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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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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的原因吧。”
冬水“嗯”了一声,又道:“穆然哥哥,倘若这次一切顺利,你是否就再不回谷了呢?”语罢,低下头去,黯然神伤。
李穆然笑笑,拂去冬水头上落的雪花,道:“不如,我每年正月初六,回来见你。你要什么礼物,尽告诉我。”正月初六,正是冬水当年被弃在这谷中时,包裹她的破旧衣衫上所写的她的生辰。
冬水笑得愈加开心:“好啊。你知道的,长安梦华轩的碧玉钗。”女孩子都是爱美,而她因生长在这荒山野谷,故而从小就没钗环首饰戴。这谷中其余的两名女子之中,孙平入谷前是长安的败落大户之女,曾与她讲起过那名满天下的梦华轩。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得有人急匆匆地跑来,边跑边喊道:“穆然,穆然!等等!”二人一惊,忙转头看去,只见鲁樵子提着个精巧木箱,风风火火地赶来。
“鲁大叔,我还以为您……”李穆然只觉眼角发涩,他原以为鲁樵子生性火爆,正在气头上,故而前去鲁樵子的木屋辞行时,只远远地作了个揖,连走近也是不敢。
鲁樵子“嘿嘿”憨笑,道:“你还以为大叔我小肚鸡肠,因为你要离谷,就再不认你了么?瞧瞧这是什么。”他将那木箱放在地上,一推箱顶机括,但听得“咔咔”数响,那木箱竟然平摊开来,成为一张大图。木板内壁细细地刻有图画,冬水骤看之下,不禁失声道:“鲁大叔,你这些日子不出门,就是在刻它么?大叔好生偏心呢。”
鲁樵子白了冬水一眼,道:“小丫头懂什么,穆然是去打仗,那是拼性命的事,不准备妥当,我们怎么放心让他走。”又对李穆然笑道:“如何,这九州山海,大叔刻得还没走样吧。”他缓缓合上木箱,一边演示给李穆然看,一边颇为自豪地说道:“这木箱叫做乾坤箱,我算过了,正能装下你要带的东西,噢,对了,还有……”他又不知从何处拎出个包裹,包裹被他一抖,只听“哗哗”作响,不知是些什么。
“这是我送与你的。”想不到,墨非攻竟也随来了,“是些器具的模具。”他自鲁樵子手中接过那包裹,解了开。
一阵松木香气扑鼻而来,只见包裹之中:云梯、织女、蒺藜、箭楼等物,应有尽有。
讲到此处,只听得一声轻响,屋中顿时暗了一大半,却是龙凤喜烛之中那支龙烛已然燃尽。
冬水不禁捂着嘴打了个呵欠,道:“连这烛也不让我说下去了。姐姐还是早些歇着吧,明晚咱们再接着讲。”
虽然这故事之中并无庾渊,但听她娓娓道来,桓夷光还是入了迷。她从未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如冬水谷这般远离尘嚣的地界,这般看来,冬水非但不是什么妖女,还是千古难得的大才了。她见冬水吹灭了另一支烛焰,不肯再讲,心里着急,脱口而出道:“那白马之中,究竟有着什么玄机?”
冬水莞尔道:“洛阳白马寺。”她顾左右而言他,所答非所问,终究没有解释清楚。
一觉睡醒,早是天亮。
拜完庾桓氏,二人仍回小楼。桓夷光听冬水回到房中后仍是断断续续地咳嗽,奇道:“表哥是有这咳症,怎么你也有?”
冬水推开窗子,迎着寒风,轻声道:“原来是没有的。只是为了扮他,便须得常常如此。久咳伤肺,这是医理。”她说出“久咳伤肺”四字时,目光又飘向远处。曾记得在谷中,她与姬回春争辩这四字时,曾说它是本末倒置:历来只有肺伤了,才会久咳不愈;孰不料此番才晓得,这久咳自然牵动肺脏,而伤肺的程度比起寻常的寒气所伤,竟是有增无减,且无药可医。
“那么就不要吹风了。”桓夷光要关上木窗,却被她拦下。冬水摇了摇头,道:“远望可以当归,这是唯一能看到冬水谷的法子。”说是看到冬水谷,其实也不过是勉强看到长江江面,而后思绪便随着江面上渡船的来来往往,北上而去。
她眼波一转,忽地又收起那一派怅然,笑问道:“姐姐,庾渊的拿手菜中,你最喜欢哪道呢?也许我可以做来看看。”
桓夷光被她问得心头一暖,沉吟道:“表哥做的菜么……只记得五年前家父寿宴,表哥的一道‘天仙降福,山君增寿’曾赢得满堂喝彩,是极好的。但只品了汤,到现在也不晓得其中用了什么材料。”
“‘天仙降福,山君增寿’么?”冬水笑道,“你们都被他乱编的名字唬住了,这道菜他也教过我,名字却改动了不少。”
桓夷光一蹙眉,道:“是什么?”冬水有意卖关子,遂笑道:“我先不说,等你一会儿吃过了,看看猜不猜得出来。”言罢,已转身奔下了楼。
看她步履轻快,桓夷光的神色又渐渐阴郁而下。她虽对冬水有了好感,但心里固念仍深,这时心中更加是嫉妒与羡慕交织而生,竟是呆立当场,直到小菊上楼来清洁打扫,对她问安,她才缓过神来。毕竟,这全天下,只有自己才是庾渊夫人;而冬水再得他欢心,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笋干老鸭煲。老鸭者,天仙也。而笋干取自天目山,长成后的翠竹为君子,这便是‘山君增寿’了。”
冬水笑吟吟地看着桓夷光品汤,将这汤名玄机一一道出。然而她心中陡然间,却回想起当年庾渊对她说的话。那时庾渊笑吟吟地看着她狼吞虎咽,道:“我为这汤取名‘天仙降福,山君增寿’,可笑当时宴席之上,那些号称位列三卿的名门望族,有些还真以为吃的是雁肉虎肉呢。”
当真是,历历在目啊。她心口一阵疼,倘若让他知道庾家终究是迎娶了名门望族之后入门,他会不会觉得极是讽刺?冬水看向桓夷光,但见她品着品着,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混着汤水一并滑入口中。
名门望族之后,终究也懂得伤心落泪,总比真正的铁石心肠要好些。她霎那间心软下来,抚着桓夷光背心,柔声道:“姐姐,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天天做菜给你吃,如何?”
“嗯。”桓夷光只知点头,虽不愿欠她人情,但全天下能做出这熟悉味道的,也就只她一人而已。她欲罢不能,又如之奈何呢?
到得当日晚间,夜深人静,桓夷光闷了一天,又问起冬水那“白马”玄机。
冬水笑了笑,悠然道:“洛阳白马寺,是西汉时所建,也是天竺佛教在中原扎根之源。那白马二字,既点明了此人出身,也点明了此人来历。”
桓夷光稍一转念,又问道:“难道这人,是来自河南的一名僧侣?”
冬水点头道:“姐姐冰雪聪明,一猜就中。这人名满天下,徒众万千。他就是‘本无宗’的开坛宗师,释道安。”
的确,襄阳一战,正是因为符坚与东晋争夺释道安而起。
东晋哀帝兴宁三年,亦即前秦建元元年,高僧释道安为躲战乱,率400余僧徒自陆浑(今河南嵩县)南下襄阳,在襄阳建檀溪寺。释道安创“本无宗”,他于佛理上的成就,一时无人得出其右。经大文人、东晋别驾习凿齿的推荐,东晋帝司马曜下诏书褒扬释道安。称释道安“居道训欲,徵绩兼著”,令“俸给一同王公”。晋帝诏褒释道安,令其享受王公大臣俸禄。而前秦皇帝苻坚也知道释道安的名气,却苦苦得不到释道安。符坚左思右想,因二国为敌,定然无法请来法师,故只有用武力强夺。
建元十五年,符坚派遣大将苻丕统领十万大军,进攻襄阳。大军临行前,苻坚交待苻丕:这场战争,公开宣布是夺取肥美土地襄、樊、沔,实际上只要能取得释道安,就已达到目的。
当时的襄阳刺史,亦是日后淝水之战最为关键的人物——朱序。
朱序是难得的将才,而其母韩氏更是难得的巾帼英雄,至今,襄阳城中还留有当年朱韩氏为抗敌所建的“夫人城”遗址。
就在符丕大军久攻不下,粮草不继时,不料襄阳城中竟出叛徒。襄阳太守衙门的督护李伯护充当内奸,里应外合,襄阳城终被攻破。苻丕俘得释道安、习凿齿、朱序,大胜而归。
“原来如此。”桓夷光若有所思,道,“我自幼不出闺房,除了对去年的淝水之战有所耳闻,竟不知这天下间打打杀杀,原来是这般的不平静。想不到符坚只为了夺个法师,就要耗费十万人的大军,其人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可见一斑。只是这法师他身在沙门之中,既然背负了这许多血债,又要怎样?我若是他,定当一死谢罪。”
冬水笑道:“可见姐姐是入不了沙门的,那和尚却甚想得开。原本他在长江流域的门徒已甚多,如今既被劫掠到了北方,就在黄河多收些门徒,也算宣扬佛法,普度众生。这和尚还不满足,他到了长安以后,常建议请西域龟兹国鸠摩罗什法师来一起研讨佛教教义,因龟兹国王不同意,苻坚便派吕光、姜飞两名将军讨伐。前番死在襄阳的将士尚可说与他没什么关系,此番死在异国他乡的,又该如何推委?”
桓夷光睁大了一双妙目,只作不信:“生灵涂炭。这和尚怎么也不怕作孽?你那谷中孙姨,竟让令兄投奔这种人么?”
冬水叹息道:“乱世生枭雄啊。这和尚若非有着高明手段和大智慧,也绝到不了这地步。识时务者为俊杰,穆然哥哥既要踏入乱世,不投奔这种人,又怎么站得住脚?孙姨看事最为清晰不过,她所指的,定然是一条明路。”
桓夷光也觉甚是无奈,遂问道:“令兄后来得知孙姨的意思没有?”
“嗯。”
恍惚间,仿佛已回到了李穆然离谷后的次年正月。
一年的历练,让原本还有些文弱的李穆然棱角分明了许多,然而原先的锋芒却都收敛起来,如同一块方经琢磨的璞玉,谦和沉稳,有章有度。
她见到他时,并未惊讶,毕竟这变化,早在谷中人的猜测之中。
“这一年戎马倥偬,还没来得及去找梦华轩,就又回来了。”他讷讷地笑道,有些惭愧。
冬水原本对他有了些许陌生感觉,却因这一笑,一切烟消云散:“找到白马了?”她接过他手中的一卷字轴,打开来,却是《韩非子》全卷。李穆然点点头,又笑道:“知道你心里不平,特意誊写下给你的。就充作今年的礼物吧。”
冬水偏着头,眼珠转了两转,笑道:“这誊写本,谷中不知有多少呢,我才不希罕。若要送,就送韩叔叔的那卷给我。”李穆然在她头上弹了个爆栗,责道:“丫头,你不要太贪心噢,这誊写本只怕也是天下间唯一的呢。你再仔细看看。”
“哦?”冬水一手捂着头,半信半疑地抖开了卷轴,细看稍顷,果然觉出少许端倪:这本誊写本,竟全是用李斯的“玉筋篆”所书,笔法恢宏大气、铿锵若金石,委实是难得的绝品。
李穆然在一旁道:“李韩世仇数百年,纵览全天下,也只有这一本《韩非子》,是用玉筋篆誊写。冬儿,若不是为贺你芳辰,我还不会如此破例。”
冬水闻言不禁一怔,她自然晓得手中这誊写本的份量,遂极是珍重地将之收好,端容道谢。
李穆然微微一笑,道:“冬儿,我为你如此破例,你也为我破例一次如何?”
冬水愕然不解,遂瞪圆了眼睛,道:“破什么例?我哪有什么这例那例的,只有你们四家才最麻烦,一天到晚争喋不休,如今能够和合为一家,不是好得很。”她最见不得别人争吵,偏偏谷里又有那么两对百年冤家,委实让她头疼得紧。
孰知,李穆然竟而一揖拜倒,道:“冬儿,望你能出谷,助我一臂之力。”
看他如此郑重其事,冬水不由得心中一骇,向后连退了两步,道:“你要我出……出谷?究竟是什么事,如此棘手?”
李穆然依旧长揖不起,只是将前因后果,尽皆讲出。
他此番出谷后,果然凭借自身非凡本领,由普通兵士迅速被提拔为符丕手下一员参将。他到了符丕手下后,顺理成章地就得知了此战目的,而凭他睿智,不难猜出孙平所言的“白马”,究竟是指何人。
战罢回朝,符坚在朝堂之上亲自扶着释道安赔礼,并将释道安安置在长安五重寺里,任由他招收门徒。此后,他又下了一道诏书,令所有的文武百官,但凡有疑惑处,皆须请教道安法师,一时间,释道安成了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五重寺门前更加门庭若市。
“你若望飞黄腾达,一定要和此人结交”,这话说来容易,然而天子眼前的大红人,又岂是这么简单就见得的。
李穆然通读佛学典籍,又在五重寺门前不知守候了几个月,才得到了与释道安相谈的机会。幸喜释道安本是个高雅之士,而前秦的达官贵族多半出自胡夷,既不喜佛,也不知文,即便邀他叙话,也不过是看在符坚的情面上,是以他早被烦得透顶,如今不意遇到李穆然这般博学之人,一时间,竟然大起知己之感。
那一天,二人从十二因缘谈到空色生灭,又从无相无法谈到了天道无常,自佛及道、自道及儒、自儒及法、自法及墨……当真是古今绝学,无所不有。二人午时入了禅房,直到第三天的午时,还在为秦皇焚书扼腕不已,负责倒茶备水的小和尚竟被二人的长篇大论活活累得生了一场大病。
这一场谈论下来,二人只觉相见恨晚,却不知李穆然竟因而无意中得罪了另名权贵。
那人正是日后缢死符坚的羌族首领——姚苌。
符坚为人惜才如命,并因此在自己身边埋下了许多祸根,这其中,有着日后后燕的开国君主慕容垂,亦有后秦的开国君主姚苌。
符坚永兴元年时,姚苌与前秦大战于三原,兵败投降,后为苻坚部将,累建战功。王猛临死前,曾苦劝符坚不可攻东晋,而要尽快铲除慕容垂、姚苌这些怀有贰心的鲜卑、西羌等归降贵族,无奈符坚自视甚高又惜才,终究是没有听进这苦口婆心的一席良言。不过这些话传到姚苌耳中后,却吓得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同时对王猛有着刻骨之恨。
然而王猛已死,这恨意无从发泄,遂牵连而出,竟是尽在汉人身上。如今他去找释道安闲话,被告知法师与一名汉人参将已谈了三天三夜,纵连皇上的请也驳了回时,他心底的那股愤恨自然再度蒸腾而起。
官员去找释道安,一向只有一个原因,对于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而这汉人小小的参将竟能与释道安如此深谈,可见甚得法师欢心,如若被荐与了符坚,岂不成了第二个王猛?
想到王猛,他倒吸一口寒气,当下先行一步,入了皇宫——有释道安作保,他笃定动不得这参将,但让他远离京城,这一点他还做得到。
符坚本也在奇怪释道安究竟是为了何人,竟能让自己吃闭门羹,听罢姚苌所言,龙颜大悦:“原来竟是难得的人才。现就派人堵在五重寺门口去,看那参将何时出来,就请到朕这边。朕来考考他,若真应了卿言,就封他个大大的官做。诶,朕可是要好好地惩罚符丕,怎地人才就在手下,却不知晓呢?”殊不知,李穆然自入了参将席位,就牢记冬水所言,一直韬光养晦,不肯出风头,孰料他算来算去,到底还是因为与释道安谈得性起,竟忘了这些时日的隐忍不发。
姚苌笑劝道:“这恐怕还使不得。”
符坚一愣,道:“有何使不得?爱卿只管讲来。”
姚苌道:“皇上不是想着要南下灭晋么?臣想,这参将或许正是上天派来助咱们的。”
符坚点了点头,道:“如何助?”
姚苌道:“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皇上,咱们派去东晋都城建康的间者,大多已被东晋抓获,这半年来也没给咱们带来半点有用的消息。这参将既是汉人,又有本领,不如让他去,等他建功立业而返,才好加官进爵,也不会遗人话柄。”
符坚恍然,大笑道:“确该如此。就传朕密旨吧。”
“我过完小年,就要前往建康。”李穆然叹了口气,道,“姚苌派给我的手下似乎另有密谋,我前日绞尽脑汁才甩脱他们,但是等到南下,势必要和他们一起行动。只怕此行,比起半年前的襄阳一战,还要凶险百倍。”
冬水阖目静思,良久,才道:“你那几名手下武功如何?”
李穆然想了想道:“若论单打独斗,都不是我对手;两人齐上,勉强也应付过来;三人齐上,我大抵能够保命逃掉;但若四人俱上……”他笑了笑,道,“我就再见不到你了。”
冬水点点头,笑道:“他们四个打不过你我二人。只是……”她脸色又转凝重,“王猛临死前苦劝符坚莫要攻打东晋,你可晓得?”
李穆然道:“自然。王猛他说‘晋朝虽然僻处江南,却是华夏正统,目前上下安和。’然而他一家之言,又怎做得准?更何况关于正统异族之说,是咱们谷中最不屑一顾的。试想这说法若对,这北方的半壁江山又怎会拱手送予胡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冬水沉吟道:“话是如此没错,但王猛百般劝说,临死也是不忘,这其中一定有他道理所在。”
李穆然凛然道:“正因如此,咱们才该去建康看看才是。终究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好啦,随你去就是。”冬水听他左右都是劝自己一并去建康,毕竟亦想开开眼界,遂应允下来,向冬水谷快步行去,“等我和大家告别,取了行李就走。”
李穆然慨然一笑,仰头看着自枝叶间参差落下的阳光,忽然觉得这个冬日,竟是这一年间他度过的最温暖的一天。
讲到她回谷中去收拾行李,冬水再度顿住,目光幽幽,只盯着眼前的烛火出神。桓夷光心知,她是又想到了庾渊吧。
如此算来,前秦符坚建元十六年,亦即东晋太元五年,而表哥则是在太元六年的下半年带冬水回的家。那么,冬水此番来到建康,就应见到表哥了吧。
她有心询问,怎奈冬水兀自出神,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看来,又要等到明天晚上才好。”
(四)祸起萧墙,珍馔何来毒穿肠
翌日,便为二月十一,又该庾渊亲去玉宇阁掌勺。
他的厨艺乃建康一绝,如今终于复又露面,早勾起了不知多少人胃里的馋虫。建康的百姓一早就拥在玉宇阁门前,直堵了个水泄不通,大门一开,玉宇阁的牌子就直排到了五百号外,郝掌柜不禁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只怕少爷太过操劳,累垮了身子。更有投机取巧者,连夜就来候在门口,等到发号时,就拿着排前的号码出去倒卖,据称最高价已炒到了十两银子。
为先行准备,寅时初过,冬水与桓夷光就来到玉宇阁。不少百姓早听说这位庾少夫人是出了名的国色天香、情真意笃,遂巴巴地集在玉宇阁后门等着一睹风采,见二人马车遥遥驶来,忙跑上前去。不少人与庾渊曾有一面之缘,瞧他风采不减,心里都高兴得很,竟隔着车窗纱帐便连声呼喊起来:
“庾东家,别来无恙啊!”
“庾东家,恭喜恭喜!”
“庾大少,好艳福啊!”
各色声音涌进车厢,桓夷光不由得皱起眉头,心中嫌责这些人粗俗不堪,然而侧头看向冬水,却见“他”嘴角泛着笑意,非但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有些享受。
冬水见桓夷光目中露着不解和少许的鄙夷,低声问道:“你不喜欢么?”
桓夷光一挑黛眉,道:“这些人鱼龙混杂,不看看自己身份就与表哥乱攀交情。有好些污言秽语,你怎地能听下去?”
冬水摇了摇头,淡笑道:“他们言语虽不高雅,但却赤诚一片。从他们身上,足以看到庾渊昔日为人的平和随意,不拘小节。更何况,从他们的欢笑声中,亦能感觉到庾渊的存在啊。”
“感觉到表哥的存在?”桓夷光错愕,凝神细听,却仍是嘈杂一片,“这些人兴高采烈,显见是因见到表哥平安无恙。”这么想来,她渐渐也平了心思,仿佛庾渊竟真的就坐在身边一样。
“表哥呐。”她喃喃道。正自发呆,忽觉身下一顿,而后眼前一亮,正是马车停稳,冬水撩起了纱帐。
“夫人,小心。”冬水抢先跨立到车下,而后伸手向上,牵住桓夷光。“他”风度翩翩,将庾渊当年的丰神俊朗饰演得恰到好处,一霎那间,仿佛全建康城的阳光都在他一袭青衫之上,映得身旁众人尽皆黯然失色。
桓夷光紧紧握着那手,缓缓步出车厢,不禁有些热泪盈眶,竟不知是悲是喜。她为盼这一幅画面,自五岁那年被庾渊牵着小手抱下马车伊始,已数不清是盼了几多岁月。哪怕明知如今是假,这一声“夫人,小心”,也算得是圆满了这二十年来日日夜夜的企盼,今生今世,亦无怨无悔。
“少夫人安好。”那厢郝掌柜生怕街上的粗人唐突了桓夷光,匆匆带着数十名伙计上来,将二人团团围在中心,一并迎入门去。
“少东家,今天人太多,只怕您来不及,要不要和门口的说说,二百号后的就延到明日或是后日呢?”郝掌柜忧心忡忡,看着庾渊那苍白的脸庞,只怕他晕倒在油烟中,到时老夫人若追究起来。这一阁的人少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桓夷光惊道:“二百号后?要后到多少?”
“回少夫人的话,”郝掌柜翻了翻手中的牌子,一脸恭敬,道,“七百一十一。等到了巳时,只怕要更多。”
“如此,”冬水也不由暗自咂舌,只觉得头皮发麻,但面上却平淡依旧,一派事不关己之状,“不必延后,但发到八百号就停吧,再多我怕应付不来。此外……”她凝思片刻,道,“前几日我没来掌勺,大抵有些官家人认准了我今天来,也脱了官服鱼目混珠。麻烦掌柜的去认一认,就说我后天是必来的,劝他们先回府去,别败了大家的兴致。”
“是,是。”郝掌柜连声应诺,不禁两眼一亮,直骂自己蠢笨:方才看牌子上点的菜,有不少都极尽奢华,倘若不是官家人,寻常百姓哪来这许多的讲究和银两呢?
“阿福,你先不要去跑堂了。”冬水将目光转向身边那小伙计,淡淡地说道。
“他”语速极缓,还未待解释理由,已把那伙计吓得脸色一变,竟以为是东家要将自己解雇回家。庾福好不容易在这建康极品的酒楼里找到差事,每月一两银子的俸禄,岂能说丢就丢,他忙连连摇头,道:“我……我跑堂很勤快的,从早跑到晚不休息都没关系。”
见他如此慌张,冬水再如何冷漠,也不禁被逗得开怀一笑,对桓夷光与郝掌柜道:“从早跑到晚,不是要累死了么?”而后又对庾福笑道:“你别怕。你认字么?”庾福瞧少东家毫无怒色,反而言笑可亲,心中一定,点了点头,道:“小时与街头的算命先生学过,来玉宇阁后,掌柜的又把菜谱上的字都教写了一遍。掌柜的常说,咱们玉宇阁不比旁处,即使是跑堂,写出的菜牌也要端正工整,不可教别人笑话。”
“正该如此。”冬水欣然颔首,道,“眼下这事须得眼明手快,你若做好了,我作主升你为跑堂领班,每月月钱涨一番;你若做得砸了……”讲到这里,“他”的目光忽然锋利如刀,直将庾福看得心惊胆战。
瞧他露出怯色,冬水复又变回亲和神情,道:“若砸了,我也不赶你出玉宇阁,只是要打一顿手板,权作教训。你放大些胆子,此事并不十分困难。你先与郝掌柜出去劝退那些微服饕餮,写清楚了菜牌,而后我给你半个时辰时间整理菜牌,再将这些菜牌之中的菜式分门别类报予我。记住,错报菜名十个手板,错报份数五个手板。晓得了么?”
“晓得。”庾福唯唯诺诺,脸色忽白忽红,实在不知究竟是撞了大运,抑或倒了大霉。“傻小子,还愣着做甚!”郝掌柜一抓庾福胳膊,匆匆跑向大门。
“怎么如此重用他?”桓夷光兀自不解,却见冬水摇头不答,只是笑笑道:“先去厨房准备准备吧。那边油烟重,你若待得倦了,先回去陪娘说说话也好,不用等我。”
桓夷光脸色一变,目光里透着几许凄楚:当年她每每要陪着庾渊在玉宇阁中时,庾渊也常常是这么劝她回转,想不到纵连今日的冬水,亦觉得自己是娇生惯养,受不得这庖厨之苦。
“你们瞧不起我,我就偏偏要留下。”她打定了主意,仍紧紧跟随冬水,寸步不离。
却不知,无论冬水抑或庾渊,讲这句话都出自一番好意。冬水与庾渊一样,阻拦她入厨房,一来是怕她受不得烟熏火燎;二来则是因她无此经验,入厨中倘若乱提见解,挑三拣四,难保不被大厨笑话。而冬水之所以不直接回答那问题,另有她自身理由:玉宇阁在半年前招过三四名新跑堂,他们从未见过庾渊,与他们亲近些,不易暴露身份——经历过桓夷光之事后,她已再不敢大意。与以前的伙计稍稍疏远些,对自己总是优多于劣。
更何况,观察了这些时日后,这庾福虽然外表莽撞些,但贵在他对玉宇阁忠心,且踏实肯干,加以时日,定可成才。
过了大半个时辰左右,第一批菜式报入后厨。
“蟹黄狮子头,一百四十五份!”
“水晶虾仁,五十八份!”
“剁椒鱼头,三十一份!”
“煮干丝,八十七份!”
“红烧甩水,四十八份!”
听着从外边喊进来的菜式愈来愈多,桓夷光不禁身子一颤,却见冬水微微轻笑,一脸的满不在乎。她单手轻端起那几有四人合抱的大锅,放到炉灶上,对身边做帮手的厨子笑道:“石师傅,往日辛苦了。今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晚上我再亲自下厨,给大家慰劳!”
“自然,听凭少爷您的差遣!”那石姓厨子朗声一笑,平平端起身畔两只大锅。他曾是军旅出身,如今虽已在庖厨,豪气犹是不减当年。
顷刻间,后厨中三十余口大锅都上了灶,烈火熊熊,桓夷光顿觉得燥热难耐,喘不过气来。继而,一股浓烈的辣椒气息弥漫开来,她不禁被呛得涕泪泗流,终究还是退到了门口,面目向外,再不敢回过头去。
幸好大厨们经验丰富,早将原料准备好,几乎是只等着庾渊的最后一道工序。桓夷光背靠在门上,但听得背后“刺啦刺啦”的过油声与“噼噼啪啪”的烧柴声中,不时传出“表哥”井井有条的指挥调度:
“石师傅,油可烧好?”
“杨师傅,这些鱼头我已腌好,可上锅蒸制。九至十三。”
“这狮子头已调好,镶上蛋黄,拿去一到八号锅上煨。”
“木师傅,砂锅热好了?”
自然,四面八方,也传来那些大师傅粗犷的回应声音:
“十四到十八号,鱼尾起锅!”
“十九到二十二,虾仁滑透,勾芡即可!”
“二十三到二十九,干丝已烧沸!”
这些声音加杂着厨房的声音喷涌而出,令桓夷光颇有些应接不暇。看这架势,只怕表哥在时,亦不过如此。这一刻,连她也有些佩服起冬水,同样是一介弱女子,她却能如此有担当,纵然在这小小木屋中,也是豪气干云,如同沙场上那些将帅一般,挥洒自如;而自己却只能站在门外静静聆听,生怕一转过头去,就被辣椒的气味熏得落泪。
“恐怕自己若是表哥,也要选她吧。”她轻轻叹口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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