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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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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但求杜先生周旋周旋,减了些去,我们也好救人。”他说罢往杜先生那堵墙上看一看,就使了个眼色给卓阳。卓阳接了翎子的。那里缺一幅字,是他熟悉的明代唐寅的《落花诗卷》。他父亲原是收藏了这卷字帖的第一张。卓家虽只是殷实小户,但祖上颇有些财产遗下来,传下的碑帖字画甚多,卓汉书又有这等爱好,手头有些珍品,行内人是知道一些的。曾有买家向卓家购买《落花诗卷》,卓汉书本无出售藏品的习惯,故从不肯售卖。当卓阳看到杜先生的藏品摆设正差这一幅字帖时,心里不是不惊疑的。这时惊疑也安定了,想,正是时候。
他爽然道:“鄙报社手头有一卷《落花诗卷》,唯此一物易价,赎那些义士平安。但咱们只愁那些人不肯收这价。”杜先生看着卓阳,若有所思的。莫主编也看着卓阳,心里赞卓阳包袱抖的好,他们出这样的价格对方未必放人,若是杜先生开口,对方是不得不收下这个价了。杜先生也不能平白帮了他们,中间一转,卓阳给了三方面子着落。让事情能体面也漂亮。西服先生一径儿冲了卓阳微笑,微点了点头,说:“那班义士与贵报毫无干系,贵报竟肯花这样的力道!”卓阳摊手,道:“因为力道难花出去,我们只有请杜先生帮忙。”杜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来,莫主编同卓阳也站起来。他说:“贵报社真让我刮目相看,虽然做事情迂回了点,也不失气概。”莫主编摇头苦笑:“也是求告无门了。这事情又复杂,我们是清楚的,救人心切救人心切。”
杜先生道:“你这朋友我交得,但我不欢喜说话不爽气的人,以后改改。”他又指着卓阳,“这孩子倒是豪爽,这忙我不能不帮了。”卓阳大喜过望,一鞠躬到底,抬起头来说:“杜先生才是豪爽大家,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杜先生仍笑道:“我就一直说读书人聪明,话也说得溜。”卓阳也笑道:“杜先生有这等情怀,才当得起这一壁字画,我并没说错。”
莫主编大感有谱,也忍不住笑了。杜先生转头对西服男子说:“瞧瞧,我就料到他们这样乱来定有人看不过去,别说你手下的,就连旁人都有义愤了。”西服男子先说:“是得教训教训。”又问,“是不是约一约张先生?”杜先生拧眉沉思了会,道:“就定国际饭店的老包房?”卓阳和莫主编听杜先生当下就安排好了,顿时喜出望外。两人再三向杜先生抱拳感谢,杜先生只说:“现在的小朋友是得让他们晓得做人的道理。”间中有人进来恭请杜先生用晚餐,杜先生本意留饭,又看出他们急着救人,便着令西服先生先送出去,并说晚间就给答复。莫主编又再三委婉赞谢了,并说报刊刊出之后必定亲自登门赠刊。
互相客气一番,两人向杜先生告辞。西服先生这回做了领头的人,带着他二人出门。
出了公馆的大门,卓阳就握住他的手,笑道:“多谢陈先生费心了。”他正要对莫主编作介绍,莫主编却也笑道:“警备司令部稽察处经济组长陈墨先生,我们是久仰大名。”陈墨对卓阳道:“能冒险硬着和日本人碰的年轻记者上海滩不多,没想到卓先生这么年轻胆气倒是不小。”卓阳道:“那天我真担心你会出事,那样样真枪实弹和鬼子们干。”陈墨拍拍他的肩膀:“我倒是想这个做记者的能这样不要命。”他眼中有赞意,经过适才的事,甚是欣赏他的义气。莫主编还是郑重感谢,并说:“一切拜托了。”陈墨肃然着面,也保证:“这事情定能解决。”在公馆门口为他们叫好了出租车,送他们回报社。上了车,卓阳和莫主编两人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背后都冒出一层汗。凉了下来,卓阳松了松领口,莫主编说:“咱们还算幸运。”卓阳道:“杜先生的内里千秋,真是难说。”转个头看窗外,外面华灯上了,处处星点。开了半扇窗,迎面的风却是肃杀。
莫主编问他:“你那幅字可拿的出来?”卓阳道:“偷也要偷出来。”想一想,偷也是难的,只怕父亲为难。但这层先不急,他想尽快去通知归云,也不知归云怎样,她带了新伤还要四处奔波。夕阳终于下去了,黯淡的云,天已近黑。归云急急奔波在路途上,这边道路的煤气路灯管道在最近的爆破恐怖案里被人炸了,公董局又没派人及时修好,在黯淡的夜里,这里根本就是四周无路。她只觉得希望渺渺的,命运转瞬,总不是能让自己掌握。他们原本只是想要好好过自己生活的平凡百姓。可平凡那样难!至到了兆丰别墅门外,她还不及喘口气,暮色里出现了两条身影,走出了覆上夜的寐色的花园。
她看真真了,是王老板同雁飞。王老板还是那个风度和派头,穿上了最好的黑丝绒西服。
他们看到了归云,王老板朝她招招手,笑道:“杜小姐,正巧,你也来送送我。”
雁飞嗔道:“干爹!”王老板道:“也就最后再出一次锋头了!”叹气,“知识分子们都说我爱出锋头,再出锋头也是一个暴发户!”归云走过去,她不知该怎样开口。王老板不需要她开口,他说:“我也是晓得文天祥的,晓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大道理!十六条人命不能犯到我手里,他们都是跟着我做事的人,大多还都是小孩子。”雁飞和归云默默无语。“昨晚困到现在,要醒了。”王老板对她们说,“我十三岁跟着裁缝师傅从苏北到上海开洋裁店,静安寺路上的‘俏佳人洋服店’是我师傅开的。我十六岁就学会了我师傅的绝活,做旗袍腰身不靠打折裥光靠手指功夫在布料上扯出来。我知道什么样的绸缎在上海受欢迎。我知道什么样的西装和洋装在上海会流行。暴发户,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归云眼里忽而涌了泪,她是不及防会听到这样一番话的。听了后,心澄明了,注了水,就如露出头的月亮,光辉淡淡的温润的,洒在王老板身上。“我给前线战士捐过钞票,给后方的学校医院捐过书本病床,我组织工厂自卫队抗日自救,还抢救过字画古董。”他整理了下西服,把领子扣边一一掸得服帖。“不要忘记同记者说。”他转身州了,雁飞跟在他身后,肤色苍白,脸色寂寥。王老板对雁飞说:“我的挽联不妨就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他们到底都看轻我王某人了!”月亮又隐了,天地真的相继黑了。雁飞转头道:“你先回去吧!展风有讯了我会通知你的。” 弄堂里飘起了饭菜香,石库门里的人家呼儿唤女吃晚饭,更显得这里凄寂混沌。
他们消失在夜幕里。

 二一 泣颜回?飞星传恨
展风进了黑暗的囚室,就一心沉到底,再也浮不起来。面目模糊又狰狞的人,全数把皮鞭、枪托招呼在他们身上。皮鞭浸了盐水,一到身上皮开肉绽痛彻心肺,惨叫此起彼伏。“知道做人要老实了吧?和皇军作对,有什么好果子!”是中国人说的中国话。展风竟来了力气,用了“呸”了过去。一口浓痰吐到那人脸上。“汉奸走狗!不得好死!”便又被额外招呼了几下,腹背鲜血淋漓,已经让他分不清楚痛在哪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筋骨皮肉属于自己。痛得天旋地转,四肢被缚住,只能做靶子。他想,我是不是会死在这里?屏住口气,坚不求饶。痛坏了就晕,晕了又被冷水泼醒,来来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那些人只管打,并不审问。几个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训他们,并不指望他们招什么供。一心一意,只要等“大老虎”来。只是“大老虎”没有来,先要把“小猫”们耍个够本。又有了新花样。他再次被冷水泼醒,和徐五福一组,被绑到囚室中央去。前方的黑暗里坐了个人,幽暗里只能看见眼镜的反光,阴森森的。身边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个拿了一串鞭炮,问:“谁来玩?”昔日工厂的同事被两个两个带过去。怎么玩?先问:“你愿不愿意给他点炮仗?”头先两个都茫然无知。黑暗里的人伸出手来,肥硕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轮流拍了拍两人的腮帮子,看定了货色,指着左边的一个说:“你给他点。”他们便将一只小小的红红的,火线留得长长的鞭炮塞到右边的一个耳朵里。点燃了洋火,塞给左边的。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拿着洋火的那个一摔火:“不点!”又是一阵拳打脚踢。魔爪恼怒他们不肯自相残杀,就自己动手点了。耳朵里塞着鞭炮的那个,浑身散了架子,失禁呐喊。可那等待的时间那样长,火星一点一点沿着火线蔓延。看的人惊心动魄,跟着散架,尿失禁。等待着悲惨才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原本都只是带一腔热血,学一点小拳脚,想能报效国家,报仇雪恨。托赖运气,还未遇到过挫折。如今被一锅端了,才知道后面的坎坷这样残酷。巨响轰顶。黑暗里的火星稍纵即逝,他们都看不清被炸的那个人的惨状,只听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凄厉的惨叫。又掌了灯,那人一团血地倒在一边哀嚎。是人又似兽。魔掌又要选人。展风和徐五福被带了上去。鞭炮和火柴在他们面前晃。“你们怎么选?”魔掌说,他在享受莫大的乐趣,并从中得到满足。“我……我……要……洋火……”展风瞪住了徐五福。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展风看着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脸涕泪的人。小时候他带他一起玩,大了帮他出头,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线,沦陷了又一起搭伴学了拳脚为暗杀日本人打掩护。几乎是穿了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他们也一同成功过,曾豪气干云地烧了慰安所,处理了被卓阳杀了的日本兵,在小饭馆里为此醉了通宵来庆祝。醉得东倒西歪,何其痛快?那晚,徐五福说:“展风哥,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此时,他拿着洋火,抖着手,伸到他的耳边。展风不是没有骇怕,心脏狂跳,非自己身体可负荷。他怒吼一声:“他妈的徐五福,你算是个男人!”徐五福把火线给点燃,照出一张血泪满面虚弱的脸。扔了火柴,没见了脸,“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风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伸着魔爪的人乐了,笑得嘶声力竭,他是在别人的恐惧中被取悦。那一刻来临,展风只觉得在耳边发生了一场轰炸。眼前七彩斑斓,他仿佛看见在南站的废墟里倒下的父亲,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来。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边,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热而腥甜。
父亲走近自己,挥了挥手,这么近,又那么远,大叫:“快走!展风!”
归云跑来了,朝他伸手,拼命地伸手:“快来快来,展风!”他被人拖了起来,就像那晚和雁飞离得那么近跳舞。“小弟弟,这里多危险,我和你说过很危险!”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错位。最后一眼,竟是朦胧的归凤。她对着他哭,一直哭一直哭,双眼肿得睁不开。哭完转身走了,千山万水,越走越远。
展风最后伸了一下手,发觉手被缚在身后,他只能挣一下手臂。他竟够不到归凤。千山万水,真是千山万水。归凤好似趟过了上海滩,才走进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库门。
四川路曾经被炸得一片废墟,可仍有那么强的复苏力。这小洋房,大,俗,冷,白。连房顶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乌鸦鸦一片。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乌了黑,才等来她要找的人。初见她的方进山的脸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复杂,因此愈加虎视眈眈。
看她一路说,一路求,低头含泪,抬头落泪。他的脸,越来越生动,越来越舒畅,慢慢那只“蜈蚣”抖豁起来。“归凤小姐,难得你终于懂了我对你的这番苦心!”伸出一只粗毛黑皮的掌,握住归凤的小手,另一只掌还覆在上面,手叠手。她脱不开了。
“你真真是我方进山的福星!”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挥,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转头去了另一间厢房,周文英也在。“恭喜方先生!”“晦气了一天,旅馆被炸了,还死了我两个兄弟。临了还得听杜某人手下一顿训,现下可见没白挨!”“要不要去杨树浦传开后门放人?”方进山脸上的“蜈蚣”在冷笑,狰狞到嘴角眉梢:“这宗小事体丢了一记脸,难道要我的大事也出纰漏?等杜某人的条子到了再讲,我要的是财色双全。”周文英正料到他的算计,就又说:“王某人那边还不晓得杜先生出了头,咱们拖一两天,还是能在日本人面前威风威风的”方进山脸上的“蜈蚣”竖起来,倒下去,也灵活自如了。“我这是赔了夫人不折兵,这小妞自动上门,倒让我成其好事,更方便往后讨好张老太。以前因这层碍着我也动不得手。”他喜得猴急了,他想他是吃定来归凤的。这就是得势的好处,天上的凤凰也终会心甘情愿扣在他手上。“这是双响炮旗开得胜。”周文英马上恭维。方进山大笑:“这白食我吃定了!谁教这只笨凤凰自投罗网,送到我嘴边?可怨不得我!”
可怜凤凰落了井,并不知晓。归凤看着满桌上了菜。晶莹剔透的龙井虾仁,赤身露体,盘中待餐。碧绿生青的水煮芥兰,斩根断叶,孤立无援。乌糟糟的鱼蟹糊,捣碎蟹壳,揉碎鱼肉,熬成糊,终于面目全非。方进山端着酒杯,向她进酒。“可怜归凤小姐一把好嗓子,竟未遇知己,我方某一直愿意做归凤小姐的知音。”
酒杯是玻璃高脚酒杯,只有在西餐馆用的那种。高脚耸立,颤颤巍巍,高处不胜寒。
酒是吃大菜佐的酒,葡萄美酒,鲜红如血,拢入谷底。归凤被逼至墙角。“我哥哥——”“一句闲话。”酒杯迫到她嘴边,喝血似地喝下。太急太快,在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流到心里,剧痛出来!
最后的那一刻,归凤天旋地转,方知道,自己的八字不好,竟是如此之解。
她在彻骨的疼痛和绝望中,心中暗暗呐喊的名字,唯有一个——“展风”。
展风?展风!?展风的眼迷离,身痛楚,世界陷入寂静,可寂静中还有一丝清晰可辨的清醒。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带着微光,手指冰凉,覆在他的额上。努力看清,努力看清。还是模糊一片。耳边嗡嗡的,卷了风,拂不走痛,痛入脑髓,呻吟出声。有人用力抬了他起来,又放了他下来,他就靠入一片绵软之中,身子终于得以放松下来。有人给他盖上了棉被,凉薄的空气渐渐散了。只是离了那白影越来越远,越走越远。雁飞悄然独立在外白渡桥旁,身后的万国建筑虽起了霓虹,但照不到这边,黑漆漆的天地,什么都不剩。她将王老板送出这座外白渡桥时,霓虹灯还没有闪烁。所以,苏州河连着黄浦江,一起绵延的黑暗直探到桥那头,曾经被日本人炸得面目全非的虹口,黑黑沉沉,是鬼门关?还是重生桥?
王老板过桥前,她帮助他在牙齿深处放好了药,轻轻一嗑,会由脏腑痛至百骸。不过好在只有那么一刻可痛,之后,便得解脱。雁飞想,也应该是永生的解脱了。她说:“干爹,药放好了,不会有纰漏。”
“阿囡,没想到最后送我的是你!”她但笑不语。“我这一跤跌去鬼门关了。”她还微笑,知道他有话想说完。“拼一辈子的功业留个好名声给我儿子,以后让他好做人也好做事!”她说:“干爹,如果以前知道有这样的结局,你会不会后悔这样做?”月色下,王老板的面上浮上一层无奈的光辉:“功成名就,求的就是身后名了,你也晓得我没有退路,我若是走了,以后要被戳一辈子脊梁骨。”她又说:“我以为你还会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王老板笑:“冠冕堂皇的话都对别人讲,对阿囡是不需要讲的。”雁飞朝王老板摆了摆手:“干爹,再会!”目送着王老板过了桥,一丝不苟,他有他做至尊的尊严。她在夜晚的凉风里,看着外白渡桥下的江河交融,月亮露了头,月光潺潺流淌下来,银面轻波。
她静静地候着。真是奈何桥边莫道奈何,她谢雁飞怎么一直是奈何桥边的一只孤雁?千飞百转,百转千回,飞不出那座送死迎生的桥。她孤单一条人影,横在桥头。
雁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了好一会,萧索的,孤鬼一样。叹了口气,举目四望,还有黄包车夫在弄堂的屋檐下候着客人,便扬手招来一辆车。“小姐去哪里?”“兆丰别墅。”雁飞想了一下,改变主意,“去迈尔西爱路。”黄包车动了,她的身子也随着一路颠簸晃动。又想,我去迈尔西爱路干吗?再去看一下干娘和二姨娘?总还是该去看一眼的,有个始也该有个终,便由黄包车坦然地拉了去迈尔西爱路的花园洋房。
一路夜风一路霓虹,待到了那栋花园洋房,却是意外的灯火通明,里外都是忙碌的巡捕在进进出出,乱成一锅粥。王家的娘姨和门房都被赶到花园中央,都惊慌失措地看着这群翻箱倒柜的巡警们。
大铁门口正站着三两个人,她认得其中一位法租界的巡捕,下了车就直直走过去。
“怎么还要抄家?”她的声音中挟了三分怒气。巡捕面无表情,道:“上头交代的。”雁飞踩着高跟鞋,凌厉地走到他们面前。“王老板涉嫌纵容手下工人偷了山田先生家的古董。”雁飞钉住藤田智也,只看着他:“你也该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道理吧?”
藤田智也背着手,望了望雁飞,又像是没望她。他只是皱了皱眉,转了身。
雁飞依旧走到他面前:“你这人――”藤田智也的眼神飘回来了,看住了她:“我昨晚不是在提醒你什么,提前告诉你结局!”
雁飞重重呼气,心头压着大石,很冷,一冷到底。有小巡警跑来汇报。“王家的——大——大太太趁咱们不注意——给王老板——殉情碰了墙,只怕是活不成了!”
那边的巡捕乱作一团,有的在门房打电话叫救护车。雁飞旋了个身子,心里压的石头又重了,她的肩颈脖子无处不在痛。她颠着高跟鞋,走过訇然破落的路,走过蔫作一团的蔓草枝丫。她看到在凄清的夜风下,巡警们抬了干娘出来。她满头的血淌了一路,生命在石子路上凝成绵延渐干的血痕。雁飞看不到人群簇拥下的她的脸,不知还是不是记忆中那张肥硕的脸。她愤怒地转了头,对住藤田智也的木然。“这就是你们要的结局!”他还是无动于衷。人散了些,一天的惊痛终也须散。藤田智也说:“我送你回去。”雁飞不理他,转身只顾自己走入黑夜里。却是知道他必定会默默跟着。月光下,扫出他淡淡的影子。他似乎是在叹息。是不是叹息?还是她的错觉?雁飞真切感到冷,用手环抱住两臂。藤田智也脱了外套披在她的肩头,她无力也无心去拒绝,只抓紧了他的外套。
“打仗前,干爹在罗店买了一块墓地,给他和干娘合葬的。那里现在被你们日本人抢走了,这事情烦你去办一下。”“好!”她回头看他,他的脸一贯没在黑暗里,看不真切。“我到底该叫你藤田智也,还是王亚飞?”这次,他没有回答。凉风吹得雁飞肩颈“吱吱格格”无处不痛,她只想回家沉沉睡去,躲开这边的人和这边的风。
兆丰别墅里声沉影寂了三四天,雁飞也睡了三四天。间中除了吃饭洗澡,竟没有下过床。醒转的时候不过唤苏阿姨去买报纸。苏阿姨送报纸的时候问她:“袁经理摇来德律风问小姐什么时候上工。”
雁飞靠着苏绣软垫,接过报纸来,道:“这两天告病假,明朝就去。”苏阿姨领了命令,雁飞又吩咐:“改天叫人来拆了德律风,现下我可没有那么多供给来供这玩意儿。”也省的要被人随传随到,总得挣回一个清净世界。她专心看报纸,最近能看到很多新闻。王老板夫妇的讣告刊登出来,说是在龙华殡仪馆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还请到著名学者卓汉书写了挽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他的死,是起了点作用的。报纸一致举哀,抨击日寇和租界当局,一时间沪上商界抗日情绪愈加汹涌。日本人办的报纸也没闲着,发了老长的稿指责王老板乃沪上投机商人,因倒卖文物未遂而畏罪自杀,望中日商人引以为戒。你来我往,当真热闹非凡。雁飞放下报纸,想,干爹算不算是生荣死哀?再往后看,王少全已继承了家业,接管了王氏的棉纺厂和绸布店。总归该是王家的,统统已经还给了王家。只是没有看到丝毫有关二姨娘的消息,但她却在报纸上看到了其他消息。
她不大看报,所以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印成铅字,整齐地码在报纸中缝的演出预告栏里。
“一段王子复仇的坎坷人生,一段血泪谱成的复国之路!英伦传世名作——《王子复仇记》由深情小生 向抒磊 倾情奉献”“深情小生?深情小生!”雁飞喃喃地念,哑然失笑。此去经年,他何时变成了深情小生?一个演现代戏的深情小生,她的嘴角慢慢上扬又慢慢垂下。掀了被子下床,去卫生间梳洗。流水声“唰唰”地,冲刷一切。苏阿姨听见声响,又跑来问她:“小姐要出门?”她绞干了毛巾要揩面,含糊不清道:“去看戏。”苏阿姨说:“藤田先生今朝早晨又来过了。”雁飞“嗯”了一下。她知道他最近天天早上必定来一次,在她的客堂间小坐片刻。她并不下楼,只叫苏阿姨下一碗水浦蛋招待他。昨天他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告诉她已经交还了王老板的骨灰给王家。她把字条在陈曼丽的牌位前焚了。皱眉想,他们的牵扯竟多在交接骨灰上。都是触手可及死亡的人,搅合在一起才叫无望,多么不妙?她是绝望的,遇上了他,竟有更多的绝望。生死一根弦,说不清道不明。再不想自寻烦恼。
苏阿姨却是害怕的,说:“这个藤田先生如果再来?”“还这样招待。”“可他是日本人。”“你若是怕了就辞了我这边的工。”苏阿姨便不响了。谁都活得战战兢兢。雁飞不同她计较,起身换了身旗袍,就要出门。却突见外面下了毛毛雨,便不得不回房里把旗袍换了,换上改良过的阴丹士林白色大襟式短衫,阴丹士林宽腿裤,罩上白色开司米披肩,换上了半旧的榔头尖皮鞋,一下敛了铅华。她拿了油布伞,一撑开,轻轻巧巧走入蒙蒙雨幕中。
上海的深秋,总有毛毛雨的天气。雨像无孔不入密谈,从伞的缝隙来窥探人的心事。她曾经小心趟过弄堂里积的水塘,手里撑了伞,身边的英俊少年为她拎着水桶。她偷偷看少年,微微垂下的眼裣,总盖着些心事,一点面部表情都没有。冷不防有雨水打进来,打散他脸上的寂静,他醒了醒,侧头看她。发现她正看着他,她把嘴角一翘,说:“你在想什么?”
少年向抒磊,笑的时候是令人如沐春风的。他藏着心事面对她的时候,就笑着瞅她,于是她也笑了。那是花样的人花样的年纪和花样的爱情。也许只是她认为那是爱情。舞台上的向抒磊,俊美的脸上了妆,更冷峻了。凸出了他的薄唇凤目,且,依然是不大笑的。
唐倌人说过:“薄唇的男人都薄幸。”那时候是在周小开在马斯思南路上新为唐倌人置办的小洋房里,他带了前来投靠的少年来。
“他考来上海的中学,表姐夫死了,我便帮着一把。”向抒磊带了礼来的,周小开翘着二郎腿把玩着的蓝山玉貔貅,通体的绿,在他的指山之间。他笑纳了,还指点了向抒磊,向抒磊朝唐倌人鞠了一躬,道了声:“舅妈!”唐倌人笑笑,吩咐雁飞:“把二楼西厢房整理了给表少爷。”雁飞走过去为他带路:“表少爷请。”他朝她露齿一笑:“我叫向抒磊。”她点点头,也笑了,领他去西厢房。西厢房,风流婀娜,多少故事的发源地?她听归云唱过《西厢记》,听的时候早就明白了他是张君瑞,可她既不是相府千金崔莺莺,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伶俐红娘。她没有千金命,却想给自己抱只鸳鸯枕,活该跌个粉身碎骨。谁知道如今再真切看他,竟会在假山假水的舞台上。人生如戏,他戏里戏外都是王子的命。再坎坷,也是个王子。他所说所想,都比她高明。“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他怎么还是在考虑这些深奥的问题?雁飞坐在观众堆里,悄悄打了一个哈欠。这样的戏码总是闷的,每个演员的表情都夸张到了极致,每个人的苦大仇深也被放大无数倍,连仅有的爱情都苍白。雁飞看得很累,也许近来睡得太多,倒是疲劳了。看到最后,他是他,又不是他。不管哪个他,都是在她之上的,她需得仰望。他多么坚持地保持了本色。只有她随波逐流,从东北小土妞变作了海上孽海花。陈曼丽曾说过:“上海这个海,只有让女人愈加堕落。”男人呢?褪去雏形,风采依然,人前亮相,毫不失礼。就像向抒磊。戏散了场,雁飞随着散了的人群出了戏院。天已全黑,毛毛细雨也挥泼成了瓢泼大雨。她撑了伞,逆着人群走,身由心指,往戏院的后门走。忽清醒,这是要干嘛?难道要和他见面?还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好。再转身。身后有个女声在唤:“向抒磊向抒磊!”多像多年前的她,爱这样叫:“向抒磊向抒磊!”但她不能回头。向抒磊的声音,稳稳传到她的耳朵里,像秋天的雨一样冰凉,一样熟悉。
“今天我不去宵夜了,你们吃好!”“向抒磊,今晚满堂彩,团长特地要请你的。”“我真的累了。”女声还在唤他,他已经走了,因为再无他的声音。幸好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雁飞舒了口气。坚定的人多好!永远能走得这样决绝。不坚定的人,如她,只好一脚深一脚浅趟了水,沾了一身的湿回家。还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难题,兆丰别墅前的弄堂已成汪洋。三个扫街夫正在路边冒雨疏通下水道,想是下水道出了故障,导致积水成灾。上海的秋雨凶猛,一旦疏导不通,必定在弄堂里马路上积成水患。雁飞自有法子,是豁出去的,她弯腰要挽起裤脚管,要报废脚上的旧鞋了。“我来帮你。”这声音也是熟悉的。雁飞说:“藤田少佐,你可空到天天到我这边来闲逛?”
藤田智也收了手里的伞,挽了裤管:“我背你过去。”雁飞撑了伞,伞被雨狠狠地打,加重负担。她从上到下都瘫软了,需要靠一靠,就片刻。她顺从地伏在他肩上,一手稳稳拿住伞,决定暂时与他同伞共济。藤田智也背起她,往水塘里走去。他是个高个子,阔阔的肩膀,背形是宽厚的。雁飞的人本是冰的,靠上了他,暖了点。他说:“小时候遇到下雨天,我娘就这样背我过水塘。”她问:“你娘是中国人?”他说:“是的,你也是知道三马路的。”雁飞轻轻说:“那里多的是幺二堂子。”藤田智也不再说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花里。终于把她送到那一边,他放下了她,说:“明日司令部包了百乐门开中秋节舞会,我请你做我的舞伴。”她摁了门铃,又转过来,朝他点了点头。他还不走,撑开了自己的伞,即将与她分散,转身之前忽然问:“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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