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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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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他欲唤醒冬水,忽听得身后“吱呀”一声响动,继而一名小沙弥合十而出:“两位施主,天色已晚,若不早寻归处,只怕风寒露重,难堪其凉。”
“小师父请回,我们这就离去。”李穆然忙自合十还礼,转即便去轻摇冬水。
直到庙门后传来“喀”的上闩声,冬水尚未完全从沉睡中清醒过来。心知她这些日子实在太过辛苦,李穆然瞧清四下没人,骤然间童心乍起,竟而俯身背起了冬水,放轻了脚步,向着自己的将军府慢慢走去。
若让白天的那些下级官吏看到这幅模样,可当真是威风扫地。李穆然心中暗自好笑,兀地眼前一亮,是了,倘若慕容垂对自己不喜,那些人又何必来大费周折,溜须拍马呢?更何况,凭借自己的亲信力量,也查不到与此相关的半分预兆,何必先自气馁?
便再忍上几日,仔细看清慕容垂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才展颜莞尔,将蛊毒一事暂且抛却不想。微微侧过头去,但见冬水的满头乌发瀑布一般散落而下,盖了自己整整一个肩膀,她头上则斜斜插着那支碧玉钗,月光照上,映出万道翠光,着实晶莹可爱。
—奇—李穆然忽地眼中一涩,想起这些年离谷的经历,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怅然若失。
—书—那么,就算是中了蛊毒又怎样呢,就算没有解药又怎样呢?能背负着她走这一程,上天对自己,也着实是太过眷顾了。
—网—眼前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冬水谷外的山道之中,在那里,他将她从小背到大;现而今,又有着什么机会,让他再背她到何时呢?
若有可能,真的是可以就这么背着她,一直走到老。
这痴心妄想一度远在天际,令他甚而陷入了无边的绝望,却想不到时至今朝,竟是唾手可得呐。
“马儿马儿,快快跑。”肩膀被人轻轻一拍,继而耳边一热,响起了一声轻笑。
他怔怔出神间,不防冬水早已醒转,看着二人眼前情形,不禁想起方才在寺中,看到那群孩子玩的游戏。那群孩子们两两一组,一人作马,一人为将,在与另一组孩提的冲撞之中,尝试着恍若厮杀战场的壮志豪情。
他们管这游戏,就换作“打仗”。
倘若战争便是如此的单纯简单,在一团和气嬉笑间倏忽开始又倏忽结束,那该有多好?
看着简陋如斯的“打仗”,李穆然与冬水在忍俊不禁的微笑后,忽地四目相投,竟觉心中骤起一阵悲凉。
谁又晓得,等再过十余年,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中,有多少会踏上真正的战场,有多少会在一片鲜血上建功立业,就如那许多正在寻欢作乐的官员一样呢?
经了这些年的世事变迁,他二人终究是明白了许多人世无常,红尘无奈;虽然仍有自己的理想信念,但到底晓得万事不可十全,对这些事实即便心存不满,毕竟于事无补。眼前所关切的,也惟有先保住了自己,方好顾及更多。
李穆然见她醒来,当即笑斥道:“死丫头,既然醒了,还赖着不肯自己走路么?”
“就不下来呢。”冬水紧紧抱着他的脖项,将眼珠一转,撒娇笑道,“我数一、二、三,看看你能不能跑到那块招牌底下。跑不到就打你!”纤手前指,偏巧是百步开外的一家青楼。那青楼人声鼎沸,其上彩袖招展,其下人来人往,一眼望去只见门庭若市,团团丽人的围拢之中,多是些达官贵人。
李穆然哭笑不得:“这不是欺负伤病员么!”然而嘴上反抗着,脚下却不敢耽搁,眼见着那只素手方立起第二个手指,他运着轻功,早已超了招牌一丈之远。
“好得很!”冬水将两肘架在他肩上,拍手笑着,正自开心间,忽觉李穆然脚步放缓,继而自己身子一沉,已被他放回在地上。
“石将军,请留步。”李穆然上前几步,出手如电,登时板住一名中年男子的肩头。对方的目光还未从那歌舞艳姬的身上收回,身子已被拉到街道另一边。
“李将军,你也来了?”那石姓官员微微一怔,旋即腆颜强笑,“大家都是自己人,虽说圣上下了令禁止朝廷大员嫖妓宿娼,但到底如何,彼此心里有数就好。您放心,下官万万不会说出此事,也请您高抬贵手,海涵一二才好。”这中年男子姓石名唐兆,乃后赵余裔。他本来也投靠在符坚帐下,淝水之战后见慕容垂得势,便叛出了前秦。这人带兵打仗骁勇善战,但贪财贪势,为人多行龌龊。李穆然虽与他早为旧识,但二人不过点头之交。石唐兆官位在李穆然之下,征战须受李穆然指令,是以见面便行下属之礼,以示谦卑。
“呸,你乱说什么?”冬水在旁听着,不禁上前啐了一口,一把搡开石唐兆,转而对李穆然道,“这人满口不干不净的,你拉他来干什么?”
石唐兆不识好歹,竟嬉笑着看向冬水:“这位姑娘是谁家的?莫气莫气,是当今圣上制令有差,我们可半点不敢看轻了你们。”
李穆然心中大恼,当即拦下了冬水,冷然笑道:“石将军,这句话若叫主上听了,你这次的‘当归’解药,可还想要么?”原来,石唐兆反复无常,也曾于邺城之下叛逃慕容垂,然而慕容垂难舍他是名将才,又看准了他的小人禀性,早在他的饭食中下了“当归”。
“解药?解药?”孰知,石唐兆听了这句话后,不惧反笑,竟而忽地拔出腰刀,在当街又叫又跳,耍起疯来。看他似癫似狂,对面的青楼姑娘们不禁吓得说不出话来,连客也不拉,便匆匆合紧了大门,再不敢出来。
转眼间,青楼前门可罗雀,人人怕被这疯汉手中的钢刀砍伤,均绕道而行。李穆然和冬水站在一旁,一时间也被这石唐兆的作为惊住,竟全然忘记将他制住。
但见石唐兆又叫了几声“解药”后,兀地弃刀在地,堂堂的一员武将,赫然在大街正中,顿足痛哭起来。平日间铁铮铮的一个汉子,转眼间,便哭得泣涕横流,满脸眼泪和鼻涕搅作一团,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想来,他是被那解药控制已久,尊严自由尽失;现在又听我用那‘解药’二字威慑他,心中当真气苦已极。”李穆然长叹一声,问冬水要了块手帕,递予那石唐兆,旋即放缓了语气劝道:“唐兆兄,千错万错,都是兄弟的不是。你要是气恨难消,便打我骂我罢了。”
他却不知,历来人哭最怕人劝,石唐兆听他良言唤出自己的名字,心中更起了一阵委屈难过,当场哭了个不亦乐乎,直教李穆然与冬水束手无措、大感尴尬。
冬水觑见李穆然没了法子,又见石唐兆哭得如斯伤心,想起这人似与李穆然能否得到解药大有干系,遂撇下了满心的烦恶,上前几步,声道:“这位将军,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我们听听,或许就能好些。”
石唐兆为人素好美色。冬水虽不及桓夷光与毛氏那般貌似天仙,却也清婉可人,石唐兆见她近前来劝,顿觉自己哭哭啼啼的有些不妥,旋即拿手帕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抹,沉着头偷眼瞧向冬水,瓮声瓮气地说道:“此处不便讲话。”
李穆然睨了他一眼,斜跨了一步,正挡在他与冬水之间。他打心底看不起这偏将,但念及同染“当归”之毒,到底还是留了三分情面,当下勉强平息了心中怒火,道:“既然如此,便由我做东,咱们找家茶馆叙话。”言罢,一手揽了冬水,另一手则提着石唐兆,大步离去。
其时天已墨黑,李穆然带着二人转了几条巷道,眼见前方是一处业已破败的茶寮,当即着手一丢,登时将石唐兆惯在一张长凳之上。
“此处左右没人,究竟怎么,你大可直言。”李穆然挽着冬水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那凳上的中年男子。石唐兆被这一惯,胸口正撞在长凳一旁的木桌棱上,抚着胸口大喘了好几口气,方坐稳了身子,转头一瞥,正撞见李穆然清冷绝然的目光。
往昔未中蛊毒时,石唐兆也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若遇上李穆然这般强逼,势必要与之拼个鱼死网破;然而如今受毒蛊惑,他竟而生生将一身的血性磨作了奴骨,一见李穆然发威,先自一个打晃,从长凳上顺势跪在了地上,再没半分大将风骨。
“李将军,您老菩萨心肠,便请您和圣上讨个好,赐我一个死罪吧。”他三跪九叩地,行了大礼,但方方说完这句话,陡然间身子一震,又忙不迭地摇起头来,“不不不,不要死,不要死。我只要那解药,只要解药就好。”
他说到“解药”二字时,面容扭曲在一处,双眼暴出血丝,竟透露出至死不休的恨意来,但他口中满是缠绵悱恻,却尽是恋恋不舍。
这般的爱恨交织,当真是匪夷所思,纵然博闻强识如李穆然二人,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不成,是那三月一次的解药里又有玄机?”李穆然隐隐约约觉出此事背后又有着什么阴谋,看石唐兆的惨象,不禁心下黯然。难道自己以后,也会沦落至此么?那倒真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他深知那一次便可清除所有毒素的解药定被慕容垂藏得极为隐秘,是以那胡氏郎中去拿的,只能是三月一次的解药。他自忖有了此药后,便可自行服用,等上三年时间炼制成了真正解药,就是大功告成。孰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见了石唐兆后,方知那一切皆属虚幻,委实是痴心妄想,一场空空呐。
他便这么怔怔地看着石唐兆朝己磕头,直磕到了满头乌青甚至冒出血来,也不知制止。一旁冬水早看出不对,静思片刻后,忽地探手去握住了他的手,道:“穆然,不管怎样,我总陪着你就是。”
闻听此言,李穆然眼神流动,到底回过了心思。“是了,只要有冬儿在身边,还有什么苦受不过呢?”他寻思着,缓缓露出了笑容,向前稍稍欠身,说道:“唐兆兄,你这么拜我,不怕兄弟折寿么?”言罢伸手一拂,但见地上烟尘氤氲,一股气力自下而上,登时将石唐兆稳稳托住。
石唐兆见他不许自己再拜,一心认作他不肯帮忙,心头一场气逆无从发泄,当即大剌剌坐在地上,气得“哇哇”大叫。一时间,他丑态尽出,哪里还是那叱咤风云的阵前将员,分明便是街头上撒泼耍赖的地痞混混。
那声音沙哑无比,堪与乌鸦鸣叫一争高低,冬水听得直皱眉头,但听他叫得凄厉,还是不禁心软下来,遂柔声问道:“石将军,那解药究竟怎么了呢?”
石唐兆此时已失了分寸,对她的问话竟不理不睬,只知一味哀号。所幸四围尽是早已关门的店铺,否则定会引人来瞧热闹。
李穆然见他无理取闹,渐感不耐烦,终于怒喝一声,陡然伸手一拍,顿将身边一张木桌震了个粉碎:“姓石的,你若还算个男子汉,便早早自裁了事!若只会在这里耍无赖手段,趁早给爷滚开!”
“有胆子就杀了老子!你小子靠着卖身才当了这个大将,就不算耍无赖手段了?谁不晓得慕容月在家里偷……”石唐兆恍如迷了心智,竟而没头没脑地讥笑起李穆然,然而后一句话还未说完,蓦然间脖子一凉,已被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架上。
“你再多说一个字看看。”李穆然面色凛如寒霜,浑身上下杀气蒸腾,仿佛阎王降世,修罗现身,可见确是动了真怒。
石唐兆本是有意相讥,好借李穆然的手给自己一个了断,不想一见真章,心中兀然间充满了畏惧害怕,身不由己地缩作一团,颤声乞求道:“将军,是小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老宰相肚里能撑船,万万犯不着和小人计较。”边说着,边干笑着轻轻挪开了剑锋。
这一下变脸兔起鹄落,着实出乎意料。李穆然一时间气也不是,恨也不是,怔了怔,终究冷笑一声,道:“杀你?没地污了我的手。”语毕翻腕提肘,长剑倏然回鞘。
“你这人太过可恶,便是穆然杀了你,我也不帮你。”冬水在旁也动了肝火,见石唐兆一脸的嬉皮笑脸,不自禁地心起鄙夷,见他不再发狂,遂开口又问道,“那解药究竟怎么?你要不说,穆然不杀你,我也杀了你!”她心无杀人意,但值此非常之时,更兼看出这男子怕死怕得要死,便也装模作样,抽出剑来恐吓威胁。
果不其然,石唐兆见她也凶神恶煞起来,立时抖如筛糠,什么都招了。原来,那三月一次的蛊毒解药虽然有效,但却另有自身奇毒。石唐兆说不清解药成分,只知每次服罢,眼前便仙云缭绕,浑身上下舒泰万分,轻飘飘地便似浮在空中做了神仙。这极乐之境让他千万分地割舍不下,却不知暗暗已中了圈套。细细算来,近些时日尚未到那三月的时限,但浑身上下已难受得紧,他一心想着那解药,腆颜去问慕容垂乞要,却被御前侍卫一顿好打,给赶将出来。他捱不住那药瘾,也曾想着自我了断,然而转念一想到服药后的奇效,登时好不容易攒起的胆子尽皆散去,再不敢轻谈“死”字。心中郁闷之下,只得天天来青楼之中买醉沉湎。
“与你一起的刘大人,元将军他们呢?也都和你一样么?”李穆然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知慕容垂心狠手辣,却也料不到他竟设下如此阴毒之局。
“都一样,一样呐。”石唐兆悲从中来,不由得复是一番哭天抹泪。
李穆然听到此处,绕是平日间城府深沉,终究再沉不住气。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石唐兆,忽然说了一声:“告辞。”便怔怔地站起了身子,一步一步地挪向自家府邸。
“穆然,总有法子的。”冬水看他意气消沉,忙陪在他身边,柔声安慰。
李穆然并不答话,只是微微地苦笑着,闷头向前走去。一时间,他心乱如麻,明知还有机会去盗那“青蛇胆、毒菌顶、雪莲蕊”炼制的真解药,却委实再无心力去想法子。他宁死也不愿向石唐兆那般自甘堕落,然而他又何尝不怕死呢?更何况,即使中毒至此,这些日子有冬水相伴,实在是比之以往好去太多,他又何尝就舍得放弃?
再者,即便他抓了拓跋奂去要挟慕容月,慕容垂又怎会乖乖听话呢?思来想去,自己都是一败涂地,再无挽回余力。
但若自己死了,冬水要怎么办呢?难不成,当真是殉了自己么?
他心如刀绞,只觉眼中一涩,似有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倘若叫石唐兆看到这个熊样子,恐怕连他都要笑话了。李穆然心头一凛,忙扬起头来,佯装看月。但觉着眼中温润,心头酸楚,然而终究是没有落下泪来。
冬水见他兀然间止了步子,也随之驻步,继而轻声问道:“穆然,你还好么?”
“没什么。”李穆然强笑两声,侧过头来。见冬水眼波流动,目光中流露出殷殷关切之情,他心中又是一震,当即摇了摇头,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万万不能让冬水为己而死。
怕只怕,慕容垂已知冬水与他乃是一伙,既然不肯放过他,自然也不肯放过冬水。若是如此,他再没别的法子,惟有与之拼个玉石尽焚,哪怕生受千刀万剐,也要护了心爱的女子平安离去。
念及冬水的安危,他终于稳回了心绪,细细反思石唐兆那句话的前前后后。
“怎么连他,也不知晓我中了‘当归’毒呢?”骤然间,他眼前一亮,但转即又陷入谜团重重。按理说,慕容垂对于中毒之人的消息并不封锁,意在“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初始在城门遇见的那几名校官偏将职位不高,不晓得也可说得通,但石唐兆毕竟上得金銮宝殿,怎么也会毫不知情?
慕容垂究竟有着怎样的理由,一定要对他中毒一事讳莫如深?
霎时间,李穆然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隐隐地,他觉着若能解开这道谜题,那解毒一事,便是水到渠成,易如反掌。
他心中有了七八分的数,抬头正看见不远处的一座朱门大户,遂微微一笑,指予冬水看道:“咱们到家啦。”
这宅子原是城中富豪所住,原来的人家因为躲避战落,早已逃难到不知何方,是以慕容垂入主邺城后,便大大方方地“慷他人之慨”,将这宅子赏给了李穆然。
李穆然平时少有回家,慕容月本身对这个家就不上心,因而这宅子除了门匾换过外,皆保留着原有的奢华形貌。绕是冬水在庾家时见惯了金碧辉煌,到了这宅子前时,还是不禁被那股逼人的富贵晃得眼花。
李穆然上前轻叩大门,其时早已入了二更,看门的老仆在睡梦之中被人吵醒,不禁好不耐烦,一面来开了门,一面唠唠叨叨、骂骂咧咧。
“将军……您回来了!”那老仆唯恐老眼昏花看差了,又抹了两把脸,才自睡梦中转过了神,忙不迭地跑进了院落,大嚷大叫起来。
“留神门槛。”李穆然挽着冬水并排走入大门,还未站稳,就听左侧屋梁上响起短短的一声竹梢。冬水寻声看去,一片朦胧中,认出那男子在庙中秘道见过,仔细回想,似是负责保护拓跋奂的。
既然这暗镖在此,那受保之人也不远吧。
她略觉错愕,就听李穆然冷笑了一声,道:“她是见我久久不回家,便自作聪明,又召回了拓跋奂。哼,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么?”
他正自低语,但见满宅子的屋子一间间地亮起,旋即一排排的仆从婢女慌乱迎出,走在最后面的那女子满脸倦容,正是慕容月。这后燕郡主走得匆忙,一头青丝不及梳整,便只随意地披在肩头,身上也只着一件轻纱中衣,两边有丫鬟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件兔毛披风要她穿上,但她却置若罔闻。
一直走到近前,慕容月一双丹凤眼先在冬水身上打量了几圈,才落在自己丈夫身上:“你回来啦,可有些晚了呢。”声音不温不火,竟是亦怨亦喜。
李穆然想起她下毒一事,登时一股无名业火生自肺腑,倘若不是念着她的身份,恐怕早已上前下了杀手。他不愿向慕容月示半分软弱,只是笑了笑,朗声道:“夫人这话我可听不明白,莫不是见我去得久了,害相思了不成?”一语未竟,边上下人们中早有人笑出声来。慕容月骄纵成性又不守妇道,平日间早惹了许多人的不满,而李穆然待人素来谦和有礼,是以家中下人都与他亲近。如今他们听到李穆然揶揄慕容月,虽不敢明里支持,但暗地里嬉笑,也算削了这一家女主的面子。
慕容月不禁脸色一变,狠狠横了他一眼,旋即转过了身子,道:“你若不明白,我就更不明白。”边说着,边快步向自己的卧寝去了,不肯再多逗留。
李穆然望着她的背影淡淡冷笑,随后便将自己与冬水的行李都交予了仆从,吩咐一并放去书房。冬水在旁听得一愣,尚不及反驳,就见几名仆从满面堆笑而来,高声称道什么“二夫人”。她脸上顿时一阵火烧火燎,然而怒目瞪向李穆然时,却见他竟使了个眼色,于是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此事暂放一旁。
一切收拾完毕,已过了三更天。李穆然带着冬水入了书房后,便径自走到一排书橱旁,轻轻一推,其后赫然又露出一条暗道来。阴风阵阵自暗道内袭来,冬水身居武功,却也被吹得有些发冷。
“你自己去吧。”冬水忙了这大半天,眼见终于可以休息,不料李穆然居然又变出这匪夷所思的暗道来,登时将满心不快发作出来。
李穆然却只是笑了笑,继而搬了把椅子守在暗道入口,道:“我不去了。咱们只在这等着就是。”
“等着什么?”冬水边打着哈欠边问,满脸颓然,着实是已困极。
李穆然见她双目无光,神态倦惫,也知再让她熬夜是有些强人所难,遂道:“还有一个多时辰,你先歇着也不打紧。胡郎中离开暗道大厅时走的是正东的甬道,日出正东,所以寅卯相交时,他会拿解药给我。”
“拿解药?他当真能拿到么?就算拿到了,又能怎样呢?”一听与解药相关,冬水顿时强打起了精神,努力睁大眼睛。
李穆然颔首道:“原本我想着他若去拿解药,只怕还要麻烦些;但这解药既然另有玄机,想来慕容垂倒不怕人偷,那么盗来便甚是简单。拿来了之后咱们仔细研究看看,我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奇毒,竟能令石唐兆沦落到这般地步。”
冬水柳眉一簇,似是想起一事,但终究思忖着,没有说出口来,只是正色叮咛道:“等解药来了你便叫醒我,可万万莫要先自吃了。”
李穆然淡然一笑,道:“晓得了。你先睡吧。”语罢,见她躺在床上合目沉睡过去,自己也吹熄了烛火,端坐椅上,宁心养神。
天边泛出鱼肚白时,一阵细密脚步声自甬道之中传出。李穆然与冬水尽皆警觉,当即身子一震,俱清醒过来。
又等了少顷功夫,就见一袭白衫由远及近,自那甬道的无边黑暗中飘然而至。眼见着离道口只有四五步路时,胡郎中兀然止步,而后自怀中掏出两只瓷瓶,分别掷向李穆然。
“解药,毒药。主公,告辞。”他一句话也不肯多说,见李穆然接住瓷瓶后,便转了身子,眨眼间,又消失在一片苍茫的幽冥中。
“他倒不少拿。”李穆然推回了书架后,打开瓷瓶,但见两瓶都装得满满,少说每瓶也有着四五十颗的药丸。
冬水接过两只瓷瓶,不禁笑道:“他办事倒是细心谨慎,你只叫他拿解药来,他却连毒药一并带来。”
她还未说完,却见李穆然已摇了摇头,接过话去:“傻丫头,你看事太过简单,真是好容易就被骗。你当他是怎么拿到解药的呢?”
“这我怎么知道?”冬水满心不服,但她转念极快,倏忽之间便已想了清楚,不禁脸色大变,连连颤声道,“你……你……你……你明明知道的,你好狠的心。”
“不错。毒药总是比解药好拿许多。他逼那熟识的御医吃下毒药后,自然就能借御医之手拿到解药。只消再杀了御医,便神不知鬼不觉。只可惜我事先不晓得这解药却也是毒药,那御医死得委实冤了。”李穆然淡然道,仿佛说着与自己全不相干的事,“冬儿,你能想明白了,我才放心。否则你这么容易就被人骗去了,可怎么得了?”
“你……你……”冬水震怒之下,一手指着李穆然,竟久久说不出话来。此时当真是欲哭无泪,但心中充满了气恨,却仍自割舍不下对他的感情,到底还是长叹了一声,打开解药瓶子,取出一颗乌黑如漆的药丸,便放到樱唇旁。
“你做什么!”李穆然一时大惊,一心只认做她是要以身试药,疾出手抓向她手腕。孰想冬水不躲不避,一任被他抓住后,方复叹了口气,道:“你这么紧张我的性命,怎么就不晓得,那御医也自有旁人紧张呢?人命都是一样的。穆然,你且记着,日后你再枉伤一人,我也不生你的气,大不了便自尽谢罪,代你偿命罢了。”
李穆然惊魂未定,见她一脸幽怨地望着自己,心中一软,遂低头赔罪道:“是我不好,都依你就是。”
冬水点了点头,道:“这句话你要记牢才好。”语罢,挣脱了他的手,将那药丸放到鼻畔轻嗅片刻,又用指甲刮下少许粉末,放入口中。
这一尝之下,她登时变得惊惧无比,将那药丸重又放回瓷瓶后,便紧握了瓷瓶,道:“穆然,这解药果然不好,你千万动不得。”
解药有差已是意料中事,李穆然只是好奇那药粉究竟是什么,竟连冬水也被吓成这个样子。
但见冬水深深吸了口气,正色道:“穆然,我和你先讲个故事,等你听完了,便晓得这是什么。”
冬水所讲之事,李穆然多少也有耳闻。此事就发生在去年,东晋建康城中。当时的官府判了一名饭庄老板的死刑,然而行刑当日,刑场竟遭数百名平民围攻,官府不得不调动了官兵,才勉强镇住了场面。事情被传到北廷时,慕容垂曾在朝堂之上“哈哈”大笑,说这些南朝民众当真有趣,只是为了吃得好些,竟不惜自家性命去与朝廷作对,可见南朝之人骄奢淫逸,委实要不得。
然而,冬水所言,却与慕容垂所想大相径庭。
“有一阵子,玉宇阁亏空许多,这时有个胡商找上门来,说是有仙家物事,加在饭菜之中,便可令玉宇阁大赚一笔。我自是不肯信他,但听他吹得神乎其神,倒也起了几分好奇心,遂要他拿那物事来看。那物事甚不起眼,只是一颗颗黑色的圆形种子,闻起来半分香味也没有。那胡商见我不肯相信,为了赚钱,终于说了实话。原来,这是一种名唤‘罂粟’的植物的种籽,倘若压碎了放进饭菜里,便能麻痹人的神志,甚而令人上瘾。严重者,便与石唐兆的症状一模一样。”
“我当时断然拒绝,并将这胡商送去官府查办。孰料他上下使钱贿赂,兼且没有什么证据,官府竟将他无罪释放。而那被处死的饭庄老板便是受了他的蛊惑,买下那罂粟之籽去贪不义之财。但那老板用料过多,以致毒死了一两名食客。官府一路追查下来,才判了他死刑。那许多蜂拥去救他的百姓,都是瘾者。”
李穆然这才明白其中乾坤,沉思良久,忽问道:“那许多瘾者之后吃不到罂粟籽,又怎么了?”
冬水摇了摇头,道:“轻者自行戒去。重者,有发疯的,有自尽的,总之是惨绝人寰。”
“这么说,是能戒掉了。”李穆然揣度着,目光盯在那一瓶解药上,“冬儿,我是习武之人,自然意志较之平民百姓要坚定些。你信我一次。我先吃着这些解药稳住蛊毒,待得三年之后真药炼成,我再戒去毒瘾,不好么?”
“不好!”冬水断然拒绝,见他目光兀自不离那瓷瓶,陡然间探手夺来,掩在了身后。
李穆然想起那每天傍晚的附骨之痛,不禁气得浑身打颤,怒道:“冬儿,你就宁可看我每天被蛊毒折磨至死么?别耍这小孩子脾气,快将解药还我!”
“穆然,你冲我发脾气么?”瞧他怒容满面,冬水无端端地心中起了一阵委屈,当场扁扁嘴,一串串的眼泪珠子就沿着面颊滚落而下。
“冬儿,你……唉。”李穆然满心的怒火顿时被她的眼泪尽皆浇灭,见她哭得伤心,蓦然间只觉好生内疚,眼看着那瓶解药只在咫尺之间,却说什么也不敢伸手强抢。
瞧他终于缩回了手,那一声叹气中满是凄然落寞,冬水心口一疼,泪水更是禁不住地落下:“穆然,我当真是怕。你不在建康,没有见到那满街的……对不住。”她回想着那人间地狱的惨象,一时又想起李穆然毒发时的痛苦,实在是五内俱焚,伏桌大哭起来。
“我不吃解药了,当真不吃解药了,以后也再不提这解药之事,好不好,好不好?”李穆然轻轻揽她入怀,右手小指与冬水的右手小指勾在一处,柔声劝道,“你看,都拉钩啦,我要反悔可就成小狗了。”
泪眼模糊间,冬水见他在旁扮着鬼脸,当下破涕为笑,“扑哧”一声,乐出声来:“我刚才还想着,你若怎么也不答应,我便死给你看,看看是解药重要呢,还是我重要些。”她说着说着,不禁略觉羞涩,脸色飞红。
李穆然伸手在她额上一弹,无奈苦笑道:“你啊,来来回回就只知道拿个‘死’字要挟我,真是怕了你。以后不许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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