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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5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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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让他回吏部还是兵部,这是一个问题,亘在高拱与沈默之间的问题。谁来做这个牺牲?或者一起牺牲?

※※※※

内阁会议在微妙的气氛中召开,先议了几个户部的事项,高拱便把话题转到兵部,对沈默道:“兵部的事情,还是由你来管,皇上才能放心……”顿一下,他把话引上正题道:“这几年你不管部务,有些将军搞得很不像话,要好生整顿一番。”说着指了指案桌上那份奏章,让人送到沈默面前道:“你看看,那个杜化中又在闹了,这次,还把你的爱将也一并参了呢。”

沈默不动声色的接过那奏章,一目十行的看下去。只见是福建巡按杜化中,上疏弹劾蓟辽总兵戚继光徇私舞弊,为昔日部下打通关节的事情。事情的前因,是去年年底,这个杜化中,上疏参劾曾任福建参将的金科、朱钰两名将官严重贪污。可是兵部却批示由福建巡抚审问。福建巡抚又把案件转给了都指挥使司,而不是专理司法的按察司处理。结果,两个人不但没有受到处理,只是被调去河套了事。

这是明显的官官相护,杜化中当然不高兴了,就又上本参劾,他说兵部为什么把这个案子交给巡抚?巡抚又为什么不转交专门的司法机关而交到与此无关的机构?这些在制度上都是不允许的啊!而两人贪污的罪证明显,却仅仅被调到北边停用……这一切种种,都说明,肯定是有人在串通一气,包庇罪犯。

而且杜化中一口咬定是金、朱二将重金贿赂了现任蓟辽总兵的戚继光,然后戚继光帮他们打通了兵部的关系,使其得以免遭处罚。杜化中要求朝廷对此严惩不贷,以正权威!

读完之后,沈默意识到戚继光很可能闯了大祸。因为杜化中敢出此凿凿之言,必然是得到了什么内幕,而戚继光的为人他也知道,是有一些喜欢拉帮结派,靠送礼走关系解决问题。但现在他不能表态,只息事宁人道:“我今日就给相关人等去信,查证这件事。”

“不用麻烦了。”高拱似笑非笑,用指头推出一封信道:“你再看看这个。”

书吏又把那封信送到沈默眼前,沈默展开一看,是福建巡抚何宽打给内阁的报告,说那案子是兵部让我那么干的,我有什么办法?并附上了兵部的文书。

看了这些东西,沈默现在什么心情?愤怒、尴尬、郁闷,羞耻?或者兼而有之!他留意了落款后的日期,都是上个月的事情,也就是说,在自己进京之前,高拱就备好了这些炮弹,不过后来皇帝突然发病,他才迟迟没有发射。想不到圣体一好转,高拱就又翻脸不认人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答复,或者等着他发作,但是沈默的两眼中只有一片平静,他把那封信和奏章收好,整齐地摆在桌上,然后一手按在上面,缓缓道:“算了,实话告诉元翁吧,是我叫兵部和福建的巡抚那么干的,也是我叫戚继光把他们两个人收留安排的。至于该怎么处置,就请元翁看着办吧。”说完,沈默便不再做声,等候高拱的回音。

这下轮到高拱尴尬了,这固然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但因此得罪了沈默,似乎怎么算都不划算。可是,案子都查得差不多了,当事人也承认了,不能不了了之啊?寻思片刻,只能说:“这是为何?”

“当时河套正是战时,查军队贪墨案,必然军心震动。何况二人均是可用之将,我便将其调到北方,与他们有言在先,在沙场上戴罪立功。”沈默淡然道:“现在二将一者战死,一者残废,也算是赎了罪。请元翁不要再追究他们的责任,至于我的包庇不报之罪,自会上疏请求处分。”

“原来如此……”高拱哪里听不出沈默的怒气,但这种时候,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只能如此了。

对于沈默如此痛快的往坑里跳,张居正先是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明白过来……皇帝已经清醒,对他的封赏也就不可能再拖下去了,作为已经是位极人臣的沈江南来说,再进一步,都面临着一脚踏空,坠入深渊的危险。因此这时候,明智的选择不是进,而是退,退一步海阔天空。所以犯个不大不小的过错,是非常必要的。恐怕就算没有这事儿,沈默也得找言官弹劾他自个,这下高拱倒是给他省事儿了。

但还是要看皇帝的态度,如果皇帝说,功是功,过是过,该赏还得赏,他也一样抓瞎……

※※※※

会议在不怎么愉快的气氛中结束,高拱回到了自己的值房,独自一人沉思,这时恰好韩楫送公文进来。韩科长是首辅大人的心腹门生,深得高拱的信任,在外以六科廊首长自居,拉大旗作虎皮招摇充大,连部院堂官也不放在眼里。但在高拱面前却显得谨慎小心,永远都是那一副克勤克俭、虔敬有加的样子。高拱只看到他老实的一面,心里把他当成了家臣,有什么事儿都和他商量。

“你给我出的那个主意,不好。”高拱脸色有些难看道:“就算保住了吏部,但得罪了沈江南,我也感觉不值得。”

韩楫腹诽道:‘要是觉着不值得,那你别惹他啊!’却还要耐心道:“老师,当时我们反复权衡过,让杨博去兵部分其权,是我们最正确的选择。为此必须要先抓住沈默的把柄,才能让他就范。”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距离我们定那个方略,已经有了两个变数,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沈默和我结盟,现在皇上一好,就翻过脸来,实在有失风度。”高拱摇头道。

“老师,切不可存妇人之仁啊!”韩楫着急道:“那天太医陈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我心里头就升起不祥之兆。现在虽然说是好了,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复发,万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变,他肯定会来抢这首辅之位了……”说着有些口不择言道:“皇上在一天,主动权就在您手里,想怎么捏他就怎么捏,但要是等皇上不在了,谁占上风就不好说了。”

“……”这不明摆着说,你就是靠皇帝才牛气,等皇帝一死,肯定干不过姓沈的!所以得趁着皇帝还在,赶紧下手吗?虽然理是这个理,但对向来自视甚高的高拱来说,实在是无比刺耳。皱着眉头憋了半天,也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换个话题道:“对了,你看看这封信。”便拿出昨日收到的那封张居正的信。

韩楫看了信,心中暗暗吃惊,他想不到张居正堂堂宰相,能用如此谦卑的语气向高拱求和。而且信里提到高拱的六十大寿,前些日子他还和几个同年,在高拱府上商量,想要借为座师贺寿的名义,在京城里好好地热闹一下,振振声威。但高拱为了避嫌,决定不惊动同僚,只在亲属和门生之间祝贺一下。这样高拱寿宴的准备工作,就按照他的意思在暗中进行。因此也就没有多少官员知道高拱过生日的事。但是现在张居正却先来信向他贺寿了。高拱的门生是不会把他的生日告诉张居正的,当然是张居正以前就记住了高拱的生日,这份细心甚至令人害怕……

韩楫看完了信,高拱又跟他讲起今天早晨发生的事……原来今天黎明,高拱的轿子刚到左安门,就碰上了早等在那里的张居正,因为有昨天的信做铺垫,所以高拱没有像往常那样,理都不理他。而是下了轿,与其步行走在长安街上,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张居正嗫喏再三,终于低声开口:“要说曹大埜的事情我一点不知情,也不敢这么说,但真没想到赵大洲能那样做,今事已如此,说什么都不能挽回对元辅的损害,唯愿公赦仆之罪。”

高拱闻言先是沉默,继而怒气勃发道:“天地鬼神祖宗先帝之灵在上,我平日如何厚待于你,你却对我存心不良,为何负心如此?”

“公以此责我,我将何辞?”张居正一脸惶然道:“但愿元翁赦吾之罪,吾必痛自惩改,若再敢负心,吾有六子,当一日而死!”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闸门,高拱便愤怒地喷起口水来,从长安街一直骂到会极门,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张居正却暗暗高兴,倒不是他贱格,而是高拱就是这脾气,要是他把你当成敌人,是一句废话也不会多说。只有他认为两人之间是人民内部矛盾,你属于可挽救的对象时,才会这样像骂孙子一样不留情面。但只要骂完了,他的气也就消了,还会重新把你当成自己人。

张居正这些所作所为,似乎大有悔改之意。但韩楫仍不放心道:“虽然他处处表现得十分温顺,但很可能其中有诈,绝对不能放松戒备。”

“呵呵……”高拱有些不以为意道:“张子此人甚是聪明,知道他真正的敌人是谁,有我在,尚能护着他,我要是走了,他也得紧跟着卷铺盖滚蛋。”

“还是谨慎些好。”韩楫想了想,给高拱出主意道:“不如这样吧,张居正不是写信祝寿,问自己能做什么吗?不妨让他为老师做一篇寿序,通过他的下笔和品评,来推测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高拱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很高兴地让韩楫去找张居正。

第八七一章 暗斗(下)

当韩楫说明来意后,虽然知道这厮不安好心,但张居正也不好拒绝。待其走后,张居正的脸黑下来,暗骂道:‘高拱这厮竟然用这么下作的手法来试探我!’

其实,对才高八斗的张大学士来说,写一篇寿文,套用一些‘寿比南山’之类的陈词滥调易如反掌,当年他给严嵩写过寿文、给徐阶写过、甚至还给严世蕃写过……这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官场应酬的罢了。

但放在这个敏感时刻,就肯定不普通了。他知道高拱想看到的,绝不是一篇辞藻华丽、却言之无物的寿文。他必须要对高拱一生的所作所为,尤其是担任阁臣之后建立的业绩做出品评,写一些为高拱立德立功的赞誉之词,这显然大有阿谀奉承之嫌。

如果是在普通的文章中,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现在是寿词,高拱很可能会让人在宴会上当众诵读,如果违心地大唱颂歌,这无疑会使世人对他张居正的人格大为怀疑,大大损害自己的名声不说,甚至会被后人嘲笑。但要是不这么写,又会得罪高拱,让之前的努力白费。而要是拒不做这一篇寿序,那就说明自己心怀鬼胎,同样会毁了之前的努力。

张居正十分清楚,高拱让他做这篇寿序,是为了试探他的心意,看看他真实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所以虽然心里非常抵触、甚至厌恶,但他还是强忍着怒气,一点也没在韩楫面前表现出来,而且一口答应,几乎没有犹豫。

他的老师已经无数次以身垂范,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处理了——就算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也必须这样去做,而且要做的有声有色。

拿定主意后,张居正就非常平静地提起笔来写了下去。这正是徐氏一门隐忍功夫大成后的体现,不论内心怎样地抗拒,他都能说服自己按照最理性的方式做下去。于是,张居正在寿序中将高拱大大地称赞了一番,说他才略盖世,还把封贡互市、修复海运故道等政绩,甚至收复河套、安定西南也是靠他运筹于帷幄之中。

写完之后,他亲自把这篇寿序交给高拱,高拱看了十分高兴,认为小张同学的态度十分端正,终于放下心来。不过欣慰之余,又有些脸红,高阁老就算再自我膨胀,也不能把任内的所有大事,都看成是自己的功劳。这让旁人看了,会是个什么感想?尤其是和他打压沈默的事情放在一起……

这正是张居正的高招所在,你不是让我吹捧你吗?那我就怎么肉麻怎么写,把你吹到天上去,把别人的功劳都加到你头上,看你怎么好意思当众念!后来,高拱果然没有用这篇寿序,张居正要里子也不丢面子,比起当年他师傅,为了与严嵩委蛇而颜面扫地,可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还不算完,张居正虽然打定主意要跟高拱缓和关系,但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若有机会能阴高胡子一把,还让他有苦说不出,张居正是一定不会错过的。

送完寿序回到值房,张居正便把自己的门生王篆与刘台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准备到时候为首辅大人送一份厚厚的贺礼。

※※※※

徐氏乌龟门的门生不止张居正一个,他隔壁就还有一个。

却说沈默被高拱将了一军,头顶着一口大大黑锅便回到了自己的直庐。沈一贯伺候他除下官服,给他泡上茶,愤愤道:“高胡子欺人太甚么了,叔,你该跟他翻脸才对!”

“翻脸有什么用?”沈默看他一眼。

“宰相的尊严不可侵犯。”沈一贯振振有词道。

“那也得分什么时候。”沈默淡淡道:“有时候,尊严比天大,有时候却一文钱都不值。对于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来说,尤其不要被那些虚幻的东西羁绊,要时刻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见沈一贯一脸愣怔,沈默笑着拍他一下道:“赶着你叔我心情好,去切个西瓜来,给你讲讲门道。”

“哎。”沈一贯一听大喜,这可是千金难换的经验啊,赶紧跑到后院去,提了个水泡西瓜上来……后院里有一口深井,头天把西瓜放进去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捞起来吃,又沙又凉,解暑又解渴。

切好瓜端到石桌上,沈一贯一脸殷勤道:“您老请用。”

沈默用了两片瓜,这才擦擦嘴道:“当年,秦国大将王翦带领六十万大军伐楚。从拜将当日开始,到抵达楚国边境,王翦一连三次给秦始皇上书,为自己、自己的儿女和本家的亲属求讨封爵和田宅。当时,王翦身边的人都责怪王翦过于贪心了,担心这样会被皇帝责怪。殊不知,这是王翦向皇帝表达忠诚的一种手法。”顿一下道:“君王是至高无上的,他需要臣子的忠诚,但忠诚太虚幻,所以他要看到臣子的需要,继而满足这种需要,然后才会相信臣子会忠诚。王翦此举向皇帝传递的信息是,虽然我手握全国的兵权,可以灭掉一个国家,但是皇帝,我还是有求于你,你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离开你我是不能独处的,得到你的认可和支持是我最大的满足。结果,平素多疑的秦始皇对王翦十分信任,放手授权,使王翦顺利灭楚,并且得以善终。”

“我如今虽然已经不领兵,但处境不比当年的王翦好多少,在皇帝眼里,我沈默门生故吏多,战功大、名声响,本事也不小,作为臣子有些过于强大了。如果我对皇帝没有任何要求,不需要他为我做任何事,这在皇帝看来,就是他的认可和保护已经对我没有价值了。这种感觉当然会让皇帝不由自主地不舒服。”沈默轻声道:“所以我得给他个保护我的机会,而且还要将把柄送到他手里,只有让皇帝知道,我是需要他的,而且他随时都可以治我的罪,这样他才会放心用我,而不用担心我会尾大不掉。”

“原来如此。”沈一贯恍然道:“可是宫里人都说,皇帝神志不清,昏头昏脑了。”

“永远不要低估一颗皇帝的心。”沈默淡淡道:“谣言岂能轻信?皇帝清醒的时候,远比不清醒的时候多得多,其实不清醒的时候,就那么几个片刻,便被夸大成一直不清醒……”

“那么说,对您的安排迟迟未下,不是因为皇帝犯病而耽搁,而是他举棋不定?”沈一贯一通百通道。

“不错。”沈默苦笑一声道:“别看你叔我如今鲜花着锦,其实脚下就是万丈悬崖,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您可是社稷之功臣啊!”沈一贯不忿道:“大功不赏,怎以劝后人?勋臣蒙冤,如何白天下?”

“你说的是那是平时,要是皇帝春秋鼎盛,大好的日子还长着呢,当然要顾虑这些。”沈默有些悲哀道:“一个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皇帝,所思所虑,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么说,我们最好是按兵不动,让他们闹去吧?”沈一贯道。

“对也不对。”沈默笑笑道:“确实这时候闹得厉害,只能让皇帝愤怒。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变数是,皇帝的健康确实随时会恶化……”他的声音变得低沉道:“历史上这种时候,小人作祟的例子太多了,我们又不得不防。”

“难道,就这样跟高拱算了?”沈一贯不甘心道。

“给他点教训还是应该的。”沈默压低声音,如此这般的吩咐起来,听得沈一贯笑眯了眼,心说实在是太坏了,不过这才好玩嘛。

※※※※

阁臣们都忙碌半上午了,在重帷深幕的寝宫中酣然高卧的隆庆皇帝,才迷迷糊糊醒来。他身边,已经不见了昨夜侍寝的娈童身影,因为要瞒着太医和外面的人,所以都是由孟和每天夜里将假扮成小太监的娈童领进来,然后天不亮就送出去藏起来。

在宫女的服侍下盥洗完毕,隆庆皇帝换下杏黄色的湖绸睡袍,穿上一件淡紫色夹绸衬底的五爪金龙闲居吉服,系好一条白若截肪色泽如酥的玉带,这才神色萎靡的踱出寝宫,来到阳光灿烂的起居间中坐定,早膳已经摆上。但在吃饭之前,孟和端着个托盘送到他面前。托盘上是一个冒着热气的紫砂杯里,以及一粒盛在碟子里的琥珀色丹药。

隆庆捻起那丹药送进嘴里,又接过水一口吞了下去,过不一会儿,苍白的脸上的便有了血色,精神头也好了许多……这种色如琥珀、软如柿子的药丸子,是孟和最近为他新寻到的秘方。此前隆庆一直都谨遵太医的嘱咐,按时吃药、暂避房事……其实不用太医规劝,隆庆已经这样做了。不是他突然转了性,而是根本没那个能力。他整日里两腿像灌了棉花,浑身软绵绵的,也包括龙根。这种难言之隐,他羞于跟太医讲,只能憋得内伤。

男人都知道,你有那能力却要克制是一回事儿,但没有能力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儿。那种感觉,绝对让所有男人心如死灰,更何况是有小蜜蜂之称的隆庆皇帝?所以他的情绪变得异常暴躁,时常打骂宫人,还让身边的太监,为他秘密寻找还阳的秘方。

对于皇帝的痛苦,孟和感同身受,恰好家里还有个胡神医,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偷偷把他带进宫,给皇帝一瞧病,结果胡神医打包票道:“用草民祖传的还阳丹,分早中晚三次吃下,便能立竿见影,而且服满一百日,皇帝就会病体痊愈。”

隆庆起先只是抱着权且一试的心态,让试药小太监先服用,结果安然无恙,而且精神旺健,夜里不睡觉都没事儿。这让隆庆放下心来,暗道:‘最多也就是无效么,而且看上去还很补哦。’于是开始服用,只吃了三天,他就感到腿上有劲,食欲大增,全身上下一股热流冲到了脐下三分处,当晚就快活了一番,这也是最让皇帝感到快慰的地方……胡神医不但不像李时珍那样要他‘禁绝房事’,反而教给他据说是传自轩辕黄帝的房中术,把男欢女爱之事当作治疗手段,于快乐逍遥中治病,这是何等快哉之事!

如果说之前皇帝还是将信将疑,现在绝对是深信不疑,已经一刻也离不开这丹药了。服完丹之后,皇帝食欲大开,吃了原先好几倍的饭食,打着饱嗝问边上伺候的李全和孟和道:“你们看朕的气色,是不是比先前好多了?”

“皇上的气色,当然比先前好看多了。”孟和马上笑道。

“李全,你天天跟着我,最知底细,你再仔细看看。”隆庆皇帝欠欠身子,转向没说话的李全,由于兴奋,脸色微微涨红,看上去是有些起色。

“是。”李全便抬头去瞅隆庆,他略通医理,记得皇帝原先形如枯槁、面色枯黄,知道那是病入沉疴的表现。但现在,隆庆的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也开始发亮,整个人都有些亢奋。对于皇帝这几日枯木回春的表现,李全暗暗纳闷,总觉着不是好事。虽然心里头担心,不过他人微言轻不敢表露,只能附和着孟和道:“确实是好多了呢。”

隆庆闻言龙颜大悦道:“胡神医果然是神医,比什么李神医、金神医的强之百倍!孟和你举荐有功,朕要重赏,大大的重赏!”孟和闻言喜不自胜,忙谢恩不迭,心里也对胡神医放心多了,暗道,我那边也得抓紧了。想到这,他不由羡慕隆庆,只用服丹,不需药引,哪像自己那么苦命,还要吃……想想就要干呕。

第八七二章 明争(上)

感到身体状况理想后,皇帝便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没理会朝政了,虽然他确实有些懒,但像这样长时间不过问国事,还是很少见的。于是他问孟和道:“最近有什么奏章么?”一般的事情,隆庆就授权内阁处理了,只有遇到大事才命其上报。

“这些天的事儿还真不多,不过有一桩,还得皇上定夺。”孟冲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一份奏章,双手呈上。隆庆皇帝却不接,问道:“谁的?”

“是沈阁老的。”孟冲答道。

“念。”隆庆靠坐在有明黄色座套的软榻上,以手支颐,摆出个倾听的姿势。李全搬过一只春凳,让隆庆皇帝一双腿搁上,替他按摩揉捏。

孟冲打开奏折,磕磕巴巴地念起来:“仰惟吾皇陛下,罪臣沈默诚惶诚恐伏奏……”

虽然是一篇中规中矩的请罪奏章,但皇帝聚精会神听完,又抬抬手,示意孟冲拿过来,又认真看了一遍,显然极为重视。寻思了整整两天,隆庆才写了条子,让人送去内阁‘沈师傅有错,但功大于过,用准备封他的爵位抵过吧,其余待遇一律不变。’紧接着,又派太监到内阁,当着众位阁臣的面,对沈默进行劝慰,让他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把兵部整顿好,不能再出现在此类事件。

这还没完,仅过了两天,隆庆又下旨,以‘忠勤敏达’为由,晋高拱为谨身殿大学士,特进荣禄大夫、支伯爵俸。正式成为沈默之后,大明朝第二个正一品。这在很多人看来,显然是皇帝为老师祝贺六十大寿的礼物,不由齐刷刷的羡慕嫉妒恨。

高拱的门生们则是欢欣鼓舞,与有容焉,原先高拱还顾忌着皇帝的病体,不愿意过这个生日,现在皇帝都恩赏加封了,不大庆一番似乎也说不过去了!加上似乎还有人在大肆宣传此事,弄得京城上下,各个衙门里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高阁老的寿辰在即。原先不知道则罢,现在听说了,谁人不得备一份贺礼,到时候去高府上拜上一拜?

结果到了高拱六十大寿的那一天,高府所在的胡同里,乃至大街上,都挤满了前来拜寿的人等,就连一些平时没有太大关系的官吏,和内府各衙门的太监也都备了寿礼前来贺寿。整个高府锣鼓喧天,鞭炮霹雳啪啦响成一片。毫不知情的高拱看到这门庭若市的景象后,觉得很奇怪,把忙前忙后、不亦乐乎的韩楫叫过来,问他到底搞什么名堂。

韩楫也暗暗吃惊,道:“没请这么多人呀。”他本来就存了通过这次生日宴会,向百官显示高阁老的地位和影响力,不过也只请了内阁诸位大学士,十八衙门的正副首长,以及王世贞那样的名流雅士,再就是一干高党骨干,预计着前厅后堂各摆上十桌,也就足够了。但现在才刚到辰时,就已经门庭若市,那么多认识不认识的官员、内监、甚至勋贵络绎不绝涌进来。不仅把预备的座席占满了,甚至连院子里,过道里,都被挤得满满当当,韩楫只能让人赶紧把邻近的酒楼包圆,让他们赶紧把桌椅板凳送来,再火速备齐酒菜。

高拱本来只想跟自己的门生和同年过一个简单的生日,没想到现在前来贺寿的官员却越来越多,这让他十分不快,埋怨韩楫不懂事。韩楫忙得焦头烂额,还要被高拱骂,自然郁闷的无以复加,还得安抚道:“人都是来道贺的,咱们总不能把他们撵出去吧?人家都是带着礼物来的,咱们也不能不留饭吧?这点面子都不给,人家会记恨的。”

高拱也知道是这个理,气哄哄的一拂袖道:“乱弹琴!”便回书房去躲清静了。谁知道还没多一会儿,院子里又响起吱吱呀呀演奏的声音,然后生旦净丑高声唱起来,高拱终于忍不住,推开门爆发道:“这又是哪一出?!”

这次被他逮到的是宋之问,笑呵呵的过来道:“是京里有名的德芸社,慕名来给您老祝寿来了!”

“还嫌动静不够大吗!”高拱须发皆张道:“让他们赶紧……”

这时候,一大帮官员过来,喜气洋洋的向他道贺,为首的刚刚回来的杨博,笑问道:“让他们干什么?”

“让他们,让他们卖力唱……”高拱就算是再不近人情,也不能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发飙啊。只好对杨博和葛守礼道:“走走,我们里屋坐去。让年轻人在外面闹吧。”事已至此,高拱也阻止不了了,只能眼不见为净,盼着这场闹剧赶紧过去。

宰相府上做大寿的消息,伴着锣鼓声和鞭炮声传遍京城,除了前来贺寿的官员,看热闹的人也潮水般向高府涌来,一时间整个街区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别处出现了万人空巷的景象。

※※※※

快到中午时分,内阁的三位大学士也到了,于是众人安座开席、吃酒说笑。于是觥筹交错,一百多桌丰馔从府上摆到胡同,从胡同摆到大街上,上千的大小官员、簪缨贵胄,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说笑打诨,有的串席敬酒,还有提耳罚灌的,确实热闹非凡。

高拱也被这个敬、那个劝得有些醉了,他两眼朦胧地望着那些前来贺寿的官员,心里也不禁有些飘飘然,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他终于按下心中的不安,便见一个穿着大红蟒衣的太监,从外面快步走了过来。“元翁,恭喜花甲之寿。”那史太监草草一抱拳,然后低声道:“快接驾吧,皇上驾到了!”

“啊……”高拱血往上涌,激动的微微发抖,堂堂九五之尊,亲临一个臣子的寿宴现场,这是何等的殊荣啊!

于是马上停席,高拱春风满面的率领众官员,到大街上恭迎圣驾。这时候,大队的锦衣卫、兵马司的兵丁涌上街头,把闲杂人等驱走,很快便完成警戒。然后是一队队打前站的太监,用黄色帷布将道路与民舍隔开。等到一切摆弄停当,众人心说,皇帝的仪仗该出现了吧?谁知等来等去,还是不见那些打着罗扇、华盖的宫人出现,官员们不禁议论纷纷……皇上下旨候见,到圣驾出现的时间,向来拿捏的十分准确,像今天耽搁这么久,却是从来没出现过的。

高拱正心下狐疑,只见那史太监又满头是汗的跑过来,又是草草施了一礼,说道:“皇上让奴婢来通知高阁老,今日的驾临取消了。”

“为何取消?”高拱一惊,顾不得礼貌,直愣愣问道。

史太监面有难色,但经不起高拱一再追问,只好让他单独到一边,低声说道:“您是阁老,告诉你也无妨。万岁爷出来时还好好的,走到半道上,却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喷嚏之后,那脸色顿时就变了,又像上次那样闹腾起来了。”

高拱像挨了一闷棍,即刻面色煞白,冷汗淋漓,但他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居然咬牙挺住,竭力镇定下来,对史太监道:“你快回宫照顾皇上,我这就换衣服进宫探视!”

“哎……”史太监点点头,便带着宫人们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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