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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3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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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激动,好在黑暗挡住了他的泪花:“丢人啊,邪恶啊,打着正义的旗号,就可以行邪恶之举吗?我看那些自命正义之士,也只是披了一张貌似善良的皮,里面的心肝,比严世蕃还黑、还狠,还毒!”

跟了沈默这么长时间,在余寅和沈明臣的印象中,这位年轻的大人,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说话轻声慢语,从来不动真火。即使遇到最紧急的情况,也只会微微皱眉道:“这可怎么办?”即使遭到朝臣们无耻的攻击,他也只会轻蔑道:“让他们瞧瞧我的厉害!”就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

但不知怎地,两人却更加觉着这次是跟对了人,就算不能跟这个一起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这辈子也值了。

※※※※

回到分宜县城,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见沈默一行终于回来,驿丞大人迎出来,满脸堆笑道:“您老可回来了。”

沈默点点头,刚要说话,便见一个身穿七品官服的男子,从院中走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分宜县令张翀,大家在京里时打过照面,沈默这种炙手可热的人物自不消提,张翀也因为‘壬戌三子’而名扬天下,两人自然互相认识。

“原来是经略大人。”张翀看清了沈默,赶紧上前行礼道:“下官,拜见大人。”说着便缓缓往下跪,屈膝的动作,比老严嵩还要迟缓。别看这张翀只是区区七品,可他的底子太厚了,不仅曾是刑部五品主事,还有死谏严嵩的大功业,现在虽然委身县令,但天下人知道,这是徐阁老派他监视严嵩来着,正因为这样,愈发将其看作徐阶的心腹,都说严嵩一死,就是他飞黄腾达之日了。

所以就算巡抚、布政使,对他也是十分客气,从不受他大礼参拜;至于知府大人,更是与他兄弟相称,整个江西境内,就没人敢给他个脸色。久而久之,本来性格还算和善的张翀,也开始变得骄狂起来,竟想等着沈默扶他,好免了这膝盖着地之苦。

沈默本身是不喜欢被人跪的,如果没到介桥村走一遭,必不会让他失望,但此刻的经略大人,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以戏谑的神态,欣赏着这个慢一拍的跪拜礼。

膝盖弯曲到一定程度,自然承受不住体重,张翀两腿一软,便猛地跪在地上,痛得他呲牙裂嘴,强忍着痛道:“卑职叩见督帅。”

沈默这才微笑道:“起来吧,咱们屋里说话。”

到了屋里,按规矩张翀还得再拜一次,这次他学乖了,痛痛快快磕头,大礼参拜之后,沈默让他起身回话,但没有赐坐。

按说一个小小县令,在经略大人面前,只有站着的份儿,但已经习惯被奉承的张翀,还是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当然也只是一点,谁让沈默执掌六省,又才立新功呢?面上还要挂着笑道:“本听说有上官过境,下官闭衙之后便来拜访,万没想到竟是经略大人,实在是怠慢了,恕罪恕罪。”

沈默端起茶盏,一尝竟然是庐山云雾,心中不由暗笑,比早些时候,可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但表情丝毫不动道:“本官素爱清静,你要是大事声张,反而不喜。”

“大人清廉,天下皆知。”张翀越说越顺溜道:“乃下官学习的楷模。”

“呵呵,想不到啊想不到……”沈默饶有兴趣的盯着他,看的张翀暗暗发毛,小声道:“下官有何不妥?”

“想不到时间的力量如此可怕,能把人改变的面目全非。”沈默轻拂着茶盏,微微摇头道。

“大人这话……”张翀有些不解道:“不知从何说起?”

“想不到,曾经冒死直言的铁骨谏臣,已经深谙逢迎之道了。”沈默看着他,目光幽幽道:“正如同我想不到,曾经显耀多年的首辅大人,已沦为墓园取食的乞丐一样。”

这话不啻于左右开弓,扇得张翀眼冒金星,不知该先回哪一头好了。

※※※※

不过他终究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便镇定下来,知道沈默是来找碴的,不卑不亢的回应道:“大人教训的是,但世风如此,下官要是孤标傲世,永远也达不到大人这样的高度。”

话里有话啊,暗讽沈默还不是一样的弯腰摧眉事权贵,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沈默听了,双目微睁,上下打量着这家伙,初步试探之后,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家伙仗着上头有人,连自己也没放在眼里。便淡淡笑道:“有冲劲是好的,但做事不能光凭冲劲,不然会吃亏的。”

别看张翀说话强硬,但他心里还真没底,听沈默的话中,似乎带着警告意味,心说不能坐以待毙,便主动出击道:“能得大人教诲,下官不胜感激,便也投桃报李说一句,您去介桥村,有些欠考虑了。”

“哦,有何不妥?”沈默又眯起眼来,微微笑道。

“此事一旦传出,朝中大人们会怎么想?您的老师会怎么想?”张翀的算盘打得很精,拿出徐阶来提示沈默,打狗还得看主人,总不能扫你老师的脸面吧?所以咱们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别仗着个大就想欺负我。

“哈哈……”沈默气极反笑道:“不说老师我还不生气。”说着冷冷逼视他道:“严阁老是我老师什么人?是他多年的老上司,还是他的儿孙亲家,现在他却沦落到孤苦无依,墓园取食!让天下人如何看我老师?!”

张翀没想到沈默会这样说,一时有些慌乱,又听他‘怒不可遏’道:“你到底和我老师有多大的仇恨?”

“我没有。”张翀急了,连忙道:“元辅将我从军营中解救出来,对我只有大恩大德,怎会有仇恨呢?!”

“那你为何如此泼污于他!”沈默眼中寒光直射道:“胆敢毁我老师名声!说,是何人指使?!”

“没人指使……”张翀着急道:“哦不,我都是按照元辅的意思啊……”

“还敢污蔑!”沈默一拍桌子,喝道:“掌嘴!”

胡勇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上前一把揪住张翀的领子,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登时把他打成了猪头,呜呜道:“真的没人指使,下官只是发自内心,想要报答首辅。”

“放屁!”沈默冷笑连连道:“别以为这里天高皇帝远,别人看不见,你为何初来分宜时不动手,过了一年才跟严阁老过不去?”说着面带嘲讽道:“别跟我说你这是避嫌……”

“我……”张翀呆住了,不自觉的便额头见汗,艰难道:“不懂大人什么意思……”

“本官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沈默双目如剑,死死盯着张翀道:“是谁指使你,陷害元辅的?”

虽然是三九天,但张翀的汗水都落到地上了,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不说。

不只是张翀,沈明臣和余寅也震惊莫名,他们原本只以为这是来自徐阶的迫害,但现在看来,似乎还别有隐情……

“不说是吧?”沈默语调冰冷道:“我这就写信给元辅,告诉他这里发生的情况……元辅的敌人虽然不多,可也不是没有,他老人家随便想想,便知道这里面的鬼名堂……”说着微微摇头道:“祝你好运吧,张县令……”

张翀一下瘫软在地上,艰难的望着沈默道:“你想让我怎样?”

第七四八章 夕阳(下)

沈默只是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要求他善待老严嵩之外,并没要他做什么,因为沈默很明白,张翀只是一颗随时都能丢弃的棋子,在他所对面的斗争中,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当天夜里,沈默写了一封长信,命人送往京城,第二天便启程离开了分宜,往浙江赶去。他原本想着,能赶回绍兴去,陪老父亲过个年,但被大雪阻挡,耽误了行程,二十九一早才到了建德县。

沈默便对两位先生道:“离着绍兴还有三百里地,咱们横竖是赶不回去了……人都说‘三十不歇,一年难闲’,咱们明天也不赶路了。”

两人家是宁波,比绍兴更远,自然更没想法了,便道:“已然是赶不回去了,就在这儿过年吧,明年再上路。”临近年关,说话就是大气,一张嘴就是明年、明年的。

“干脆咱们也不住驿馆。”沈默笑道:“找间旅店住下,省得迎来送往,扰了雅兴。”

两人都知他不爱喧闹,便都道:“那是最好。”

于是进了县城,寻客栈住下。都这个时候了,不是逼不得已,谁会住店?所有的客栈都有房,任君挑着选,只是有一样,除夕元旦,饮食自理,厨师、伙计也要过年呀。

这下三人傻了眼,难道连顿像样的年夜饭也吃不着?想啊想,还是沈明臣有经验,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今晚也不关张。”两人大喜,问他是哪里。

沈明臣有些为难道:“就是不知大人,方便不方便?”

沈默马上明白了,道:“你说是青楼?”

沈明臣点头道:“嗯,那地方全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是过年。”说着又问道:“去还是不去?”

“去。”沈默寻思一下,狠狠点头道:“还能有人认出我不成?”

于是派胡勇去物色个地方,好吃年夜饭。白天就窝在客栈里睡觉,饿了胡乱凑合一下,等到天一擦黑,养足精神的老几位,换穿上崭新的衣袍,走出各自的房间相聚。

沈明臣自不消提,穿着崭新的湖绸夹袍,罩一件鼠灰色的貂皮套扣背心,头上戴着同色的皮帽,脚上踏着厚底的暖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沈默和余寅两个,虽然喜欢穿得朴素些,但今儿可是新年,当然都把平时压箱底的衣服拿出来,后者穿了一件簇新的蓝纳棉袍,一件灰色的狐皮出锋,内套玄色贡缎的褂子,头戴一顶玄色的暖帽,看得沈明臣连连拍手道:“果然是人靠衣装,你早该这样穿了。”余寅有些不好意思道:“以前哪有这条件?”跟着大人虽然不为了钱,但沈默可没亏待过他们。很肯定地说,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东家,能给他们如此优厚的待遇了。

沈默也难得穿了件灰团呢的长袍,外罩月白色的狐皮短氅,头上戴着猞猁皮的冬帽,千层底的绒靴上起着一道明脸,稳稳站在当间,潇洒俊逸无以言表,活脱脱的浊世佳公子。

※※※※

胡勇也是里外一新,兴冲冲走上来,先给沈默扎个千,便满脸堆笑道:“小得请公子安,地方已经订好了,县里最大的‘栖梧楼’,知道公子爷爱清静,特意包了整个西楼阁!那里临河景致好,还可以观雪哩。”不机灵可当不了侍卫队长,当初沈默喜欢带三尺,而不带铁柱,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一行人便说笑着上了街。建德乃江浙至赣闽的主道,水陆交通皆以此为枢纽,所以城市规模极大,居民也相当多。

此刻已经有稀疏的鞭炮声响起,间或还有烟花在夜空中爆开、煞是好看。家家户户散发出年夜饭的香气,让还在街上行走的人们,一下子如掉了魂一般。

其实沈默从几天前,便开始犯思乡病了,他想念自己近在绍兴的父亲、远在北京的妻儿,也不知父亲的身体怎样了,不知若菡的气消了吗,不知平常有没有跟俩哥哥学坏,不知半岁多的小女儿,是不是身子还那样的娇弱?

是的,在赣南剿匪期间,他便接到北京来信,说若菡生了个女儿,让一直希望有个女儿的沈默激动万分。虽然战事仍频,他还是抽时间不断写信,询问女儿的情况,结果这个女娃娃一直体弱多病,让沈默揪心不已……如果这个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终生都难以释怀,和若菡的关系,可能也就再也回不去了。

总之有太多的牵挂,平时可以用紧张的军机要务来麻痹,但在这个合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却再也压抑不住,让他黯然神伤。

所以到了那‘栖梧楼’,在雕梁画栋、装饰华丽的西楼阁上坐定后,他还显得很沉默,余寅和沈明臣见状,便小声吩咐那陪酒的姑娘们,唱些欢快优美的曲子。

胡勇早就打过招呼。那些姑娘知道是大金主,自然无不应允,何况大过年的,又有谁愿意弹那些哀怨悱恻的?

但纵使乐曲再欢快,阁里再温暖,沈默也没法高兴起来,倒觉着该唱‘良辰美景虚设’更应景儿。

余寅和沈明臣两个相对苦笑,也不知该怎么开导。这时楼下响起了说话声,似乎人还挺多,沈明臣示意乐曲暂停,便听胡勇粗着嗓门道:“实在对不起,楼上已经被包下了,你们还是去别处吧。”侍卫们喜好喧哗,都在前院吃酒,这楼下只有胡勇和几个值守的开了一桌,也不知什么人又闯进来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带着愠怒问道:“我不是把西阁包了一个月吗?”他一看胡勇等人的样子,便知道楼上坐了大人物,只好朝妓院老板发火。

那老板小心陪说话道:“未曾想大爷除夕也来这儿过,小得自作主张了……”说着肯定肉痛道:“后半个月的房钱如数奉还,算小得给大官人赔不是了。”

“你看我哪儿缺钱?”那人气呼呼道:“这么晚了,你让我去哪找地方?怠慢了贵客,你赔得起吗?”两边正僵着,上面走下个衣着富贵的文士来,淡淡道:“我家主公说了,大过年的就图个热闹,朋友若不嫌弃,也请一起上来;若不想被打扰,上面那么大,咱们各人玩各人的,两不相干就是。”

这话煞是彬彬有礼,顿时将三方的怨气全都消弭。那人跟朋友一合计,这么晚了确实不想再换地方,也只好如此了。但待他登上二楼,看清那坐在正位的贵人,平素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一缩脖子,便想退回去。

沈默也不出声,就那么面带戏谑的望着他,那人终究也是场面人,哪能学做乌龟,本能的退缩之后,就又伸出头来,一脸惊喜道:“哎呦呦,我说今儿怎么一路见喜鹊,原来竟在此时此地,能见到您老,真叫我运交黄盖了。”却说这人竟是丹阳大侠邵芳。曾经在南京和沈默打过交道,他见沈默穿着便装,又是在青楼里面,哪敢叫破对方身份。

本该是‘运交华盖’,这家伙却含糊说成黄盖,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沈默被他逗笑了,莞尔道:“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你这截烂木头,还不快滚上来就坐?”

见沈默的语气透着亲热,邵芳自是喜不自胜,连忙招呼他那些朋友道:“快上来吧,这里没外人。”时时刻刻装做很熟,是混江湖必不可少的技能。

※※※※

便上来五个人,年纪都不小,沈默不用看,都能嗅出他们身上那股子世家气……这词不是贬义,因为他从孙铤、陆光祖等人身上都感受到过,有时乃是良好修养与品德的代名词,但也不是褒义,因为那种骨子里的骄傲自矜,往往是他们不讨人喜欢的缘由。

但他们把后者隐藏的很好,把前者极力表现出来,纷纷朝沈默拱手道:“叨扰、叨扰……”

邵芳便为双方介绍,对沈默这边,他只说是北京的沈公子,而对跟他来的五位,也只是含糊其辞,说是他生意上的朋友。

“相逢即是缘啊,何况在这个时刻相逢呢?”沈默笑容可掬道:“几位贵姓?”

那五人便自报家门,一个姓吴、一个姓周、一个姓谢、一个姓冯,还有个姓赵。

重新落座之后,正好坐满一大桌。邵芳反客为主的张罗起来,先让人取来十坛女儿红,再添些上好的菜肴。

“要这么多酒,樗朽可海量惊人哪!”沈默不由笑道。

邵芳笑道:“今儿可是除夕之夜,若不痛饮三百杯,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说着给沈默斟上一碗酒道:“公子若不喜豪饮,便慢慢饮,横竖长夜漫漫,咱们彻夜欢饮,恐怕还得再要十坛才行……”

沈默本来挺抑郁的心情,让这邵大侠一阵插科打诨,倒开怀了不少,便端起那酒碗,道:“贺新春,先干为敬。”便一仰头,全喝下去了。

这时候酒桌规矩,第一杯定是要主宾领的,有点定基调的意思,见沈默饮得痛快,众人轰然称好,便一起敬沈默,然后主人敬客人、客人敬主人,如是喝了三巡,按说应已入巷,可双方互不熟悉,哪有什么共同语言?

好在有邵芳在,自然不会冷场,见大家都有酒了,他便笑道:“干喝也无聊,不妨咱们来点花样。”说着一拍身边那妓女道:“美人儿,你这可有签筒?”

那妓女装傻卖呆道:“大爷要求签,该去庙里的。”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邵芳捏一把她的肥臀,笑骂道:“浪蹄子,竟敢取笑你邵大爷?我说的是解闷儿的酒签筒,不是庙里那种。”

“早说嘛。”那妓女便娇笑着离席,须臾取了个精致的签筒回来。

签筒中计有令签五十支,令旗一面。正面镌有双勾‘论语玉烛’四字,显然是这套令具之题名。五十支令签每支上都刻有令辞,言明了饮与不饮、张饮李饮、饮多饮少等情况,众人需依令而饮或不饮。

邵芳把令旗递给沈默,沈默谦让一下,便笑道:“反正是轮流坐庄,我先来就先来!”说完从签筒里抽一支出来,看一眼便翻扣在桌上。

邵芳忙问道:“是什么签啊?”

沈默摇摇头,笑而不语,夹一筷子鲈鱼细细品尝。

这下连沈明臣也按捺不住,问道:“莫非是要打哑谜?”

沈默朝他笑笑,仍不答话。

那几位跟邵芳来的,也纷纷道:“就算是哑谜,那要猜什么总要说吧?”

沈默还不言语,只顾夹菜往嘴里送。

众人拿他没办法,纷纷摇头道:“这可猜不出来。”

见在座的只有余寅没说话,沈默饶有兴趣的望着他,意思是,你怎么说?

余寅却不吭声,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把在座众人闷得够呛,沈明臣终于忍不住道:“受不了了,罚酒我也认了。”说着伸手拿起那签,只看一眼便无奈的递给身边的邵芳道:“这是谁想出来的?真缺德呀……”

邵芳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子曰:君子讷于言——言者饮三杯,不言不饮。’传给众人看,众人一起笑骂那制签之人,然后……痛快地喝了三杯。

沈明臣笑问余寅道:“方才公子掣签,你偷瞧见了?”

“我眼上长钩吗?”余寅隔着沈默好几个人呢,翻翻白眼道:“公子看完了签,便不言不语,还反扣在桌上,显然是告诉我们,惩罚与说话有关……”说着也有些小得意道:“虽不知具体是哪一句,但不言语总不会有错吧?”众人便一起笑他狡猾,强灌了他一杯。

※※※※

然后轮流掣签,什么‘食不厌精,劝主人饮三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饮五锺’等等,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众人全都喝了不少。

不得不承认,酒是拉近距离的好东西,如果你认为它的用处不大,那一定是还没喝够。

在场的众人是都喝到好处了,吆五喝六、称兄道弟,那叫一个其乐融融。

余寅还算清醒,道:“得换个玩法了,不然大伙儿全得抬出去。”

大家也觉着喝得有点急,便叫妓女换个文士们玩的签筒,这里面的酒令就难了,不一定谁都会,但想来难不倒状元公,所以大家都欣然接受。

正轮到沈明臣掣签,他抽出一看,笑道:“原来是拆合字……”便交给众人传看,众人一看那签,却是一点都不简单。要求十分严格‘不透风、在当中、推上去、赢一锺。’

见大伙儿看都看不懂,沈明臣便笑道:“我先抛砖引玉如何?”众人叫好,便听他道:“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锺!”说着得意的喝一杯,不少人这才明白,原来是找一个密不透风的字,把中间部分推到上面去,组成另一个字才行。

其实以沈明臣的促狭性子,本不会这么早说的,但他怕沈默万一猜不着,岂不面上无光?其实他不知,他家大人可是此道高手,只是一直忙于公务,未曾让他了解罢了。便见沈默笑道:“让你这一解,就不难了。我对一个……田字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赢一锺。”

依葫芦画瓢,剩下人也明白了,余寅将‘困’,变成‘杏’,那谢老板将‘囹’字变为‘含’,其余人也各有变化,最后只剩下邵芳,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他苦着脸道:“能往上摆的,都让你们用完了,可叫我如何是好?”

众人便起哄道:“既不能令,须当受命。”于是拿起酒杯,便要灌他。

他连忙招架住,大声道:“且住且住,我得矣……”

“你讲……”众人不信,沈明臣笑道:“已是没了合用的,除非你是仓颉,不然不许造字。”

“且听我说。”邵芳狡黠笑道:“曰字不透风,一字在当中……”

推上去可不是个字。众人又大笑道:“倒是继续啊……”

邵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扮个鬼脸道:“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锺!”众人捧腹大笑。

※※※※

然后是邵芳掣签,他抽出一看,是个字旁令,要求举二字同音,再去添字旁,成另一字,最后由这字举一个俗语。想一想,他便笑道:“有水念作清,无水也念青。去了青边水,添心即为精。”

沈明臣闻言笑道:“喝高了吧?青字添心乃‘请’也。”

邵芳便笑着接口续道:“说的对,我的俗语便是‘有心来求情,惟恐不准请’……”

第七四九章 狸猫变老虎(上)

其实这次‘有缘千里来相会’,本就无法消除刻意的成分。否则哪有这么巧,除夕之夜都不在家过年,全跟着邵芳来建德喝花酒?

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在分宜表露身份之后,沈默的行踪便已不是秘密,只要有心,想造成一次偶遇,并非难事。

至于这些宾客的身份,邵大侠还想着遮掩,但那五位并未刻意回避自家的姓氏,分别是吴、周、谢、冯、赵……而在江南九大家中,除了逐渐淡出的陆家、兴亡勃乎的严家、鄢家,就只有王家没出现在这儿了。

沈默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来,也知道他们为何这样着急,但今天是大年夜,谁要是还跟他谈公事,纯属自找不痛快。沈默不想谈,那五位也不着急,能借着今天这机会,把大人伺候开心了,也就达到目的了。

所以邵大侠这话虽然不露骨,但也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让本来装痴扮傻,和乐相处的双方,一下子尴尬起来。

沈默面上倒还是微笑如常,但其他人等焉能安逸?这下邵芳也后悔了,心说我怎么老是冲昏了头?原本他是想抖个机灵,把此行的目的和酒令结合在一起,这下看来是弄巧成拙了……

这时余寅出声道:“我也有了,众位请听……有水念作湘,无水也念相。去了相边水,添雨即为霜。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不仅把这段揭过去,还暗示对方不要多事,可谓高明。

众人一阵称赞,便继续喝酒作乐,但让邵芳这一打岔,气氛始终不对头,稍待了半个时辰,沈默说有些醉了,大家知道大人意兴阑珊了,便知趣的起身告辞。

不过临走时,那几人也不用邵芳了,直接向沈默表示谢意,说承蒙款待,希望有机会能回请。

沈默微微一笑道:“明天还要赶路,就不叨扰了。过了元宵节,我会到衢州一趟,希望到时可见到诸位。”

五人闻言心喜不已,暗道此行不虚,再次告辞之后,便开心的离去了。

※※※※

沈默今晚喝得确实有些多,也就不谈正事了,迷迷糊糊的回到旅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听着里间有动静,胡勇赶忙进来,一看他醒了,便笑嘻嘻的磕头道:“小得给大人拜年了,祝大人大吉大利、大富大贵、大红大紫!”

“哦……”看一眼屋外的天光,沈默才意识到,已经是新的一年了,不由开心地点头道:“承你吉言了。”说完见他挤眉弄眼的还不起来,沈默心中好笑,故作不知的问道:“还跪着干什么?”

“没,没什么……”胡勇怏怏爬起来,将搭在暖笼上的衣裳递给沈默,问道:“大人感觉怎样?”

揉着隐隐作痛的脑壳,沈默咂咂嘴道:“许久没喝这么多了,微微头痛。”

胡勇递上茶,让沈默漱口,道:“我叫厨房做酸辣汤,待会儿给大人端上来。”

“嗯。”沈默笑着点点头,这才从枕下摸出一个红包,递到胡勇手中,笑道:“新春快乐,早结良缘哈……”

胡勇拿着那利市,表情十分精彩,不由咧嘴笑道:“俺就知道,大人是个讲究人,哪能忘了这事儿啊……”

“就你鬼心思多。”沈默穿上鞋,披衣下地,笑道:“把弟兄们集中起来,咱们也来个团拜。”

“哎。”胡勇痛快的答应,拔腿下去,不一会儿敲门道:“大人,集合完毕。”

“倒是快。”沈默笑骂一声,推门出去,便见三十个护卫整齐的在院子里列队,一看他出来,便齐刷刷的行礼道:“祝大人新春新禧,大吉大利!”

沈默笑开了花,先是向众侍卫拜年,然后对不能让他们回家过年表示歉意,最后把红包一个个递到他们手里,还送给每人一句不同的祝福语。比如一个叫牛二宝的,家里只有老爹,便祝他父亲身体健康;一个叫侯子政的老婆怀孕了,便祝他喜得贵子……诸如此类。都是极朴素的话语,却表明他把每个人都放在心上,并非只把他们当成工具而已,自然也会换得手下的诚心拥戴。

最后他走到笑吟吟站在一边的余寅和沈明臣,同样递给他俩红包,笑道:“二位先生过年好啊。”

两人也抱拳向他拜年,余寅道:“利市就不必了吧。”

“哎,不拿大人才不高兴呢。”沈明臣把两个都接过来,笑道:“你不要,我可都收着了。”

“去你的。”余寅一把夺过来道:“这是大人给我的。”新春佳节的早晨,总是这样充满了欢乐气氛,院中的笑声始终不绝。

“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下也要讨个利市……”院门口传来邵大侠那独特的声音,众人有些错愕地望过去,便见这家伙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个挑担子的壮汉,担子前头是个大酒罐,后头是个大食盒……

※※※※

见邵大侠未经通报,便施施然来到大人眼前,胡勇脸红得发烫……自己一个招呼,把所有人都叫到这儿来,却忘了还得安排岗哨,这要是来个刺客,自己可就百死莫赎了,不由脱口而出道:“你怎么闯进来了?”

“闯进来?”邵大侠摇头道:“我一路打听过来,也没人拦我,就这么走进来了。”让胡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倒是沈默笑着安慰他道:“这不是没经验吗,下次注意就好了,去吧。”胡勇更觉羞愧了,低着头告退下去。

沈默看看那邵芳,淡淡笑道:“就知道你会来。”

“是是,大人能掐会算。”邵芳起先只是随口答话,但见沈默果真掏出个红包,上面还写着自己的名字,他才彻底服气。

其实也没啥神奇的,昨晚他故弄玄虚、设计了一场会面,今天要是不专程来解释说明,那就太棒槌了。盛名之下无虚士,丹阳大侠要是那么菜,也就混不出来了。

邵大侠绝对是自来熟,让仆人放下担子道:“上好的花雕五十斤,还有今早我亲自下江,刚打上来的松江鲈,给大人做个汤醒酒。”说着不待沈默答应,便径直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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