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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3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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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咱们可以利用夜色,给民夫也穿上军装,军队和民夫混着撤走。但行进途中,部队却要分做几支,暗地埋伏在指定的地点。”余寅接着道:“这次咱们也利用一下大山的掩护,担任埋伏的部队,要潜伏在离城不远的大山里,不升火、不喧哗,将行迹完全隐藏。”

“然后昼伏夜出,暗中转移,最终完成对定南县城的外线包围。”余寅补充道:“大家务必心中有数,咱们唱的是一出假‘空城计’,关键在于,一定要造成我大军秘密东移的假相。”说着露出一副与相貌不相符的狠厉道:“所以凡是半路逃亡的,一律擒拿斩首。且各军都要主意断后扫尾,把掉队的人秘密安置——对方已是惊弓之鸟,想让他们再上当很难,咱们只有不露破绽,才能诱使对方来攻定南,然后四面合围,全歼敌军!”

俞大猷思索片刻,有些担忧道:“定南城池全无,毫无防御可言,而想诱使对方上当,粮秣辎重大都不能转移。假如我们前脚刚走,敌军随即就来,只靠留守的部队是无法应付的。一旦粮草有失,那咱们可就弄巧成拙,不撤军都不行了。”

“这个不必担心!”刘显一脸狠厉道:“只要能把赖清规灭在这一场,还留那些粮食有什么用?”说着咬牙切齿道:“如果还不放心,到时候直接把粮食点了,烧个精光,绝对便宜不了他们!”

“要是他们不上当怎么办?”俞大猷又问道:“天寒地冻,我军分散行动,将辎重暴露给敌人,这可都是兵家大忌的啊!”

“不要紧,余先生说得对,粮食大如天!只要我们卡断所有通往下历的粮道,不出半个月,赖清规就会缺粮!”他这话是有判断的,因为一路追着赖匪到此,对方早就辎重全无,仅靠随身带的那点粮食,撑半个月都是多说。

“买不到粮食,整个下历就会陷入粮荒,虽然各村寨里可能还有存粮,在不知禁运何时解除的前提下,那些族长宗老们,是不会允许一粒粮食流出围屋碉楼的。”经过这番讨论,刘显心中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重新恢复自信道:“人,只要饿急了,就会什么也不顾的。这时候定南城里的几十万斤粮食,就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根本无法抗拒这份诱惑!”

对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一旦统一了认识,整个战役的各个环节都会很快敲定,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就是谁守定南城。这个毫无城防的鬼地方,将吸引穷途末路的数万赖匪的攻击,而留守的部队偏偏不能多,否则会把敌人吓退。

所以这注定是个危险的差事,戚继光和俞大猷都争相请缨。但刘显却不打算给他们,他呵呵一笑道:“既然大人让我担任总指挥,我就得人尽其用,方能不负所托。元敬、志辅,我刘显生性自负,但很服气你们,二位带兵打仗、临阵指挥、乃至对战局的把握,都比我强不少。”说着挠头笑笑道:“你们两个强手,还是担起带兵包围,将赖匪一网打尽的重担吧。至于守城这种简单的差事,就交给我吧……”

“提督……”两人的眼角都有些湿润了,嘶声道:“您不必……”

“不要再说了!”刘显一抬手,正色道:“这就是最终的军令,我会连夜向大人奏报我们的计划,但事不宜迟,封锁从明天就开始,为保险起见,先断他一个月的粮草再说——只要大人批准,一个月后咱们便正式开始!”

※※※※

前线拟定的作战计划,很快报到了经略行辕,沈默看了之后,沉默久久,才声音低低的叹息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人要饿死了……”

“大人,从来没有不残酷的战争。”沈明臣沉声道:“虽然会付出一些代价,却可以迅速结束战争,便能避免更严重的灾难。”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缓缓闭上眼,嘴角挂起一丝苦涩道:“既想少死人,又想快取胜,确实是我一厢情愿了。”

“是作出决断的时候了。”沈明臣轻声道。

“嗯……”沈默点点头,提笔在那份文书后,写下了五个字道:“许胜不许败。”

“这样一来,赖清规是过不了这个年了。”沈明臣轻声道:“唯一的担心是,朝廷那边如何交代?”前线的计划固然凌厉,但也有些过于残酷了,难免引起朝廷的非议。

沈默其实还是很注意物议的,否则也不会费那么大劲,做了那么多功课,就是为了干净利索的平叛成功,又不会落下被人攻击的把柄。但当计划改变,必须要承受一些东西时,他也十分淡定道:“为大家背黑锅,是我这个头领应尽的义务……”

虽然这话说得戏谑,但沈明臣却从心底产生一种异样……当初他离开胡宗宪而去,真正的诱因在于,胡在岑港战败之后,把俞大猷牵出来当替罪养。沈明臣看不惯这种自私自利的行为,所以不愿再为胡宗宪出谋划策了。

也许这真是个值得追随一生的家伙呢,沈明臣心中,第一次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

在明军一次次的搜寻,全都无一例外的无功而返中,转眼到了十一月……

这一个月对各方面都不好过,对明处的官军来说,最大的麻烦是,入冬以来气温极低。按说这赣南山区,冬天也不该太冷才对,但今年气候异常,入冬不久便开始结冰,寒冷的仿佛到了北方。对此情形,官军始料不及,结果冬衣准备不足,很多将士冻伤,士气日复一日的萎靡。

其实沈默已经紧急调集了一批御寒衣物,但为了让戏演得更逼真,刘显不许这批物资入境,因为这种真实的困境,对敌人的迷惑作用,是再高明的演技都比不了的。

下历的百姓也很难熬,在官军禁运前,他们已经将自己的粮食,以高价卖给了赖匪,然后用换来的盐巴,去广东买粮。如果正常的话,早就该运到了,但现在全都被官军扣押了。结果各村寨只能靠到县城领取口粮勉强度日,那点粮食哪够吃?连个饥饱都混不上。

当然,这只是对外展示的状况,据传言说,许多个村寨其实是有存粮的,只是他们的族长不许泄密罢了。

第七四七章 平定(中)

如果说前两者只是处境艰难的话,那赖清规这边,简直到了绝境。以前有栾斌在,赖清规根本不用操心那些人吃马嚼的琐事。但现在栾斌已经被掐死了,他只好自己来操这个心。才发现以万人为单位的消耗之惊人,绝对超乎他从前的想象。

大部分预备越冬的粮食,已经被官军付之一炬,随身携带的口粮也早吃干净了,就连从乡亲们那里换来的粮食,也支撑不了几天,便会告罄了。

在战争中,粮秣就是人心。这句话赖清规肯定体会深刻,因为这些天,已经有不少绝望的手下偷偷溜走。由于担心他们会向官军告密,赖清规只能带人东躲西藏,不被发现。

当赖清川忧心忡忡的告诉他哥,今天又有一百多弟兄失踪,还带走了所剩不多的粮食时,赖清规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大哥,必须赶紧弄到粮食。”赖清川气色灰败道:“不然人就要全跑光了。”

赖清规没理他,而是走出藏身的洞口,来到了山顶之上。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千里镜,借着这东西,便能将山东面的县城一览无余,看到城内一片混乱,蚂蚁似的民夫,将一袋袋粮食从库房中搬运到车上,而昔日热闹兵营却显得空荡荡的……

自从接到禀报,说官军开始秘密的转移后,他便冒险潜伏到了这里,在吃过官军的大亏之后,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的话,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三天来,他亲眼所见,每天夜里都有大批的军队摸黑转移,这么危险的山路,连火把都不打,可见其保密到了什么程度。

而翌日天亮后,他又发现官军营中,冒烟的灶数便会相应减少一部分,如是重复了三天,已经不足当初的五分之一了……赖清规已经确信,官军的确是在有计划的撤军。

这并不奇怪,因为今年冷得邪乎,才入冬就下了两场雪,现在还能看到到处的积雪呢,官军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还要不断的出动搜寻,造成了大片的冻伤……对娇生惯养的官兵来说,与其在这里徒劳挨冻,导致士气低落,还不如先回龙南过冬,然后明年再说呢。

但赖清规细心的发现,官军辎重的撤退速度,落后撤兵进度一大截,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官军确实无心恋战,归心似箭了。

现在一道选择题摆在他的面前,是趁官军防御空虚,形势混乱,趁机攻下定南城;还是等官军悉数撤完之后,再想办法解决越冬问题呢?后者看上去更加安全,实则不然,因为他们没法解决官军的禁运,要想弄到粮食,只有从下历乡民那里搞,可那些围屋碉楼不是吃素的,何况他还想保留这最后的根据地,哪能随意撕破脸?

想来想去,他都觉着定南县城值得一打,其实从一开始他就这样想,否则也不会在这里盘桓数日。只是他真的被骗怕了,非得确信无误,才能下定决心。

天黑了,天空又下起雪,赖清规还在继续观察,千里镜微微的移动,助他将官军的情形尽收眼底……他看到又有一队官军摸黑出城去了,同时出发的,还有长长的车队,那都是他的粮食啊。赖清规的心在滴血,只好将目光偏转,最后定格在县衙之中,他发现正如昨天,这里也没有亮灯,依然是漆黑一片。

“看来官军的中枢,确实已经离开了。”回到山洞里,因为怕暴露,所以没有生火。赖清川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还是不禁打哆嗦。看到他进来了,忙递个酒袋过去。赖清规接过来,饮一通烈酒御寒,喃喃道:“那么定南城中,应该只剩下断后部队了。”

“是啊,大哥,这次肯定错不了。”赖清川道:“这些天少说有四万官军离开了,现在城里还能有多少当兵的?咱们不能再迟疑了,不然到明天,还能剩多少粮食?”

“嗯……”赖清规靠坐在他的白虎皮上。这是昔日铺在他的交椅之上,大龙头身份的象征,是他最心爱之物。即使在逃离山寨那么混乱的时候,他都没忘了带上。

这块宽大珍稀的白虎皮,能帮他挡住寒冷的侵袭,却无法温暖他的心灰意冷。蜷身在这潮湿寒冷的山洞之中,听着外面呼啸鬼叫的北风,赖清规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的成败浮沉。从嘉靖三十三年,响应李文彪起兵至今,已经十多年了,这十多年间,他曾经历过桃园结义的豪气干云,连下十余县的气吞六合,接连力挫成名大将的春风得意,也经历过不知多少次背叛、反目和失败……他的老娘,还有三个儿子,都先后死在了官军的围剿中,官府将他们的尸体悬挂在辕门旗杆上,任凭日晒雨淋……

往事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浮现,赖清规时而展颜微笑,时而咬牙切齿,时而一脸激动,时而双目泪流……我有几十年没有流泪了吧?赖清规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见他久久不言语,赖清川忍不住小声“大哥,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咱们到底干不干?”

“嗯……”赖清规收摄心神,刹那间,年轻时的豪情仿佛回到他的身体,一下将虎皮抖掉,他站起身来道:“传令下去,我将与众位一同出击,此役有进无退,要么胜,要么死!”说着提起身边六十斤重的偃月刀,昂首大步走了出去!

※※※※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龙南城中,沈默披着大氅,背手站在院子里,夜凉如冰,北风似刀,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将担忧的目光,投向那重重大山之中,自从刘显他们开始正式行动后,他便连续失眠,整颗心都揪成一团。他这辈子还没如此紧张过,即使当年在杭州城外遇到倭寇,也只是害怕,而不是感到如此之重压。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担任一方统帅,麾下几万人的性命,都系于这次的军事冒险,一旦弄巧成拙,后果之严重,是他承担不起的。所以哪怕根本看不到什么,他还是站在院子里往下历眺望,似乎只有这样,他的心情才能好过一点。

脚步声响起,沈默回过头来一看,是同样没睡的沈明臣,轻声道:“不是叫你去睡了吗?”

“东家无眠,咱扛活的哪敢先睡?”沈明臣诙谐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大人,下棋吧。”

“下棋?”沈默点点头道:“好主意。”于是两人坐到书房中,侍卫烧旺炭火,便在黑白世界中对弈起来。

但沈默今天明显心不在焉,下着下着,沈明臣眼看就要擒杀他的大龙,不由出声提醒道:“大人,大龙都要被擒了,下一步可要认真走哇。”心里却十分高兴,因为他平时下棋赢不了沈默,这下终于能趁机改写战绩了。

沈默点点头,捏着棋子,仿佛长考起来,沈明臣耐心等着,谁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迟迟不落子不说,还在那自言自语道:“是啊,下一步必须要慎重。”说着把棋子一丢,问他道:“句章,你有什么看法?”

沈明臣这个郁闷啊,只好也把棋子搁下,思考片刻道:“如果这一仗赢了,最强的叛匪便宣告覆灭,赣南剿匪可说大局初定了。”说着伸出两根手指道:“这时我们有两种选择,一是乘胜进击,移师再取高砂;另一个是借大胜的威势,派人说服谢允樟、江月耀等人投降。”

“依你之见,哪个选择更好?”沈默饶有兴趣的问道。

“总兵大人们肯定喜欢第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不打仗他们如何立功?”沈明臣条理清晰的分析道:“但我不太赞同移师再战,因为有了赖清规的前车之鉴,谢允樟和江月耀不大可能再中计,而且他们肯定已经储备好了越冬的粮草,我们必须谨防他们困兽犹斗,狗急跳墙……倘若他们利用有利的地形周旋,对我们反而不利。”顿一顿,他继续道:“今下历既定,余峒胆寒,便有不战而屈的可能。为将之道不在多杀戮为功,咱们还是要以震慑和劝降为主。”

沈默点点头,展颜笑道:“句章兄所言,句句合我心意啊,若接下来的几股叛匪能和平解决,我的压力会小很多……”刘显他们在下历搞封锁,是瞒不过欧阳一敬的,还不知怎么告他的状呢。所以沈默打心眼里希望,后面的收尾能漂漂亮亮的,好堵死一些人的嘴。

“我可以去劝降谢允樟……”两人正在说话,一直坐在角落里假寐的何心隐突然出声道:“他曾是我的徒弟,现在形势不同了,相信他会做出抉择的。”来到这里已经几个月了,也没帮上沈默什么忙,何大侠觉着干吃饭实在不好意思。

“太好了!”沈明臣抚掌笑道:“何大侠出马,咱们就成功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沈默笑问道。

“得想法请盘石公出马。”沈明臣道:“如果能说动这顽固老头,谢允樟自然会明白,已经没人站在他这边了,何去何从,知会知道自己无从选择。”

“嗯。”沈默颔首道:“后天是他们与徽商的签约大会,盘石公送来请柬,看来我有必要走这一趟了。”

※※※※

盘石公虽然性情孤傲、刚强正直,从不屈服于任何强权,但他很讲义气、守信用,更为畲族百姓着想,在了解到种植‘马蓝’确实可以让山民们摆脱贫困后,他便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那些徽商尽力推广,最后说动一百多个寨子加入进来。为了扩大影响,他和那些徽商商量着,要举行个签约大会,还破天荒的邀请朝廷官员出席,以借官方的权威,显示此事的合法与正式。

能成为第一位被邀请去围屋做客的朝廷官员,沈默感到十分开心,就算不为了要说服对方,他也早打算去这一趟了。谁知天公不作美,当天夜里就下起了雪,这雪还下得分外绵长,翌日下了整天,第三天下午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见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膝盖,沈明臣等人劝他说,还是不要去了吧。因为那盘石公的村寨,在非常偏僻的山沟里,平时走尚且要小心翼翼,现在被大雪覆盖,更是特别之危险。

郝杰反复劝说沈默道:“现在外面并不太平,到处是流寇溃兵,而且往盘石公那里去的地形险峻、冰雪险恶,万万不能去。”

不用这些人劝,沈默也知道危险,但他更清楚,这是个折服盘石公的好机会,便笑道:“不碍事,你去找几个熟悉路径的畲民,咱们小心走就是了。”

“大人……”郝杰还要劝,沈默却不容分辩道:“你不敢去就算了,但本官还是会按时上路的。”

郝杰无可奈何,只好出去为他寻找向导。结果把人领来,沈默一看,竟然是那老熟人蓝小明。郝杰有些无奈道:“这样的鬼天气,谁都不愿出城,只有他们几个年轻人,愿意走这一趟。”

见县太爷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蓝小明抗议道:“我们是这里最好的猎手,十里八乡的沟沟坎坎,闭着眼就能走过去。再说要论雪地里行走,就更没人比我们厉害了。”

沈默点头笑道:“好吧,就用你了。”蓝小明和他的伙伴们不由欢呼起来。

“大人,您不再考虑考虑了?”郝杰尤不死心道。

“再啰嗦,就跟我一块去。”沈默笑骂一声,便伸个懒腰道:“带他们先去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

※※※※

次日清晨,雪还没停,但沈默还是坚持冒险踏雪出发了,一路上的艰难自不消提,光跟头都不知摔了多少个,有次还一脚踏空,差点摔到悬崖下。好在何心隐紧紧跟着他,才没有出什么大事儿。

在他顶风冒雪,艰难赶路的同时,盘石公和阮弼,还有早到寨子里好些天的头人们,却在酣然高卧,因为他们头一天晚上,看到这漫天大雪的恶劣天气,都觉着经略大人不会来了。

盘石公和阮弼商量一下,既然邀请了最高长官,他没来,当然不能开始了,于是跟大家宣布,仪式推迟举行,大家不必早起,可以睡个懒觉。盘石公还特意清晨起来,出去看了看,见雪还在下,便放心地回去热被窝,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当沈默一行人,披着一身雪花,风尘仆仆来到他的寨子时,人们毫无思想准备,待听是前来赴会的经略大人时,全都惊呆了。直到沈默摘下皮帽子、皮手套,将大氅脱下来,露出绯红色的官袍,又除下皮靴换上粉底黛面的官靴,最后戴上他的乌纱帽,这才让所有人如梦初醒,相信是经略大人驾临了。

“盘石公呢?”沈默环顾左右,不见那老头的身影。

“还在睡觉哩。”人们不好意思道:“这就去把他叫起来。”

“还是我去吧。”沈默摆摆手,笑道:“他的卧房在哪里?”人们赶紧把他领到了盘石公的住处,在门外便听到鼾声高作,原来老先生这几天操劳过度,今儿好容易能歇歇乏,到现在还没起呢。

沈默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跟着,自己脱了靴,走进铺着皮毛的卧房,盘石公竟毫无察觉,仍然大睡不醒。沈默开玩笑地在他身边道:“快起来吧,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瞎说。”盘石公嘟囔一句道:“雪还没停呢。”说完便翻身接着睡。

“沈经略来了。”沈默又笑道。

“他插翅子飞过来啊?”盘石公终于受不了,揉着眼睛想看看是谁在这捣乱,谁知一睁眼便看到个穿着红色官袍的家伙站在那,不由打个激灵,翻身坐起来道:“哎呀,您怎么来了?”

“咋这么问呢?”沈默两手一摊,笑道:“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

盘石公看清他的面孔,确实是沈默不假,连忙赤着脚跳下床,有些不知所措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还以为这种天气,您不会来了呢……”

“怎么会呢。”沈默笑道:“既然答应了,我就得做到,不然我这个父母官,还有何威信可言?”

盘石公平复下心情,一脸感佩道:“我服了,彻底服了,您确实言而有信!”

第七四七章 平定(下)

大会如期举行,沈默不顾天气的恶劣如约而至,给了畲族宗老们极大的信心,这比什么承诺都管用。顺利的见证了徽商与一百零八村寨的签约之后,盘石公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庆祝这个百万畲族的新起点。

在一片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之中,一个满身披雪的军士突然匆匆走进来,将一个贴身藏的小竹筒,双手交给沈默。

大厅中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个小竹筒……能让信使追到这里来的,肯定是干系重大的紧急情报。

沈默知道这是什么,按时间推算,定南那边的战果已经出来了,但他还是心跳过速,手指头都有些颤抖,拧了几次都没有打开封口。看的周围人是真着急啊……

歉意地笑笑,他拿起毛巾擦了擦满手的汗,终于打开封口,取出里面薄薄的信纸。沈默深吸口气,拿起来看了一眼,便交给了身边的盘石公,自己则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想要做一淡定状,手却不听使唤的发颤,洒了前襟一片。

好在这时众人的目光,都被盘石公吸引去,只见老人家拿着那纸片,嘴唇微微翕动、面色十分复杂。

“石公,到底是啥消息啊?”既然经略大人给盘石公看,自然有公开的意思,大家便纷纷好奇问道。

盘石公定定心神,面上挤出一团笑容道:“官军已于昨日清晨,全歼赖清规所部两万余人,赖清规死于乱军之中,赖清川以下一百余名头领束手就擒。”说着感情复杂的长叹一声道:“盘踞咱们赣南多年的大龙头,彻底覆灭了……”

和老人家的反应如出一辙,在座畲老们闻言,并未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但也没有如丧考妣,就那么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沈默并不觉着有何不妥,毕竟赖清规一伙,是他们的同族,甚至是许多人的同宗,在感情上有先天的亲近,这是用多少手段,付出多少本钱也换不来的。但赖清规又着实困扰了他们的生活,他的反叛行为,为这里带来了长久的战乱,使山民们原本就很艰难的生活,更加无法为继……谁家没有饿死的亲人?谁家没有在兵灾中致残的男丁?所以对赖清规的死,畲族人的感觉十分复杂,如果硬要用一词形容,说是‘如释重负’更为贴切。

这时沈默端着酒杯站起来,朗声道:“诸位,赖匪既诛,安定不远,咱们终于可以摆脱十多年的噩梦,一起向前看了!”说着高高举杯道:“幸福的生活在等着我们呢!”

对,向前看,让这噩梦终结,让幸福的生活快来吧。在盘石公的带领下,畲老们纷纷举杯,一起喝下这杯满含着酸甜苦辣的庆功酒,不向官军祝贺,也要向未来致敬!

※※※※

考虑几天后,盘石公答应了沈默的请求,与何心隐踏上了前往高砂的道路。沈默也向取得大胜的前线部队发出了贺信,同时要求他们‘宜将剩勇追穷寇’,一鼓作气的拿下高砂,彻底铲除三巢。

事实证明。沈默和他的智囊团判断无误,占据三巢七成兵力、六成地盘的赖清规匪帮的覆灭,对谢允樟、江月耀之流的信心,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最现实的困境便是,失去了吸引大部分敌人的赖清规,面对着从四面八方压境而来的官军,他们甚至连拼死抵抗的勇气都丧失了。所以盘石公与何心隐的到来,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他们在反复犹豫之后,终于决定和官军谈判。

但形势已经逆转,官军的态度异常强硬,不接受任何谈判,必须无条件放下武器,解散队伍,才能授予承诺的官爵,并保证他们的财产和安全。

盘石公本有些忧虑,这样会激怒谢允樟他们,但这道经略府是经略府发出的,所以不可能更改。因为沈默冷眼观察,在赖清规遭受攻击的两个月里,谢允樟、江月耀竟没有任何援助,甚至连在高砂挑起战火,为其分担压力的欲望都没有,这便很能说明二人已经丧失了锐意和斗志,适当而不过分的刺激,并不会激起他们的反抗,反而会对其造成巨大的压力。

结果他的判断没有错,在刘显几次凌厉的进攻之后,谢、江二人彻底崩溃。终于在嘉靖四十三年腊月初八这天,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二人赤足自缚,在冰天雪地中向刘显跪拜乞降的景象,将长久的印在赣南人民的脑海中,使那些不安分者收起野心,乖乖做大明的治下良民。

※※※※

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沈默带着一众文官,并上万斤酒肉来到大军营中犒赏。

三位总兵大人衣甲鲜明,喜气洋洋的迎了出来,一见到沈默,便齐刷刷的行大礼道:“终不负督帅所托!”

“哈哈哈……”沈默朗声笑道:“诸位将军快快请起,这一仗打得漂亮哇!”

“全赖大人指挥有方!”三人齐声道:“我等不敢居功。”

“就不要谦虚了。”沈默亲自将他们扶起,一手挽着刘显,一手挽着俞大猷,亲热的走进大帐中去。

进到帐内,沈默在主位上坐定,四个锦衣侍卫手捧着圣旨、印绶、旗牌、宝剑分列左右,象征着东南经略代天守牧的威严,刘显率领一百多员大小将领,齐聚大帐之中,再次大礼参拜经略大人。

沈默望着众将,心情大悦,齐声长笑道:“今日本官来营,只有两件事,一是代皇上封赏众位!二是与尔等共饮庆功酒!”

众将闻言喜不自禁,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听沈默宣读赏赐,这次平叛的速度之快,完全超乎朝廷想象……原本预想三年平叛,但只用了一年,便三巢尽剿,基本平定赣南,所以皇帝十分高兴,内阁拟出的封赏也格外丰厚……

第一个受赏的。是立下首功的胡勇,直接从旗总升为千户,连晋了五级;第二个是擒获李珍的戚继美,由卫镇抚升为指挥佥事,与他那升为都指挥使的哥哥,并称‘一门两指挥’,也算一桩美谈了。

其余诸将也按照官阶各升一到两级,高级军官还得到了额外荫一子弟的权力,自然是皆大欢喜,人人满意。

封赏完毕,沈默又命各位依次而坐,宣布宴席乐声竞奏,珍馐美酒流水般上来,众武将轮次把盏,献酬交错,沈默也不扫兴,接连喝了几圈,便已有些微醺。这时有那江西布政使马毗起身,对一种文官墨客道:“公等皆饱学之士,值此庆功欢宴,何不向大人进献佳章,以纪一时之胜事?”

沈默颔首微笑道:“善哉。”

众官也皆道:“善哉!”便有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一班文官,并余寅、沈明臣等一众文士,竞相进献诗章:诸如‘万山松柏绕旌旗,部堂南征暂驻师。接得羽书知贼破,龙头山下正围棋。’这是赞经略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偏裨结束佩刀弓,道上逢迎抹首红。夜雪不劳元帅入,光禽贼将出洄中。’这是赞将士们英勇无敌的。

还有那‘群凶万队一时平,沧海无波岭瘴清。元帅何患无虎将,帐下侍立三总兵。’这是夸赞三位总兵大人的;当然还是捧沈默臭脚的居多,诸如‘巾谈笑静风尘,只用先锋一两人。万里封侯金印大,千场博戏采球新。’说沈默居功甚伟,足以封侯拜相了。

听着这些虚虚实实的谀辞,沈默只是点头微笑。待差不多所有人发挥完了,他才端着酒杯起身,众人以为他要一展诗兴。谁知沈默在席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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