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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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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四月胡杨
声明:
代序 历史中的幻想碎片
夏夜看书,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面对胡杨的书稿,就仿佛面对着一段飘渺的记忆。喜欢历史的人是幸福的,而沉浸在历史中,又是痛苦的,因为你面对的是前人的记忆,或许也是自己某个轮回的经历。
《夜歌》来自胡杨的心中,也是来自对遥远洪荒的怀念,那是他心中的历史。《夜歌》是一段叫你喜爱,又叫你痛苦的破碎记忆。
风花雪月的南唐,翩翩起舞的公子,凄楚动人的美人。后面还有姗姗而来粉墨登场的大宋朝。曾几何时,南唐已烟消云散,而大宋也迎来了它那异曲同工的皇帝。那追溯到千百年前山呼海啸间的飘渺大荒,不过是真实不是幻想,是历史底层的呼吸。
而胡杨要展现给我们的,如果只是一段枯燥的历史,那么有好多事情也就不必再深究了。可他却把读起来非常沉重的历史,架构在了虚幻的大荒之上。于是,宿命、生死,所有的故事开始粉墨登场,看起来既不是那么历史,也不是那么奇幻,但同时,它又兼具了历史和奇幻所有的痕迹,所有的症状。
我们究竟能够从中把握什么?能够得到什么?
胡杨说,主要是用这本书来垂悼一下过去的岁月,包括远古的也包括他自己的。
于是,在大荒和历史里,我们能读到的,将不再是片面的奇幻和历史,将不再是简单的神魔鏖战或者帝王将相,所有的国破家亡、刀光剑影都必将归结于幻想的纵横捭阖。正像胡杨说的,所有的阴谋和战争,都是一种对信仰的亵渎。
而真正的信仰,就是奇幻,就是他所怀念的那一片大荒。
我想那香甜的脂粉,迷醉的感情,奔流的琴声、痛快淋漓的舞姿,以及字里行间那揪心不已的痛楚,正是来自他那年轻生命的呐喊。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读完《夜歌》,闭上眼睛,心中只有这一首词,这一段千百年来一直萦绕在我们记忆深处的词。
在这样的日子,在这样的夏夜,年轻的人,年轻的心,再一次响起夜歌。
君天
2005年7月14日上海
第一章 唱游
沾尘,来世红尘之间,不管十年百年,我都一定等你,不向任何的权势和王侯妥协。织舞慢慢把苍白的布绫套到自己的颈上。
我对怜儿说,我将带着我所有的叹息离开这个混乱的世界。我魂萦梦绕的大荒,我永远都扯不断的牵挂,我为它流浪为它彷徨为它勇往直前死不悔改。但是,我知道我永远都回不去了,大荒已远,我必将客死他乡。怜儿,我兄长兮南枝和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啊,我将和大荒那些流落尘凡的神裔们一样,客死他乡。
而我的爱我的织舞我的繁华如梦血流成河,都将和归墟的水一样,面向虚无和浮幻奔流不复返。我站在大荒的岸边,看着所有的支离破碎飞花碎玉,我将这样倒下去这样子覆灭。
织舞对我说:“沾尘,你梦到过长安吗?天宝三年的唐都长安。”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叫兮沾尘。我是兮弱水的儿子。
周显德二年春,我生于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那时父亲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清蒙月下飘飘扬扬的雪花,说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雪了。我睁着双眼,看到母亲的脸上泪痕斑斑。奇怪的飞鸟拍打着翅膀划过遥远的夜空,它们凄恻地叫着:怏———怏———怏———!
“你是兮家的子孙,所以,你生就有一双可以洞穿万世的眼睛。”夷芽抚着我的头,她的发丝像凝霜一样的苍白。我喜欢夷芽手掌间的温存———当然,也可以说痴迷,或者依恋。我躺在她怀里,感受着她手掌间的柔润。这世上的万千灾难,这王朝的岌岌可危,我都可以释怀,都可以淡漠。我所能感知的世界,便只剩下了我,还有,夷芽。
我在夷芽的怀里睁开眼,便看到月下后花园的花丛里,父亲抱着姬连碧倒了下去。姬连碧披散着她水瀑般的长发,脱下她的浓艳衣衫高高抛起。她张开双臂如同一朵妖冶的蔷薇,决绝绽开,颜容似血。
夷芽问我:“沾尘,那个叫姬连碧的女子,她美吗?”
“她美。美得倾国倾城,美得让我金陵兮家,一朝破碎,盛望不再。”
姬连碧褪去粉红肚兜的刹那,我父亲把他清秀的脸义无反顾地埋进了姬连碧激荡起伏的乳房间。父亲他沉迷声色的无尽欲望时,他并不曾想到,在金陵声威显赫的兮家已在姬连碧的喘吁里走向了死亡。
我的哥哥,兮南枝,他寻着父亲划过姬连碧丰满乳房的手指痕迹,走向了另一种绮糜的极端。他手握长箫躺在秦淮画舫名妓的芳榻上,一曲哀婉。
母亲站在倾盆大雨里,声嘶力竭地喊道:“金陵兮家,后继无人啦!后继无人啦!”
每天里斗转星移,花开叶残,我坐在牢狱般清冷寂寥的宫阙里,一遍又一遍弹着那一曲《广陵散》。当初,在宽大的皇宫里,众乐齐鸣,漫舞群歌,富华糜烂,奢靡至极,与如今的古琴独奏相比,是怎样的天壤之别。织舞的衣裙一如当初的艳丽,只是生命和灵魂已经无比屈辱和卑下。我独自为她弹奏,她亦是我惟一的听众。
“沾尘,其实金陵城破的那一天,所有的声乐于我而言,都已成绝唱。”她仰天长叹,颊上浮过不该属于一个女人的无奈。
“世人如此宽容,他们谅解了千千万万个李煜,却把亡国之罪加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她抚着那一根根的冷弦,眼噙红泪,“他承担下了过错,却把永难洗去的羞耻扔给了我。”
身为亡国之君的女人,必须为她的男人承担下历史和责难。这是世代以来无数帝国末后的悲哀。
我每到傍晚都会坐着马车离开禁宫,穿过宋京汴梁富丽堂皇人潮涌动的街市,回到我那个狭小寒冷的家。我打开院门,一群群的飞鸟惊悚而起,展翅飞去。夷芽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告诉我她早已做好了饭菜。
夷芽终于在我的颈上看到了那一对唇印,鲜红灼烈。
我抚琴长息,听到心里恍惚又掠过了那个失落的王朝的声音。那个落魄的君王在遥远的地方大声吟诵:“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她走下榻,光脚走到我身边,她抱着我,吻我。
“兮沾尘,你为什么不早生十年———让我们能够邂逅在南唐王室的盛宴上,”她喃喃地说,“那么,我绝不会成为周后,而会当你兮家的周氏夫人。”
夷芽紧紧抱着我,她泪流满面。“沾尘,你万不能相信那个女人的话,你不能爱上她!你若爱上她,你兮家必会万劫不复。你必会死无葬处含恨而终。”
这一天,夷芽第一次对我讲起了兮流。那个遥远且疏离的兮家男人。
那时的夷芽,还年少单纯,还有一头乌黑的发丝。她每天都坐在员峤山的甘华树上,听着从遥远的昆仑传来的开明兽的吼叫,看着茫茫汪洋的潮起潮落。她举目北眺,看到苍山洱海间云霞缭绕。
每天的傍晚,他都会驱舟而来。员峤以北,他的来处,寄托着她所有的牵挂。他坐着孤叶般的小船,怀抱古琴,微笑着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是海神禺疆的侍从,他每天都来喂那些驮着神山的巨鳌。他拨动琴弦,所有的巨鳌都会把头探出水面,安静地看着他。他一拂衣袖,飘然而起,像精卫鸟一样在天海间飞动。
依侬不只一次对她说:“芽,流绝对是神界最潇洒的男子了。”
她看着他,无数次在心底用最娇媚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兮流,兮流。但是她从不敢说出来。兮流来自遥远的昆仑,是伏羲大神的传人,他站在万乘之巅,俯瞰众生。
但是这一天,他喂完了巨鳌,却并没有离开。他抱着古琴飞到了她的身边。海风吹拂,一袭白衣的他站在树枝上,袂襟飞舞。他看着她,嘴角含笑,目光里飞扬起一抹暖昧的色彩。她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在阳光下,她面笼红霞,不甚娇羞。
“我为你弹一支曲子吧!”他低声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她身边,负琴膝上,抚弦成曲。音乐丝丝绵绵,继而融会成一片汹涌的场面,和着员峤山下的风拍浪打,倾泻而去。她沉浸在他的曲中,感觉自己仿佛是这世上最快乐最温暖最幸福的人了。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夷芽。幼芽的芽。”
夷芽讲到这里,便抬头望着无尽的空明叹了口气,“沾尘,你知道么?我就是在你兮家的音乐里堕入了无尽的深渊。”
那盘旋于鸿蒙边缘的兮流,他活生生地从夷芽的记忆里飞了出来。他潇洒飘逸玉树临风,他随意的一笑,便让大荒的女子们心猿意马、神思错乱。他笑尽了我兮家所有的笑,所以让他的后人都郁积难释、步履蹒跚。
我记起在南唐王宫的帐帏间,我无数次看到的那个男人。他站在熊熊燃烧的火里,他说:“大荒。大荒。”他用血在他的衣袂上写下了一个名字———兮重诺。他把他的衣袂撕下来,看着它被焰舌吞噬,化为灰末。
兮家的子孙们都朝着茫然的方向痛苦地匍匐往前,满怀忐忑,但至死不渝。
他在火里面目狰狞地对我喊:“兮沾尘,你不要乞求上天的怜悯或者宽恕,不要心存侥幸。你终有一天,会和我们一样,万劫不复,死于非命。”
夷芽握着我的手腕,怔怔地看着我掌心里那条细长的断掌纹,她问我:“你恨我吗?”
我谁也不恨。这是我身为兮家后人的宿命。
那一年阴愁肃杀的大雾笼罩了整个云梦泽。凶神相繇带着上古巨恶共工的爪牙,把万里大泽搅得风呼浪啸兵戈四起。夷芽的哥哥楚瞑和无数去往帝都的商贾们一起,葬身在了云梦苍茫的雾魇里。
夷芽说:“我必须去云梦泽,取回我兄长的尸身。因为,他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
坐在身旁的兮流,他的身体蓦地一僵。“嘣———!”她扭过头去,看见那根断弦孤兀地卷立在风中,他指上的血液慢慢流了出来。
她凭着一支长篙,一片孤筏,只身走进了大雾弥漫的云梦泽。万里大泽,浸泡着大荒最惊骇的传说,共工倒下时郁恨难释的大吼还犹然在耳。他眼看着不周残破,天柱断裂,滔滔巨浪从天海深处咆哮而下。夷芽深吸了口气,成群的鬼魂们一个个狰狞地在她身边舞蹈。他们尖叫着、怪笑着,他们一遍一遍地说:“怏———怏———怏———!”
在渺渺的大雾深处,她看到了那早已破毁的商船,像一堆残毁的尸骸浮悬在腥臭的水面上。应龙家的旗号,颓败地倒在甲板上。
夷芽站到散发着湿霉气味的甲板上,便看到了插在桅杆上的那柄长刀。精光凝寒,刀柄上血迹未干。她走过去,看着这把照耀着大荒的名刀,早已泪眼模糊。
一阵怪异的笑声忽然划破了浓稠的雾幕。“名动大荒的巨野之嚎如今也不过是一块废铁而已。娃娃,大荒早已不是你应龙家狂妄无忌的时代了。”面目丑恶的男人,伫立于桅杆的顶处,双手交叉,蓬乱的长发在风中飞扬飘动。坚硬的络腮胡子散发着无可比拟的寒气。
整个云梦大泽都在这男人的身下冷结起来。“巨野之嚎”发出凄厉的长鸣。
“你……你是什么人?”她颤颤地问。
他又是一阵大笑,笑声在大荒的苍穹间回荡。他森绿的双眼像地灵幽火一样的诡谲。他在历史的飞尘里俯下身来,传说在他的视线里混浊腐烂。“我就是相繇。云梦大泽里长着九颗头颅的蛇身魔王。”
相繇,那是一个让云梦泽所有的传奇都会颤栗痉挛的名字。年少的夷芽面对这个凶腥的恶神,一时六神无主。
“小姑娘,你竟然敢孤身闯入云梦泽,你好大的胆子啊!”相繇纵身跳下桅杆,飞到了夷芽的面前。夷芽顿感一阵晕眩,木然地面对着相繇,纹丝难动。相繇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和不断颤抖的双唇,又笑了起来。“高辛王室自诩傲然的英雄们啊!原来竟和你这小姑娘是一样的志气。不知我是该为你喝彩一声,还是该为葬身在这大泽中的高辛男儿们汗颜呢?小姑娘,你能够有勇气只身闯进云梦泽,便已经值得赞叹,值得我钦佩了。”
这时,“巨野之嚎”的长鸣愈加尖锐起来,它开始不安地颤抖起来,甚至要从那桅杆里破冲出来。
恍惚间苍老的仙长又坐到了夷芽的面前,他点燃了沸腾的篝火,给她讲起了她的先人———那个手拿“巨野之嚎”,枯竭了大荒所有传说的男人,应龙燮。他在阪泉之野单骑面对神农的百人骑阵,面容不改。他在涿鹿出战蚩尤,使巨野和应龙的名氏一起,被卷进了大荒的历史。
“我虽将死,但战魂不灭!”他面对着大荒的山河,高举战刀。他最终没有飞升成仙,但却留下了许多震撼的传说于这浩渺的世间。
从鸿蒙而起便一直蓄积在她体内的应龙家传承下来的血脉和勇气,蓦地赋予了她一股强大的力量。她以自己都不敢置信的速度,疾速地冲过相繇的身旁,从桅杆上抽出了那柄带着应龙家不屈斗气的名刀———巨野之嚎。
刀光划破重重雾气,冻结了云梦大泽的不尽流水。一刹那,夷芽的行动,顿时把一代恶神也怔住了。他显然不敢置信,这个看来柔弱的女子,竟有着如此大的魄力。
在“巨野之嚎”不断吐射的寒芒里,应龙燮站在巨人夸父的尸体上,横刀当胸,亢然高歌:
“大风四起兮撼重阳,
策马临虚兮傲苍茫,
撅天罡,
断锋芒,
收战魂兮东海旁,
渺浮云兮啸洪荒。”
良久良久,相繇仿佛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绪里,那些在大荒的历史里纵横捭阖的旧日身影飘浮而过。他幽绿的双眼里掠过了一抹不易为人觉察的伤感。洪荒依然,可叹故人不再!相繇蓦地一声怒吼,身影直冲上云霄。“应龙家有女如此,不负威名!老子敬你虽是女流,却没有玷污你家世的声名。你带着你兄长的尸体,离开云梦泽吧……永远也不要再回来!”相繇长叹一声,脚尖在桅杆上一点,便飘然而去了。
仙长抚着夷芽还稚嫩的脸颊,叹息着说:“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活着从相繇的手里逃脱了。夷芽,你若是男子,必是罕世的英才。”夷芽苦涩地笑了笑:“不,仙长,我若是男子,也只能无望地拿起‘巨野之嚎’,除了渺茫的一线生机,再无能为力。”
她在船尾找到了楚瞑的尸体。她把他的尸体拖到她的筏子上,背负着“巨野之嚎”,撑篙而归。
孤筏终于穿过了云梦泽的大雾,在日光之下,她看到了远处的海上,独身长立的白衣少年,怀抱古琴,蹙眉张望。他们的目光跨过滚滚流水默然交汇,这一刻他恍然失神。
“兮流啊!”她终于大声叫出了他的名字,但却连站立的气力也没有了。她虚脱地倒下去,不知何时,冰凉的汗水早已湿透了她的衣衫。
他连忙纵身飞到了她的身旁,扶着她。她躺在他的怀里,那些一直缠绕着她的鬼魂都退离而去。阳光温暖,她难以抑制地虚脱,目光变得模糊起来。
她的泪珠划过粉腮落了下来,滴到漾动的水面上,牵起悠悠的涟漪。
我仰起头,宫殿顶上华灯彩饰,缤纷迷眼,泪水洞穿了万古的遮障从她的眸际坠向我的心弦,心神错乱,指间一缓,音,亦乱了。
违命侯的府邸里一片寂静。
“沾尘,我以为这滚滚红尘,惟有侵淫于音乐中的琴师才能忘却烦恼、屈辱、国恨家仇和所有的生离死别。”织舞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万料不到,清雅如你也摆脱不了世俗的困扰。”
大雁凄鸣着掠过宫阙的飞檐,流云婉转。徐风白日,汴梁城阵阵的秋意不知不觉袭上眉梢。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将再也回不到金陵,再也听不到姬连碧的歌吟,再也看不到戚葬蝶的舞姿。我会怀揣着不可弃掉的真实和残酷,死在皇都汴京的史尘之底,然后任凭夷狄的铁蹄从我的身体上踏过,把陈桥驿的黄袍和酒杯全部粉碎。
织舞对我说:“沾尘,你梦到过长安吗?天宝三年的唐都长安。”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含着笑提起了天宝三年的兴庆池旁,那个名叫李白人称谪仙的醉酒狂徒。他以一身白衣和傲世才情,用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写尽了帝宫最后的威严与奢华,然后长笑着拂去肩上的落花残痕,怀揣万两黄金弄浪而去。后世的诗人们终于无法再企及那潇洒豪放的颠峰,只能沉重地一步步随着李唐的衰落走回人间。梦中的她不过是唐宫中的一名侍女,她看着那白衣诗仙的醉意狂态,不禁为他倾倒为他折服,她目送他大笑着作别长安,只能用泪水为他的撼世孤傲欢呼赞叹。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沾尘,天宝三年的长安城若没有李白,后世的诗人们便不会都郁积沉闷快意难发。至于今日,还有谁能把千里云岳收融在谈笑之间?!”
我说:“我们都不是诗人,所以,我们都理解不了诗人。不论是李白,还是李煜。”
褪去了诗的衣衫,李白是个侠客。醉酒狂歌,纵剑任侠。
褪去了诗的衣衫,而李煜,却是个皇帝。九五之尊,便是要威加海内,仪服四邻,文治武功,家国天下。
我蓦地笑了,我笑得令自己都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仰身躺在地上。在我的笑声里,整个汴京宫闱都开始痉挛。“织舞,你终究没有看透那个男人的灵魂。诗词,不是他的衣衫,而是他的骨血。他是误投皇室的词灵,他生来是用曼妙的词句写尽这个乱世的,而不是要挽救南唐免于崩殂。他的生命里只有江水般不尽的文思,而没有包藏宇内吞吐天下的豪气。”
姬连碧坐在我父亲的怀里,她搂住他,一声声地浪笑着。她轻启朱唇,用唱绝五代的声音吐出那段香艳词调:“花明月暗笼清雾,今宵好向郎边去,滑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怀抱着姬连碧的父亲目光迷离,但在比父亲的目光更加迷离的月下,兮流离开了夷芽的身体,他的唇轻轻拭过她冰凉的肌肤。他披上衣衫,站起来,“夷芽,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他是伏羲大神的传人,海神禺疆的侍从,将来,他会成为北海的海神。他要娶的,是岱舆山众神之长的女儿———依侬。
“可是,流,你爱的……不是我么?”她痴痴地看着他。情窦初开的夷芽,懵懂的心还无法了解世俗和残酷的命运。
他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紧抿双唇,抱起古琴,走出了结界。她望着他的背影,大声地喊叫和哭泣。“兮流———!”她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更凄惨和嘶哑。
蓦然间那些在云梦大泽里围绕着她的灵魂,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他们跳起古怪诡异的舞步,冗长地唱吟:“一直到厌倦,一直到苍白沉重的厌倦,我们都会死,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未来,某个时刻,我们无法预测和决定。”
七天以后,二月初二。太阳神羲和驾着六龙的金车飞过北方的天空,在岱舆山的上空布施下七彩的云霓和醉心的香氲。兮流与依侬的婚礼在神庙里举行。
十州八荒的神明们都驱云驾雾地赶来岱舆山,庆贺他们的婚礼。在杂乱的觥筹交错间,微醉后的依侬颊若桃鲜,愈加绰约动人,楚楚可爱。夷芽从人群的夹隙里走了过去,手捧玉杯。“依侬,祝福你。”满满一杯烈酒,她一饮而尽,把依侬吓得立时呆了。
她把酒杯扔掉,撩起依侬的长发。“依侬仙长,你真美。我猜,神母娲皇也不过是你这般的容颜和风度。”
“我怎么可以和娲皇相比呢?夷芽妹妹,你定是醉了。”
“不,依侬,我没有醉,我若醉了,这天下的女子们便都是死了的了。”她看见了兮流,他满脸怒气地对着她。但是,她那时还坚信,幼稚地坚信,这世上,他是惟一永远会谅解和宽恕她的人。他永远都会宠溺和疼爱她。
“依侬,我们都生于鸿蒙长于员峤,我们一起长大,从没有怨恨和亏欠,为什么———你要抢走我心爱的男人呢?”她面向依侬,嘴角含笑,但噙着的泪却再也不能自已。
他走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臂,“夷芽,你今天不应该来,正如从前你不应该坐到甘华树上让我看到你。有些错虽然已错,但是,不能一错再错。”他的话语冰冷,目光刀锋一样扎了过来,不含分毫的温存。手臂愤扬,她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身体一个踉跄,她倚着一根立柱,才勉强站稳。他挽着依侬,将她抱在怀中,不再看夷芽一眼。
“夷芽,从今以后,我兮家的门庭将不再为你敞开。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
她虚弱地倚着柱子,一切像一场梦一场幻觉。直到兮流从牙齿间咬出的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过来,她的梦才碎了,她的幻觉才灭了。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含情脉脉的兮流,他决绝而去,葬了她所有的花样年华和醉人容颜。她感到四周仙众的目光,无不是一柄利剑,纷纷刺向她的双眸。她颓然站立恍若失魂。
“我丢了,丢了许许多多的珍宝。我丢了,我的兮流,我的大荒。”她喃喃地低诉着,一步步挪向大门,“我丢了,丢了许许多多的……珍宝……”
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我回味着我兮家先祖的诅咒,想着他那时的无情和冷酷,不禁心生寒意。上古的爱情,残忍的男人,那些断絮残斑似的故事,随着归墟的水一起流向遥远的荒芜。丢了大荒的其实不是夷芽,而是那个绝情的男人。
夷芽向着大门走去,她听到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迟滞起来。她的面前忽然迎面扑过来一团黑暗,像涌潮一样呼啸而来,她淡淡地看着,瞳孔渐渐黯淡了。黑暗,包裹了她的世界。从她的眸里流出的液体黏稠腥浓,她站在黑暗里转过身来。依侬尖叫着晕倒在兮流的怀里。夷芽眸里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血。两行血泪,深艳灼炙。
“夷……芽……”兮流看着立在门边的夷芽,一阵异样的寒意陡然涌上心头。
“那一天,你站在禺疆的身边对着苍山洱海微微浅笑,我就知道,我会爱上你。我要诅咒盘古不该分开天地,我要诅咒娲皇不该唤醒众神。我不断诅咒,可还是爱上了你。”一道闪电从虚空中横劈而出,岱舆山上阵云突变,一团一团的乌云压了下来。“今生绝缘,来世不识。兮流,你好狠啊!”
夷芽把双手高举,在闪耀的电光下面容狰狞。她嘶哑地说:“我宁可不要这一头乌丝,不要这不死之体。我要用我夷芽的所有,来换取兮家万世万劫的诅咒。我要兮家的每一个男人,都为情所困,不可自拔,直到万劫不复,死于非命。”
“夷芽,你疯了吗?”兮流看着面前的夷芽,不敢置信。她还是从前那个坐在甘华树上的天真女子么?她是个仙子,还是个魔鬼?
电光闪过,在场的诸山众仙无不惊诧,站在门前的夷芽发丝斑白,像幽灵般诡谲阴鸷。兮流的右臂一阵刺痛,他挽起衣袖,看见手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妖艳开放。如刺青般的花纹标示着诅咒像巫蛊一样植进了他的血液里。兮家的子子孙孙将永受牵连,被诅咒笼罩,无人幸免。
黑色的天仙子,那是鬼魅们亲手种在地府山底,用浊浴之水浇灌开的毒咒之花。
梁开平元年的长安,盛极一时的李唐帝国土崩瓦解,朱全忠带着他所有的野心焦急地坐上了金辉夺目的王座。苏醒后的夷芽遇到了那个站在宫墙之下的少年。她走过去,抚摸着他臂上天仙子的印记。“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兮重诺。我是兮家的后人,我的祖父说,我们来自一片被遗忘的世界。”
我的先祖在族谱上写道:梁开平元年秋,次子重诺生于长安。先祖亲手记下了他的出生,然后亲手把这一页撕去。兮重诺站在那残损的纸页上,苦笑着说:“在我的名字从兮家族谱上销去的那一刻,兮家,已经开始走向尽头。”
我赤身站在夷芽的面前,她抚摸着我年少冰凉的身体。她真的不再恨那个上古的男人了。她满怀悔意,但无法挽回。
我的母亲对父亲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和那个贱人的苟且之事以及你说给她的所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每一句我都知道。”
我的父亲没有爱过我的母亲,我始终相信,他是带着一种报恩的心娶了母亲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甘心忍气吞声,接受她的谩骂和羞辱,他湮灭了自己的爱。她为他生下了孩子,使他兮家的香火不绝,他愈加觉得亏欠她了。他屈身在她面前,满是愧疚。
直到在金陵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的府第里,微醉的父亲在万紫千红的笑靥间见到了那个才貌倾冠都城的女子———姬连碧。囚禁在心底深处的爱,终于无法再抑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姬连碧的歌声,倾倒了金陵城所有的纨绔子弟、达官显贵,也解开了父亲久闭的心门。他望着她的一颦一笑,手中的夜光杯坠地破碎,醇香的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摆。她吃吃地笑他,笑他的傻,笑他的呆。
一曲终了,姬连碧颌首礼毕,飘然离去。佳人踪逝,惟余音不绝。父亲他怅然若失,于是提壶取醉,倒于席间。
精于笼络人心的皇甫继勋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他心底所有的激动澎湃,于是,他让姬连碧留了下来,留下来侍候那个酒醉的乐师。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深得王室信任,在金陵城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对他忌惮三分,身为风尘弱女子的姬连碧,自然也只能无奈地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月满西楼,碎花屑在月光下闪亮如万千张赤艳的唇印。披着蝉翼般薄纱的姬连碧推门走进父亲睡着的客房。皇甫家的仆人们早按主人的命令,布置下了红色的罗帐。
最初,姬连碧看着这个醉酒狂态的男人,麻木而淡漠。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轻浮浪子,炽热欲蝶,他钦慕她的身体,只有,身体。
她卸去她身上的薄纱,慢慢爬上他的身体。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一边用肢体刺激着他的欲望,一边低声吐出她这一生里已经说了千万遍的那句话:“我的心肝儿,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多久。”她用舌尖舔拭他的脸,胸膛,伸手解去他的佩带。
她距离他已经如许近切,这时,她听到了他的呓语。反反复复,期期艾艾,且都发于肺腑。“连碧。连碧。”他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兮弱水。在他不断的呓语中,她想起了他的名字,这个响彻了整个金陵城的名字。在金陵名妓的唇间,在乐师词客的节拍里,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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