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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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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披肩顶扎眼,一头卷好的发跟着步子颤,弯个腰,钻进了一辆黑色三菱小轿车。“啪”地,门重重关上。车子绝尘而去。
“是日本人!”展风叫。“小热昏”整理摊档了,还要即兴发挥:“日本鬼子吃了我梨膏糖,叫他肠穿肚烂回老家,咿儿啷当吆!”“日本鬼子也会买你的梨膏糖?”归云问。“小热昏”说:“我倒希望鬼子兵来买,我正好掺进耗子药。”大伙都痛快地笑了。 回到石库门,归云临睡前照例要为杜班主夫妇烧好水浦蛋做夜宵。杜班主同庆姑就着一盏煤油灯,一个算账,一个给展风勾毛线衫子。归云来了,杜班主就把归云叫过来,同她一起看账面。“她记性好,性子定,这些事倒还难不倒。”这些事假手别人做总是不放心的,幸亏归云学的好。庆姑想起归凤:“归凤又念叨唱主角的戏,我看这孩子的锐气都遮不住了,几时送她去唱唱堂会走走场?”“不好,要唱也在台上,堂会这丫头去不得。”庆姑心知失言,忙说:“也是也是。就怕她台上机巧不够,被筱凤鸣欺负了去。”
杜班主一想到筱凤鸣就疾痛攻心,重重拍桌子:“她总拆台脚,又同日本人厮混,不成体统!”
庆姑怕他好端端又发怒,岔开话题:“前些日子那个说要当筱秋月干娘的黄太太老神思恍惚,这些日子也不大来了!”杜班主蹙眉:“听说他们家最近遇了些麻烦,欠了一个日本人的债务,被逼着拿家里收藏的一卷宋朝名家的草书真迹做抵押。”“哎!真是作孽。”归云听不懂,问:“日本人为什么要草书?”杜班主冷笑:“哼,日本人胃口大得很,强盗样的,还贪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宝。”
归云听了心焦:“黄老板有没有给他们?”杜班主说:“听说还不曾,黄老板也够硬气的。”庆姑叹一声:“他们倒是不错,只是那么大一个家,被这样一逼,说倒就倒了!唉――”
门“吱呀”开了,夜色下,筱凤鸣鬼似的扭进来,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妆也化了,人也憔悴了。归云叫:“大师姐。”筱凤鸣伸手打个哈欠:“大伙都好精神,我可睡去了。”杜班主冷哼一声:“当这里家不家,客栈不客栈!”筱凤鸣止步,例必不相让。“我倒是当客栈,指望着班主您拉我一把呢!”杜班主霍然立起,怒了:“你说的什么话?”筱凤鸣歪歪斜斜走到杜班主面前,细声细气地:“咱们何不开开天窗说说亮话!班主您带您的角儿去应堂会,我自有我自己的乐子。”杜班主竖起食指指她:“你――你――”一下气得说不上话,唬得庆姑慌忙替他按心口。
筱凤鸣扭了屁股上楼梯,一边说:“我也不须靠着您老人家给找保山,明朝我就搬出去了,今晚就让您老人家最后教训一次,也算还了您的情。”庆姑上前拉住筱凤鸣的臂膀:“你怎么能跟日本人?他们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啊!”
筱凤鸣甩脱庆姑的手:“难道我还要等班主来送我什么彩头?”扭上楼梯,只有“咚咚”声在黑夜里触耳。杜班主心痛又气喘:“作孽,作孽――”连唤几声说不下去了。庆姑又转回来替他安抚胸口:“你别同她生气。”归云坐着,动都不动,捏着笔的手,冰凉。杜班主顺过了气,愁思半刻,生了主意:“我看哪天的《碧玉簪》让归凤来唱李秀英吧!”
“你是怕筱凤鸣她?”庆姑懂丈夫的意思。“留不住她几日了,再这样下去反误了咱们自己。”小小戏班子,片刻也翻云覆雨了。个人的命运被人为拨一拨,也会有变化。
归云往楼上看看,想归凤该是睡着了。杜班主的烟秆子里没了烟丝,从五斗橱里拿,顺手将他们买的剩了半块的梨膏糖拿出来,瞧一瞧,对归云说:“明朝开始归凤的包银就得换个算法,你们也别老小家子气买这些个东西尝。”
归云看着杜班主又将糖放了进去,终于找到了烟丝,燃了。忽忽的清烟,慢慢地升,像变换的云,是瞬息万变的。自那日不过三五月工夫,凤平戏院外墙上的筱凤鸣画像就换成了归凤的苏三姐。
长江后浪推前浪,红透四川路的筱凤鸣也在后浪的一个翻滚下,在凤平戏院这个小舞台上被狠狠击中,且击个粉碎。一切都来得那样快,快到那些已经有预期的人们都始料不及。
来归凤粉墨登场了。她的乖,她的巧,她的梨花带雨、半羞含怯压到人们心坎子上去。也或许是人们真的腻烦了筱凤鸣那种勾魂摄魄式的毫无安全感的美,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时空里,他们要一个坚韧又安全的苏三。杜班主押对了宝,从此来归凤的名头摆上,必定银盾爆满,座无虚席。筱凤鸣目瞪口呆,大势已去。最后一夜,她唱一出《哭灵》,哭死去的梁山伯,也哭轰然倒塌的自己的头肩地位。
一曲唱罢,挥挥衣袖,场子外有黑色的三菱小汽车,后途铺好,尽管前景不美,但也算输的不狼狈,把住仅有的面子,就这样离开这曾让她显赫一时的舞台。适当后退,愿赌服输。聪明的头肩会保留住自己辉煌时的尊严。“大师姐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归云对归凤说起筱凤鸣总要如此叹息。
归凤只叹:“大师姐的很多东西我都没学会,很多地方我都不如她,真可惜。”
不等她叹完,就该由她挑大梁,风光利落,占绝风华。不过十六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是清晨微风中的第一缕甜香。像新开的栀子花,遍落在石库门的角角落落。归云最喜欢形似玉兰的栀子花,一听到弄堂里的卖花婆婆叫卖“栀子花、白兰花”,就跑出去买一朵来戴。栀子花白白小小,芳香浓郁,别在襟前的扣子上,像挂着一块佛玉。
以前自己的亲爹额外得了些收入后,会买栀子花给她,她戴一朵能乐上半天,爹也抱着她乐,说她是个懂事知足的丫头。久远的回忆越来越清远,眼前的是零碎的日子。戏班子的枝节不是没有,归凤是凤凰般的头肩,为人低调乖巧,自是处事会妥当些。有些个做不妥当的,每每教班主夫妇焦头滥额。一些个姐妹见的世道多了,学了赌,输了账面没的还,赌客拿刀冲进戏园子。杜班主少不得点头作揖,打发了去。回头气急攻心,指那不成器的:“白面杀人赌博丧志,头肩没当上惹来这样一身臊气!”被骂的是筱秋月,人灰头土脸的,尖盘子脸更尖,抓着班主的裤腿哭闹。她娘她妹妹也来求情。
筱秋月的妹妹也是戏班子里学戏的,叫小蝶,晚归云几个月拜师,人前人后都唤她一声“师姐”。这回为了她亲姐姐的事,哭得梨花带雨,归云几番安慰都不止。小蝶说:“她很欠了一笔债,人都追到家来了,实在没法子才来这里丢人。可那么多钱怎么还?份子钱也不够啊!东拼西借,还欠不少。”归云帮着想到了些贴补的法子,她知道小蝶有个舅舅在浦东有自家的苗圃,建议小蝶可以效仿现今流行的卖花姑娘,在舅舅家的苗圃低价买些玫瑰花,去法国公园高价卖给洋人。这样除了唱戏的份子钱,还有额外酬劳可赚。小蝶一想也对,只是面嫩,嗫嚅:“师姐――你陪我去罢?”归云拒绝不得,又怕她一个人做事不牢靠,也就陪着去了。归云和小蝶议定,礼拜天清晨天未亮就起身,迢迢去了浦东,买好花,再搭摆渡船回浦西,待到了法国公园,日头已高。两人腹内空空,就在路边的面摊胡乱吃些阳春面。小蝶毕竟年纪小,心思活,看到奇异的忍不住叫归云一道看。“师姐,那里有个洋妞穿旗袍哩!好怪。”归云望过去,果真呢!她正看见那人从黄包车里跨出来,先是一只洁白的脚背,整个脚裹在一只黑色缎面绣着牡丹的尖头高跟鞋内,另一只脚也跟着踏出来。再往上看,是黑色绣牡丹的旗袍,裹着丰满的、白皙的女人的身体。阳光底下,发是金的,金如晖,眼是碧的,澄如海。真是个穿旗袍的外国女郎。这在马路上很触目,路人不免多望几眼。女郎难耐地又好奇地四处看看,她转个身,身后还有人,是个穿黑中山装的青年,在公园的墙角正停自行车。女郎叫了声,竟然是中文。“嗨,阳,你准备请我吃这个?”她指的是路边的小面摊。青年走近了,斜背着高高的画板,挡住半个身形,只能听到他清朗的声音:“怎么?千金小姐不肯纡尊降贵了?”女郎笑了,叽叽咕咕说了两句洋文,那青年也会,答了两句。女郎似乎不愿吃,青年也不勉强,先一起进了公园。归云同小蝶吃饱了,也收拾好家水桶花束,买了门票进了公园。本来公园等闲也不让进,但凡在里头摆摊的都是托了关系的。归云也托了关系,央了一个姐妹的干娘,她是公董局秘书贴身翻译的太太。故才得来这便宜。杜班主也知晓,对她说:“你费心思了。”归云说:“凤鸣姐也是一副好嗓子,总不能就这样毁了,看在小蝶的份上,用这法子,也好教她知道家里人为了她不容易。”杜班主点了头,归云才放手去做,一心要把事情办好。法国公园里满眼茂密的梧桐枝丫,漫漫展着,一片绿海。归云张开双臂,深深吸口气,清风拂面。她神清气爽,同小蝶互相给对方别上一支栀子花,添增了不少中国风情。她们的主顾是公园里衣着摩登散步的人们,有洋人,也有赶时髦的中国人。小蝶有了归云相伴,胆子也大些,两人都执了花在人堆里兜售。许是景衬人更娇,洋人都颇喜欢问买花。
小蝶到底年纪小,人又鲜嫩活泼,一时兴奋了,在林荫道上窜来走去,也不怕生了。一对扎了红头绳的小辫子活蹦乱跳,像飞舞在林荫间的小蝴蝶。有孟浪的洋人瞅准了要欺负她,手才伸过来,归云就一把拉回了小蝶,冷冷退一步,脸上却有礼貌的微笑,也不得罪,声音很大,叫:“先生,不买花儿?”有人注意了,她又更大声:“先生,两块钱一朵,不贵。”那洋人就讪讪住了手,溜了。出来讨生活,三五磨难免不了。小蝶内疚,归云还安慰:“也就这一歇,不怕。”
这时半路竟也杀出程咬金来,先前碰到的洋女郎快步走来,身子裹在旗袍里,没中国女人走得谐调,但是气势汹汹。她箭步挡住了孟浪的洋人,高声讲一堆洋文,直讲到那洋人面红耳赤。
归云莞尔:“这个洋小姐是帮咱们的呢!”洋女郎训斥好,又转向归云她们,说:“他――很丢人。”归云正要感谢她,女郎又一阵风走了,真是急火性子。她的伙伴在不远的凉亭里,正坐在画板前,是那个中国青年。归云看见女郎走回凉亭里。他们离这里不远,只是早先她顾着买花没注意。归云还能听见那青年笑着说:“你又毛躁了。那位小姐已经处理好了。”洋女郎“哼”了一声,并不搭腔。坐在画板对面,许是给青年做模特。她看得新鲜,就多看几眼。青年开始动画笔了,归云不由自主就走近几步。
是画真人西洋画呢!见得不多,所以新鲜。画画的人专心致志。归云就在那看着,他这样扬着手,站立着,冷冷地认真地。好像不会累,也不会分神。身板是硬直的,发是软的,随风动的,是谁都不能打搅的。他托着五色盘,快要画好了,画上的洋美人栩栩如生,对面的洋美人冲她微笑。归云觉得自己觉得自己就像小时候偷看课堂念书一样,面红了。斑斓的笔,停了。中国青年转个身,这是一张年轻而俊朗面孔,眉是张扬的浓,眼是透底的清澈。带着笑意,分明知道她在后面站了很久。他说:“小姐,西洋镜看完了?”出口真不客气,归云红了脸,生气了,跑了回去,同小蝶说:“咱们得家去了。”小蝶手里还有一枝玫瑰没卖完,就被归云扯了手离开。两人在公园门边整理了水桶家什,粗粗点算了进益,抽了几块钱送给公园的门卫,方才走出去。
华灯初初上了,霞飞路上的霓虹更亮,总热闹着。临街一排商铺,紫罗兰美发厅,西门子美容院,还有宝德食品店的招牌都被新开的法国公司商务公司减价广告横幅给遮了。
“新到英国男式雨衣一千件,原价三十五元,现价十九点九元。”横幅下头有三个洋人在交涉,无非谁占了谁的锋头。熙熙攘攘吵闹不休。
小蝶说:“雨衣真便宜。”归云说:“收好钱――”她的话说一半,她的眼睛直直看着前面拐角的地方。那里停着辆白色敞篷小汽车,里头坐着四个艳丽的女子,东张西望,叽叽喳喳。归云看的是末排的一个穿白底红梅高开襟旗袍的女子。她并未如其他女子般卷发,只把头发扎成粗粗的一条麻花辫,从颈后圈着头顶心绕了一圈,再扎回颈后,发尾别住一朵小小的梅花发卡,露出细长而姣好的颈。那头低垂着,人也安静着,在穿红着粉的聒噪女子中间倒更引人注目。
那边的店里走出个抱着好几大包布料的男人,手中东西太多了,顾此失彼,还未走至车前,手上的东西便“哗啦”一下全掉在地上。女子们不客气地浪笑。但那白旗袍女子却没有笑,只转过头来看,微探出脸面,额上蜷好的两边分刘海,露出美人尖,是细巧的瓜子脸,心不在焉的神情。这脸面,这神情,好熟悉,好似梦中找过好几回。归云心里猛一震,从陈旧的记忆中努力检索,拼装,归纳,试图找出其中凑巧的可能性。
然后,她隐隐约约看到左眼裣下的那颗泪痔。男人好不容易拣了布料,统统丢进了车,从车门跃进车内,炫耀似摁了两下喇叭,“滴滴”声划破熙攘的闹市,刺耳而嚣张。喇叭声过后,便是小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要开了。归云也醒悟了,再不多想,飞似地要冲过马路去,只是前面是斑马线,对面亮着红灯,她走不过去,眼睁睁看车要开了,她不想放过,迎着那小汽车再看。那车风驰电掣一般开了,只余下香艳的女人们的笑声和尖叫声。她失魂又落魄,脚步踉跄了。绿灯也亮了,身后有车子按了喇叭,她听不到。正怔忡间,身后一个有力的臂膀用力拽住她拉向路边,她重重摔入那人怀中。身后的车也紧急刹车停了,是一辆熟悉的黑色的小三菱。车里有人出来检查状况,是位穿格子昵西装的男士,身板高宽,一双鹰似的眼,瞪着人的时候,有不自觉的冷。他也确实瞪着归云:“你没事?”归云只惊魂未定呆如木鸡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车内又有人出来,脑袋圆滚滚,头顶光秃秃,跟着瞪归云一眼,再问先前出来的:“藤田先生,没出什么事吧?”竟是日本人!那位姓藤田的日本人并不回答,迅速确定归云并未受伤后,又躬身回了车内。
只不过一忽而的功夫,归云看着这辆车来了又去,向着白色敞篷车驶的方向去了。
而救她脱险的人,右手抓着她的左臂,她尚还倚靠在那人的怀中。他与她正一同看向那开走的车。抬头,竟然是他。青年张扬的浓眉有些拧,带着微微的责备,俯望着她。他说:“小姐,又看到西洋镜了?”气喘吁吁的归云,又感激又惭愧,涩涩地笑。前后被这青年打趣了两次,她害羞了。
“走路要看好交通灯,太莽撞了。”他在训她吗?归云不自觉地微微撅撅嘴,青年也觉得莽撞了,他还没放开她。一想,就松了手,退了几步。
“多谢。”“不谢。”他要走了,只是转了身又回头,剑眉一展,霓虹下看得真切。这情景似也曾相识,但又朦胧的,或许只是梦里的一角模糊的记忆。她又愣了,不知道今天到底怎么了?
四 冬风破
归云和小蝶匆匆忙忙赶回了家,没料到家里也遭变故。杜班主正挥着鸡毛掸子狠揍展风,展风一路在天井里跳脚。庆姑在后头阻不住杜班主,急得直握着归凤的手叫“他爹”。
“三天斗鸡,两天走狗,你小子尽不干正事!小兔崽子……”杜班主骂得狠了,要撸袖子上来揍人。归云同小蝶免不得一同上来拉住杜班主。杜班主气狠狠:“你们当我干什么要修理他,倒是问问他去。在租界上个洋学堂不容易,他同人富家少爷斗气,把人打伤了。现在老师亲自找上门,教我老脸往哪儿搁!”展风捂着肩膀,那里死死挨了几下,疼得抽筋儿,可就口头上还不认错,叫:“我没错,就没错。他王小开就仗着家里有钱,老子开了棉纺厂,成天欺负同学,捏着鼻子说徐五福‘臭’,看不起他爹是扫大街的。我就是看不过去怎么着?”“你倒是能唱戏,我还以为你背不出本子。你当自己是李逵还是关二爷?整天省不了事――”
杜班主说得气了,又要打,归云抱住他手里鸡毛掸子。“班主,您别气了。展风千错,可也得把眼前事情做好再计较。”她听了些原委,心中伶俐,在庆姑的眼色指挥下,用身子牢牢阻了杜班主。庆姑一旁道:“你说儿子耿,你不也一样?他们老师怎么说你怎么听,就是不信自家孩子。有钱人家的欺负穷人家的常有的事,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还得被你委屈。”说着眼眶红了,归凤跟着红了眼。展风还站在角落,把胸脯一挺,大有打死也是好汉一条的驾势。倒是誓死不屈的。杜班主心里酸了。这孩子像多年前的自己,他被磨着没了的棱角,展风还有。心中一痛,他伸手扶起展风。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眼前的棘手问题。归云这丫头的建议没的错,杜班主去医院请罪的时候就领了归云押着展风同去。那孩子只是被展风挥了几下老拳,展风本也怕会狠伤了人,便也没将自小练的气力都使上,即算如此,那孩子也在病床上躺了两三天。杜班主去请罪的那天,对方父亲正巧也在医院里。三人到了才知道,那真是上海滩上一个名气很大的棉纺大亨,杜班主难免惴惴。尤其对方的小公子病恹恹模样躺在病床上,瞪了展风一眼,向父亲抱冤:“爸,就是他打的我。”展风待要抬头瞪他,被归云扯了下袖子,又只有低了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大亨,他气派真是很大,此刻并不理睬儿子的话,对杜班主含羞带愧的赔罪却先郑重其事地回了个礼。他说:“犬子王少全恃财欺人,委屈徐同学在先,又挑衅仗义直言的杜同学在后,我岂敢受这样的礼。”三人都一惊,病床上的王少全听的蔫了。杜班主想,有气派的人说的话到底不一样,自己焦虑的心可先放下了。展风本来对这位老板有抵触,这回听他这样明辨是非的话,血气翻涌,直觉其可亲无比,比自己老子不问青红皂白的责打要高明了,就鞠个躬,说:“王老板,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打伤王少全,要杀要剐,听您的。”王老板呵呵一笑,拍拍展风的肩,对杜班主说:“令郎也是好汉一条。”
杜班主自觉被抬举了,得了些面子,抱拳道:“愧杀,愧杀。”王老板也抱拳,颇是语重心长:“我本意是督促我儿学好知识,报效祖国。可叹因平日繁忙,疏忽对子女的管教,任他胡天胡地,荒废光阴。真是惭愧!”这话是有点分量的,看似教训了儿子,也连带算训了旁人。可训到根子上了。展风并不是不懂这番好好念书报效祖国的大道理,也时常被自家父母念叨。却远没这副情形之下听他人长辈训诫来得更振耳发聩。态度益发恭敬诚恳,且不由自省起来。
归云只觉得音相似,话相同。曾经爹也这样说话:“亡了家不可怕,还可靠一双手重建家园。只若国也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想想更酸,不知如何排解,低了头,要忍住涌上的泪。杜班主又同王老板寒暄两句,就此告辞,王老板只临别之际询问了展风的学习境况,听说他明年就要毕业,就说:“届时小朋友可来我厂子试试工。”这话又让展风父子感激不尽,杜班主不想上门道歉竟遇到这等贵人,回家路上就教训展风:“学学大人家的做事气派,以后行走江湖才有的牢靠。”心里又一面想,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家孩子是不错的,应当比王老板家的跋扈儿子强太多。想想很是得意,就只怕王老板说的只是客气话。谁知近了正月,王老板真的遣人带展风去了厂子试工,连徐五福也一道带了去。庆姑被这意外之喜喜坏了,忙不迭为展风制备新衣服让他好奔新前程。这当口,有人因筱凤鸣的事找上了门,一家人忐忑不安的,杜班主又同戏院老板吃团拜酒去了,庆姑只好自己亲自跟人出去料理这事。外头下了雨,把这个年陷进一片阴湿里。青白的天上飘下的零碎的雪子,从天际直直地裹着雨一起落下,溅到尘世间,打出清晰的、比雨点更沉重的声音来。弄堂被灌得冷潮潮,庆姑缩着肩,撑起油布伞,迎着穿堂风,踩了一脚,就踏进水塘,溅上一腿湿。心里颤了一下。但一切都止不住要过大年的红。她望一眼自家铁门挂着的红,对联写“年年有余,步步高登”,还有正中的倒“福”。灶庇间里传出来的是年糕的香味,淡淡的糯米香,加了枣泥的还有枣子香,在湿冷的空气里酿出甜。她将铁门“咔嗒”一关,放心把家交给了归云归凤。杜家灶庇间正热火朝天着,女孩子们操持着年夜饭的伙食。归凤做鱼丸,归云蒸年糕,小蝶也留下帮忙做蛋饺。她是感激杜家对自家姐姐的宽宏大量的,也感念归云的相帮。就同归云一起努力,非要做一个金灿灿圆满的蛋饺,象征一个饱满的元宝。
正应和着门上的对联,不但要“年年有余,步步高登”,更要“财源广进”!
人们到底是想一年更比一年好!归凤闲下时刻就问归云:“娘去了大师姐那里好一会了,别出什么事吧?”
归云说:“娘也没多说。大师姐这两年都没了音讯,这会差人来送信让娘去或许是找娘叙旧了。”小蝶问:“哪个大师姐?是不是先前的头肩筱凤鸣?我是没有见着她先前的风光,我姐姐倒是常提她,说得了不少提携呢!听说她的《十八相送》靓绝四川路!”“大师姐最拿手的就是这出”归凤幽幽叹了气,“如若当初没有这出《十八相送》,我们在上海滩也站不住脚。”正说着,有人推开灶庇间的门,携着一股子冷气进来。展风一手拿着油布伞,一手拍身上淋到的雨水,闪了进来,将伞递给了归云,又接过小蝶递上来的干毛巾,上下擦干净身上的水渍。“呵!这雨下得没完没了。”“今天是小年夜,下雨下财。”小蝶应景地说句吉利话。“鬼丫头,就数你最会说。”展风接了归云递过来的热茶,跳着脚暖了好一阵,方才说,“王老板已经聘了我和徐五福去王记的工厂做事。”“好啊!这王老板倒真是娘口中的贵人了。”归凤喜道。小蝶拍手:“看到吧,我说得下雨下财,这就应了。”归云问:“做什么?”“因我也是初入行,让我虹口厂房看仓库,每日记录进出的布匹。这活儿也简单,王老板说做的好再几年也会提拔我。”大家听听都高兴,闲坐聊了会,归凤准备开饭,吩咐小蝶同自己去客堂间摆桌子。灶庇间里只剩展风和归云两个看火。展风喝了热茶,有了暖意,方对归云说:“嗳,王老板家正月十五在兆丰别墅开堂会,想要邀爹娘一起去,你和归凤一起去唱一出吧!”归云说:“归凤去就好了,我怕我丢了面子。”展风正要还说什么,又有人踉踉跄跄地冲进灶庇间。却是回来的庆姑,满脸雨水,虚软地扶着门,瞪着展风和归云,喘了半天,才说一句。“筱凤鸣,没了。”冬日的夜,很长。小年夜的夜晚会间或响起爆竹声,总有人迫不及待要辞旧迎新。
杜家的客堂间却在晚饭时刻才过,就熄了灯。过年的时节,平时寄住的师姐妹和琴师但凡有家的都回家过年去了,只留下杜班主一家和归凤。
杜家小年夜的小团圆饭都未开档,家里的男人们就都随庆姑去虹口料理筱凤鸣的后事。留下的归云归凤心中愁闷,稍稍收拾了屋子,提早爬上床睡觉。但这雨夹着雪,一阵赛一阵地猛,“滴滴答答”让人睡不安生。归云翻个身,听见归凤叹息:“大师姐,她真的去了吗?”伸过手来握握归云的手。
“你的手好冰,快放到被窝里。”归云把归凤的手塞入她的被窝中。她的心,也像归凤的手,此刻正冰凉彻骨,脑子里回旋的都是庆姑刚才说的话。
“筱凤鸣跟着那日本人没多久就染上了鸦片,日复一日的,把嗓子熏坏了。九月里,那日本人突然撵她出门,竟把小别墅也卖了,携了全部家底搬到旁地去住。“筱凤鸣无处可去,又被烟瘾扯着,竟去做了暗娼。前些日子,她在四马路的鸦片馆付不出帐,被堂倌打了一顿。唉——他们真对一个女子下的去那样的手!她自己不知怎么还够力气跑回虹口,倒在旧时的邻居家门口。“就是那邻居差了人找了我去,幸亏他们晓得她是庆禧班出去的,不然——”庆姑讲一阵,哽住,眼圈泛红,“可就没个收尸殓葬的人了。”杜班主不住抽着烟斗,一路听完,问:“现在可下葬了?”“我千求万求那邻居帮忙找人把她的尸首抬去西宝兴路,现下还在停尸房放着。”庆姑说,轻轻拭泪。杜班主放下烟斗,说:“还是要赶快入土为安,我们必须得料理一下这事。”
庆姑叹气:“当年好好的一个角儿——唉——”只得怜卿多薄命!展风抢着说:“爹,我也去帮忙。”杜班主点了点头,嘱归云归凤好好看家,便由庆姑带着匆忙赶往西宝兴路。
雨下个没完。归云想着筱凤鸣,那眉尖眼角的风情还历历在目,她走入那黑色三菱小汽车中,那就像一个黑洞,再也出不来。忽然黑色小汽车变成白色的,白底红梅旗袍的身影,转过头来,是圈盘着一圈麻花辫的美丽女子,脸颊渐渐稚嫩起来,转成了那蓬松的脏兮兮的衣冠下,一张倔强的可怜兮兮的小脸,左眼底下有那颗小小的泪痣。一激灵,猛醒过来,心口扑通扑通狂跳。她按着心口,略略听到二胡的弦音,就披上褂子起身下楼。客堂间里,杜班主坐在门槛旁,手里掌着弓弦,拉的正是一曲《十八相送》。
似断非断,寂寥寥的,如泣如诉。她一直听说杜班主是此中高手,能一弓子连拉五个音,来了那么些年倒一直未曾见他单独拉过二胡。如今动了弦,却是神情哀哀地祭着筱凤鸣。庆姑低头擦着新刻的木头牌位,擦了又擦,总好像没法擦干净一样。那三人,原先搭伴从浙江漂泊到上海,唱过一只一只舟舫,一个一个戏台,将年华消耗,把才华零沽,只为换一个安稳的生活。不管曾经如何水火相袭,毕竟共同患难。现如今这两人一只牌位,已回到最初,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清。庆姑看见归云,招她过来:“给大师姐唱一曲《十八相送》。”归云拉了拉褂子,走到他们中间。杜班主一掌弦,给起了音。“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归云唱的梁山伯,送的是筱凤鸣这位祝英台。明是喜气的曲,暗是悲怆的调。
满脑子都是筱凤鸣在舞台上水袖飞舞,眉目酿情的模样。原该是团圆的小年夜,却这样神伤。
杜家的大年夜祭了筱凤鸣。牌位端上了客堂间的桌子,上了香烛,火旺旺的,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庆姑和归凤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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