她的语气冰冷依旧,犹如死水一泓。

马车不停地飞驰,没有规律的左拐右拐。黑衣的女子沉默不语。她的手指纤细光洁,一柄锋利的匕首在她的五指间飞转闪烁,她盯着那指间的刀光,精力集中,面无表情。紫黑色的指甲在刀光间隐现。

“据我所知,金陵兮家曾有过一个名叫兮重诺的男人,传闻他是兮家男子与山东响马洛月华所生。‘幽罗鬼猫’以轻功暗器名扬江湖,只是不知真本事到底如何。沾尘琴师,你的先人可曾对你讲起过那个女人?”

“要告诉你的,我会让你知道。你不该知道的,就不要问。”我模仿着她方才的口吻说。

“找死!”她的目光顷刻间寒气陡转。我的耳边“铮———”的一声,方才在她指间耍玩的匕首就已插进了我头边的木壁里,彻寒的刀背紧贴着我的耳朵。

我冷笑了一声:“对不起,朋友,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个忘记了死亡的人。”

“区区琴师,亦想像那些穷酸文人一样叫嚣什么‘舍身报国’么?”司徒承宗撇了撇嘴,可笑至极。

“你不必以为你很清高,因为,在我的眼里,你和蝼蚁……一样!”司徒承宗低啸一声,箭脱弦而出,挟着劲风射向我的心脏。

我清晰记得,我面对死亡时的笃定和平静。像我这样在乱世里九死一生的人,对于刀锋的冰冷和杀气,早已丧失掉了本有的敏感。

“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兮沾尘。”她诡异地笑,“我开始对你有兴趣了。越来越有兴趣。”

马车戛然止住。到了。

黑衣女子从衣袖里掏出了一条黑色的纱巾。“对不住了,沾尘琴师,我必须罩住你的眼睛。这,是上面的吩咐。”

“沾尘只是一介琴师,无权无势。为什么还要故布疑阵,弄得这么神秘兮兮?”我不解地问。

她用黑纱蒙住了我的眼睛。“我说过了,沾尘琴师,问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你该知道的,稍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我任由她搀引着我走下了马车,我听到耳边轻柔的风声和清脆的鸟鸣。她带我走进了一处布局诡异的大院深宅,我们两个人走啊走,漫长的路,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所有的疑惑和猜测,都在向一个充满阴谋的沼泽里漫淌。

黑纱解去,我慢慢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我看到怜儿就在我身旁。她躺在襁褓中平静地看着我,一如平常的笃定淡然。

“她是个可怕的孩子,不惧怕所有生疏的东西。连我都不觉被她震慑。”

我转过头,看到身后的女子,她和马车上的那个女子一样,一身黑衣。她的长发披散着,绵长发丝下的朱唇嫣红,浓妆艳饰。她的右臂裸露在外,臂上带着许多的金银手镯,不时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质地的声音。她比马车上的那个女子少了几分冷艳,但多了一些妖媚和尊贵。

“我是唐潋秋,许多人都叫我唐三娘。你可以叫我三娘,或者,潋秋。”

“唐三娘么!”我忍不住心中的惊讶。这个让世间无数男人饮恨的女子,这个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挽起蜀中唐门赫赫威名的女子,她曾经被我身边的人们传论诅咒和憎恨。洛期对我说过,“沾尘,有一天,你若遇到了蜀中唐三娘,就掉头快跑。你千万不要靠近她,更千万不要让她走进你的生命。”

“怎么,沾尘琴师也知道潋秋的名字么?”她微微地笑,“能被名动天下的金陵兮家琴师记得,潋秋不胜荣幸啊。”

“沾尘虽非江湖人,但也略知江湖事。蜀中唐三娘名盛如雷天下有谁能不知呢!”我微微向她施礼。

“名盛如雷么?”她苦涩地笑,“是天下恨我咒我的男人们,他们咬牙切齿而又心存悸惧地谈论我,使得天下人都知道了我的名声。”她踱到怜儿的旁边,对视着怜儿的瞳。“这个孩子,她长大了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倔强的女子。”

“唐三娘,我是来抱回我的怜儿的。”我说,“我要抱着她,回到我的家。”

“呵呵。”她向着我歉意地笑,“当然,我并没有说你不能带走这个孩子,只是在你离开这里之前,有个人你必须见一面。”她走到门前,又回过头来对我说,“还有,要记住,下次,叫我三娘,或者,潋秋。”

我回头看见了身后的那个男人———晋王赵光义。他微笑着低声对我说:“沾尘琴师,做好你该做的事吧,不要无谓地冲动。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你的世界。”

我又一次近切地见到晋王赵光义,竟是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世事难料啊。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实在是想不到,堂堂的晋王要见兮沾尘,也要这么大费周折。”

他懒洋洋地躺在雕镂着祥龙的榻上,头枕着唐三娘的膝。“我更没有想到,盛名赫赫的兮家传人兮沾尘,竟然和南唐国母关系暧昧,情绵意切。兮沾尘,你这是亵渎纲常啊!”

赵光义站了起来,他对我说:“兮沾尘,你不要以为你和小周后的私情真的能瞒过天地瞒过世人。”

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她站到我面前,怯怯地叫了我一声:“沾尘琴师。”我立时就呆住了。这个身材瘦小的黑衣女子,她竟是在金陵城破的那天消失在宋军的马蹄和号角声里的那个稚涩的小宫女———宓儿。我打量着她,顿觉沧海幻化一切,时光倏忽经过。宓儿说可能是花的香气已淡,不能再吸引美丽的鸟儿飞来舞蹈和歌唱了。这一切历历在目,但却既切近又杳渺,我感觉恍然如梦,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宓儿……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沾尘公子,我不叫宓儿。我姓唐,唐雪雁。我是唐家五夫人的女儿,受晋王之命在金陵皇室潜伏的刺探。”

“唐雪雁,唐门中的人么?”我蓦然惊觉,“唐门中的人……受晋王之命……?”

“不错,是受本王之命。”赵光义挥了挥手,“宓儿”退了出去。“兮沾尘,本王不怕告诉你,川蜀唐门是唐三娘的,而唐三娘,是本王的。”

赵光义说话时唐三娘就狐媚地笑起来,她笑着,全身柔枝一样地颤摆。她夸张地斜到在榻上,剧烈地喘吁着。我看着面前英姿勃发的赵光义,突然觉得他的眼睛无比深邃茫远,里面有着我永远无法明知的寥旷。

“把江湖黑道玩控于鼓掌之间,本就不在本王的心上。”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心,在天下。”

“沾尘只是个琴师,您的心和天下,我都不关心,我只想带着我的怜儿,回家。”

“兮沾尘,你的心上,就真的只有怜儿么?”赵光义说,“难道,你就真的忍心看着你心爱的女人,被那个苍老兽性的男人肆意蹂躏,过着世上最耻辱的生活?你就这么冷漠,不想把她救出那罪恶的牢笼?”

“兮沾尘,像个男人一样地告诉我。”赵光义突然厉声问我,“你说,小周后是不是你最爱的女人,她是不是你的织舞?”

“是、是,她是我的女人我的织舞。”我不再迟疑地回答,“我必会砸破那丑恶的牢笼,救她出来。我一定会兑现我予她的承诺。”

“你能够么?你区区一个琴师,连违命侯李煜的身份还不及,你凭什么救她凭什么去兑现你给她的承诺。你不过是痴人说梦,自欺欺人。兮沾尘,你若想救你的女人,你就必须也只能听我的。帮助我,取得天下。”

我手拿着黑纱走到门外,看见那辆马车还在,那个女人还在车上,她的手指还在耍弄着那柄锋利的匕首。我回过头,红漆大门缓缓关闭。大门上是一块黑色的匾额———邀月山庄。怀里的怜儿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睡着了。

“你也是唐门的人么?”我问她。

“是的,我叫唐绛唇。”她说,“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

我笑了笑,便抱着怜儿走向阳光投来的方向。我眯着眼睛看到满地的霞彩,那些时光的痕迹,一道一道的是这么清楚和明晰。

“江湖里有为我效忠的死士,朝廷上有我扶植的势力,一旦我的兄长赵匡胤驾崩,我就可以迅速消除那些对我不顺从的异己,我就可以荣登大宝君临天下。”赵光义踌躇满志地说,“兮沾尘,我现在需要的,就是赵匡胤能够‘自然而然’地去世。到时,不论他的遗诏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历史记载下的都将只有我的声音。宋朝的第二个皇帝赵光义,将披坚执锐以雄才大略内统华夏外抗蛮夷,重复李唐开元时的盛世景象。成为有史以来,最有作为的君主。”

“沾尘,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夷芽焦急地问。

“我把怜儿接回来了。”我把怜儿放到夷芽的怀里,她抱住怜儿,感到怀里幼小生命力的温度,脸上露出母性的笑盈。“以后,就由我们来喂养她吧!侯府那种地方太混乱太复杂了,怜儿在那里,我总是很担心。”

桌上放着夷芽做好的热汤,我端起来,刚噙了一口,只觉得那汤热得滚烫。我忙把汤放回桌上,狼狈地将含到口里的汤吐到地上。碗里的汤“咕噜噜”地翻滚沸腾,迅速开始变得干涸。夷芽怀里的怜儿一下子哭了,号啕大哭。

我回过头,看到夷芽的唇间滑出了一道殷红。碗里的汤彻底干涸,碗龟裂,然后破碎。

“沾尘,为什么你会带着这么强大的杀气归来,你的身体里有一片火焰在燃烧,它要烧尽这天这地这茫茫风尘。你身体里的火,是仇恨之火。”夷芽忙用手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她摊开手掌,浓稠的血液顺着掌心里的纹路流淌开来。

夷芽的脸色苍白全身僵硬,我急忙走向她,她却伸出手止住了我。她凄恻地笑,她摇着头长长地叹息。

“你终于还是有了另一个女人,沾尘,你爱上了她,爱得刻骨铭心万劫不复。为了她,你的心里燃起了仇恨的火焰,你要杀掉那个给了她耻辱的男人。我触到了,你那仇恨的火热的心,在无限蔓延和升腾。”

我的眼里夷芽仍在凄恻地笑,我不由得向后退却,我靠在墙上,听到自己真切的剧烈的喘吁。

这一刻我想起夏南,他站在飞花碎叶间手握着上古的名刀,面对着春秋的霸王,要与历史决战。为了他的女人他的爱,抛开了权利和名利,他要的,只是她温柔和幸福的嫣然笑靥。

“他是这个庞大王朝的统治者,他震慑着曾经动荡破裂的乱世。你凭什么来掌握他的生死?”我心存疑虑地问。

“一个觉得天下已经控制在手掌中的男人,在兵戈铁骑间挣扎多了,就会累就会傲会觉得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摧毁他了。”赵光义说,“于是,他不再能抵抗诱惑,他不再能约束自己的欲望,尽管他已经苍老。欲望,的确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欲望,可以迫使他登基称帝志存天下,也可以让他沉迷堕落。沾尘,本王需要唐门,需要你,更需要你的女人的帮忙。”赵光义对我说,“沾尘你知道么———川蜀唐门有着令天下人最惊骇的毒药和用毒手法,能够杀人于无形。”

杀人于无形。

我听到自己的满身关节都在“咔咔”地响。撩起衣袖,我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发出一阵奇异的声音,炙热在那里聚焦和漫散,渐渐整条手臂的血肉似都燃烧了起来。天仙子花蕊里的鸣叫愈加响亮。

那是罗罗的叫声,可以吞食人生命的飞鸟。夷芽惊恐地说:“沾尘,你真的愿意为了她而置身阴暗的争权夺势的旋涡么?”

“对不住,夷芽,从很久很久的那个夜开始,我就把我的生命给了她。”我说,“我爱上了她,我要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流芳百世,抑或,遗臭万年。我把我的躯体灵魂生前生后,统统地,毫无保留地全给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沾尘,为什么你要爱她,为什么还爱得如此完全彻底不留余地?”夷芽痛苦地高声问我。

“因为,因为……她为我流下过眼泪。只因她为我流的那些眼泪,我为她,万死不悔。”

明德楼在燥热的夜里灯火摇曳,满身皱纹的赵匡胤伏在娇艳的身体上,野蛮地蹂蔺着她的生命和魂灵。织舞在赵匡胤的暴雨摧残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的指甲牢抓着他的脊背,他的唇舌在她的肌肤上原始地律动,吸吮掉了她颊上所有的胭脂。

织舞的痛苦声音让我的精神伏在生命的暗隅里痉挛,即使在夷芽的怀里,我也无法入眠,辗转反侧。夷芽搂着我,她知道我内心的忐忑,可是她只能不断抱紧我。她圈束不住我了,正如她在千百年前圈束不住我的祖先兮流一样。

我的心浮扬飘去,飞过东京的长街巷陌民房宫阁,一直落到明德殿的灯光前,织舞的水眸里。

唐绛唇从衣袖里掏出了一盒胭脂递给我。“沾尘,把这盒胭脂送给你的女人,让她每次进宫见皇帝的时候用。”

我拿着这盒精巧的胭脂,嗅到一缕香馨飘出来,沁人心脾。

“胭脂里放置着我川蜀唐家的独门剧毒,能让中毒的人像感染了病痛一样,时日愈长,毒性深入骨髓,使人死于无形无觉之间。”

“宫中御医不乏悬壶圣手,难道也会看不出来么?”

“御医中自有高人,当然能够诊断出来。但这个不用你担心,晋王殿下早已安排妥当,你只管让皇帝把这些胭脂心甘情愿地咽下去就可以了。到时候,史书上就会记载,开宝九年宋帝赵匡胤因重病驾崩,其弟赵光义即位登基。

百日之后,你的女人就不会再过羞耻的生活了。而晋王,会得到他的皇位。”

“那么,你呢?三娘呢?唐门呢?你们是为了什么。”

“三娘就是唐门,唐门就是三娘。三娘为了什么,就是唐门为了什么。至于我,我们,都只是三娘的棋子,凡是她要做的,我们就舍生忘死由她驱使,纵使粉身碎骨,亦无悔无怨。

沾尘,像我们这种人,是没有什么目的和终点的。我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其实,就是为了死而存在的。死,是我们的使命,我们的归宿。”

织舞玉体横陈在赵匡胤的面前,她扭动自己的身体,妖冶地笑。晃动的火光间她的身体曲线凹凸有致明暗起伏,无处不散发着诱魅的光泽。她的水眸半合,秋波旖旎,殷红的朱唇间发出一声迭一声的浪笑。

赵匡胤登时看得痴了看得呆了,他脱去自己的宽大皇袍,急忙地爬上她的身体。“美人儿,美人儿。”他嗅到她颊上胭脂的奇香,他盯着她大口大口地咽着唾液。“为什么,美人儿,你会这么香?”

“王,奴家为了见你,特地买了上好的胭脂。胭脂铺的老板说,连神仙闻了这种胭脂的香味,也会动凡心的。”

赵匡胤得意地笑。“美人儿,如你所说,朕今天岂不是要做一回神仙了?”

“王,您是九五至尊贵为天子,您本来就是神。”她的脸颊促近他的唇,不断摩挲。她陶醉地笑,轻声呢喃。“王,用您的唇舌,把奴家的所有如绵妾意都吸吮进您的生命里吧,我会让您融化让您欲仙欲死。”

“好的、好的。”他激动地说,然后急不可耐地压覆上她的身体,用唇舌在她的颊上躁狂地舔拭吸吮。“难怪李煜会灭国会沉沦,你可真是销魂蚀骨的绝色美人儿啊!”

他把头埋在她的胴体里,他并不曾察觉到,她搂着他,眸里闪过一抹刀光样的目光。她的瞳血一样的火辣和冷红。

赵匡胤迷失在漫溢的软玉温香里,他的唇舌在织舞的柔脂上肆无忌弹。契丹的首领纵马扬鞭在阳关的莽莽苍原上,弯弓射雕,远眺中原,那战乱的后面,是辉煌,还是不会了断的烽烟?无人在这时就敢轻下结论。窃窥王冠的野兽在卧薪尝胆,放浪形骸的人在挥霍着手中的王权,明日,谁家天下?

北方草原上驱羊的牧人放声高唱: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邀月山庄里特别的安静,大门敞开,里面没有一个人。残叶飞旋,孤鸟清鸣,站立在屋顶上的唐三娘衣袂翻飞,粉靥浅笑。我仰看她的身姿,如同在仰望传说里的仙子,玉带当风,婀娜多姿。

壁立三尺,寒霜霁雪。这是用来形容无暇的绝璧的,同样,也是用来形容女人的。我的兄长兮南枝在许多年前,对我说过。

庸妆俗艳根本掩盖不住她骨子里独立于世的性情,她不是那种只依靠身体过着鱼水生活的女子。她所以放浪,是因为她的孤傲,孤傲到鄙夷天下的人,孤傲到一世的凄清。我对她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因为,她像极了我祖父的女人祁紫霓。可惜的是,她的生命里没有出现那个该属于她的兮重诺,而她的身体,已堕落良深。

“三娘,邀月山庄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都去了皇宫里,因为,又一场蹩脚的皇室闹剧要上演了。历史的场面总是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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