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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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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信上帝,不信菩萨,不信所罗门,不信阿拉,从野蛮人的图腾到文明人的宗教,你同时代人更有许多创造,诸如遍地立的偶像,天上也莫须有的乌托邦,都令人发疯得莫名其妙……”满满几页,写在这小镇上买来的薄薄的信纸上。倩是同他发作後看到的,再烧也晚了。
“你就是敌人!”
他现今的妻子说他是敌人的时候,他不容置疑看到了恐惧,那眼神错乱,瞳孔放大。他以为倩疯了,全然失常,或许真的疯了。
“你就是敌人!”
和他同床就寝的女人忿恨吐出的这句话,令他也同样恐惧。从倩放光的眼中也反射出他的恐惧。彼此互为敌人,他也就肯定是敌人。他对面的这女人头发散乱!只穿个裤叉,赤脚在地上,惊恐万状。
“你叫喊甚麽?人会听见,发甚麽疯?”他逼近她。
女人一步步後退,紧紧依住墙,蹭得土墙上的沙石直掉,叫道:「你是一个造反派,臭造反派!”
他听出这後一句带有的感情,有些缓解,於是说:「我就是个造反派,一个道道地地的造反派!又甚麽著?”
他必须以进为退保持锋芒,才能抑制住这女人的疯狂。
“你骗了我,利用我一时软弱—我上了你的当,”
“甚麽当?说清楚,是那一夜在江边?还是这婚姻?”
他得把事情转移到他们的性关系上,得掩盖内心的惊恐,语调努力压得和平,但还得说:“倩,你胡思乱想!”
“我很清醒,再清醒不过了,你骗不了我!”
倩一手便把榈在书箱子上连盘子带鸡拂弄到地上,冷冷一笑。
“究竟要闹甚麽?”他霎时愤怒了,逼近她。
“你要杀死我?”倩问得古怪,可能看见了他眼冒凶光。
“杀你做甚麽?”他问。
“你自己最清楚,”女人低声说,屏住气息,胆怯了。
如果这女人再叫喊他是敌人,他当时很可能真杀了她。他不能再让她再迸出这个字眼,得把这女人稳住,把她骗到床上,装出个做丈夫体贴关怀的样子,上前缓缓说:“倩,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你不许过来!”
倩端起墙角盖上的尿罐子,便朝他头上施来。他举手挡住了,但头上身上湿淋淋,这躁臭味胜过侮辱,他咬住牙摸去脸上直流的尿二嘴的咸涩,吐了一口,也毫不掩盖他刻骨的轻蔑,说:“你疯啦!”
“你要把我打成神经病,没这麽容易!”女人狞笑道,「我也便宜不了你!”
他明白这话中的威胁,他要在这一切爆发之前先把桌上的那几张信纸烧掉。他得赢得时间,抑止住没璞过去。这时头发上的尿又流到了嘴边,他吐了口唾沫,感到嗯心,依然没动。
女人就地蹲下,嚎啕大哭起来。他不能让村里人听见,不能让人看到这场面,硬把她拖起来,拧住她胳膊,压住她直蹬的腿,按到床上,不顾地挣扎哭喊,抓起枕头压住她嘴脸。他想到地狱了,这就他的生活,他还要在这地狱中求生。
“再胡闹就杀了你!”
他威胁道,从女人身上起来,脱下衣服,擦著头脸上的尿。这女人毕竟怕死,抽抽噎噎,屏声啜泣。地上那只拔光毛肥大的母鸡掏空了内脏,撑开剩了脚的两腿,活像一旦一女人的尸体,令他由衷厌恶。
他日後许久厌恶女人,要用厌恶来掩埋对这女人的怜悯,才能拯救他自己。倩或许是对的,他并不爱她,只是享用了她,一时对女人的需要,需要她的肉体。倩说的也对,他对她并没有柔情,那温柔也是制造的,企图制造一个虚假的幸福,他同她性交射精後的眼神,没准就泄漏出他并不爱她。可在那种场合,在恐惧中唤起双方的性欲,之後并没有变成爱情,只留下肉欲发泄之後生出的厌恶。
倩哭哭啼啼,一再重复“你葬送了我,都被你葬送了……”喃喃呐呐的啼哭中,他听出了倩的父亲在国民党时代的兵工厂当过总工程师,清理阶级队伍时已被军管会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情不敢咒骂对他老子的专政!不敢咒骂这革命,只能咒骂造反派—只能咒骂他,但对他也心怀恐惧。
“葬送你的是这个时代,”他回击道,倩的信中也说过类似的话,“现实是谁都无法逃脱,注定要相互厮守,先别讲甚麽爱情!”
“那你为甚麽还找我?找那小骚婊子去好了,为甚么还要同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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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你说谁呢?”他问。
“你那毛妹!”
“我同这村姑没任何关系!”
“你看上的就是那小骚货,为甚麽拿我作替身一.”倩哭兮兮的。
“真是莫名其妙!也可以马上离婚,明天再去公社,声明签的字作废,就说是一场玩笑,大不了”场讨厌的闹剧,让这里的乡干部和村里人笑话一场就是了!”
倩即抽抽噎噎又说:“我不再闹了……”
“那就睡觉吧!”
他叫她起来,把尿溅湿了的新床单和垫的褥子都扯了,倩可怜巴巴站在一边,等他铺整好床,把提包里的乾净衣服扔到床上,让她换上躺下。他从水缸里打水,把头脸和身上洗了一遍,在灰烬边的小凳上坐了一夜。
他就永远同她这样厮守下去?他不过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得等她睡著了,再把桌上的那几张字迹烧掉。她要再发作只能说是神经错乱。他再也不留文字,就在这躁臭味中腐烂。
倩说他希望她早死,再也不会同他出去,到无人之处,山岩或是河边,他会把她推下去的,他休想再骗她出门,她就待在这房里,哪也不去!二
而他,希望她无疾而终,永远消失掉,只不过这话没说出来。他後悔没找个乡里的姑娘,身心健康而别有甚麽文化,只同他交配,做饭,生育,不侵入到他内心里来,不,他厌恶女人。
倩走的时候,他送她到镇子边上的汽车站。倩说:「不用等车开了,回去吧。”
他没说话,却巴望那车赶快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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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又到了久一天,他坐的是村里人自家打的火桶,两块钱买来的,桶里搁上个陶瓷子,灰里煨的炭火,加上个铁丝做的罩子,坐上一杯茶。久一夜漫长,天早早就黑了。农闲季节,村里人自家的活计白天可做,入夜便一片漆黑,就他这屋里还亮著灯。他同新婚的妻子吵架的事村里人说上十天半个月,也就没人再问起,一切复归平静。
他这屋现今也没有吆喝一声便打门进来张望闲扯抽菸喝茶的,他曾经这麽招待应酬过,来人就散根香菸。同村干部们他早已混熟了,得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习惯,也让人习惯他这麽个不掺合村里是非的读书人。桌上总摆的几本马克思列宁的书,让识点字的村干部们有些敬意。毛妹敲过他一回门,问他有甚麽室曰好看的,他递给她一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这女子瞅了一眼,说:“吓死人了,这哪看得懂呀?”
毛妹算是读过小学,也没敢接。还有一次,这女子见房门开著,他烧了一壶热水在洗被单。毛妹进来靠在门框上,说帮他拿到塘边用棒槌捶洗,更乾净,他谢绝了这番好意。小女子站了一会,又问:“你就不走啦?”
他反问:“走哪里去?”
毛妹撇了一下嘴,表示不信,又问:“你屋里的,怎么就走啦?”
这女子问的是倩,免得说他女人或是他老婆,那双水灵灵的凤眼勾勾望住他,随後便拧拧衣服角,低头看鞋。他不能沾意这女子,再也不信任女人,也不再受诱惑,没再说话,一个劲在盆里搓洗被单,让毛妹待得没趣,方才走了。
他唯有诉诸纸笔借此同自己对话来排遣这分孤独。动笔前也已考虑周全,可以把薄薄的信纸卷起塞进门後扫帚的竹把手里,把竹节用铁签子打通了!稿子积多了再装进个腌咸菜的钱子里,放上石灰垫底,用塑料扎住口,屋里挖个洞里在地下,再挪上那口大水缸。他并非要写部甚麽著作,藏之名山传诸後世。他没想这麽多,无法去设想未来,也没有奢望。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这村里的狗也就都叫起来,後来又渐渐平静了。黑夜漫漫,一个人在灯下,这倾吐的快意令他心悸,又隐约有些担心,觉得前窗後窗暗中有眼。他想到门缝是否严实,这房门也早就仔细察看过多次,可他总觉得窗外有脚步声,从火桶上挺起身屏息再听,又没有动静了。
窗内贴了纸的玻璃上月色迷蒙,月光是半夜出现的。他似乎又觉察到窗外有动静,屏息悄悄移步到床头,把拴在床头的拉线开关轻轻一拉,一个模糊的影子映在窗上,”动即逝。他分明听见窗外草丛的声响,没有再开灯,小心翼翼,不出声响收拾了桌上的稿子,上了床,暗中望著糊上白纸被月光照亮的窗户。
这清明的月色下,四下还就有眼,就窥探,注视,在围观你。迷蒙的月光里到处是陷阱,就等你一步失误。你不敢开门推窗,不敢有任何响动,别看这静谧的月夜人都睡了,一张惶失措,周围埋伏的没准就一拥而上,捉拿你归案。
你不可以思想,不可以感受,不可以倾吐,不可以孤独!要不是辛苦干活,就打呼噜死睡;要不就交配下种,订书生育,养育劳力。你胡写些甚麽?忘了你生存的环境?怎麽啦又想造反?当英雄还是烈士?你写的这些足以叫你吃枪子!你亡心了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之时,怎样枪毙反革命罪犯的?群众批斗相比之下只能算小打小闹。这一个个可是五花大绑,胸前挂的牌子上黑笔写的姓氏和罪名,红笔在名字上打的叉—还用铁丝紧紧勒住喉头,眼珠暴起,也是更新的红色政权的新发明,堵死了行刑前喊怨,在阴间也休想充当烈士。两辆卡车,武装的军警荷枪实弹解押到各公社游乡示众。前面一辆吉普车开道,车顶上的广播喇叭在喊口号,弄得沿途尘土飞扬,鸡飞狗跳。老太婆大姑娘都来到村口路边,小儿们纷纷跟在卡车後面跑。收尸的家属得先预交五毛钱的格子费,你还不会有人收尸,你老婆那时候早就会揭发你这敌人,你父亲也在农村劳改,又添了个老反革命的岳父,就凭这些毙了你也不冤枉。你还无冤可喊,收住笔悬崖勒马吧!
可你说你不是白痴,有个脑袋不能不思考,你不革命不当英雄抑或烈士也不当反革命行不行?你不过是在这社会的规定之外游思遐想。你疯啦,疯了的分明是你而不是倩。看哪这人,居然要游思遐想!夫大的笑话,村里的老嫂子小丫头都来看呀,该吃枪子的这疯子!二
你说你追求的是文学的真实?别逗了,这人要追求甚麽真实?真实是啖子玩艺?五毛钱一颗的枪子—.得了,这真实要你玩命来写?埋在土里发霉的那点真实,烂没烂掉且不去管它,你就先完蛋去吧!
你说你要的是一种透明的真实,像透过镜头拍一堆垃圾,垃圾归垃圾,可透过镜头便带上你的忧伤。真实的是你这种忧伤。你顾影自怜,必需找寻一种精神能让你承受痛苦,好继续活下去,在这猪圈般的现实之外去虚构一个纯然属於你的境界。或者,不如说是”个现时代的神话,把现实置於神话中,从书写中得趣,好求得生存和精神的平衡。
他把写的这神话抄录在他母亲生前留下的”个笔记本里,写上亚历佩德斯,编了个洋人的名字,希腊人或随便哪国人,又写上郭沫若译,这老诗人文革刚爆发便登报声明他以往的著作全该销毁,因而得到毛的特殊恩典而幸存。他可以说那是半个世纪前郭老人的译著,他在上大学时抄录的,这山乡乃至县城里谁又能查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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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笔记本前一小半是他母亲淹死前在农场劳动的日记。七年或是八年前,那是「大跃进”弄成的大饥荒的年代,他母亲也同他去“五七干校”一样,去农场接受改造,又拚命苦干,省下了几个月的肉票和鸡蛋票等儿子回家补养,而她看的还是养鸡场,饿得人已经浮肿。黎明时分下了夜班,她到河边涮洗,不知是疲劳过度还是饿得衰弱,栽进了河里。天大亮时,放鸭子的农民发现漂起的尸体,医院验尸的结论说是临时性脑贫血。他没见到母亲的遗体。保留在他身边的只有这本记了些劳动改造心得的日记,也提到她要积揽休假日回家同她从大学回来过暑假的儿子多待几天。他抄上了署名为亚历佩德斯的神话,後来装进放了石灰垫底的腌咸菜的才子内,埋在屋内水缸底下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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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乡农民赶集的日子,镇上这条小街两旁摆满了担子和箩筐,红薯乾红枣板栗引火的松油柴新鲜香菇,带泥的藕细白的粉丝一捆捆的菸叶子和一条条的笋乾,还在蹦跳的鱼虾一串串的麻鞋竹椅子水舀子妇人小儿青壮年汉子和老头儿,吆喝招呼,讨价还价,要不要?不要拉倒!拉拉扯扯的,调笑吵架,这山乡小镇要不搞革命倒还有日子可过。
从地区首府不久前下放来的陆书记,一帮子公社干部有前面开道的,有的後面跟著—如同陪首长视察,叫他迎面碰上了。被乡里人叫做陆书记的这位本地打游击出身的老革命,官运不通,从省城历次运动一层一层打下来,意回了家乡,也算是干部下放,乡里这些地头蛇把他奉若神明,自然不用下田劳动。
“陆书记,”他也恭恭敬敬叫了”声这山乡的大王。
“是不是从北京来的?”陆书记显然知道有他这麽个人。
“是的,来了年把了。”他点点头。
“习惯不习惯?”陆书记又问,站住了,瘦高的个子,有点病像。
“很好,我就是南方人,这山水风景宜人,出产又丰富。”他想赞美一句世外桃源,但即刻打住了。
“通常倒是饿不死人,”陆书记说。
他听出了话里有话,想必是下放到这乡里来也满腹牢骚。
“舍不得走啦,请陆圭日记今後多加关照!”
他这话说得仿佛就是投靠陆书记来的,他也确实要找个靠山,又恭敬点个头,刚要走开,不料这陆书记即刻就关照了,说:“跟我一起走走!”
他便跟随在後。陆停了一步,同他并排,继续和他说话,不再理会七嘴八舌的那些公社干部,显然是对他特殊的恩惠。同陆走到了这小街尽头,两边店面和人家门前投来的笑脸*招呼接连不断,他也就明白得到了陆书记的青睐,在这镇上人们眼中的地位随即也变了。
“去看看你村里住的地方!”
这也不是命令,而是陆对他更大的关照。陆对跟随的干部们摆摆手,都遣散了。
他在田埂上领路,进了村边他那屋。陆在桌前坐下,他刚泡上茶,小儿们来了。他要去关房门,陆又摆摆手说:“不用,不用。”
这消息立即传遍全村。不一会,村里人和村干部都从他门前过往不息,陆书记陆书记叫个不停,陆头似点非点,微微回应,拿起杯子吹了吹飘浮在面上的茶叶,喝起茶来。
这世上还就有好人,或者说人心本不坏;或者说这陆书记见过大世面,对人世了解透彻;或者说陆也生不逢时,也出於孤独,需要个能谈话的人,便对他施以慈悲,也缓解自己的寂寞。
陆碰都没碰他桌上的马列的书,明白这障眼术,起身时说:「有甚么事,尽管来找我。”
他送陆到田埂上,望著那乾瘦有点病楼的背影,脚力却很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就这样他得到了这山大王的关照,可当时还并不很明白陆到他这屋里坐一坐的来意。
一天夜里,他在桌前正写得亡心神,突然门外有人喊他,令他”惊。他立刻起身,赶紧把纸张塞进床上的草垫子里,开了门。
“还没睡吧?陆书记找你去革委会喝酒呢!”
是公社的一名干事,传了个话,转身就走了,他这才放了心。
公社革委会在小镇临河石头砌的堤岸上,一个有望楼的青砖大院,早年豪绅的宅子。这宅子的主人斗地主分田地那时枪毙了,乡政府接了过来,尔後又变成人民公社所在地,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也照例在此办公。院子和正屋大堂到处是人,屋里浓烈的菸叶子和人的汗味混杂,他想不到夜里还这麽热闹。
尽里的”间房,新上任的革委会刘主任还有公社管民兵武装的老陶关上门,在陪陆书记喝酒,陆叫他也坐到桌边。桌上”包花生米,摊在包来的报纸上,还有碗油煎的细条小鱼和一碟子豆腐乾,大概都是公社的干部家端来的。几位陪酒的酒盅沾个嘴边便放下了,做做样子并不真喝。一个背步枪的农村後生推门探头,向屋里的人鞠个躬,枪筒使卡在门框上。
“谁叫你带枪的?”管民兵的老陶没好气问。
“不是叫紧急集合吗?”
“紧急集合归紧急集合,没说是武装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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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後生也弄不懂有好大的区别,辩解道:“怎麽办呢?大队民丘一的枪都带来啦……”
“别背根枪到处乱晃!都栏到武装部办公室里去,在院子里待命!”
他这才知道全县的民兵午夜十二点钟要统一行动,从县城到各村镇,突击「大监听,大搜查”,县革委会下达的紧急命令。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家是重点监听的对象,发现异常动静立即搜查。将近午夜,革委会刘主任和管武装的老陶到院子里去了,先讲了一番阶级斗争的动向,再交代任务。随後,民兵一队队出发了,院里安静下来。近处的狗先叫,远处的狗逐渐回应。
陆脱了鞋,盘起腿,坐在木板床上,问起他家的情况,他只是说他父亲也下农村了,自杀未遂的事没谈。他还讲起他有个表伯父,也打过游击,此时他还不知他这老革命前辈感冒刚住进军医院,打了一针,几个小时便二叩呜呼。他当然也说到此地人生地疏,多谢陆书记这般关照。陆沉吟了一下,说:“这镇上的小学校要重新开学了,改成初中,总还要识点字,学点常识嘛,你就到学校来教教书吧!”
陆还说小时候家里穷,要不是村里的私塾老先生好心免费收了他,读了点书,受用至今。
两三个钟点过去了,院子里和外间又开始响动,民丘一们带的战果陆续回来了。反革命没抓到,但搜查到五类分子家里窝藏的一些现金和粮票,还捉来了一对通奸的。男的是镇上手工业合作社的铁匠,女的是中药铺子歪嘴的老婆,她男人明明去县城了,屋里黑灯瞎火的还扑腾,捉奸的民兵们说,贴住窗户足足听了好一阵子,说起来就格格直笑。
“人呢?”老陶在外闲问。
“都蹲在院里呢。”
“穿衣服没有?”
“那婆娘穿上啦,铁匠还光身子呢。”
“叫他套上裤子!”
“裤叉是有的啦!挂子还来不及穿,不是叫现场活捉?要不都不认的啦!”
陆在里间发话了:「叫他们写个检查,把人放了—.”
不一会,还是那民丘一的声音,在外屋高声喊:“报告陆书记,他说他不会写字!”
“听他说的,按个手印!”这又是武装部老陶的声音。
“睡觉去吧,”陆对他说,穿上鞋,同他一起从里间出来,又对老陶说,「这种事管不过来的,由他们去了!”到了院子里,那女人低头缩在墙根下,光个上身的铁匠爬在地上对陆直磕头,连连说:「陆书记,可是恩人呀,一辈子忘不了的恩人呀,”
“都回去吧,别丢人现眼了!以後别再犯啦,”
陆说完,便同他出了院子。「还没亮,空气潮湿,露水很重。这陆书记恩大如山,也给了他一条出路,他想,要只是这山大王的天下,倒还有日子可过。
从此,他走在镇上的这条小街上,碰上的公社干部,连派出所那名别一察都有招呼可打,拍个肩膀或是彼此递根菸。随後开办中学,把小学没读完的那些大孩子招来,再上两年学!算是初中班,他也从村里搬进镇子边上闲了几年的小学校里,乡里人都称他老师,对他来历的打探和嫌疑似乎也就此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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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学会用一张弥陀佛的笑脸来看这世界,使总也欢喜,心地和平,你就涅盘了。
你同乡干部们一起吃喝,听他们扯淡,吹牛,讲女人。“摸过毛抹不一.”「别他妈扯淡,人黄花闺女!”“说!你摸过没有?”“嗨,嗨,你怎晓得是黄花闺女?”“别睛讲,人提拔当民丘一干部啦!”“怎当的?狗日的,说!”“人可是根红苗正的接班人,讲点正经的嘛!”“你他妈才老不正经呢!”“狗日的,喝多啦?”“要动手怎麽的?”“喝,喝!”
这就是生活,喝到这份上才快活!你也得讲怎样搞根杉树打两口箱子呀,一些按公家的收购价便宜的木材,你在这里落户早晚得盖楝房子呀,可盖房子是多麽高远的讦画,你还是先弄块菜园子,砌个猪圈,过日子的人猪能不喂?你有一搭没一搭,同众人嚼舌头,你便是一个正常人,你的存在便不再扎眼。
你望著这一桌残迹,满桌”个个大碗里的菜饭吃得差不多精光,十瓶白薯乾做的火辣辣的烧酒,空了九个瓶子,最後一瓶只剩下一半。你挪开出溜到桌下靠在你腿上的醉汉,抽动板凳,站了起来,那汉子便一头歪倒在地,打起呼噜。这堂屋里,不管是在桌面上的还是出溜到地上的,横三竖五的都喝得烂醉,一个个痴痴的似笑非笑,唯独屋主驼子老赵还端坐在桌前上方,大口出声喝著鸡汤,不愧为村里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又有酒量,还又把握得住。
五天来的民兵集训,各村来的民兵七八十人,头一天上午,带著细好的被包集中在公社大院里,坐在被包上听公社革委会主任训话,随後便由管民兵武装的老陶带领,到打稻场上放枪打靶,在河滩岩石下安雷管,放炸药包,实施爆破。又在放了水收割过的田里操练班排的进攻,散兵在田野一线散开,还甩了几颗手榴弹,丘.乒砰砰炸得泥土飞扬。这伙汉子著实撒了几天野!最後一宿队伍便拉到这村里,驼子老赵当了二十年党支部书记,有资历又有声望,公社拨给军训的伙食补助加上村里各家抓来的十多只活鸡,驼子老婆也不吝啬,贴上自家的一只还下蛋的老母鸡,有肉还有鱼,加上咸菜豆腐,把这伙好汉著实犒劳一番。
驼子堂屋里的这一桌都是各村民兵的头,这下的在谷仓由大队会计一家子伺候。能上老赵家这席的自然都有点脸面,你是由陆书记指定,代表学校来参加民兵军训。
“老师是京城里毛主席身边下来的,肯到这地方来吃苦,又是我们陆书记的人,就别推脱啦,入席人席,上座!”驼子老赵说。
妇人家照例不能上酒桌,驼子老婆在鳌屋里烧锅掌勺,刚提拔的民兵连长年方十八的小女子毛妹则端菜上饭,跑进跑出桌八人从天黑吃喝到半夜。一瓶酒刚好例满”大汤碗!酒是一人一勺轮圈传,机会均等,不多也不少。几循过後,一个接一个的酒瓶倒空了,你说没大家伙这好酒量,一再推脱总算免了。
“你这京城里来的体面人,肯赏光跟我们泥腿子乡巴佬一个碗里喝酒就够难为的了,给老师上饭!”老赵说,毛妹便从背後在你碗里扣上足足一大碗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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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脸也红了,话也多了,又笑又闹,从革命的豪言壮语又转到女人身上,话也就浑了,毛妹便躲进厨房,不再出场。
“毛妹呢?毛妹呢一.”
汉子们脸红脖子粗,嘻嘻哈哈直叫。老嫂子便出来围场:“叫毛妹做甚麽一.别壮著酒兴动手动脚的,人家可是黄花闺女!”
“黄花闺女就不想汉子?”
“嗨,这肉也吃不到你嘴里!”
众人便夸老嫂子好,老嫂子长,老嫂子短:“又会持家又会待人,老赵可是个有福的人!”
本村的汉子便说:“谁没有占过老嫂子的恩惠?”
“去你的这张臭嘴!”老嫂子也逗得高兴起来,把腰围子一扯,两手一叉,二个个馋鬼,灌你们的莒水去!”
浑话说起来没完没了,酒气直喷。你听他们七嘴八舌,也就知道这些汉子没一个寿种,要不哪能当上村干部。
“要不是托毛主席的福,贫下中农能有今天?城里的女学生哪能来这乡里落户!”
“别打那门子歪心事啦!”
“就你他妈正经,沾没沾过?说呀,说呀!”
“人家老师在这里,也不嫌难听?”
“人家老师才不见外,看得起我们泥腿子,不是跟我们一起打地铺?”
你倒也是,同他们”起睡在铺上稻草的谷仓里,每天野外训练完毕便看他们比力气摔跤打滚,输了的得给人扒裤子。尤其是有村里的女人观战,也都跟著起哄,还有上去抽皮带的,男男女女纠成一团,毛妹这时赶紧跳开,躲到一边捂嘴直笑。都快快活活,直到吹哨子熄灯。
你从堂屋里出来,凉风徐徐,没有令人作呕的酒气了,飘来稻草的阵阵清香。月色下,对面起伏的山影村落变得迷蒙,你在屋边的石磨盘上坐下,点起一支菸。你庆幸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夜里你窗外再也没有可疑的响动,再也没发现月光投到窗上的人影,你不再受到监视,似乎已经在这里扎下根,从此混同在这些汉子们之中。他们祖祖辈辈就这麽活过来的,在泥土与女人身上打滚,累了喝醉了便呼呼睡去,没有噩梦。你闻到泥土的潮气,坦然舒心,有点倦意。
“老师,还没去睡?”
你回头见毛妹从厨房後门出来,在柴堆前站定,迷蒙的月光下显出女性十足的韵味。
“几好的月光!”你含含糊糊答道。
“老师真有闲心,看月亮呢?”
她朝你抿嘴一笑,甘甜的嗓音,语调轻扬,一个水灵灵的妹子,尖挺挺的胸脯,结结实实的,想必也已被汉子们摸过了。但她清新健壮,没有忧虑,没有恐惧,这就是她出生的土地。她可以接纳你,仿佛就这麽说的,就看你要不要?她在等你回应,暗中亮泽泽的眼神盯住你,毫不羞涩和畏缩,重新唤起你对女人的渴望。她敢於这夜半面对你,就倚在柴堆边,可你却不敢同她调笑,不敢过去,不像这群汉子,这帮子土匪,不敢轻薄,没那股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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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又是两天,细雨绵绵。下午上完两节课早早放学了,乡里的学生回家去还有活要干。你房间在教员办公室边上,砖屋有木板的天花再不漏雨。你心地平静,尤宜一壶口欢雨天,再不用顶个斗笠下田两腿泡在泥水里。关起房门,便风声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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