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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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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杀了沈泽川,甚至等不及明日,更不想周旋。周旋能够长久,那往往意味着双方是势均力敌的关系,有能够坐下来打机锋的余地。奚鸿轩觉得现如今的他和沈泽川已经失去了平衡,随着沈泽川的官职上抬,他仿佛陷入了某种被沈泽川罩住的兜袋,无法再像一开始那样左右局势动向。
奚鸿轩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他凭靠商人的直觉,已经发觉他这样犹如鬼打墙般在原地转圈圈的处境和沈泽川脱不开关系。
他们联手到今日,除了杀掉奚固安得到了奚家的钥匙,后来发生的种种,奚鸿轩尝到的甜头都会转瞬即逝,唯有沈泽川是实打实地握权登高。
奚鸿轩确定自己被耍了,可他面上仍旧一片赤诚,仿佛对沈泽川佩服得五体投地,又对沈泽川畏惧得不敢动作。
乔天涯推开门缝,把油灯的光投进去。沈泽川露出的手腕很干净,他被灯光侧笼着,变得与白昼时的模样一般无二,客客气气地说:“请吧。”
奚鸿轩暗自松了口气。
第82章 要账
奚宅坐落在阒都偏南的内巷; 占地面积比起潘、费宅要小许多; 紧挨着光诚帝时期的秦|王府。他家有特许,前头几位当家人却很有远瞻; 没敢把宅子建得越过规制; 内里建筑风格偏向厥西; 亭台楼阁都是中不溜,很寻常。
奚鸿轩一路提心吊胆; 听着马蹄声停下; 便知道到家了。他不敢大意,兜着泡皱的袍摆; 匆忙下车; 看见沈泽川已经立前边打量着奚宅。
“老宅子了; ”奚鸿轩语调轻松,极力维持着常态,“这些年说要翻修也没得空,过几日等天再热些; 你也来看看图纸。”
沈泽川却看向隔壁; 那头的青色琉璃瓦显然是亲王规制; 只是茂树遮朱墙,看起来鬼气森森。
奚鸿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那是秦|王府,秦王害了痨病,在先帝登基的前一年病死了,这宅子就荒废了; 日后兴许要赏出去。”
“看着比楚王府还气派。”沈泽川没有移开目光。
“那是自然,”奚鸿轩抬起拇指,“当今圣上在光诚爷跟前不得宠,那会儿太子、秦王、先帝三个人是皇嗣里边最拔尖的,可惜太子自刎昭罪寺,秦王病死府宅中,先帝缠绵病榻间……”他突兀一笑,“不然哪轮得着当今?秦王也怪可怜的,光诚爷最后那几年和他原本父子情深,常来这儿。他因为底下庄子有人仗势行凶,打死了几个乡野村夫,被告了御状,让光诚爷给责罚禁足府中。秦王就是当时患了痨病,光诚爷还专程来这儿探望过,不知父子俩谈到了什么,最终不欢而散,从此秦王就失了宠,那闭门思过的处罚一拖再拖,硬是把他在里头关到了死。”
沈泽川留了心,却不欲跟奚鸿轩谈。奚鸿轩见他没有接话的兴致,便抬手挥开簇拥来的仆从,说:“我这宅子虽然不比那些王亲贵胄的大,却仍旧有段路。兰舟,我身体虚得厉害,也酸臭得很,咱们乘小轿进去快些。”
奚宅仆从赶忙备着小轿,奚丹本是家中管事,如今也不敢露面,倒是奚鸿轩的大嫂出来相迎。
奚鸿轩很爱这个女人,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他曾经对沈泽川重复过无数次,他之所以要杀奚固安,就是因为这夺妻之恨。然而他此刻看着那女人下阶,却神色淡淡,也不叫她扶,敷衍地打发了她,坐上了小轿。
沈泽川一指挑帘,看得清楚。轿外跟着的乔天涯想说什么,他稍稍摇头,制止了。
小轿入了奚宅,几度转弯,才到了奚鸿轩平素住的大院。他的院子跟别人不同,没有过度修饰,长廊接着一溜灯火通明、门窗大开的办事屋,里边的算盘声混杂着各地乡音格外嘈杂,前堂空开的地支着凉棚茶桌,底下坐着、站着的都是来自大周各地的掌柜和账房。
这乱糟糟的众人一见奚鸿轩,皆站起了身,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报账的、备货的、要钱的、问候的挤成一窝,吵吵嚷嚷。
奚鸿轩先朝众人拜了拜,说:“鄙人才归,看我这一身酸臭,也办不得事。大伙儿不必着急,安心在这等着,去那头的办事屋挨个来。我呢,这几日就是出去玩了玩,没什么要紧事,生意自然还要做,欸,各位要账的掌柜也甭急,奚家何时逾期拖欠过银子?只要带着条子,有理有据的我都给还!”
奚鸿轩急着稳住沈泽川,拨开人群,叫人赶紧过来看茶伺候,又一路拱手,才把沈泽川引入了后边相对清净些的堂屋。
“兰舟先坐,我去稍作洗漱,换身衣裳再来!”奚鸿轩抖了抖脏袍子,又吩咐人备好酒菜。
沈泽川落座吃茶,待酒菜上来了,奚鸿轩也回来了。他着着簇新的酱色绸袍,入座亲自为沈泽川斟酒。
“久等,久等!”奚鸿轩摸了把脖颈间的皮肉,嘿嘿一笑,“还是待家里边舒坦,那牢房潮得不成样子,清洗完哪儿都爽快。来,兰舟,吃酒!这一次你可真没留情,再关几日,我就死定了嘛!”
“那也不至于,”沈泽川笑说,“吓唬吓唬你罢了,就为着咱们的情谊,我也不会下死手。”
“你可害苦了我!”奚鸿轩苦笑着埋怨,“我背上看着吓人,晚些还得唤个大夫来瞧瞧。你说你,缺那四百两,跟我直说不就成了?唉,非要绕这么一圈!”
两个人把酒言欢,一点也看不出半个时辰前的剑拔弩张。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奚鸿轩吃得差不多了,才用拭手帕抹了嘴,张开手臂瘫在椅子上,说:“你要钥匙,我也不是不肯给。可是兰舟,熊掌鱼肉不可兼得,齐惠连还给你,我也算丢了个依靠,不能再把钥匙尽数交给你。”
沈泽川吃得不多,搁了筷子,说:“这事我也对不住你,但是二少,有些事情也不是我编纂的,你出来打听打听,就知道那魏怀古真没安好心,一点也不想捞你出来。”
“我知道他们这些人都各怀鬼胎,”奚鸿轩擦着细汗,“但你既然能把我从刑狱搞到别处去,就说明朝廷也没怎么治我的罪,这是皇上的意思吧?”
“皇上力保你,刑狱也不能越职查办,你暂时停职归家,那考功司的差是办不了了。”沈泽川话锋一转,“我已把你送回了家,钥匙的事情大可再谈,但我现在就要见齐惠连。”
奚鸿轩扔了拭手帕,抚着肚子笑了笑,说:“钥匙的事情,现在就得谈明白。兰舟,你没干过买卖,不知道里边的门道,半点不比当官简单。那钥匙呢,拿着是能调出银子,可那都是死银子,拿出来迟早会花光,不如还是搁在里边,由我继续打理生意,以钱生钱多好啊。日后你需要多少,只管给我说个数就行了。”
他稳坐在椅子上,前头的喧杂声不知不觉已经消失了。这堂屋门窗大开,外边笼着墨色的垂柳像是一排挤在窗口往里瞧的吊死鬼。长夜岑寂,烛花微爆,那侍奉的仆从们也全部消失不见,仿佛只剩他们俩人。
沈泽川缓靠在椅背,说:“此一时,彼一时,出了那牢门,二少果真硬气了。”
“酒饱饭足,我惬意了,哪都不痛了。”奚鸿轩看着沈泽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清醒着呢。我跟你说,齐惠连和钥匙没有二选一,你只能要齐惠连。只要你点头,我马上把人给你。”
沈泽川也不忙,袖袋里的小竹扇滑出来,他捏着上下掂量了一会儿,说:“咱们方才可不是这么谈的。”
奚鸿轩瓮声瓮气地回答:“生意场上瞬息万变嘛,适才你握着我的筹码,此刻是我握着你的筹码,商讨的事情自然也要跟着变一变。”
“我要是坚持两个都要呢?”沈泽川笑。
“那就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奚鸿轩轻拍了拍肚子,“我奉劝你,兰舟,别做那贪心鬼,常言道知足常乐,你已经拿走了四百万,我不追究,这已经够意思了吧?”
“钱还没运到手里,就不算我已经拿到了。”沈泽川没给他透露这四百万两分成两份由东北粮马道转运的事情,而是说,“路上也不好走,你比我更清楚。”
“押运通道我有,江|青山再能耐也不能时时都盯着下边。”奚鸿轩已然占据了上风,“我可以想法子把钱弄给你,我还是那句话,兰舟,这四百万我甘愿给你。可你得与我说几句实话,这次坍塌、涨水、疫病三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当然不是,”沈泽川说,“我早已与你讲过真心话,这些事情你得问薛修卓。我看这钥匙你拿得紧,我也不强求,正如你说的,想要联手,两个人缺一不可。这会可以把齐惠连给我了吗?”
奚鸿轩推开椅子,起身说:“我早叫人去接他了,你等了这么几日,不着急再等这一会儿。”
他大腹便便,迈着步子消食,像是在考虑什么,最后走到了门边,跨了出去,喊道:“人呢?”
外边的侍从低声答了句什么。
奚鸿轩没听清,便就势走下了阶。他下阶又走了几步,院内死寂,他猛然回身,喝道:“关门!”
堂屋大开的门顿时紧闭,窗子“啪”地落下挡板,眨眼间把堂屋封了个彻底。夜风萧萧,凄柳摇晃,数道身影渐浮出夜色,把堂屋围得水泄不通。
奚鸿轩恨得咬牙,撕破伪装,说:“沈泽川!你还想要回齐惠连?贪心不足蛇吞象!把老子当成傻子摆布,今夜我就要你的命!”
他再退几步。
“把奚丹那吃里爬外的东西拖上来!”
奚丹早让人捆绑结实,奚鸿轩见了他,先照脸一脚,把人踹翻在地,接着一顿猛跺。
“我叫你卖主求荣!贱胚子、烂骨头!忘了你爹娘老子都在我手里边,今夜我就要你们一家跟着他共赴黄泉!”
他说着眼中已满布恨意。
“再把大夫人也拖上来,她背着我与这下贱胚勾搭成瘾,还以为我不知道吗?奚丹,凭你这豆大的胆子决计不敢背叛我,可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叫人拿捏住了,干下这样背主谋财的勾当,你怪谁?贱!”
奚丹被他踢得满地打滚,哀叫连连。那大夫人腿软,被人扔在跟前,啼哭不止,不住地央求。
奚鸿轩由着她抱住自己的腿,看着她,阴冷地说:“他要害我性命,你知不知晓?你知道,你还要跟着他,你是不是已经盘算着怎么跟他远走高飞?我此生待谁都不如待你,情用了十分,命给了八成,你就这样待我。”
奚鸿轩拖拽起大夫人,一双眼里赤红。
“奚固安抢了你,我把你抢回来,让你尊荣不减,金玉不缺,心头肉似的捧着,你……你啊!”奚鸿轩恨到心头滴血,“你跟他走吧,我今夜就送你们走!”
奚鸿轩冷冷地搡倒她,啐了一口,狞笑着说:“拔刀!剁碎了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省了今夜的下酒菜!二爷有的是钱!”
他从怀里,从袖中掏出大把的金银块,摔在地上滚得“叮当”乱响。那钱声碰撞里,奚鸿轩踉跄几步,哈哈大笑起来,泪流满脸,逐渐哽咽。
“这世上众生,皆受利驱。我有钱,何愁没有真心人?为着钱,至亲可杀,骨肉可杀,心爱可杀!”奚鸿轩扔尽金银,高举双臂,在这刀光剑影里嘶声力竭,“动手!老子来要账了!”
众人当即拔刀,雪芒骤闪。
第83章 春景
阴云遮月; 鬼影憧憧。那刀锋出鞘的摩擦声在风里犹如裂帛; 撕出了千钧一发的急迫。堂屋内竹扇三叩,沈泽川从容不迫; 执壶为自己再倒一杯酒。
“你说得不错; ”沈泽川拿起酒杯; “今夜确实该算账了。”
奚鸿轩放下手臂,冷眼看着众人涌向堂屋; 说:“你这样聪明; 若是肯乖顺地听从安排,便能少受些苦。”
“你一入阒都; 便宛如处堂燕鹊; 我说你可惜; 又说你不可惜。你当年在海浪里搏回良机,我敬你。”沈泽川说着把酒水缓缓倒在地上,“你我皆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落于困境者最学不会乖顺——因为顺下去的人; 十有八九都熬不到老天睁眼。”
“我搏浪击涛; 你也在搏浪击涛; 天底下人命最贱,沈泽川,我也敬你!当年百般折磨你都活下来了,今夜偏生在阴沟里翻船,哈哈!”奚鸿轩嘲讽大笑,又骤然冷漠; “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
“你澡洗了,酒也吃了,”沈泽川轻轻丢开酒杯,起身面朝大门,抬手握住仰山雪的刀柄,拇指压着那颗白珍珠,缓声而笑,“上路前真的不打算把齐惠连的下落告诉我?”
庭院间火光猝然大盛,奚鸿轩扭头一看,宅子已经烧起来了。他喝道:“休要与他周旋,谁能取他首级,我就赏谁金银百两!”
门窗顿破,数道黑影狼扑而上。沈泽川刀已出鞘,只见他前行两步,血已随刀迸溅。仰山雪的刀刃破开人的咽喉,那长刀譬如冰锻雪铸,因为太快,从而使得血珠凌空喷在窗纸上时,刀口反倒滴血不沾。
仰山雪与狼戾刀一样,在这阒都里沉寂积灰,被刀鞘约束成了翩翩公子们的腰间饰物,但只要给了他们拔刀出鞘的机会,就能从那寒芒中窥得刀锋与主人喋血的狰狞。
火舌怒舔而来,转眼间半个奚宅都陷入火海。乔天涯蹿屋越脊,飞身踹翻迎面的杀手,倒勾身体翻上堂屋,站在屋顶上亮出沈泽川的漆金腰牌。
“锦衣卫受命查案,奚氏纠集江湖豪侠百余人,私聚于天下脚下,经我等彻查,其中还有逍遥法外的亡命之徒,奚鸿轩用意不小,其心可诛!”乔天涯朗声说,“此案关乎天子遇险一事,凡有牵连者一律收押诏狱!缇骑已经包围奚宅,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休听他胡言乱语!”奚鸿轩高声大喊,“我与天子乃过命之交,锦衣卫意图谋杀忠臣、掩盖罪行,今夜助我者皆是仁义侠士!明日一早,都随我宫门受赏!”
那阁楼被烧得轰然坍塌,奚鸿轩在热浪里一步不退,紧紧盯着堂屋内的身影。
“阉党才除,皇上广开言路,最恨的便是他沈泽川这样想要一手遮天的佞臣!诸位,谁杀了他,谁便是功垂文史、名扬天下的豪士!”
乔天涯暗啐一口,这奚胖子辩才了得,若是堵不上他这张嘴,黑的也能被他说成白的!乔天涯当即收牌跃下,拔刀迎战。
庭院里火光衬着血光,前边已经乱了,到处都是呐喊声,掌柜、账房、仆从们胡乱奔走。外部的缇骑列队疾行,已经堵住了所有大门。
堂屋忽然立出个雄壮的身形,奚鸿轩漠然地看着,那身体直直后仰,倒在阶上,颈部血流不止。沈泽川收刀归鞘,跨过尸体的手臂,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奚鸿轩忽地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说:“还是你厉害,用这个理由杀我,皇上也不敢责难。”
沈泽川偏头打量那大火,说:“你本不该这么早死。”
奚鸿轩仰天长叹,格外平静,那一切嬉笑怒骂都变作了昨日前尘,他说:“早点死,晚点死,都是被你玩弄于股掌间,太他妈的憋屈了!可是我输给你,不亏。沈泽川,我服气,也不服气。百炼成钢,你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吗?今夜我死,那是因为我太过于轻敌,然而这世上有的是人把你当作眼中钉,他们排着队等你,你杀一个,再杀一个,你永远也杀不完的。可叹老天爷……”
他静静地望着夜空。
“你我都没有生成珠玉命,他们唾手可得的东西,你我却要用命去抢。嫡庶之见深入骨髓,但可笑我明明是个嫡子,却活得还不如别家的庶儿。我的命贱,你的命比我还贱,你要冲,要搏,要夺,来日到底谁败谁成?”奚鸿轩张开手臂,像是问天,又像是问沈泽川,“纷争无休止,来日到底谁成谁败?我走了,你便能稳操胜券吗?你杀人,人杀你,哈哈!”
奚鸿轩笑声狂放,猛然蹲身,拔出地上尸体的刀,朝着沈泽川跌跌撞撞地走近。
“我乃奚家郎,此生三胜奚固安,我没比他差半点!是爹娘瞎了眼!我痴心错付,爱恨尽却,我——”奚鸿轩挥刀自刎,那热血喷溅在沈泽川的身上,他口齿含糊,刀掉落地上,人扯着沈泽川的衣袖,也跟着滑跪下去,强撑着笑完最后一句,“……黄泉路上……等、等着你……”
沈泽川看着奚鸿轩栽在脚边,那热血淌下他的手指,他默立许久,背衬着漫天大火,随后抬手甩净了血珠。
* * *
奚宅烧成了灰烬,锦衣卫把奚宅残余的人都收入诏狱。沈泽川亲面李建恒,把奚鸿轩集聚人手,不肯就范的事情写成折子报了。
李建恒大惊,可是奚鸿轩纠集人手证据确凿,锦衣卫正是通过刑部查到了这些人的案底。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干净利落,就是言官也挑不出错。
魏怀古最圆滑,见状立即暗示门生,先攻奚鸿轩是个奸佞小人,蛊惑圣听,又攻奚鸿轩携君涉险,藕花楼坍塌一事实为他自导自演。魏家为摆脱诸事责难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然而葛青青带人搜查了阒都大小街巷,盘查进出文书,却仍然没有找到齐惠连和纪纲。
“人定然还在阒都,”沈泽川把桌上的公务合上,“他有心用先生威胁我,人若送出去了,反倒不好掌控。”
“先生是个书生,可是师父却难逢敌手。”乔天涯说,“这几日已经派人四处暗查,一定会发现什么。”
沈泽川没说话。
乔天涯见沈泽川似在沉思,便欲退下,谁知沈泽川叫住他,说:“今夜无事,我要去趟梅宅,许多事情都得好好商议,你先行去那里等我,问问骨津,香芸坊卖给薛修卓的那批人,都是些什么人。”
乔天涯应声退下,他出门时,见院里歇着几个人,都是锦衣卫的老人,四品往上,其中有几个也是祖上受过封赏,能穿蟒袍佩绣春刀的人。葛青青带着人歇在另一边,大伙儿都是锦衣卫,乔天涯却看出了微妙的阵营划分。
沈泽川这半年升得太快,难免招人眼红。他又紧挨着各方势力,顶了北镇抚一职,算是真正跨入锦衣卫最顶层。这里头关系错综复杂,随意挑个人出来,都是有头有脸的。新老交替势必要切磋一番,只是近来沈泽川公务缠身,还没有与他们凑得太近,但等春忙时间一过,后续任务大家少不了见面。
乔天涯心微沉,放下帘子,先走了。
萧驰野在枫山校场还没有回来,只有骨津还在梅宅。乔天涯与他吃了半盅酒,打听香芸坊的事情。
“共计十六个人,年龄相仿,都是二十岁不到的少男少女。”骨津跟乔天涯坐廊子下边的栏杆上,今日天气好,满目芽绿,他说,“具体来历我都叫桃子写了出来,交给了公子,晚些你主子便能看见了。不过这事儿不好查,这些人就像草似的杂乱无章,除了年龄,没有别的相似之处。”
“这不就已经说明问题了么?”乔天涯拈起那半大的小瓷杯,把酒饮了,边皱眉边回味,“这批人越难查,越重要。这酒挺好喝的,但怎么配了这么个杯子?还没我手指头大。”
“喝酒误事,晚些主子们回来了,带着酒气铁定要挨骂。”骨津上回被萧驰野训斥了,这几日一直没敢再放开喝。他就坐了一会儿,梅宅巡防归他管,少顷后便走了,让乔天涯自己玩。
乔天涯独自坐在廊下吃酒观春,没人在,他也自得其乐,想起自己的琴还搁在这里,便动了拿出来玩的心思。他起身端了托盘绕路,穿过绿雾般的枝条,忽然听见了琴声。乔天涯寻声而走,没有贸然冲出去,而是拨开绿雾,侧目窥探。
长廊迎着日光,下边亮堂,盘腿坐了个人。这人一头乌发簪古木,没戴冠,身上穿着件天青大袖袍,腰间坠着个招文袋。
乔天涯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闲拨琴弦,上了调又停下,边上摊着本琴谱,正琢磨着,背上忽然蹿出只灰白色的奶猫,钻在他颈边捞着发玩。
这人把猫抱下来,揣袖里兜着,心思仍旧在琴上。乔天涯认出那琴是自己的,他缓步上前,随着角度的移动,逐渐看见了这人的脸。
春四月的柳絮浮动,绿绒细芽都晾在璀璨的日光里。这人生得白,与沈泽川如浸冷冽的白不同,他像是置放在春光里的温润白玉,没有沈泽川那样出锋般的凌厉,也没有沈泽川那样浓烈的惊艳,但他与众不同,令人见之忘俗。
乔天涯曾经也是官家公子,在这一刻想起了他长嫂背过的诗。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
两个人还没有交谈,乔天涯便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好个闲情逸致,”乔天涯跨上栏杆,把托盘搁在地上,“这曲子不必再看,你想学,我教你。”
这人抬眸看他,哈哈一笑,说:“想酒酒便到,求曲曲便来,兄台,福星啊。”
“这宅子春色好,可惜无人赏。我访春遇见你,是缘分,又听着这曲,还是缘分。世间难得知心客,我别的不行,只有琴弹得好,你错过了我,便再也没有人教得起你。”乔天涯站着自斟自饮,喝完一杯,冲他仰了仰下巴,,“你学还是不学?”
“事师之犹事父也'2',”这人放下琴,垂着玉佩逗猫,不慌不忙地说,“拜师可以,但为人师,必先得叫人服。”
乔天涯摸了把略带青茬的下巴,说:“我乔天涯不说假话,你肯信就拜,不信就罢。”
这人松了拿着玉佩的手指,又看着乔天涯,半晌一笑,说:“我信你了。”
* * *
萧驰野回到梅宅已经天黑了,他下马时,晨阳才记起来,边牵马边说:“主子,前几日说姚公子回来了,虽然避过了宴席,却会登门拜访。”
“他踪影难寻,还不知哪日会有兴致。”萧驰野脱了沾灰染汗的外袍,跨门而入,“他若来了,你就叫厨房那边备些清淡的,他跟着海阁老待惯了,不怎么碰荤腥。”
骨津迎面出来,再跟着萧驰野往里走。萧驰野摸了把肩头的猛,说:“拿些白肉和清水进来,今日也累着它了——我的人来了吗?”
骨津颔首,说:“已经到了小半个时辰了,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萧驰野说:“用过饭了吗?”
骨津说:“没有,大人特地嘱咐了厨房,晚膳等公子回来了一道用。”
萧驰野拨着骨扳指,看他一眼。骨津会意地移开目光,没敢再盯着萧驰野。但萧驰野心情确实好了,进屋前摘了狼戾刀,扔给骨津。
“把鞘擦一擦,”萧驰野扯起前襟闻了闻自个儿身上的味道,“一会儿送进来,鐾刀还是得我自己来。让人看着上菜,今晚事多,但水要烧足。乔天涯呢?让他把他主子的蟒袍也给净衣房,上朝前熏好香。暂且就这么多,去吧。”
骨津应声退下,萧驰野推开门。
沈泽川在里边听了半晌,当下蘸着墨没抬头,只说:“贤惠,二公子是个可心人。”
作者有话要说:'1':源自《白石郎曲》·郭茂倩
'2':取自《吕氏春秋·劝学》
第84章 钱财
萧驰野在校场里跑了一天; 自觉一身汗臭; 便没有绕到桌对面,而是在这边落座。桌案上堆积的都是卷宗; 有些封了刑部的条子; 看时间也很久了。
“你查旧案; ”萧驰野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捡了沈泽川搁在桌上的小竹扇玩; “光是诏狱的案子就查了半月; 怎么连刑部的案子也看?”
“先帝登基以前的四年时间里,诏狱是空档。”沈泽川看着卷宗; “纪雷那会儿有潘如贵做靠山; 不至于混到无差可办的地步; 但是诏狱没有留下任何案底,证明当时许多案子都还能够维持三司会审的正经流程,纪雷只能跟在刑部后边打杂。”
“我的意思是,”萧驰野两指微用力; 用扇子挡了沈泽川看卷宗的视线; 抬起了他的下巴; “咱们查旧案干什么?”
“上一次也是在这里,我们谈到了中博兵败案,”沈泽川搁笔,“我说了‘远交近攻’这个词,你还记得吗?”
萧驰野撤回扇子,起身绕开桌子; 走向书架内侧,须臾后抱出卷地图。沈泽川推开桌上的卷宗,萧驰野把这图抖铺在桌面上,竟是张非常详细的军事地形图。
“我压箱底的宝贝。”萧驰野用扇子在中博六州的位置上画了个圈,“自然记得,你指的是有人借着边沙骑兵打掉了紧靠阒都的中博六州,这是‘近攻’,随后花家式微,太后被迫将花三嫁与启东,这是‘远交’。此两者合在一起看,就是架空离北,让离北近处无依靠,远处无支援。”
“但是这样布局需要的时间太长了,变数无数,对方想要确保每一步棋都没有差错,他必须待在一个可以纵观全局的位置,”沈泽川起身,手指沿着中博滑到阒都,“他在这里。先帝在位八年,对于设计中博兵败案而言太短了,必须往前推,光诚帝在位的永宜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这些事情都或多或少影响了局势的走向,他得身在其中,我想借着旧案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萧驰野看着图,说:“光凭卷宗也难窥全景,你得找个参与过的人,或是知道详情的人。”
沈泽川撑着身侧看他,说:“我没有这样的人。”
萧驰野把扇子还给沈泽川,说:“我倒是有个推荐的人选……但你拿什么贿赂我?”
沈泽川莞尔,捏着扇子另一头,却并不拿走,而是这么瞧着他,说:“我猜猜看,你要给我引荐的人是姚温玉吧?”
“他是姚家人,那段时间里的许多事情他确实要比别人更清楚,后来又拜在海良宜门下,海良宜先后在刑、吏两部办过差,也知道详情。”萧驰野拉近扇子,“怎么,不稀罕见?”
“久闻大名,”沈泽川说,“真本事还是假把式,会一会就知道了。我是稀罕见他的,不过他何时会来?过了今日,我后半月还有差事要办。”
“别人都是排着队去递呈名帖,哪个像沈大人这么有排面。”萧驰野笑说。
“他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谪仙,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即便我费尽心思前去巴结,也是劳而无功。”沈泽川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对姚温玉早有耳闻,可若是把这个人和薛修卓放在一起,他宁可选择薛修卓,因为他们干的是俗差,下边龌龊的事情太多了,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就是夸得天花乱坠,他也没有拉拢的心思。
百无一用是书生,做官的不比青楼卖笑的更自在,捧高踩低、阿谀奉承、笑脸挨打,桩桩件件都是学问。海良宜都没叫姚温玉下来,姚温玉是什么脾性,已经可以窥得些许。谁舍得把神仙摁在泥潭里?叫他仍旧逍遥快活就好了。
萧驰野却想得不同,但他不着急讲出来,只说:“我与他仅仅算是泛泛之交,他朋友遍及天下,真能同他坐谈的却没几个,他那客气疏远的寒暄,与你同出一辙。你们打个照面就行,也算相互留个印象,来日如有需要,也能谈点交情。”
沈泽川听他这样说,便不再推辞。萧驰野不会平白无故地引荐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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