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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4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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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们俩商量,准备用计诈一下两个太监,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

虽然信心不足,但杨豫树和陆纶也知道,要想速胜必须出奇,所以全力配合,倾情演出,才有了方才的一场大戏。

“这不算什么,拾人牙慧而已。”海瑞虽面无得色,但也表情放松下来道:“当年振武营兵变,沈阁老就是用这个法子平叛。”

“那个案子我也研究过,让你一说,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杨豫树笑道:“不过你敢找人假扮李铨,我真是捏一把汗。”

“两个太监深居禁宫,不可能见过那个李铨。”海瑞淡淡道:“而且那个孟冲明显要比滕祥好骗些,所以我才会先从他身上入手。只要他招了,滕祥的顽抗也就没意义了。”

“真难为你能想得这么周密。”杨豫树真心赞道:“这次大案得破,海青天又要让世人刮目相看了。”

“大人先不要太乐观。”海瑞却泼冷水道:“案子是审完了,可这出戏还有下半场,究竟到最后,有几人能罪有应得?不好说。”

“别操心太多,那是神仙们的事情了。”杨豫树却很看得开,站起身来,拍着肚子道:“至少我们已经问心无愧了!走,我给你放个假,咱们涮羊肉去,美美撮一顿,再回家好好睡一觉,这些事改日再说!”

“……”海瑞本要习惯性的拒绝,但经过这连场并肩作战,他已经把杨豫树当成可以信赖的朋友了,话到嘴边,改成了:“我可没钱。”

“哈哈哈……”杨豫树爽朗笑道:“也没指望你请。”

※※※※

话分两头,且说冯保和陆纶押着孟冲和滕祥,出了大理寺,往左安门行去。

路上,冯保实在按捺不住,借口外面太冷,便钻上了关押滕祥的囚车……说是囚车,其实是密不透风的马车,只是没窗有门罢了,所以冯保的托词也站得住。

滕祥还是带着那套金步摇,被拴在前车厢的铁环上,看见冯保进来,他嘴角竟浮起一丝自嘲的笑道:“想不到我这么快拉稀吧?”

冯保关上车门,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喝了两口暖暖身子。看着滕祥在那直舔嘴唇,便有些不舍得摩挲一下酒壶,递给了他。

滕祥抱住酒壶,勉强送到口中,贪婪的一口口呷起来。不一会儿,脸上有了些血色,朝冯保善意的笑道:“冯公公,咱家这回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可咱一句都没牵扯到皇上,也没把你供出来,这道理孟冲也懂,你可以睡安稳觉了。”

“知道你们不会。”冯保虽然这样说,但表情明显轻松不少,掏出雪白的帕子,垫在车座上,这才款款搁下屁股道:“那你们都招什么了?”

“宫外的都招了。”滕祥道:“知道啥说啥,以免他们还费心思灭口。”

“这也是个办法。”冯保笑笑,状作不经意道:“都把谁扯进去了?”

“冯公公。”滕祥正色道:“咱家是不成了,但得用自己的教训劝您句,咱们是宫里的人,管好宫里的事情就成了,宫外的事情少掺和。掺和多了,就是我和孟冲这样的下场。”

见冯保虽然听着,但并不太在意,滕祥加重语气道:“陈宏再厉害,也斗不过阎王爷,这棺材瓤子还有几年能活?只要他一死,你就是当仁不让的大内总管,稳稳当当、众望所归,多好啊,干嘛还要折腾呢?”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滕祥难得的掏心掏肺,让冯保的表情终于郑重起来,听他接着道:“我想陈宏也就是看到这一点,才对你的小动作视而不见,但他没安好心啊,是想让你继续折腾下去,自个把自个折腾死……咱家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话说得不中听,但这片诚心,还请公公体会。”

冯保的表情凝重了,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那我不问了。”

滕祥点点头,对冯保说:“我这些日子,还总结出个教训,您要不要听?”

“请讲。”冯保也是个知趣的人,道:“我知道你牵挂你家里人,你尽管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他们。”太监没有儿子,但也一样有父母兄妹,他们又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所以一旦出人头地后,都会把家人接到京城来享福,总之是不像后世人想得那样,全家人以之为耻啊什么的。

“多谢冯公公恩情!”滕祥感激不尽道:“我反思了为什么会败给陈宏,其实这次的事儿,我和孟冲本牵扯不深。原以为就是事发,以皇上的宽厚,最多只会把我们狠狠骂一顿,但为何会被直接沦为阶下囚了呢?一方面当然是陈宏高招,但更重要的,是我和孟冲两个骤登高位,得志张狂,肆意妄为,惹得宫里宫外一片骂声。皇上念旧,护我们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但总有厌倦给我俩擦屁股的时候,我俩的末日也就到了。”说着看看冯保道:“您能从中体会出什么?”

“要收敛,不能猖狂。”冯保轻声道。

“嗯。”滕祥沉声道:“还有就是,做什么都不能背着皇上。皇上是个重情之人,可想要他信任你,前提得是你没有欺骗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了就有可能传到皇上耳朵里,所以越过皇上和外臣交通的事,万万不要再做了……侍奉好皇上一家,比你干什么都强!”

冯保心中凛然,郑重地点点头。

※※※※

从大理寺回宫里,转眼就到,听着似乎到了宫门,冯保便下了车,步行进了左安门。

上了长安街,他看到自己的管家徐爵,在那里探头探脑,轻叹一声,便让人放他过来。

两人故意走在队尾,徐爵压低声音问道:“那边要信。”

“全招了……”冯保阴着脸说一句道:“这次之后,不要再和那边联系。”说完便紧走几步,追上队伍去了。

留下徐爵呆立在那,挠着刮得铁青的下巴,自言自语道:“全招了,不要再和那边联系……这岂不是说,张阁老要遭殃了?”也怪冯保自己没说清楚,徐爵竟然把他的话自行理解了。

于是他将自己理解的意思,转给了巴巴等消息的游七,结果吓得游七魂飞天外,竟不顾忌讳,直接找到内阁中去报信,把他家老爷也惊得魂不附体。

第八一八章 图穷(上)

“慌什么!”看到张居正魂不附体的样子,徐阶低喝一声道:“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斧刃加于身仍不慌乱。慌里慌张的,我怎么放心把担子交给你!”

“学生错了……”张居正最怕的,就是徐阶来个‘丢车保帅’什么的,连自己也弃了。现在听他还没这层意思,才稍稍放下心道:“以后再也不会了。”说着一撩衣袍下襟,跪在徐阶面前道:“还请老师搭救最后一次……”

“让我先想想……”徐阶却不看他,只是靠在躺椅上,深感疲惫道。

“让人找找陈公公吧,这时候只有他能帮上忙了。”也没听清到底是歇歇,还是想想,但张居正知道,自己的情况真不乐观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一旦孟冲、滕祥真招了,自己可真的大事不妙了。否则也不会一听到消息,就去找徐阶求助……

“找他也用处不大,陈宏再大胆,也不敢篡改供状。”徐阶缓缓摇头道:“他就欠我一次人情,还不到用的时候。”

“那……”张居正的心咯噔一声,低声道:“难道就这么等着?”

“不是还有一夜吗?让我先歇歇、想想……”徐阶缓缓闭上了眼睛。这是钦案,所以案卷已经越过内阁,直接送抵司礼监了。但隆庆是个不会多出一分力的皇帝,今天已经接见了徐阁老,还下了口谕,那就算履行完了义务,当天便决计不会在让国事烦心,以免影响了采蜜质量。作为天子近臣,内阁中人自然知晓这一铁律。

见老徐装死,张居正只好怀着沉重复杂的心情,蹑手蹑脚退出来,昏昏沉沉回到自己的值房。

进了屋,张安端上热水请老爷洗脸洗手……张居正是个极讲究的人,每次从外面进来,第一件事必是把脸和手洗净,如果不再出去,甚至还会洗头。

所以张安按惯例,把水盆搁在架子,恭声道:“请老爷净手。”

谁知回答他的,是张居正怒喝:“谁让你进来的!”

张安端着水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滚!”张居正低喝一声,一脚踢翻了脸盆架,乒呤乓啷中,他的下身全湿了。

张安想去给他擦水,却见老爷脸上再没有往日的从容不迫,取而代之的是,从未见过的狰狞之色,吓得他也不敢多事了,连滚带爬便出去,好在还没忘了把门关上。

张居正也不看一地的狼藉,失魂落魄的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仰面靠在椅背上,便一动不动。他的两眼好像在望着屋顶的宫灯,但细看一下,其实目光毫无焦距,连他自己都不知在看什么。

今日发生的事情,对张居正信心的摧残,是无比残酷的……虽然之前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弱小,但只有真正被对手蹂躏之后,才会完全从身心上接受这一现实。

原来自己一直太把自己当人物了;原来对手想要玩死自己,就像捏死只蚂蚁那么简单;原来自己从来不是主角,自己只是棋盘上一个可怜的棋子……就算再不信命,不认命,就算再挣扎反抗,也逃不脱被随意摆弄的命运。

对于一个这样骄傲的人,比要他的命更痛苦的,是接受自己的卑微。那种无以言表的痛苦,可以把一个人生生撕碎,要么就此沦落,要么彻底被改变……只是这一刻,谁也不知他会走向哪条路。

但眼泪,滚烫的眼泪,却清晰无比的从他的面颊滑下,顺着脖颈,一直淌到了心口。

※※※※

棋盘胡同,沈府前书房,这里的气氛却与内阁迥然。

“我忍不住要赞美海瑞。”得知了审讯结果后,沈明臣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眉飞色舞道:“但又怕自己的文采,不足以形容他的厉害!所以我决定用贾岛那首五绝代替。”说着他忍不住望向沈默和王寅道:“二位猜猜是哪首诗。”

“还用猜吗?”王寅一副‘你真小白’的表情道:“十年磨一剑呗。”

“对,就是那首!”沈明臣不理会他的嘲笑,站起来感情饱满的,声音洪亮的念诵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他就是我大明朝的国之利刃啊!”说完心潮澎湃道:“大明朝那么多的进士翰林,全都比不上这个从天涯海角来的举人!当初徐阶老儿举荐他,我还有担心,现在终于服了,大人确实有知人之明!”

沈默刚揭开杯盖正准备端碗喝茶,见他如此兴奋,又轻轻将茶碗放下了,望着沈明臣道:“句章,你先不要太激动,到底是个什么结果,现在还两说。”

“这还有两说的?”沈明臣也看着沈默道:“就算没有证据指向张居正,但现在李春芳的罪名已经坐实了,只要乘胜追击,还愁把张居正拖出来?”

“你忘了大人刚上疏保过李春芳吗?”王寅也出声道:“现在怎能翻脸再捅他一刀?”

“可有证据了呀!”沈明臣急道。

“那些银票吗?”王寅冷笑道:“他只是过了过手而已。甚至我怀疑,这是他和日升隆挖的坑,就等张居正往里跳了。”

“那他也不是只好鸟!”沈明臣啐一口道:“大帅被折磨的那么惨,他脱不开干系的。”

“是。”沈默淡淡道:“这次搀和进来的,没有一只好鸟,所有人都要对大帅的死负责。”顿一顿,低声道:“当然也包括我。”

“大人……”沈明臣面色复杂的低头道:“您是被逼的。”

“都是自己人,不必为我粉饰。”沈默的声音清冷道:“我还可以告诉你,王廷相和李春芳两人给万伦的信,一开始就到了我手里……”

“啊……”沈明臣瞪大眼睛道:“那还费这周折干什么?”刹那间,海瑞的功劳在他心中大为失色,让他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气息渐粗道:“直接拿出来,还用得着海瑞他们费心劳力的去审、去挖吗?!”

“这是两码事。”王寅出声道:“大人手里没有这两封信的话,海瑞他们不会审得这么顺利。这两封信,就像大杀器,震慑着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被动等待大人出招。”顿一顿道:“所谓威慑力,是没打出去的力量,要是这把这两张牌打出去,还真不一定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沈明臣不是笨人,只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让王寅一说,也明白了……是啊,沈默手握铁证、引而不发,无疑给对手一个,他不想彻底决裂的信号。也正是因为存着这种侥幸,所以徐阶等人才会产生,可以和平解决的幻想,才会显得那么迟缓被动,其实是在等沈默开价!

兵法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沈默反其道而行之,来了个‘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就在对方认定他会私下解决问题时,却通过海瑞的正面战场来完成了目标,让所有人都迟迟没有预料到……当他力保李春芳,并利用和皇帝的关系,让孟冲、滕祥宫外受审后,才算是图穷匕见,这时徐阶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沈默的真实目的,是要张居正彻底完蛋啊!

徐阶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若不是他仍然过于自信,火烧眉毛了还想着‘熬鹰’,恐怕海瑞他们也没时间问出口供。但历史没有假设,海瑞以神乎其神的速度完成了审讯,终于让徐阶不得不吞下这枚苦果!

这样游刃有余、尽在掌握的局面,显然比一开始就刺刀见红,导致毫无寰转要强之百倍。

想明白了这些,沈明臣羞愧的向沈默道歉。

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道:“你发火也是对的,我确实对大帅有愧……”说着正色道:“还记得我写得那两个字吗?为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必须做很多违心的事。还得靠你不时棒喝我,我才能不至于为术所迷,坠入邪道之中。”

“大人真会说话……”这下沈明臣更不好意思了,老大年纪红着脸道:“您只要没忘了初衷,别说放过李春芳,就算放过姓张的,我也没又怨言。”

“怎么会忘呢?”沈默沉声道:“自始至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一个目标!”

※※※※

小团队统一了认识,消除了冲动与误会,再次恢复了和谐的气氛。

“那么说,先不动李春芳了?”沈明臣这次心平气和的问道。

“动不动。”沈默也走出自责,缓缓摇头道:“要看皇帝的态度,如果皇帝要保张居正,我就保李春芳……如果皇上不保张,我也不管李。”

“那么皇帝看了案卷后,保张的可能有多大?”沈明臣问道。

“很大……”沈默轻声道:“张居正先于我进入裕王府侍讲,在我、陈以勤、殷士詹离开王府之后,他仍然任王府讲官,陪伴当今时间最长。”顿一顿道:“隆庆新朝,张居正不次超迁,简特入阁,虽是徐阁老力推的结果,但也是利用了今上对他的感情。”

沈明臣皱眉道:“不拿下张居正,又怎么牵出他背后的那位?”

“这就是我要保李春芳的原因。”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不仅要保李春芳,我还要保王廷相、黄光升,徐阁老推出来的弃子,我一个也不要,全让他们留在棋盘上。”

“那岂不是白忙活了?”沈明臣不解道,还好这次没跳起来。

“怎么会白忙活呢?”王寅淡淡道:“公道自在人心……皇帝怎么想,百官怎么想,乃至百姓怎么想,这都是无比重要的。”

“对。”沈默搁下茶盏道:“要的就是这个人心。人心所向便是天命去留!我要做的可是欺师灭祖之天下大不韪,只有人心向着我才能有戏,否则就算寻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说白了,就是大人已经掌握主动。”沈明臣沉吟道:“却处处以悲情委屈的形象示人。你这边悲一分,徐阶那边就黑一寸,直到把他黑成西山煤,就可以不战而胜了……是这个意思吧?”

“聪明无过句章!”王寅抚掌赞道:“话糙理不糙啊。”

“别损我了,我整一个后知后觉,还聪明呢。”沈明臣不无郁闷道,突然又幸灾乐祸的望着沈默道:“很考验大人的演技啊。”

“不要紧。”沈默淡淡道:“我拜读过《演员的自我修养》。”

“大人看书可够杂的。”两位幕僚还以为那是苏州通译局出品呢。

※※※※

定计只是第一步,后面整个计策如何变为行动,每一个环节都要逐一仔细推敲。正所谓‘多算少失、少算多失’,要想提高计策的成功率,唯有这样下足了笨功夫。

沈默每一步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谋士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费时费力的活计,三人晚饭都是在书房用得,一直忙到下半夜,才算是大功告成。

顶着通红的两眼,沈明臣疲惫的伸着懒腰道:“都赶紧回去歇息吧,人都快熬干了。”

王寅看看沈默,突然笑道:“大人觉着,自己能不能歇。”

“八成是歇不了哇,我就在这儿眯一会吧。”沈默又对沈明臣道:“出去时跟他们说,给我准备一个汤婆子,安排好暖轿。”

“大人要去哪里?”沈明臣奇怪道。

“备着吧,或许要进宫。”沈默微笑道。他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禀报声:“大人,宫里来人,请您立刻进宫!”

沈明臣彻底服了,大声答道:“知道了!”

王寅却叹息一声道:“皇上竟破例了。”

沈默点点头,神色平静道:“给我更衣。”

第八一八章 图穷(中)

出了书房,沈默抬头望天,还能看到启明星在寂寥的亮着。四下漆黑一片,只有轿子周围,侍卫、随从,还有宫里来的好些太监提着灯笼恭敬的立在那里,为他照亮一条上轿的通路。

尽管穿着厚厚的貂裘皮靴暖帽,但刚从烧着地龙的房间里出来,沈默还是感到一阵寒不可禁,没说什么,便弯腰坐上轿子,手抓住那铜质的汤婆子,这才舒服一些,沉声道:“走吧,快点。”

于是在这一群人的簇拥下,轿子稳稳的起来,快速的出了院门、胡同,到了天街上。往日无论何时经过这棋盘天街,耳边总是人声鼎沸、喧哗漫天,但此时却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这一行人发出的脚步声。

在这个寒冬腊月的北京城,哪怕苦命的劳碌人,也决计不会在此刻钻出被窝的。但是那位‘芙蓉帐暖度春宵,君王很久不早朝’的隆庆皇帝,竟会在这个连宫门都没开的时候,就把他召进宫里。实在是让早有心理准备的沈默,也感到大大的意外。

一路心思复杂,很快便到了左安门前,早就得到谕令的守门兵丁,已经洞开大门恭候了。

见他的轿夫准备落轿,那领路太监忙道:“皇上恩旨,沈师傅不必步行,径直坐轿觐见。”于是轿夫重新抬着轿子,径直上了长安街,再穿过重重宫门,一气把沈默抬到了皇极门前。

到了这里,虽然太监还想把他往里领,但沈默说什么都要自己下来走了……为免多费口舌,不等外面的人掀轿帘,他自个撩开帘子钻出了轿门。

“压轿!压轿!”太监的头儿慌忙叫道。

后面两个轿夫,连忙将轿杆举起,前边的轿杆着了地。沈默下得轿来,望着蛰伏在黑暗中的重重宫殿,只见各处殿宇的屋檐下,挂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红色灯笼,但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这就使得那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像漂浮在下红上黑的半空中一般,给人以神秘庄严的感觉。

但沈默却丝毫没有被这种苦心营造的氛围震慑住,而是颇为脱线的想道:‘上万盏灯笼点一夜,得花多少银子……看来宫里是有钱了。’

跟着太监进了乾清宫外殿,便有小太监上来,接过沈默的暖帽、护耳、貂裘、罩衣,还拿了一双崭新的单靴,请他把脚上的暖靴换下……宫室里温暖如春,这些都是穿不住的。

小太监们忙活着,红着双眼的冯保迎了出来,恭敬的向沈默行礼,道:“想不到阁老能来的这么快。”

“皇上这么早急召。”沈默轻声道:“本官不敢怠慢。”

“皇上是一宿没合眼啊。”冯保闻言叹一声道:“您待会儿可要劝他保重龙体,不能再难过了。”

沈默点点头道:“我自然晓得。”

“请进来吧。”冯保便侧身肃请,带他进了西暖阁。

※※※※

隆庆召见大臣,都是在作为上书房的东暖阁中,但唯独见沈默,总是在自己起居的西暖阁中。对于西暖阁中过于香艳旖旎的陈设装饰,性喜素雅的沈默起先不太习惯,但看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臣沈默,拜见皇上。”沈默便一掀官袍下襟。大礼参拜。

“快快平身,不要多礼。”卷帘缓缓掀开,隆庆皇帝出现在他的眼前。

沈默抬头朝皇帝觑了一眼,只见隆庆穿着一件玄色金丝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头上的那顶没骨纱帽,也是随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内居闲的便服,穿这种衣服,是不可会见外臣的。但隆庆现在偏偏这样穿着,走上来搀扶沈默道:“都说‘不惹红脸汉、不扰三更人’,却把师傅从热被窝里叫出来,真是过意不去。”

“皇上要折杀微臣了。”沈默顺势起来,轻声道:“臣一宿没睡。”

“是啊,案子审出来了,连朕睡不着了……”隆庆松开手,面容愁苦道:“师傅来看看吧。”

沈默便跟着皇帝来到内殿,见那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整齐地摆着用镇纸玉石压着的,一张张问案笔录。

“这是昨儿送到的卷宗。”见沈默的眼从上到下,从左至右飞快地看了过去,隆庆在边上道:“朕本打算明儿再看,但心里总想着这事儿,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便让陈宏拿过来,唉……”说着叹口气:“不看不安心,看了更不安,一晚上翻来覆去没个章程,只能在天亮之前,把师傅请来,给朕拿这个主意了。”

沈默轻声连道‘不敢’,眼却一直未离开桌案……海瑞的审讯记录,他只知道前面大部分,但后面最重要的,也就是滕祥另情禀报的那部分,因为陆纶聪明的回避了,所以他也是第一次才看到。

看了这部分,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触目惊心’,怪不得皇帝等不到天亮,就要找自己问策呢!

滕祥是个心机很重之人,如果不是因为一步登天的眩晕感,使他暂时迷失了自己,然后就被陈老太监打了闷棍,肯定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的。但在事发之前,宫里宫外都很看好他,认为他将长时间掌大内的牛耳,所以内阁大臣、六部九卿、甚至封疆大吏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与之暗通款曲、大肆贿赂。至于孟冲就可怜多了,几乎没有人看好这个厨子,除了日常孝敬之外,几乎没有给他开小灶的。

当然最让隆庆伤心的,肯定还是他一直无比信任的几位师傅中,竟也有人赫然在列,一个是殷士瞻,另一个就是张居正!

看到这里,沈默不禁暗暗庆幸,果然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是自己像嘉靖朝那样,和内监眉来眼去,自己的名字八成也会赫然在列。那样的话,此刻肯定没有机会站在这里,被皇帝当成可信赖的人,来参决朝中衮衮诸公的命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滕祥关于本案的供述上……滕祥说,今年八月里,因为日昇隆催逼的紧迫,自己一时又拿不出钱还债,便请李春芳帮忙。但李春芳也没钱,对他说,张居正和日昇隆的关系很深,可以找后者帮忙。于是滕祥将此事拜托李春芳,到了九月,李春芳果然从张居正那里拿到了钱,并带来了张居正的条件,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通过滕祥的供述,很容易得出张居正是主谋,李春芳是中人的结论。但沈默知道,这是因为滕祥深恨张居正,故意把责任往他身上推的缘故……其实张李二人狼狈为奸,没一个好东西。

※※※※

看完之后,沈默抬起头来,望向一脸忧郁的隆庆皇帝,低声道:“不知圣心如何?”

“哎……”隆庆叹息一声,答话的却是老太监陈宏,他自然是早已看过的,也必然已经和皇帝商议过了,这时他那苍老的声音透着愤怒道:“老奴斗胆问一句,那个海瑞这是要干什么?这样的供词也敢呈上来,这不是逼着万岁兴大狱吗?可如今万岁爷御极不久,大明又内忧外患,朝堂也一个政潮接一个,一刻都不得安生。他海瑞还要把那么些高官大吏都扯进来,皇上把他们都办了,容易!可这个国家靠谁顶着?还不得立时就乱了?”他毕竟年迈体弱,一气说了这么多,便气喘吁吁起来,顿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老奴话说得重了些,但让皇上如此为难,老奴实在于心不忍,沈阁老见谅。”

沈默摇摇头表示无妨,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番话必然是得到皇帝默许的,陈老太监这是当了一把皇家发言人。

见陈宏有些苛难沈默,隆庆忍不住出声道:“沈师傅不要往心里去,老陈是看着朕长大的,他是替朕着急,不是针对沈师傅的。”

“有道是君忧臣辱!现在皇上为此事夜不能寐,便是做臣子的失职。”沈默只好表态道:“陈老公公虑得是。这样的供词呈给皇上,确实要逼着皇上下决断兴起大狱,可皇上顾着大局,哪能下这样的决断?这样让皇上作难,海瑞他们确实太冲动了,但他们也是一片忠诚为国,才会如此不管不顾的,所以也不能说他们有错。”

大明官场流传着一句谚谣,曰‘内阁的云,宫里的风’。意思是,做官要想步步高升,必须得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

但还有一层,就是内阁发生的事情,往往像云一样,让人看不透;而皇帝身边时刻环伺着那么多的宫人,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到了隆庆朝,怕是这后一层更为靠谱。

所以沈默很清楚,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在御前说的所有的话,必然很快传遍京城,因此每一句都必须细加斟酌,以免祸从口出。

隆庆不知他肚里的私活,反而为沈默既能体谅自己,又顾全大局而深感欣慰:“他们要是有师傅你一半的公忠体国,朕也不用这么有些……唉,最想不到的是,张师傅和殷师傅也会牵扯在里面。”说着轻轻拢着宽大柔顺的衣袖,看似在表达感慨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话真的一点不假,朕的心,跟撕裂了一样痛。”但其实,是暗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希望沈默能放他们一码。

“皇上,此事只是那滕祥的一面之词,空口无凭,不能仅凭这个,就质疑两位素来正直的大臣。”沈默心中暗叹一声,正色道:“他们可是先帝为您选定的老师啊!”

隆庆当然听得出沈默的委曲求全,他深深地望向自己的沈师傅,目光里透着三分感激七分忧伤道:“但愿如此吧……”顿一顿,皇帝强打精神道:“不过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该彻查还得彻查,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说着殷殷的望向沈默道:“朕知道副担子不好挑,吃力讨不着好,还有可能得罪人。但现在这时候,朕只信得过沈师傅你一个,除你之外,真不知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皇上不必说了。”沈默抱拳道:“为君分忧是臣子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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