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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4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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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我所知,东厂和都察院的关系历来恶劣,说相互视为仇敌也不为过。”海瑞望向王廷相道:“为何他们这次如此听话,竟乖乖的违背旨意,把胡宗宪带到偏离官道近百里的夏镇受审?还能因为万伦一声令下,便对本该由他们看管保护的胡宗宪施以重刑。请问什么时候,都察院和东厂已经和好了,还是说东厂已经成为贵院的分舵?”

终于还是问到宫里了,王廷相的表情放松下来,那边冯保却紧张起来。

“请回话!”海瑞沉声道。

“这个问题。”王廷相望向冯保道:“我得问过这位公公才能回答。”

“问吧。”海瑞不能像对万伦那样,对待一名二品大员,哪怕他现在是待罪之身也不行。

“这位公公。”王廷相便对冯保道:“皇上曾经有过旨意,说‘宫里的事情宫里管,宫外的事情宫外管’,现在这位海大人要问东厂的事,本官可不可以回答他?”

“这么个……”冯保露出为难的神色道:“皇上就叫咱家来旁听,咱可不敢自作主张。不过皇上确实说过这句话。”说着朝海瑞笑笑道:“海大人,现在已经是中午,大家都又累又饿。您看是不是先午休,等咱家请示过皇上,咱们下午再接着审?”

“不忙着吃饭。”他这话挺客气,海瑞却不给他面子道:“公公放心,本官问话不会涉及宫里。”

有了海瑞这句保证,冯保也不怪他没礼貌了,便爱莫能助的望向王廷相,意思是,我帮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

“王大人,下官方才的问话不太清楚,可能引起您的误会了。”海瑞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现在换个问法,您是通过什么方式,给东厂下令的。”

“通过关系,打了个招呼。”王廷相只能吞吞吐吐道。

“口头的还是书面的。”海瑞追问道。

“口头的。”王廷相咽口吐沫道。

“冯公公。”海瑞转头望向冯保道:“去山东的东厂珰头,虽然已经死于非命,但他的上司仍在吧!”

“你……”冯保的白脸都要皱成菊花了,说着望向那书记官道:“下面几句别记。”

书记官望向海瑞,见他点头,便搁下笔,正好休息一下手腕子。

冯保这才小声道:“海大人,不是说了不涉及宫里吗?”

“我只问些常规问题。”海瑞淡淡道:“比如那死了的珰头归谁管。”

“他是东厂的人,自然都归厂督管了。”冯保不欲在外面讲述东厂的结构,只能含糊道。

“那好,请公公回去禀明皇上,东厂提督太监和左都御史内外勾结,图谋不轨。”海瑞石破天惊道:“本官也会上本,向皇上奏明情况的。”说着望向那书记官道:“继续记录!”

“海刚峰!”王廷相彻底装不下去了,从椅子上弹起来道:“你不要含血喷人,本官几时与东厂勾结来着!”不扯上东厂,他顶多是个抗旨行事之罪,大不了乌纱不要,回家安享晚年就是。可现在让海瑞这样一攀扯,他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了。

自古以来,内外勾结,都是君王最大的忌讳,隆庆皇帝再仁慈,也不可能例外的。

‘啪……’海瑞一拍惊堂木,目光如刀的紧盯着王廷相,寸步不让道:“不是勾结的话,那东厂提督,怎能凭你一语便违背圣意,帮你又打又杀?告诉我到底是你大还是皇帝大?”

“当然是……”王廷相的气势被压下来,低声道:“皇上大。”

“那他为何因你一言,就违背圣意?!”海瑞冷声道:“这还叫没有勾结,不知皇上会不会信!百官会不会信!”

“你……我……”王廷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黑,最后竟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了。

“王大人……”场中登时一片混乱,杨豫树亲自下场去扶王廷相,王廷相的随员也冲进来,一边围着他家大人,一边对海瑞怒目而视,口中还不逊道:“逼死我家老爷,你也要偿命!”

海瑞如尊神般坐在那里,丝毫不为所动的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威……武……”堂威声大作,登时把所有的噪音压下。

“把王大人扶下堂去,请太医诊治。”海瑞沉声下令道:“其随员擅闯公堂,对堂上官口出不逊,本当每人杖四十,姑念其护主心切,减为五下!胆敢有再犯者,一下不减!”

他这最后一句,愣是让那些随员,把喷到嗓子眼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

一段插曲之后,大堂里恢复肃静,海瑞望着惊魂未定的堂下诸人道:“王总宪的问题暂且搁下,待其恢复后再说。”又看着万伦道:“我之前的几个问题,你可以交代了吧?”

看着王廷相被海瑞逼得要用装死过关,万伦心中升起一团凄凉,满心决绝,紧盯着海瑞道:“好!好手段!我看你海瑞比孙猴子还厉害,这是要大闹天宫啊!”说着目光扫过堂上众人道:“既然你那么想知道真相,那就问吧!问吧!”他的声调陡然提高,近似嘶吼道:“只要你们敢问,我他妈的就什么都敢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众人无不变色。

但海瑞除外,他被万伦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激怒了,也拍案而起道:“那我现在就问你!到底是不是王廷相指使你,对胡宗宪刑讯逼供!”

“不是!”万伦摇头道。

“那是何人?”海瑞追问道:“不要说‘自作主张’这种鬼话!”

“那人就是……”万伦望着众人,一字一句道:“当今内阁次辅、中极殿大学士李春芳,这下海大人满意了吧!”

那一直奋笔疾书的书记官,竟硬生生止住手腕,畏畏缩缩的站起来,用袖子擦擦糊住眼的汗水,巴巴地望向海瑞道:“大、大人,这个……小得实在不敢记。”

“那就先停一下……”这次玩得太大,陆纶也没法看戏了,便首次开口道:“海大人,我看这段就不要了,重审吧。”

“是啊……”冯保也接口道:“这姓万的胡乱攀扯,咱们可不能不长脑子啊。”

杨豫树虽然不说话,但也一个劲儿的看海瑞,意思是让他适可而止。

“拿过来。”海瑞却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只对那书记官道:“我亲自记。”

书记官便将记录的卷纸端到大案上,海瑞提起笔来,将万伦方才的话填上,继续问道:“你说是李阁老,可有证据?”

“本来有他给我的亲笔信……”万伦低声道。

“你怎么确定是亲笔?”海瑞头也不抬,边问边写道。

“我俩是同年同乡,本来关系就不错,他又是状元,在我们同年中早达,所以我对他一向奉承。”万伦便竹筒倒豆子似的道:“后来得了有油水的差遣,逢年过节,便有冰敬、炭敬送上,他都写信给我致谢,平时也有些书信往来,所以他的字,我认不错。”

“那封信何在?”海瑞问道:“难道也烧了?”

“这才是我让仆人烧东西的真正目的……本以为保住他,他就能保住我,可现在……我也没必要替他硬抗了。”万伦叹息一声道。

听他说烧了,众人不禁都松了口气,只要没有证据,这事儿就没法闹大!谁知万伦的下一句,却把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其实真相是,丢了……”

第八一五章 神仙们(上)

“丢了?”大堂上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听海瑞沉声问道:“怎么会丢了呢?”这一刻,一直不被人注意的胡言清,不禁双腿颤抖起来。

“那是事发当天。”万伦道:“我去审讯之前,东西还都好好的在……”

“都有什么?”海瑞问道。

“总宪大人的敕令,和李阁老的书信。”万伦道。

“说下去。”

“我曾经嘱咐我的随从,一旦有变,便将东西都烧掉,不过这两样,一定要藏好。”万伦道:“但在被押解进京的路上,他对我说,当时烧东西的时候,便已经找不见这两样了……不信你可以把他找来对质,这随从近几年跟我到处办案,一直是他替我整理案卷,绝对不会弄错的。”

“你怀疑是谁偷得?”海瑞追问道。

“这个人近在眼前!”万伦朝胡言清呲牙一笑道:“就是跟我同住一间的胡巡按!”

“你休要血口喷人!”胡言清登时变了脸色,对海瑞抱拳道:“海大人,别听他瞎说,这是子虚乌有的凭空污蔑!”

“保持安静!”海瑞看他一眼,便望向万伦道:“你有何证据?”

“把我那仆人传唤上来,一问便知。”万伦老神在在道。

“带上来!”海瑞吩咐一声,便有个五十多岁的布衣老者被带上来,磕头之后跪着回话。

海瑞把问题重复一遍,那布衣老者便说,因为两位大人住的是内监,自己住的是外间。而运河衙门的上房内间,除了和外间相连的一道门外,并没有其他门窗,而自己一直守在屋里,未曾外出,这期间只有胡言清一人进出过一趟。

“攀诬!”胡言清毕竟还是年轻了,跳脚道:“这是他们主仆人攀诬在下!”

“休要聒噪!”海瑞断喝一声,拍下惊堂木道:“本官自有决断!”他正要仔细询问胡言清那日的行踪,却听万伦又道:“买一赠一,海大人。我还有个你们不知道的内情,不知你是否想听。”

“讲。”海瑞面无表情道。

“胡宗宪是遭了重刑不假。”万伦昂起头,又爆出个惊天秘闻道:“但他并不是被刑讯而死,而是……自杀的。”

“哦?”海瑞的脸上,闪过讶异之色。他看过镇抚司和刑部分别出具的验尸报告,前者很肯定的给出结论‘系刑讯而亡’,后者则比较含糊地说‘浑身多处致命伤,失血过多而亡’,虽然不肯定是刑讯而亡,但也不支持是自杀啊!

按住心头的疑窦,海瑞不动声色道:“你有什么证据!”

“胡宗宪死后第一现场,是我和那东厂珰头先到的。”万伦继续爆料道:“他从胡宗宪的手中,找到了一片三角形的锐器,他说那是东厂一种刑具上面的,被人硬掰下来,给胡宗宪用来自杀的……”

※※※※

万伦在那里慢慢述说,堂上的诸位主审、陪审,却彻底坐不住了……把李春芳扯进来,这个案子就够他娘的石破天惊了,现在这厮竟还要往深里攀咬,再让他胡说八道下去,非要天下大乱了不可!

“杨大人,我看……今天就到这吧。”陆纶毕竟还是年轻了,第一个坐不住了。

那边冯保也附和道:“是啊,这都已经中午头了,饿得前心贴后心。”他见事情又扯到东厂,一时心惊胆颤,也觉着还是先打住的好。

杨豫树虽然答应了海瑞,一切凭他做主,但也万万想不到,事情能闹到这么大。他是个知道深浅的,点点头表示同意。

海瑞把万伦说的话全都记下来,抬起头来,见三人都望向自己,倒也没有反对,只是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交给书吏道:“给他们俩画押。”

待万伦和胡言清都签字画押之后,海瑞对胡言清道:“胡大人,在此案未审理清楚前,为了保护你的安全,请服从本官的安排。”

胡言清的后颈也感到丝丝凉意,乖顺地点头道:“但凭大人安排。”

“陆指挥。”海瑞看看陆纶道:“这件事就交给镇抚司了,请务必保证胡大人的安全。”

“放心吧,我晓得后果。”陆纶点点头道:“等开审时,一根汗毛都不会少。”他挥挥手,便有一行手下进来,把万伦架出去。他则朝众人一叉手道:“回见吧,诸位。”说着一拍胡言清的肩膀道:“走吧,兄弟。”便与其并肩出了大堂。

见此状,冯保便起身道:“咱家先回去复命了,皇上还等着信儿呢。”

待衙役们也退下后,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堂,一下只剩杨豫树和海瑞两名堂上官,两人也不说话,一个若有所思的站在那,另一个则将卷宗整理封存。

待海瑞忙完了,便做个请的手势,和杨豫树离开大堂,退回寺卿签押房说话。

进屋之后,杨豫树提起桌上的茶壶,先给海瑞斟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上,端起来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终于说话道:“过了,过了……”

海瑞端着茶杯慢慢呷茶,脸上却无任何表情,一点声音也没有。

“刚峰兄,为官要懂权衡、知轻重啊!度内的事情,可以做得好,便尽力去做!度外的事情,做多错多,所以不能干!”杨豫树把憋了半天的话,一股脑全都吐出来道:“你说要借机整顿都察院,这个我同意。因为这个案子一出来,我就知道,上头肯定要拿王廷相来平息众怒了,此事在度内,所以大有可为!”顿一顿道:“可你怎么就不想想,王廷相、万伦两个,一门心思要把事情往内阁、往宫里扯,存心要把事情搅大了,他们为的是什么?”

“不过是把上面的人扯进来,想让案子查不下罢了。”海瑞缓缓道:“老套路了,不稀奇。”

“甭管老不老套,管用就行!”杨豫树压低了声音道:“你听我一句吧,想把这事儿办成了,就不能牵扯内阁,牵涉内阁就整不了都察院,这是必然的。”也许回到自己的地盘,他现在的表现,才真正像一名大九卿,语重心长地为海瑞分解道:“内阁的权威不容侵犯,哪怕大学士真的罪不容赦,他们也有自己的方式处理,不是我们下面人可以置喙的……还有宫里也一样,那是皇上的自留地,你想用对付科道的方式,对付他们是行不通的。”

“……”海瑞依然没说话,但好像认同了他的见解。

“好在大错并未酿成,咱们也算达到目的了。”杨豫树见他没反对,大受鼓舞道:“接下来审案,关于内阁和宫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要问,让他们自己解决去,我们没必要掺和,也掺和不得。”

两人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杨豫树如此掏肝掏肺地交底,海瑞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他搁下茶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显然是在思索。

杨豫树的话说完了,便拎起壶,先给海瑞的茶杯里续上水,又给自己的杯子续上水,放下茶壶端起杯子慢慢喝着,目光却始终望着海瑞。

“大人,您的话可谓老成谋国。今天这一场下来,整治都察院的初衷,算是达到了。从稳妥计,确实不该再牵扯太深。”海瑞没有让他等太久,睁开眼,双目一片清明,目光中再没有迟疑道:“但现在不是求稳的时候,皇上和内阁派我来,怕也不是求稳的!”说着很有自知之名道:“若要求稳,就不会让我来审这个案子。那些大人物能都不反对让我来审,就说明他们都想把此事捅开……至少各方都认为,捅开了对自己比较有利。”顿一顿,嘴角挂起一丝莫名笑意道:“大人莫怪,有句话叫‘皇帝不急太监急’,上面都不怕,我们何必要瞎担心呢?正好趁势而为,将这个案子揭开!”

这可是驳不倒的理,杨豫树刚才还慷慨激昂,一下子尴尬在那里,低声道:“就凭你我,怎么跟他们斗?”

“我始终相信,正义就像光芒万丈的太阳!只要能把藏在黑暗中的东西,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论是何种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都在劫难逃!”海瑞没有看他,目光飘向窗外的蓝天道:“朝廷的事情坏就坏在,什么都喜欢谋于暗室,行于黑夜,不见阳光,所以正义才得不到伸张,小人得意猖狂!这次有机会,能把他们都拉到日头底下亮亮相,实在是千载难逢!”

杨豫树从他的眼中,能看到熊熊战意,无可奈何道:“你即是我的下属,更是我最尊敬的人,我既要为朝廷谋划,也要为友谋身。刚峰兄,你不要让我为难……”

“大人不必太过忧虑。”海瑞眼中的战意转瞬敛去,渐渐恢复平静道:“有的是比你更担心的,明天就下一道圣旨,把我就地免职也说不定。”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豫树忙解释道。

海瑞一摆手,端起茶杯敬杨豫树道:“大人,我海瑞性情孤僻耿介,能容我的上官不多,当年沈大人算一个,您是第二个,我打心眼里感激你!”

“呵呵,说这个干吗……”杨豫树有些错愕道。

“我海瑞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海瑞淡淡道:“我会把握住分寸,不至于闹得不可收场,让您难做的。”

“唉,但愿如此吧……”杨豫树端起茶杯,与他遥遥一碰。

※※※※

审讯实录很快摆在了内阁的案头,李春芳看过之后,当时就面无人色,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待参……当然这只是官员,在面临指控时的正常程序而已,距离真正卷铺盖走人,还有好几个步骤呢。

陈以勤那厮至今未归,要是李春芳也走了,内阁就剩下张居正一人了,太岳兄心中苦笑道:“要是都不回来了,那该多好……”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知道,待这场政潮过后,大多肯定还是要回来的……甚至就连这个正收拾东西的家伙,张居正都看不透,到底他还有没有后手,能帮他过关。

“我有个问题。”看着李春芳的背影,张居正轻声道:“你到底是不是存心的?”

“……”李春芳的身子僵了僵,继续把公文归档,头也不回的淡淡道:“你都说了我是猪一样的队友,怎么又怀疑起我的居心了。”

“因为这些天,我翻来覆去想整个过程,发现你故意的可能性,更大……一次是天意,两次就是人意了……”张居正摇头道:“说起来,也是我小瞧了天下英雄,堂堂状元郎,又怎会就那点水平呢?”

“当初我说不干不干,是谁强拉我入伙的?”这时李春芳忙完了手头的活计,转过身来,平静地望向张居正道:“现在搞成这样,你抽身事外,让我一个人背黑锅,还在这儿说三道四,真是‘老鹞落在猪身上——光瞧见人家黑,瞅不到自个儿乌!’”

“唉,我就是瞎寻思,好好地计划,怎么就搞成这样了?”被他这一说,张居正不好意思了,忙起身道歉道:“我是日思夜想,疑神疑鬼,千万别介意。”

“算了……”李春芳叹口气,望着张居正道:“太岳,我奉劝你一句,人心里得有杆秤,时时称称自己的斤两,自不量力的事情,怎么做怎么错;想要四两拨千斤,也得看对手是谁……”说完朝他拱拱手,便出了值房。

只留下怅然若失的张居正,在那里垂首不语。

第八一五章 神仙们(中)

徐府,后书房。

徐阁老静静靠在躺椅上,边上坐着刚刚向他汇报完的李翔。

听了今日庭审的情况,徐阶苍声一叹道:“不愧是我大明神剑,果真一出鞘便鬼神辟易。”

见元翁还有心情称赞海瑞,李翔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以他对徐阶这么多年的了解,这老头有宰相城府,没有宰相气度,换言之就是心机重,心眼小……现在还能在这儿装大尾巴狼,就说明事情还在他的掌握。

“可惜啊,就差一点。”甭管心里如何想,李翔嘴上一点没怠慢道:“这一剑就要伤到那人了。”

“不可惜。再往下审,就得查东厂了,宫里是不会答应的。”徐阶摇摇头道:“现在这火候刚刚好,我们可以照方抓药……也让人编排一下我那学生。他向来爱惜羽毛,不需要什么证据,仅凭莫须有的传闻,就足以让他坐不住了。”

“那案子还有审下去的必要吗?”李翔问道:“我看那海瑞是个灾星,再让他折腾下去,还不知又让他查出什么呢。”

“已经牵扯到内阁,是不能再审了,不然相尊何在……”徐阶缓缓点头道:“但这局棋下到现在,比得就是个耐心,越发不能着急……”说着喃喃自语道:“他应该知道,现在是见好就收的最后机会,那么就该来跟我谈。”仿佛为了说服自己,徐阶又低声道:“两个尚书、一个次辅,就是天大的面子也给足了。他肯定会趁现在占据主动,便来找我谈的,以免夜长梦多。”

听了徐阶的话,李翔暗暗叹息,心说:‘元翁果然是老了,总想着息事宁人,殊不知,人家可是要拼命的……’他不是没这样劝过徐阶,然而徐阁老都会不以为意道:‘师生之间,能闹到哪里去?最后还不得回到纲常上来。’知道徐阶的师生观念根深蒂固,他也就不愿再多嘴了。

“张太岳那边怎么办?”李翔轻声问道:“他已经来了三趟了,再不见的话,在不好看了。”

“这个,还是等等再说。”徐阶垂下眼皮道:“要让他长个记性……老夫将来还指着他呢,总不能养一条白眼狼的。”

“是。”李翔轻声应道。

※※※※

棋盘胡同,沈府。

“这算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吗?”沈明臣拍着手中的审讯记录问道:“早知如此,何必留那万伦一条性命。”

“岂能因噎废食?”王寅淡淡道:“要是没有万伦,一切一了百了,大帅不就白白牺牲了。”

“是啊。”沈默靠坐在一张暖椅上,双目微闭,缓缓点头道:“既然当初留他一条命,我就不怕他胡乱攀咬。”

“怎么讲?”沈明臣问道。

“这案子审不下去的。”王寅道:“想往下查,就得查东厂,这已经超出外廷的能力范围了。”顿一顿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查了东厂,也查不到大人身上。”

“但他们可以用猜的。”沈明臣道:“猜来猜去,总会猜到大人身上。”

“只能让他们猜去了。”见沈默眉头紧锁,王寅低声道:“管天管地,管不住别人心里怎么想,但只要没有证据,就没人能拿这个说事儿。”

“是啊……”沈默幽幽一叹道:“这世上最难的,是既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可也挡不住别人的说三道四。”两人刚要劝慰,却见他一抬手,睁开双眼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是从我下定决心后,便注定了的事情……但现在不是深究损失的时候,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下一步怎么办?”见大人如此果决,沈明臣和王寅都抖擞精神。

“想把所有黑锅,都让李春芳来背,连本人都看不下去了。”沈默轻轻摇头道:“我要上书替他说话!”

“啥?”沈明臣瞪大眼道:“大人要替谁说话?”

“李春芳!”沈默展开个空白手本……国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门堂官领衔呈上称为公折,以个人名义呈上称为手本。每种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纸大小规格皆有定制。现在沈默从抽屉里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长约七寸的折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老实人!”

“啊,都这时候了,您还说他是老实人?”沈明臣感觉跟不上沈默的思路了。

把手本用镇纸压好,沈默打开墨盒,活动下手腕,提起笔来蘸上墨,悠悠道:“一个人时时老实、处处老实,老实了一辈子,难道就因为有人污蔑一次,他就成不老实了。”说着坚定摇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他的。”便开始工工整整的题写奏章。

见大人开始写字,沈明臣纵有满腹疑问,也只能先憋着了。他见王寅在那里捻须微笑,知道这老倌肯定是明白人,心中不由哀叹道:‘怎么总是这样啊……’

好在沈默没让他等多久,不消片刻,便写就一篇简短直白的奏疏,吹干墨迹后,第一个就拿给他看。

沈明臣接过来,几眼便看完这篇东西,只见第一段开篇明旨道:‘臣听闻今日会审,那万伦竟胡乱攀咬,把次辅李春芳大人也牵扯进来,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管天下人信不信,臣是坚决不信的!’

然后第二段叙述理由:‘臣与李大人相识多年,且曾在翰林院、礼部、内阁三地共事,对这位老上司的人品修养,有着绝对的信心……他的宽厚仁慈、长者之风,都是微臣平生所仅见。要是说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去算计人,那我大明就没有一个好人了。’之后还举了好几个例子,说明李春芳是何等的逆来顺受,与世无争之人。

到了第三段,沈默旗帜鲜明的替李春芳求情道:‘无论如何,臣都不相信他会去害胡宗宪,臣愿意用身家性命为他作保,请皇上千万不要相信那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小人之言!’并说‘臣为他求情,不是为了私情,只是为了天地良心……现在胡大帅已经去了,再让李阁老也蒙受冤屈,那好人就真没有好报了,天地还有良心可言?’

最后,沈默还申明道:‘皇上不要误会臣有什么非分之请……臣为义兄胡宗宪讨还公道的决心,依然坚定不移。臣为李阁老求情,并不是说就不要司法公正了。恰恰相反,正因微臣相信他是清白的,所以臣请皇上下定决心,将此案彻查,不管牵扯到什么人,都将他揪出来,看看到底是何等大奸大恶,在谋害胡宗宪、李春芳这样的功臣、忠臣!’

※※※※

书房中,沈明臣使劲咽着唾沫,他看看那奏章,再看看沈默那张和善的面孔,许久才不可思议道:“这……这也太搞了吧?”虽然没有物证,但李春芳涉案颇深,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如果沈默头脑没坏掉的话,该恨不得将其打入十八层地狱才是,怎么现在却信誓旦旦的替他打起包票来了?沈明臣觉着自己真是过时了。

“一点也不搞。”王寅淡淡道:“兵法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决胜庙堂跟打仗一个道理,就是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得跳出他的路子,按自己的思路来。”

“不错。有位伟人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支持;凡是敌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沈默颔首道:“他们棋路算得精,但忘了一点,那就是这棋盘上的,并不是没有生命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有尊严的人。只要是人,在知道自己成为弃子时,就会愤怒,就不会再忠诚。只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往往反抗不得罢了。”

“我们要做的,便是给这些弃子以生机。一旦他们发现,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就会不顾一切,跳出强加己身的棋路,为自己闯出一条活路来!”王寅接着道:“如此一来,再周密的安排也会阵脚大乱,我们的胜机便到了!”

“原来如此……”在两人的启发下,沈明臣终于跟上他们的思路,恍然道:“原来一个李春芳,还没放在你们眼里,你们要的是另一位!”

“聪明!”王寅挤挤眼,赞道:“不是说要放过李春芳,早晚都要他拉清单的,但这次徐阶把他送到嘴边,咱们是决计不能吃的……所以大人这次,非但不会落井下石,还要替他说话。”

“高啊……”沈明臣越想越觉着高招道:“再怎么说,李春芳也是大人的老上司,大人出来替他说话,那是合情合理,还能体现您的重情重义,还……反正真是一招妙棋!”后面的话他没明说,但沈默和王寅何许人也,自然都懂他的意思……这下可以让百官看看,他沈默是多么重情义、识大体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又怎可能去加害义兄胡宗宪呢?

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这一次加分,可能舆论就大不一样了。

“但是……”沈明臣想了想,又担心道:“万一海瑞找到铁证怎么办?那咱们不就成笑话了。”

“我亲自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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