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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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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忽然来人搜查,我心里琢磨——是为了什么原因呢?会不会是您出了什么事儿了?可是他们没有把我抓去。

要是您真被抓去了,当然不会把放过呀。”

他把母亲让进餐室,继续快活地说着他的情况:

“可是,现在要把我解雇了,这倒不值得难过。整天计算那些没有马的农民人数,我早已经厌烦透了!”

房间里乱七八糟一派狼藉,好像是有一个大力士傻性大发,从街上推着房子玩,一直把房里的所有家什都弄得东倒西歪才能了事儿。相片堆了一地。壁纸被撕碎了,一条一片地挂在墙上。有一块儿地板被挖了起来,窗台也翻了个个,炉子旁边撒了一地煤灰。

母亲看到眼前这幅似曾相见的景象,禁不住摇了摇头,然而扭过头来看着尼古拉的脸,在他脸上仿佛看到了一种新的表情。

桌子上放着熄灭了的茶炉和没有洗的杯盘,干酷和香肠没放在盘子里,就搁在了纸上;面包皮、书籍、茶炉里用的炭,都胡乱地堆在了一起。

母亲看到这些,禁不住笑出了声。尼古拉也难为情地跟着笑起来。

“这是我把遭劫的画面上又添了几笔,可是没什么关系的,尼洛夫娜,没什么关系的!我想他们还要再来,所以让它这样堆着吧。您这次出门怎么样?”

这句话好像在母亲心里重重地揪了一下——她面前立时又呈现出了雷宾的姿态。她便觉得一回来没有马上讲他的事,似乎很不应该。她缓步来到尼古拉面前,垂着头坐在了椅子上,竭力保持住镇静的姿态,唯恐有遗漏地认真讲述起来。

“他被抓去了……”

尼古拉的脸抖了一下。

“是吗?”

母亲抬起手来示意他不要插话,自己又接着讲下去,仿若她是坐在正义面前,向正义控诉迫害人类的罪行一般。

尼古拉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咬着,认真地听母亲讲述,他慢慢地摘下了眼镜放在桌子上,然后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好像拂去无形的蜘蛛网。只见他的脸仿佛变得尖削了,颧骨异样地突出了,鼻孔在掀动,——母亲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因此心里有点害怕。

母亲讲完之后,他站起身来,把拳头深深地塞进衣袋里,默然地在室内徘徊起来。

过了一刻,他才咬牙切齿地说:

“他一定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在牢里一定很痛苦,像他那样的人关在牢里一定是特别难受的!哼!罪恶的当局!”

他似乎是要抑制自己的激动,所以将手更深地塞在衣袋里,可是母亲还是能感觉得出这种激动,并且自己也被这种激动给感染了。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好像刀尖一般。他又在室内踱开了,边踱边冷冷地、愤怒地说道:

“您看!这多么可怕呀!一小撮愚蠢的人维护着自己危害人民的权力,殴打人民,压迫人民,把大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您想想看,野性增长起来,残酷变成了生活的规律!有些人可以随便打人,因为他们打人可以不受惩罚而变得像野兽,他们有些虐狂——这是可以自由地充分表现奴性和畜生的习惯的奴才们所患的一种可恶的毛病。有些人一心只想着复仇,还有些人被打得呆钝了,变成哑巴和瞎子。人民堕落了,全体人民都堕落了!”

他站定在那儿,咬着牙齿,沉默了一会儿。

“过着这处野兽般的生活,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地变成野兽!”他低声说。

可是,他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比较平静地、目光坚定地望了望母亲那张泪痕纵横的脸。

“但是,尼洛夫娜,我们不有再耽搁了!亲爱的同志,大家都要振作起来……”

尼古拉面带苦笑,走到了母亲跟前,弯下身来,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询问道:

“您的箱子呢?”

“在厨房里!”她说给他。

“我们门口有暗探,现在我们没有办法把这么多印刷品拿出去而不让别人看见,家里又没地方可藏了。我想,他们今天夜里肯定还得来。所以说虽然很可惜,但我们也只有把东西都烧掉烧什么?”母亲问。

“箱子里的东西。”

母亲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的意思,所以她心里虽是悲戚,但还是因为自己的成功而产生了自豪感,这种感觉使她脸上布满了自信而又光荣的微笑。

“箱子里连半张传单都没有了!”她说。他的精神一下子就振作起来了,于是一气讲出了遇见楚玛柯夫的事情经过。

尼古拉认真地听着,起初是不安地蹙着眉头,可后来却渐渐地出现了惊奇的表情,最后竟拦住母亲的话,欢呼道:

“啊呀呀!真是好极了!您呀,真是个幸运的人……”

他紧握住母亲的手,低声说:

“您对人的信任感动了他们……我真是像爱自己的母亲那样爱您的!……”

她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微笑不已,双眼紧盯着他的举动;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活泼而快乐。

“总之,是妙极了!”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微笑着说。“最近这些时日,我的生活过得非常愉快,——一直和工人们在一起,读书啦,谈话呀。因此说,在我的心里积累了很多非常健康的、纯洁的东西。尼洛夫娜,他们真是好人!我说的是那些青年工人,——他们个个都坚强而又敏感,心中充满着了解一切认识一切的渴望。看见了他们,你就可以看见——

俄罗斯将成为世界上最光明的民主国家!”

他像宣誓一样地确信而坚定地举起了手,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老是这样子坐着写字,人好像发酸了,在书本里和数字里发霉了。这样的生活几乎过了一年了,——这真是不正常的情形。因为我一向是习惯了呆在工人中间,离开了工人就觉得很不自在,要知道,我是强迫着自己过这种生活。可是现在,我重新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可以跟他们时常见面,跟他们一块儿工作。懂吗,我现在是走进了新思想的摇篮,走到了青春的创造力的前面。这是惊人的朴实,惊人的美丽,令人非常兴奋——叫人变得年轻了、坚强了,使生活充满了活力!”

他又是尴尬又是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的这种喜悦之情是母亲能够理解的,这使母亲很受感动。

“还有——您真是个好人!”尼古拉欢呼着。“您把人描绘得非常鲜明深刻,您对他们的认识也很清楚!……”

尼古拉坐在母亲身边,不好意思地把他那格外兴奋的脸庞转向另一边,整了整头发后,又转过脸来了,望着母亲,贪婪而放心地听着母亲这流畅而又简单鲜明的故事。

“这回真是惊人的顺利!”他高兴地感叹。“这一回,您完全有坐牢的可能,但是,突然就变了!这样看来呀,农民好像也动起来了,——然而这其实是很自然的!……那个女人——我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现在我们一定要增加专干农村工作的人手!要人!我们目前缺的就是人……生活要求有几百个人手,几百个呀……”

“要是巴沙能出来就好了!还有安德留夏!”母亲低声说。

尼古拉望了望母亲,然后垂下了头。

“尼洛夫娜,这样的话您听了一定很难受,可是我还是要说:我很了解巴威尔——他是不愿意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他愿意在法庭上公开受审,他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他是不会逃避审判的,而且也没有必要!他到了西伯利亚总会逃走的。”

母亲叹了口气,轻声回答道: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知道怎样做才更好……”

“哦!”尼古拉从眼镜后面望着她,停顿了一下说。“要是您认识的这个农民能早点到这儿来就好了!要知道,雷宾的事必须写在传单上散发给农民,既然他的态度是这样勇敢,那么发一次传单对他是绝对不会有害的。好!我现在就写,柳德密拉可以很快地把它印出来……可是用什么法子能尽快送到那里去呢?”

“我送去!……”

“谢谢您,不过不要您去!”尼古拉不假思索地说。“我想,维索夫希诃夫去不知行不行,您看怎么样呢?”

“要先跟他谈谈?”

“请您跟他谈谈吧!另外还得教一教他才好。”

“那么,我呢?”

“您不用担心!”

于是,他坐下来开始写了。

母亲收拾着桌子,也抓空儿望望他。她看见他手里的笔抖动着,在纸上写出了一行行的黑字。偶尔,他脖子上的筋肉抖动起来,他便闭了眼,仰起头,他的下巴也就跟着抖动起来。

这让母亲看来很不放心。

“好,写好了!’他站起来说。“您把这张纸藏在身上。不过,您要知道,宪兵来的时候,您身上也要被搜查的。”

“我才不怕那些畜生们呢!”她镇定自若地回答。

傍晚时分,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来到这里。

“为什么官方突然变得这么慌慌张张的呢?”他在房间里急急地来回走着,像是自问,又像是对别人发问。“夜里总共搜查了七家。病人呢?”

“他昨天就走了!”尼古拉回答说。“你看,今天是星期六,他们那里有朗诵会,他不想缺席……”

“哦,太傻了!头打破了不养着还去听朗诵会……”

“我跟他说了,可是他不肯听……”

“想要在同志们面前夸口。”母亲插嘴。“他会说,你们大家伙看看——我已经流了血了……”

医生望了望母亲后,故意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来,咬着牙说:

“哦,好一个凶恶的女人……”

“喂,伊凡,这儿没有你的事,我们在恭候着客人——你走吧!尼洛夫娜,快把张那稿子交给他……”

“又有稿子?”医生惊呼道。

“就是!你快拿去交给印刷所。”

“我拿上!就送去!别的还有没有?”

“别的没有了。门口有暗探。”

“我看见了。我的门口也有。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么,再见了!凶恶的女人,再见了。你们知道吗?墓地上的冲突,结果是一件好事情了!满城风雨地都在议论。关于这次事件的传单,你写得非常好,也很及时,一向我总主张嘛——坏的和平不如好的争吵……”

“得啦,你快走吧!”

“您的态度可不大客气呀!尼洛夫娜,跟我握手吧!那个小伙子做事到底太傻了,头破血流的还去……你知道他住的地方吗?”

尼古拉告诉了他。

“明天应该去看睦他——这孩子很不错,对吗?”

“对!很不错……”

“应该好好地关心他爱护他,——他的头脑是健康的!”医生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地说着。“正是这种青年才能成长为真正的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将来等我们要到那个大概已经滑阶级对立的地方去的时候,他们就能接我们的班代替我们……”

“伊凡,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我很快活,这就是缘故。那么——你是准备去坐牢了?

希望你在里面休息休息,好好休息休息……”

“我谢你了,我并不累。”

母亲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他俩那种对青年工人的关心之情,叫她觉得非常欢喜。

送走了医生之后,尼古拉和母亲喝着茶,吃了点东西。一边低声谈论,一边恭候着夜里的客人。

尼古拉久久地给讲述他的同志被流放的事情,讲到有些同志已经逃走了,化名继续干着他们的工作。

撕去了壁纸的墙壁,听了这些无私地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改造世界这个伟大事业的同志们的英勇事迹,仿佛又是吃惊又不相信似的,所以就把他那轻轻的说话声推开来。

温暖的影子亲热地围绕着母亲,使他心中对那些未曾认识的人们萌发了温暖的爱意。这些人在她的想象中构成了一个充满了无穷力量的巨人。这个巨人款款地然而不知疲倦地在大地上走着,用他那热爱自己热爱劳动的巨腕,清除着地面上千百年来虚伪的霉菌,晾给广大人民那单纯而又明白的真理……

这个伟大的真理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用同样亲切的态度号召着所有的人们,并帮助他们每个人都摆脱贪欲、恶意和虚伪——这三种用无耻的力量来征服和威胁世界的恶魔……这个巨人的形象在她心里唤起的这种感情,正像她过去站在圣像前面,用充满快乐和感谢的祈祷来结束一天的生活时的那种感情一样——因为那时候她觉得那一天在她的生活中过得是比较轻松的。

但是现在,她已经忘记了那样的日子。

然而,那种日子所唤起的这种感情却扩大了,变得更光明、更欢欣,在灵魂里生了更深的根,它好像有生命,越来越亮地燃烧起来。

“宪兵好像不来了!”尼古拉突然转了话锋恍惚般地说。

母亲朝他看了一眼,恼愠地说:

“哼!他们那些畜生!”

“是啊,可是您该休息了,尼洛夫娜,您一定累坏了吧,——您的身体真棒!虽说遇着这么多不安和忧虑,——都能轻而易举地忍受过去,真了不起!不过,只是头发白得很快(奇*书*网。整*理*提*供)。好啦,去休息去吧。”

 20

很响的敲门声惊醒了母亲。

母亲睁开眼睛侧身细听,有人正在很有耐心地持续不断地敲着厨房的门。

这时候,天还很暗,周围寂静无声,由于这种无声,便使得这种执拗敲门声很容易引起室内人的惊慌。

母亲匆匆地穿上了衣服,快步走到厨房里,站在门口问道:

“是谁?”

“是我!”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回答。

“谁?”

“请开门吧!”门外人用极其诚恳的语气低声请求。

母亲拨开了门锁,用膝头推开了门,——进来的是伊格纳季。

他很高兴地说:

“哦,没有敲错门儿!”

他的身上很多泥点子,脸色有点发灰,眼睛凹陷了进去,只有卷曲的头发还是很有神气地从帽子底下向四面钻出来。

“我们那儿出事儿了!”他反手关上门,小声说。

“我知道……”

这话叫小伙子非常吃惊。他眨巴着眼睛问道:

“您从哪时知道的?”

母亲简单地、快速地对他讲了一遍她看见的情景。

“那两个也被抓去了吗?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两个?”

“他们不在家,他们去报到了——他俩是新兵!连米哈依洛伯父算在里面,共抓去五个……”

他用鼻子吸了口气,面带笑意地说:

“剩下了我。他们一定在查我。”

“那么你怎样能逃掉呢?”母亲问。

这时通往房间的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

“我?”伊格纳季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四周看了看,说道。

“在他们还没来之前,看林子的跑来敲着窗子说:‘小心吧,有人到你们这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用外套的衣襟擦了擦脸,继续说:

“唔,可是米哈依洛伯父很镇静,他立刻对我说:‘伊格纳季,快到城里去吧!那上了年纪的女人,你还记得吗?’他亲手替我写了一个字条。‘呐,拿上走吧!……’我躲在树丛里爬在那一动不动,后来就听到他们来了!人数特别多,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动静,这些魔鬼!工厂被围住了。我就躺在树丛里,——他们刚好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于是,我马上站起来,拔腿就跑!这不嘛,一口气整整走了一天两夜。”

他似乎很得意,褐色的眼睛里充满胜利的喜悦,厚厚的嘴唇激动地颤动着。

“我马上给你弄茶喝!”母亲立时拿了茶炉,匆匆地说。

“我把字条交给您……”

他呼力地抬起一条腿来,皱着眉头,浑身都疲惫不堪,呼哧呼哧地把腿放在凳子上。

这时尼古拉出现在门口。

“同志!您好!”他眯着眼睛说。“我来帮你!”

他俯下身子动手替他解泥乎乎的绑腿。

“啊……”小伙子把腿动了几下,低声应着。他的眼睛朝母亲惊奇地眨着。

而母亲并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关切地对他说:

“脚得用窝特加擦一下……”

“对!”尼古拉附和。

伊格纳季不好意思地用鼻子嗤了一声。

尼古拉找到了字条,飞快地打开来,把这张灰色的揉皱了的纸条拿到眼前,读道:

母亲,不要放弃工作,请你对那位很高的夫人说,请她不要忘记,关于我们的工作多写些东西!再见了!雷宾。

尼古拉慢慢地垂下拿着字条的手,又低又缓地说:

“这真是了不起!……”

伊格纳季望着他们,悄悄地动了泥脏了脚趾;母亲扭转泪湿了的脸,端看一盆水走到小伙子面前,自己先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伸手来拿他的脚,——而他却急忙把脚缩到凳子底下,吃惊般地问:

“干什么?”

“快把脚伸过来!”

“我去拿火酒来。”尼古拉说。

小伙子一听更是朝里缩脚,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

“您怎么……也不是在医院里……不好意思……”

于是,母亲动手替他解开另一只脚上的绑腿带儿。

伊格纳季用鼻子很响了嗅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摇着头,滑稽地张开了嘴巴,低着头看着母亲。

“你知道吗?”她声音地抖地说,“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挨了打……”

“是吗?”小伙子害怕地低声说。

“可不是吗?他被带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很厉害了,到了尼柯尔斯柯耶村,又让警官打了一顿,警察局长打了他的脸,后来还用脚狠狠地踢他……弄得满身是血!”

“这一套他们是拿手的!”小伙子皱着眉头说。同时,他的肩膀跟着战栗了一下。“所以我怕他们就像怕吃人的恶魔似的!乡村里的人也打他了?”

“有一个人打了,是奉了局长的命令,可是别人谁也不动手,还有人说,不能打人……唉!”

“嗯,——乡下人也渐渐地明白了,什么人该站在哪一面和为什么站在这一面。”

“那边也有明理的人……”

“什么地方没有?逼得没路可走了!这种人什么地方都有,——可是不容易找到呀,对不对?”

尼古拉拿着一瓶火酒进来,他在茶炉里加上炭,然后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伊格纳季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地问母亲:

“这位老爷是医生吗?”

“在这种工作里是没有老爷先生的,大家都是同志……”

“我觉得很奇怪!”伊格纳季半信半疑地微笑着说。

“你奇怪什么?”

“就是这个。一种人,要打人的耳光;一种人,肯替人家洗脚,那么在这两种人的中间是什么呢?”

那扇通往房间的门打开的,尼古拉站在门口说:

“在中间的是舔打人者的手、吸被打者的血的家伙,——

那就是中间的!”

伊格纳季恭敬地对他望了望,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

“大概就是这样吧!”

小伙子站起身来,着实而大胆地把脚踏在地板上,试着走了几步,嘴里说:

“好像换了一双脚!谢谢你们……”

后来他们一起坐在餐室里喝茶,伊格纳季有力地说:

“我从前送过报纸,我很能走。”

“看报的人多吗?”尼古拉问。

“识字的人都看,连有钱的人也看,他们当然不看我们的。……他们很清楚,农民们是要用他们的血来冲洗掉地上的地主和富人的,他们要自己来分得土地,——他们要分得使以后永远不再有主人和雇工——还不是这样吗!要不是为了这个,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呢?对不对?”

他说着说着甚至生起气来,怀疑地、询问似地望着尼古拉的脸。

尼古拉只是一声不响地笑着。

“如果今天大家都起来斗争,——并且战胜了,可是明天又有了穷人和富人,——那又何必呢?我们心里很明白,——财富就像河里的砂一样,不会静止地停在那里,一定会向各处流去的!不,要真是这样,那又何必呢!对不对?”

“可是你不要生气呀!”母亲开玩笑似的说他。

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

“你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关于雷宾被捕的传单尽快送到那边去呢?”

伊格纳季竖起了耳朵听着。

“有传单吗?”他问。

“有。”

“给我,我去送!”小伙子搓着手,自告奋勇。

母亲并不瞅他,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过已经很累,而且又害怕的吗?啊?”

伊格纳季用他的大手掌抚着他的卷发,一本正经地说:

“怕是怕,工作是工作!您为什么要笑呢?嗳?您这个人呀!”

“嗳,我的孩子!”母亲被他的话惹得高兴起来,情不自禁地喊道。

原本镇静的小伙子,一下子被弄得很尴尬,干笑着。

“你看,又成了孩子了!”

尼古拉善意地说:

“您不能再到那边去……”

“为什么?那么我到哪里去呢?”伊格纳季很担心地问。

“有人代您去,您只要详详细细地讲给那个人听,应该做什么和应该怎么做,——好不好啊?”

“好吧!”伊格纳季不情愿地答应。

“我们给你弄一张相当的护照,给你找个看森林的工作。”

小伙子听了马上抬起头来,担心地朝他问道:

“假如乡下人来砍柴,或是有什么别的事……那我怎么办?逮住他们?绑上?这事儿,我做不来……”

母亲和尼古拉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下倒使伊格纳季局促不安了,而他心中有些难受。

“您尽管放心!”尼古拉安慰他说。“保管您不必把他们逮住绑上!”

“那么也好!”伊格纳季说,他算是放下心来,愉快地微笑了。“我最好能进工厂,听说,那里的人都很聪明……”

母亲站起身来,沉思地望着窗口,感慨地说:

“唉,这就是生活!一天哭五次,笑五次!好了,伊格纳季,完了吧?你去睡吧,你别想别的事儿了!”

“我不想睡……”

“去睡吧,去吧……”

“你们这儿的规矩很凶!那好,我就去睡了……谢谢你们给我喝了茶,还有糖,又待我这么好……”

他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用手指梳拢着头发,含糊不清地说:

“从此以后,这儿要有柏油的臭味了!这完全用不着……我一点都不想睡。……他关于中间的人说得那话真好……那些魔鬼……我……”

说着说着,他就发出了重重的鼾声。只见他高高地抬着眉毛、半张着嘴巴,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21

傍晚。

地下室的一个小房间时。

伊格纳季坐在维索夫希诃夫的对面。他皱着眉头,压低了嗓音说:

“在当中的窗上敲四下……”

“四下?”尼古拉仔细地问着。

“先敲三下,像这样!”

他弯着手指,嘴里一面数着数,一面在桌上敲。

“一,二,三。过一会儿,再敲一下。”

“明白了。”

“有一个红头发的农民出来开门,问你是不是要请产婆……你对他说是的,是工厂老板派我来的!这样,什么都不用讲,就明白了!记住了吧。”

他两面对面地坐着,脑袋凑在了一起。两个人的体格都很结实、强健。他们压低着声音说着。母亲把手交叉在胸口处,站在桌子前面望着他们俩。当她听到他们的一切秘密的记号、约定了回答,心里忍不住暗自好笑地评价他们:

“毕竟都还是孩子……”

壁灯照着堆在地上的旧水桶和洋铁的碎片片。满屋子里弥漫着铁锈和油漆的臭气以及潮湿发霉的味儿。

伊格纳季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料子制作的很厚的秋大衣,他很喜欢这件衣服。母亲看见,他爱惜地抚摸着衣袖,使劲扭着那结实的脖子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自己。

见此情景,母亲心里仿佛有一样柔软的东西在跳着:

“孩子!我亲爱的……”

“就是这样!”伊格纳季站起身来说。“记住喽——先到摩拉托夫那里,问老头子……”

“记住了!”维索夫希诃夫坚定地回答着他。

可是,伊格纳季显然还有点不相信他,所以重新将那敲门的暗号、该说的话和记号重复了一遍,最后终于伸出手来说:

“代我问候他们!他们都是好人——见面你就知道了……”

他用满意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双手又摸了摸了大衣,对母亲说:

“可以走了?”

“路认识吗?”

“唔,认识的。……再见,同志们!……”

他耸起肩膀,挺出胸脯,歪戴着新帽子,很神气地把双手插进衣袋里,走了出去。只见他那亚麻色的卷发在他两面的太阳穴上不停地抖动着。

“好啦,现在我也有工作了!”维索夫希诃夫亲热地走近母亲,高兴地说。“我正在闲得发慌呢……为什么要从牢里逃出来呢?现在只好一天到晚地四处躲着。要是在监牢里倒还能念书,巴威尔逼着大家用功——那是有趣的呀!喂,尼洛夫娜,越狱的事情是怎么商量决定的?”

“我不知道!”母亲说了,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尼古拉把他那粗大的手放在母亲的肩头,把脸挨近她,悄悄地说:

“你去对他们说,他们或许会听你的话,这是很容易的!你自己去看一看也能知道,这儿监狱的围墙,旁边有一盏煤气灯。对面是块荒地,左边是墓场,右边是大街。白天有一个管煤气灯的人来擦灯。靠墙架了梯子,爬上去,在墙头挂两个挂绳梯的钩子,把梯子放进监狱的院子,——就可以开步了!只要跟墙里面约定时间,叫里面的刑事犯人吵闹一下,或者我们自己吵也可以,这时候要走的人就可以爬过梯子,翻过墙头,一,二,就行了!”

他在母亲面前连比划带说地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听起来,他的计划非常简单、明白而又巧妙。

从前,母亲知道他是一个迟钝粗笨的人。从前,尼古拉的眼睛里总是含着阴郁的憎恶和不信任来看待一切,可是现在他的眼睛好像重新被打开了改造了,放出了均匀的、温暖的光辉,说服着母亲,让她感动不已……

“你想想看,这要在白天干!……一定要在白天干。因为谁都不会想到,犯人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敢在众目睽睽之中逃走……”

“他们要开枪的!”母亲颤抖了一下提出问题。

“谁开枪?兵士是没有的,看守的手枪只能用来钉钉子使……”

“那么,这是非常简单的……”

“你将来会看见——这是真的!请你跟他们讲一讲,我这里一切都预备好了,——绳梯,挂绳梯的钩子,这儿的老板可以扮擦灯的人,一切都胸有成笔……”

门外有人正在忙碌着、咳嗽着,又有铁器的响声。

“就是他来了!”尼古拉说。

从推开的门里塞进来一只洋铁浴盆,有一个哑嗓骂着:

“进去,鬼东西……”

接着出现了一个不戴帽子的圆乎乎的白脑袋,眼睛凸出来,嘴上蓄着胡子,样子非常和善。

尼古拉帮他搬进了浴盆,一个高大、稍稍有点驼背的人走了进来,他咳嗽了一下,鼓起了剃得很光的两颊,吐了口痰,用沙哑的声音招呼着:

“您好。……”

“好,您问她就知道了!”尼古拉兴高采烈地说。

“问我?问我什么?”

“关于地狱……”

“啊——哦!”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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