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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4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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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打量他一眼,这厮虽然强作平静,但两腮稍带红晕,气息也不太匀,八成是刚从外面跑回来。但他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是啊,意外吧。”

“呵呵,瞧您说的……”冯保一脸坦然的笑道:“皇上一直念叨您呢,奴婢当然希望您早回来了。”

“是吗?”沈默似笑非笑道:“我要面圣,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您来的真巧了,皇上明儿就要斋醮,再晚半日便得等七天了。”冯保陪笑道:“奴婢这就去通禀。”他想一句话把自己摘清,沈默也不拆穿他,点点头,便等着他去通禀。

大约过了一刻钟,冯保宣进。

西暖阁中,隆庆皇帝头戴翼善冠,身穿盘领宽袖的盘龙袍,兴冲冲的迎了出来,朝刚进殿门的沈默笑道:“先生竟这早回来了,倒让朕好生惊喜。”

“微臣参见皇上……”沈默一撩袍角,便伏跪于地,大礼参拜。

“快起来,没有外人,不必多礼。”隆庆竟伸手去扶沈默,让一旁的冯保猛然意识到,自己和那人都是痴念了。

沈默哪能让隆庆去扶,顺势起来,君臣到里间炕上就坐。

隆庆歪在明黄色的靠枕上,笑问道:“先生何时返京?”

“回皇上。”沈默在炕沿上搁了小半屁股,保持正襟危坐道:“半个时辰前进京。”

“哦……”隆庆奇怪道:“这么说,一进京就来朕这儿了?”

“正是。”沈默点头道。

“可有什么事?”隆庆微微紧张,这太反常了,若不是有什么大事,沈师傅不可能这么急着见自己:“师傅请说吧。”

“一桩小事而已。”沈默点头道:“微臣在南方听说,皇上命东厂,将前东南总督胡宗宪押解进京,不知可有此事?”

“哦……”隆庆挠挠额头,想了想,想不起这码子事儿,便对外间道:“冯保,朕有派东厂去抓过人吗?”

“好像有这码子事儿。”冯保是个灵精的,这时候哪会惹火烧身,赶紧恭声答道:“不过奴婢对东厂的事儿不清楚,还是招滕祥来问问吧。”

“朕想起来了。”一说滕祥,隆庆倒想起来了,轻拍下额头:“好像上个月,内阁递了个本子,票拟说:‘伪造圣旨,视同谋反,着有司立即收押进京。’朕问你,这事儿归谁管,你说滕祥。”

“还是万岁记性好,奴婢也想起了。”冯保赶紧给自己一耳光道:“确实是奴婢叫滕祥来的。”

“什么猪脑子。”皇帝啐他一声,转而对沈默道:“怎么,这案子有何不妥?”

“案件本身如何,微臣并不知情,亦不敢多言。”沈默从炕沿起来,躬身道:“微臣要请陛下恕罪,微臣斗胆将拱卫司派给我的锦衣卫,派去一路护送胡宗宪来京。”

“哦……”皇帝吃惊不小道:“你们是何关系?”

“一者,他是微臣的老上司,老战友。”沈默轻声道:“二者,四年前,微臣奉命巡视东南,实则是领了暗旨,要解除他的兵权。”

“竟然是这样?”隆庆知道沈默曾经略东南,却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一层,不由起了探究之心,问道:“为什么要解他的兵权?”

“飞鸟尽、良弓藏,此乃君臣相宜之道。”沈默语调平淡道:“当时他掌六省之兵,功高盖世,已成朝廷隐忧,去其兵权,乃是题中应有之义。”顿一顿道:“况且当时,有言官攻击他为严党,说他与海寇头目王直、徐海等人皆为同乡,其所任蒋州、陈可愿等人都是海寇奸细。他还在王直解往京城途中,偷偷将其释放,且许徐海任海防官,与王直约誓和好,丧权辱国,丢尽祖宗的脸,这才换来了所谓的‘和平’……便认定胡宗宪所谓的功绩,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闹剧而已,与仇鸾之辈没有区别,请先帝明法典、正视听,立刻撤销他一切职务,将他枷送京城受审。”

“言官就是这样,一派迂腐之言!”皇帝皱眉道:“沈师傅说过,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朕看东南现在挺好的,倭寇也没了,百姓也安生了。王直徐海之流,也被改造成了海上的护航队,还替朝廷出兵去救吕宋,完全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说着一摆手,给胡宗宪定性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胡宗宪做得很好嘛!”他当然要说好了,徐海、王直那什么‘皇家护航队’,已经把今年的一百万两孝敬如数奉上,让皇上的荷包一下鼓起来。

男人呀,有钱才能有底气,皇帝也不例外。有了钱,他才能完成早就许下的承诺,给嫔妃们添置首饰,不用再一想起这事儿就不举。才能想玩什么玩什么,想怎么玩怎么玩,而不用看外廷的脸色。不管别人怎么看徐海、王直,但在隆庆眼里,那就是赵公财神和关公财神啊!只要他们不上岸祸害老百姓,皇帝还是要保他们的。

加之隆庆对言官已经腻味到极点,听了沈默讲述当年的公案,他便下意识的为当事人开脱起来。

“皇上英明。”沈默的马屁依然保持低水平,恭声道:“先帝也是这样说的。先帝在当初的圣旨上言道:‘都说胡宗宪依附严嵩,实则他不是严嵩一党,自任职御史后都是朕升用他,已经八九年了。而且当初因降服王直而封赏他,现在如果加罪,今后谁为我做事呢?让他回籍闲住就好了。’对胡宗宪既往不咎,命其体面退休,这正是先帝对微臣的指示,微臣也是这样传达给他的。结果他也表现得十分有风度,既没有抱怨,也没提什么要求,十分配合的以兵部尚书卸任,并称病致仕,为先帝和朝廷避免了一场‘苛待功臣’的非议。”

听了沈默讲述的前尘旧事,隆庆不禁沉吟道:“是大明欠胡宗宪的。”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大明不欠他的。”沈默长叹一声道:“因为胡宗宪固然功高盖世,但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功是功过是过,本不能抵消的。然而天恩如海,先帝赦免了他的罪过,使其可以荣休,便已酬谢了他的功绩。”他神色一黯道:“然而,臣万万想不到,竟然又起风波,让安享晚年的老哥再陷囹圄,要受那千里槛送之辱……”说着语调哽咽起来道:“微臣昔日对他的凿凿承诺,犹在耳边,他是那样的相信我,撒手的那样彻底。想不到仅仅过去四年,我就……他就……”话到此,眼泪滚滚,再也说不下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更何况向来在隆庆心中,以睿智、豁达、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的沈师傅……

隆庆便跟着两眼通红,没穿鞋就下地拉起沈默道:“师傅忠义,锦衣卫是该派的,此事不要放在心上。”说着抽抽酸涩的鼻头,低声道:“胡宗宪的事情,是朕孟浪了,既然先帝已经盖棺定论,朕就不该再反复。我这就拟旨放人,老师不要难过了。”

“不……”沈默摇头道:“皇上口含天宪,金口玉言,岂能自相矛盾?”

“唉,无妨无妨。”隆庆却很看得开道:“朕这个皇帝,哪还有什么威信?反复一会,也属正常。”

“皇上的恩情似海,微臣铭感五内,然而比起皇上的威信,臣与胡宗宪不过区区二臣子而已,不能因小失大。”沈默嘶声道:“微臣没有尽到对胡宗宪的承诺,已是不义。若是再让皇上背信,微臣又是不忠,不忠不义之徒,有何颜面立于朝堂?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眼圈彻底红了,心中无限熨帖道:‘这才是真正为我着想的人啊。’他从小缺少关爱,也就特别珍惜关爱,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要以十分相报,在凉薄成性的帝王行列中,却是异类……朱家皇帝更像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所以见沈默越为自己着想,他就越要为沈默付出,坚持的一摆手道:“此事朕意已决,师傅不要再说了。”便对冯保道:“拟旨!”

“如果皇上真要这样……”沈默伸手摘下头上的乌纱,红着眼送到皇帝面前,坚决道:“请皇上先将微臣打为庶民,永不叙用,再赦免胡宗宪!否则不足以示天威、正人心!”

君臣就这样僵持起来,这时冯保出来分解道:“皇上,既然沈相如此坚决,必然有他的想法,何不听完再说呢?”

“也是。”隆庆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朕激动了,师傅快起来,咱们坐着说。”

冯保赶紧上前把沈默搀起,还将他的官帽小心拿起,用袖子擦了擦,双手奉上。

沈默接过来,也不戴,只是抱在手中,轻声道:“微臣的本意,绝不是触犯皇上的权威,所以即使听说胡宗宪被捕进京后,我也希望能通过三法司会审,或是还他青白,或是给他定罪。微臣已经打算,接受任何公正的结果……”其实这段台词原先不是这样的,但那些蠢货给了他撇清自己的机会,沈默当然要临时修改了:“大不了一命赔一命,我去阴曹地府向他道歉就是。”

“那可不行!”隆庆吓得一哆嗦,但很快反应过来道:“那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师傅不得不改变主意呢?”

“因为……”沈默目光中,满是痛恨、愤怒和担忧,配上他略微扭曲的表情,将其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那些保护胡宗宪的锦衣卫来报,押解队伍在山东境内偏离了官道,与那告发他的佥都御史万伦、山东巡按胡言清,在一个叫夏镇的偏僻地方会合了!”

第八零八章 意外(下)

隆庆虽然反应慢一些,但并不傻,甚至有些看透世情的庸俗智慧。他前半生掉进了黄连汤,后半生便不想再吃苦受累,只想好好享受当皇帝的乐趣。至于齐家治国,在他看来都是苦差事,交给信任的人做就是了,怎么也比自己乱插手强。

他对高拱的依赖,对沈默的信任,对内侍的包庇纵容,无不体现了这一心理。然而这不代表,他的信任是无原则的,一旦突破他的底线,则必将引来天雷滚滚。

但他终究是个仁慈的皇帝,所谓逆鳞不过寥寥,一曰,欺瞒圣听,二曰,内外勾结而已。恰好,沈默告这一状,就把他这两大逆鳞都触到了……

“他们想要干什么?”隆庆那张温和的面孔,开始表情僵硬起来:“想要干什么?!”皇帝不能不气愤,内外廷整天在他面前打成一团浆糊,怎么出了京城又勾结起来?莫不是所有人都在做戏?还是把他这个皇帝当猴耍?

“这正是蹊跷之处。”沈默沉声道:“微臣担心他们会私设法堂,严刑逼供,以在进京之前,便屈打成招、造成既成事实……”说着朝隆庆深深施礼道:“微臣星夜进京,唐突面圣,别无他求,只求能给胡宗宪合法的审判,正人心,靖浮言,莫让天下人齿冷!”

“师傅说,该当如何?”隆庆突出一口浊气,温声问他道。

“请皇上下圣旨,火速发往夏镇,阻止他们刑讯逼供。”沈默朗声道:“使胡宗宪能安全抵京,再行审判。”

“原来如此。”隆庆不由暗道:‘我这老师也太小心了,为这么点小事儿,值得这样着急上火吗?’但心中还是十分欣慰的,知道沈师傅是处处考虑皇帝的权威,真心为自己着想才会这样。于是他不假思索道:“冯保,拟旨。”

冯保那边早准备好,提笔站在小几边上,将隆庆口谕:‘着镇抚司火速缇骑南下,捉拿一干欺君瞒上的奴才……还有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御史,并护送宗宪进京,不得有误!’润色之后,写成了条子,奉给皇帝过目。

隆庆看两眼,便让他快去传旨,然后对沈默温言道:“先生一路劳顿,快回去歇息吧,待养足了精神再来……宫里宫外乱成一团,连朕都看不下去了。”顿一顿,低声道:“朕现在,只信得过你,好歹咱们合计出个对策来。”

“微臣惶恐,皇上息怒。”沈默深施一礼道:“越是生气时,就越得慢慢来,不能让怒火干扰了圣断。”

“朕晓得了。”隆庆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

※※※※

又和皇帝说了几句,沈默便告退出来。

出了暖阁,见冯保候在那里。方才在里面,这厮倒是十分识趣,言语间大有卖好之意,沈默也就不跟他计较宫门之事,站住脚道:“公公在等我?”

“公公担不起,您还是叫我贱名吧……”冯保小心陪着笑道:“奴婢向阁老讨个见谅,皇极门那儿的误会,归根结底是奴婢没交代清楚,下面的蠢材又不长眼睛,阁老千万别往心里去。”

“呵呵。”沈默笑笑,想到一个笑话,每个说‘呵呵’的人,心里想得都是:‘我日你大爷的!’于是淡淡道:“无妨,只要不再有下次就好。”

“肯定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冯保身子前倾,侧让开去路,伸手肃客道:“阁老请。”

“公公请。”沈默点点头,便迈步往外走去,冯保落下半个身位,才小碎步跟上,小声道:“阁老,东厂的事情,可跟奴婢没有半点关系。”说着苦着脸道:“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咱当时,只是不想便宜了外廷和镇抚司,却没想着和您老过不去。”

沈默看他一眼,笑起来道:“公公,你顺拐了。”

“啊……”冯保赶紧调整脚步,手慌脚乱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哭笑不得道:“大人,您还有闲心开玩笑?”

“再苦也要苦中作乐。”沈默淡淡道:“留步吧。”

“是……”冯保知道他这是放过自己了,不由暗暗松口气,看着沈默走远的身影,心说:‘烧冷灶固然回报大,却也有血本无归的可能,干嘛要放着现成的热灶不烧,去冒那风险呢?虽然沈阁老不像那位那样贴近,但他的身份,还有和皇上的关系在那里,当然不用上杆子巴结宫里。不过原先和他交好的黄锦和马森都不在了,他肯定也需要内援。比起别人来,还是我和他关系近些……’转念一想,那冷灶也是大有希望的,至少后台硬、手段高、懂权衡,十分有成大事的气象,要这么放弃了也可惜。

想来想去,还是冷灶热灶一起烧,这样虽然辛苦点,但要更加保险啊!打定了主意,他便直起身来,赶紧回去伺候。因为这会儿,皇上肯定火大,要找他的美人消火去肿,自己得赶紧张罗好了,然后抽空去找那老东西回禀一声。

一想到那老东西,冯保就倒抽冷气,这老棺材瓤子实在是太厉害了,别看司礼监的几个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在他面前,就像蚂蚱瞎蹦跶一样,轻描淡写的,全都被算计进去了。现在沈阁老这一告状,那几人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想到这,冯保不禁暗暗庆幸,要不是那老东西选定自己帮手,八成自个也得被他算计进去,落个灰灰的下场。

‘比起这些成了精的家伙,自己还真是太幼稚了,得好好跟着学啊。’谦虚好学的冯公公如是想道。

※※※※

不提那死太监去作了甚,单说沈默离了皇帝那,便回到了内阁,正好与往外走的张居正碰上。

“哎呀,你果然回来了。”张居正一脸惊喜道:“方才听人说,看到你进宫了,我还不信,说哪能回来的这么快呢。”

“呵呵……”沈默又‘呵呵’,也朝他笑道:“你这是作甚?”

“呃,去趟户部。”张居正笑道:“快进去吧,老师见到你回来,肯定很高兴。”

“好。”沈默朝他叉叉手,目送着张居正离去,才转过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大步走进了内阁之中。

先去了正厅,只有陈以勤一个人在,室友之间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一间屋里睡觉的日子,比和家里老婆都多,两人也有了默契。就那么互相看了看,一些信息便传递给了对方。

然后陈以勤一指首辅值房道:“等你俩时辰了,午饭都没吃。”这话的信息量十分丰富,足够沈默把握徐阶的态度和立场了。

“真是罪过。”沈默轻声道:“那我先去见过元翁了。”

陈以勤点点头,不再说话。

沈默便来到首辅值房外,轻轻叩响了徐阶的房门,老仆人徐福开门出来,一看是沈默,小声歉意道:“沈相,我家老爷刚睡下……”

“不急不急。”沈默微笑道:“我在外间等等吧。”

“您请。”徐福对他的反应一点不意外,侧身让开肃客,沈默便蹑手蹑脚的进来,在外间的茶几边坐下。徐福要给他上茶,也被沈默用手势阻止,让他保持安静。于是两人便一个站一个坐,都如木雕一般,一动不动,唯恐发出声音,扰了老徐阶的梦。

一帘之隔的里间,徐阶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绸被,也是一动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但他的两眼,却是睁着的。徐阁老不是张飞,所以他根本没睡着。倒不是他为了找平衡,让沈默也等等自己,堂堂首相还没那么幼稚。

就在沈默到来之前,张居正过来了,两人密谈一番,前者便去了都察院,徐阶则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在徐福的搀扶下,回到里间休息。刚躺下没多会儿,沈默便来了。

但徐阶不想马上见沈默,他得把满心满脸的挫败感消化掉,他得恢复自信和气势,才能出现在这个已经无法战胜的学生面前。这不是说沈默已经比徐阶强大,事实上,到现在徐阶也不觉着,沈默能撼动自己的地位……学生在老师面前,天然就吃亏,更何况他沈默在朝廷的势力,要有大半可以划入徐党之列。

然而沈默在必输的局面下,竟越过自己,选择了向皇帝求助,这完全出乎了徐阶的意料……要知道,这种同门之间的矛盾,向来都是由老师来裁决调解的。所以徐阶原先笃定,沈默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这里不得不说一句,久居上位者往往会犯这种主观代替客观的错误。以为沈默哪怕意识到,这里面有自己推波助澜,也会在师生大义的约束下故作不知,而只把几个同门当成对手。殊不知,沈默已经不值他这个老师久矣,之所以一直忍气吞声,只是等不到机会而已。如今事情发展下去,必然会给沈默制造一个宽松的舆论环境,当然要趁机爆他的老菊花了!

结果,沈默破坏了文臣的规矩,联合了皇权,胜负的天平一下子便倒过来了……一个简单的算术,他徐阁老再大,大不过皇帝,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过是打个平手。现在加上沈默这根粗壮的稻草,必然要压垮他这头不堪重负的老骆驼了。

真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眼下不壮士断臂、弃子求活,是绝对不行了。徐阁老很清楚,只有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才能过了这一关。哪怕日后再找回来呢,这次也必须要先低头了。不愧是乌龟神功派的当代掌门人,哪怕向自己的学生低头,也没有丝毫心理障碍。

但该断哪一肢,弃多少子,才恰到好处呢?徐阁老陷入了纠结与权衡之中……

※※※※

外间里,沈默不相信徐阶这时候能睡着了,但既然装睡,那就安静地等着呗。到后来,他竟坐在那儿打起了盹……连日奔波,他早就困乏至极,岂是昨日一晚能歇息过来的?

听着外间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徐阶不由苦笑,躺着的睡不着,坐着的倒打起呼噜来了。‘这正说明了,现在双方的处境高下。’徐阶暗叹一声,缓缓坐起身来,穿鞋下地。

外间里,徐福听到动静,赶紧从外间的暖炉上,提一壶温水进来,先倒在洗脸架上的水盆中,然后搬过一把椅子,摆在架前,竟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徐阶走到椅子前坐下,虽然只是小憩,但他的发髻还是有些歪了,必须要打开重梳。徐福在后面解开发带,熟练的打散了他的发髻,满头银灰色的长发便披了下来。徐福又拿出一把篦子从前往后替他轻轻地梳下来,然后一只手从脑后捋到发根一握,将长发提了上去,又拿篦子从后面往头顶梳理,梳上去后篦子便定在发根的稍上处,然后一手提着长发,一手将一根发带在发根处绕过,拽着一端,用嘴咬着另一端,穿过去手一紧,然后双手将发带系好了结,再取下篦于绕着束发盘旋,长发便拧成了一缕,打好了结,再用一根发带细细系上,插上一根玉簪。

徐阶看了看镜中那苍老的容颜,突然有些索然,站了起来,拿起了面巾,轻声对外面道:“进来说话吧。”

沈默自然早醒了,闻言掀开帘子走进来,恭声道:“学生拜见师相。”

“不必多礼。”徐阶已经洗完了脸,抬起胳膊,让徐福将藏蓝大襟袍穿到身上,缓缓道:“你回来的很早。”

“是。”沈默看到徐阶,并没有摆出那副慈祥面目,便知道他要跟自己摊牌了,就也不再屁话道:“因为学生急着告状。”

“告谁的状?”徐阶苍老的声音中,竟透着微不可察的心惊。

“东厂。”沈默轻声回道:“学生听说他们,把犯官私自带离了官道,去某处隐秘场所刑讯。”

“多大点事儿。”徐阶暗暗松了口气:“让你这么沉不住气?”

“事情确实不大。”沈默心说:‘却能要我的命!’要不是他心系胡宗宪的安危,提前启程返京,又知道了胡宗宪已经被捕,才换人不换马,提前数日抵京,想要逃过这一劫,只能祈祷胡宗宪宁死不屈了。

但就算胡宗宪不招的话,对方也能定他的罪,将其明刑正典。那样的话,沈默将处于极其被动的境地。就如二十年多前的徐阶,眼看着夏言下狱处死,却无法为其申辩。因为两人关系太近,一旦为其出头,则沦为同党,被人攻讦。而要是不说话的话,则会被视为胆小懦弱、忘恩负义,被所有人鄙夷。当年徐阁老选择了保存自己,然后用了十多年时间,才渐渐从负面评价中走出来,恢复了名声。

沈默的处境,要比徐阶当年还糟糕,毕竟那时候,没有人把徐阶当成威胁,他只是被牵连进去而已。而现在,沈默却是对方真正要算计的人。可以想象,不论自己做哪种选择,都会落入道德的下风,招来舆论的抨击。当这种攻击到了一定程度,他承受不了时,就只能步高拱的后尘。

然而,沈默的迅速回京,扰乱了对方的心神。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对手,担忧他强大的影响力,为免夜长梦多,便决定中途突审胡宗宪,问出口供,盖棺定论!那就算皇帝也救不了他了……

可以说,这手很果断,也无可指责。然而沈默一回京,不来求和,却去找皇帝求援,显然他有信心,夏镇那边审不出结果,所以才大胆的反将一军!

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这一将,至少要抽子,甚至反复抽子,改变整个棋局。这才让徐阁老这个大国手,也苦恼得瘫在床上。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山东那边已经问出口供,则沈默必输无疑。如果换成对手是别人,徐阶还是会有所期盼的,但换成是沈默,徐阁老就没指望了……这厮既然敢不求和,就说明那边没什么戏了,反而要成为一招臭棋,被他活活玩死。

所以山东那边的结果还没出来,这边徐阶就已经不抱希望了,索性光棍一些,主动求和。

愣了片刻,徐阶才回过神来,问道:“方才你说什么?”

“学生说。”沈默轻声道:“事情虽然不大,但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还是赶回来劝阻了。”

第八零九章 瓕蔘翳畞礟渋曓(上)

见沈默只是将矛头指向了东厂,徐阶暗暗松了口气,这说明他还是有媾和之意的。对于他这种态度,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再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做这样的选择,可以避免引起不利的舆论,又能安然过关,其实也是明智之举,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如是想过,本打定主意大出血的徐阁老,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若是不用付出太多,就可以安然过关,那可太好不过了。

还是看看再说。虽然表情不变,但徐阶的语气上,却亲近多了:“还没吃饭吧,在这儿凑合一顿吧。”

“那就叨扰师相了。”沈默也恢复了往日的温良,仿佛方才的凌厉,只是峥嵘偶露而已。

于是两人便到外间,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徐阶坐了主位,沈默打横坐在左侧,给老师斟酒。

望着他略带疲惫的面容,眉宇间隐现的忧色,以及依然恭谨的行止,徐阶心中竟有些愧疚,多好的学生啊,要是再大个二十岁,自己哪用得着如此费心算计,直接让他接替就是……当然也只是想想,就算沈默现在真的四老五十,徐阶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两人沉默的吃着饭,徐阶是在等沈默说话,沈默却一声不吭,只是慢条斯理的扒着饭。

吃得差不多了,徐阶终是先开口道:“胡宗宪一案,都察院难逃干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竟敢胡乱攀咬,肆意妄为,必须要狠狠整治一番了。”虽然沈默看起来,并没有借机整人的意思,然而徐阶不能得了便宜又卖乖,总得给他个交代。显然,徐阁老准备牺牲掉王廷相一系的人马,来安抚他的怒火。当然,也可能有借机敲打言官的想法:“老夫看他该反省反省了,让林润和邹应龙先管着院务吧。”

“师相英明。”沈默虽然另有主意,只是希望先稳住徐阶,然而若是一点要求都没有,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便声音低沉道:“据学生所知,其实是那王廷相的堂弟王本固,一直在撺掇此事,此人只因为昔日恩怨,便生出这些事端,心胸如此狭隘,手段如此毒辣,此等人物守牧一省,怕非黎民之福。”

“嗯,有道理,这人需要彻查。”徐阶点点头,定定望着沈默道:“你觉着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一并讲出来,为师定严惩不贷。”

“呵呵……”沈默又‘呵呵’起来,摇头道:“这事的根源,是胡宗宪和王本固的昔日恩怨,跟旁人的关系倒不大。”顿一下,他低声道:“只是不知,他们如何使动东厂的,两边不是势不两立吗?”

“唔……”徐阶道:“这件事,老夫会一查到底,给你个交代。”

“学生惶恐不敢。”沈默连忙离席起身道:“老师切勿太过费心,事涉宫里,还是难得糊涂的好。”

“好好,老夫自有分寸。”徐阶笑着颔首道。沈默的意思很明显了,他要都察院的人为此事负责,并投诉有人在搞小动作,希望他加以惩戒。

如此简单的要求,大大低于徐阶的预期,自然在满口答应之余,也要细想其真实心思。徐阶知道,忍常人不能忍,必有非常之所图,最好的例子就是自己……今日的自己好比昨日的严嵩,今日的沈默好比昨日的自己,只要前者在一天,后者就没有赢的希望,所以不争一时一地,谨遵太祖皇帝的教诲‘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是想用我的招数打败为师,怎么可能呢?你的策略我洞若观火,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老夫不会像严嵩那样,都昏聩腐朽了还赖着不走,老夫至多待到七十,就抽身而退。到那时我的接替人也成熟起来,布置也已经固若金汤,就算回到松江老家,这大明朝也依然没人敢动我一根汗毛!拙言啊拙言,不是你不优秀,只是有为师在,就没有你的出头之日……

※※※※

当然那些阴暗的想法,必须要深埋心底,对于如此懂事的学生,徐阶还是要宽慰一番的。他轻拍着沈默的手背,温声道:“有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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